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
那個老丑角是一路翻著筋斗出來的,一直到空場的中心,紋絲不動地豎個蜻蜓倒立著。
誰知道他用全力忍著喘息,誰知道他通體都打著抖,誰知道他的血是從腳跟向頭上流?誰知道他的心懸著,像秋風里懸著的落葉?誰知道他幾十年的歲月中看厭了人類,情愿忍著辛苦倒立著,把人們翻一個身來觀看?
他看到人們都像他似的倒懸著。
人們鼓著掌。
美女飛出來了,馬奔馳著。
海豹頂著圓球出來了。
象打著噴嚏。
獅子在電棒下吼著團團轉。
當這熱鬧的戲開始的時候,那老丑角放下腿來,默默地走到旗桿的下面,獨自攏了膝頭坐著。
他的眼茫然地望著前方,可是面前的人并不在他的心上落下影子。
誰看得到白粉紅朱的后面是一張長滿了皺紋的辛苦的臉?
誰看得到罩在可笑的尖帽下是一夜轉白的霜發(fā)?
誰看得到他那胸膛被人撕去一半的鮮血淋漓的心?
當場子空下來的時候,他不得不又站起來跳進去。
人們起著一陣哄笑。
“你們笑我么?我不是丑角呵!……”
又是一陣哄笑。
“我扮演過人類的悲劇……”
還是一陣哄笑。
“人類的悲劇還在演著呢!……”
仍是一陣哄笑。
“你們看到么,我在哭呢!”
總是一陣哄笑。
稀世的珍禽異獸在悠揚的音樂聲中入場了,那個老丑角只得噙著自己的眼淚躲到一旁,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他突然意識到生來不過是為別人填補空隙的,盡管他對自己都是那么真誠,他有一顆注滿了鮮血的愛人類的心。
當一切的表演都已完畢,觀眾掛著笑臉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他又得像一陣風似的翻著筋斗,時反時正地看著人群又從那窄門擠出去,他漸漸地看到每一個空了的座位都瞪眼望著他,他才停下自己的手腳坐下來。
他知道捧花的走向少女了,抱草料的到馬的身邊,每一種禽獸都有人侍候。
只是他坐在那空空的場子中間,自己捧下自己的尖帽,讓汗自由地淌下來,讓淚自由地淌下來,沖淡了臉上的朱白,他頓時感覺到空虛,寂寞,真的感到自己的衰老。
只有一根陽光的柱子,從棚頂的小孔伸進來,照在他面前的,圓圓的一塊。
他用手指在那發(fā)亮的塵土上寫些別人不識得的字。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現代散文選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