梅寒
春日黃昏,雨后初晴。假山石畔的梨花樹下,落英如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鋪了一地。有一女子,烏發(fā)如瀑,白衣飄飄,夕照中面西盤腿而坐,腿上放著一張烏黑油亮的古琴。
女子一邊撫琴一邊淺吟低唱:蘭之猗猗,揚(yáng)揚(yáng)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貿(mào)貿(mào),薺麥之茂……那歌聲,明亮,圓潤,似一只無形的手,牽著青年陸君豪的腳步一直向那里走過去。
“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兩千多年前孔子改編的古琴曲《幽蘭操》,千百年后由唐代的另一位大才子韓愈重新填詞賦其新意。這是陸君豪喜歡的古樂,他忍不住發(fā)聲吟誦。
琴聲戛然而止,女子回頭。四目相對,雙雙愣在那里。
大約這世上所有的一見鐘情都似這般光景:不經(jīng)意的一個回眸,便一下子撞見前世約定的那個人。
那是80年前的一個春天,一個叫蘭詩音的富家小姐與一個叫陸君豪的窮學(xué)生如電光石火一樣相遇。蘭家老爺氣得暴跳如雷,他甚至沒等到那窮小子下學(xué)歸來,就把他留在屋里的幾件簡單行李扔到了院子里。
蘭詩音從樓上沖下來,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行李一件一件拾起來,又一件一件歸整好?!叭绻銈冓s他走,那么,請讓我跟他一起走?!?/p>
她沒有怒,沒有哀,只一臉的平靜,卻讓一向高高在上的蘭家老爺心里“咯噔”一下。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那是另一個自己,一旦認(rèn)定了方向,誰都拉不回頭。
蘭詩音跟著陸君豪走了。盡管對這樣的結(jié)果,陸君豪曾是百般不接受。他愛她,卻不愿牽累她。她不管這些,走得干脆利落,手里除了陸君豪的那只藤條箱,再就是她日日操練的古琴——她連一件換洗的衣裳都不帶走。
蘭詩音做了當(dāng)街沽酒的卓文君。小家,窮日子,一切都從零開始。租別人的屋,他主外,她主內(nèi),家里的日子就靠著他有限的那點津貼支撐著。
她仍然覺得甜:有愛飲水飽。
颯颯的秋夜長空下,她坐在如水的月光里,纖指輕撫?!疤m之猗猗,揚(yáng)揚(yáng)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彼o靜地立在她的身后,輕輕地和唱。
一朵又一朵的蘭,便在朗朗的月下,次第綻開。
日子,終歸不可能永遠(yuǎn)是琴弦上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音符。從天上到人間,愛才算真的落地生根。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家里的日子越發(fā)過得捉襟見肘。
彼時的時局越來越不穩(wěn)定,他們帶著孩子?xùn)|奔西逃。逃難是不便帶什么東西的,每次隨著他們一起上路的就是他的那只藤條箱,裝著一家的衣食希望,還有她的那張古琴。
有一次他們住的房子被流彈擊中起火,他帶著她和孩子們好不容易逃出來,在大門外忽又想起什么,返身沖進(jìn)大火里。她拉著孩子們的手,急得差一點也沖進(jìn)去。
幾分鐘后,他從火海里沖出來。發(fā)梢、衣襟,都被火舌舔成了焦黑的顏色,他臉上卻帶著一股孩子氣的笑:還好,它在。
是那張她好久沒彈的古琴,安然無恙地躺在他的懷里。
她的淚,一下子決了堤。
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黑夜,是蘭詩音生命中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一個悲傷夜晚。陸君豪被一群人帶走,屋門口微弱的燈火里,他回頭輕輕對她一笑:“別擔(dān)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我很快就會回來……”他的身影,被濃濃的黑夜吞噬了。
一曲浪漫的《幽蘭操》,竟成了他罪大惡極的證明,他成了拐帶良家小姐的流氓惡棍。
她卻是無辜的,只要她能主動站出來揭發(fā)他的“罪惡”。
皮鞭揚(yáng)起來,就懸在她的頭頂。她靜靜地昂著頭,只字不說?!芭尽逼け蘼湎聛恚菑埌尊哪樕媳愣嗔艘粭l紅紅的血痕。
“說還是不說?”棍子舉起來。
“他無罪。”
棍子落下來,她的腿彎下去,腿骨斷了。
如此折騰,她渾身是傷,說的話仍然是:“他無罪。”
那些人終是打累了,打煩了,無奈地放她回家。她從那群魔亂舞的棍棒下顫微微地站起來,吐掉嘴里的碎牙,從容地整理額前的亂發(fā),拉拉凌亂的衣衫,一瘸一拐地走了。家里的孩子們,等著她回去煮晚飯。
那夜的燈下,她家的小院上空,再次響起《幽蘭操》的古琴旋律,卻比往日沉郁蒼涼許多。之后,她的屋里燃起熊熊的火光……
那個叫陸君豪的男人沒能再回來。蘭詩音沒再嫁人,把3個孩子養(yǎng)大。沒有了男主人的家里,從此再無琴聲。
蘭詩音90歲上,無疾而終。
家人整理她的遺物,在柜子一角處收拾出一塊焦黑的枯木,約有尺把長,被紅綢布細(xì)細(xì)地包纏著。孫男孫女們,誰也不曉得祖母收藏那樣一塊枯木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