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寧
那天買完菜,我不自覺地把腳步移向海鮮市場,買了一袋帶殼的牡蠣回家。做飯時,我再看到這袋牡蠣,竟忍不住驚一下:“已經(jīng)下了多少次少吃牡蠣的決心,怎么又買了回來?唉,這腦子?!笨晌胰允歉`喜,似乎對那牡蠣的味道充滿渴盼。
事實上,這些年每次將牡蠣買回家做熟,我都會一邊吃一邊抱怨沒有小時候吃過的鮮美。彼時牡蠣還是野生,而如今,買到野生牡蠣著實不易,人工養(yǎng)殖的味道大打折扣??墒桥f習(xí)難改,即便味道不好,我仍然頻繁地買回家,也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抱怨里興致盎然地享用它們,直到膩得不能下咽。
我是從五年級開始愛上吃牡蠣的。
那時,爸爸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我家從離海很遠(yuǎn)的鄉(xiāng)村搬到海濱小鎮(zhèn)。在海島當(dāng)兵多年的爸爸深諳大海的脾性,喜歡帶我們趕海。海邊的大礁石上,牡蠣大片大片繁衍,爸爸撬開牡蠣的殼,把肥肥軟軟的肉扔進(jìn)嘴里,饒有興致地品味鮮美時,我不以為然。沒見過海的小孩只喜歡大海的海浪,喜歡橫著八條腿跑的小螃蟹,對于模樣丑陋的牡蠣不感興趣。爸爸笑笑,打了半袋子又笨又重的帶殼牡蠣帶回家。
嚴(yán)寒的冬天,因為我的拒絕,牡蠣就被扔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凍著。串門的鄰居奇怪地問起時,爸爸笑了:“要說牡蠣味道好,還是要帶殼的原汁原味,我是怕丫頭哪天想吃的時候找不到?!?/p>
我不以為然,那么丑的東西怎么會味道好?
周末,我做完作業(yè)無事可做,在火爐旁烤饅頭,爸爸順手在臺階上取回幾只牡蠣放到了烤架上。不一會兒,牡蠣“吱吱”地吐出白色的湯汁,爸爸用螺絲刀把殼撬開,遞給我。牡蠣殼內(nèi)臥著晶瑩白凈的牡蠣肉,與清漾的湯汁一起溢出讓人無法抗拒的鮮美。從那天開始,我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了牡蠣,也愛一點一點撬開牡蠣殼,再一個一個慢慢享受美味的時光。
海邊的本地人趕海,是不打帶殼牡蠣的,他們嫌重。他們只帶一只大碗,用專用的牡蠣鉤撥下牡蠣殼,僅把牡蠣肉連同湯汁弄到碗里帶回家。只有爸爸,每次都不辭勞苦地帶回一大袋帶殼牡蠣,只因為,我最愛吃清蒸牡蠣,喜歡慢慢撬牡蠣殼的過程。
吃起牡蠣,爸爸便給我講他在部隊里關(guān)于牡蠣的故事。那幾年,爸爸與幾位叔叔駐扎在一個荒島,菜長得不好,牡蠣卻異常繁盛。爸爸跟叔叔們常常在沙灘上架起一叢篝火,用臉盆做鍋,一盆牡蠣就把爸爸和叔叔們的肚子撐得飽飽的。因為每一只都肥肥大大,像一只只小鞋子,只要幾只便可裝滿鍋子。
說到這里,我總要驚叫:“鞋子般大的牡蠣?騙人吧。”爸爸每次都炫耀地笑,然后很遺憾地?fù)u頭:“我丫頭沒見著鞋子般大的牡蠣哦?!?/p>
后來,我學(xué)業(yè)越來越緊張,不再有大把的時間慢慢撬開牡蠣殼,爸爸便接過我手里的螺絲刀,他撬,我吃。如此,我也是喜歡的,牡蠣的鮮美里,更有了爸爸滿眼滿心疼愛我的味道。
再后來,我離家讀高中,每月才能回家一次。爸爸總是早早算準(zhǔn)日子,潮汐合適的時候特意趕海,趕不上潮汐他便去市場買。我到家時,桌上擺著大盤小碗,全是我愛吃的飯菜,而原汁的清蒸帶殼牡蠣,總是必不可少、分量最足、也最招我喜歡的。沿用父愛模式,爸爸撬,我吃,惹得媽媽眼角都含著嗔怪的笑意:“世上少有這么慣孩子的爸,也少有這么聽?wèi)T的丫頭?!?/p>
時光無情,爸爸已經(jīng)去世20多年。
一天,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提回一袋帶殼牡蠣,悉心煮熟,一邊如往常般抱怨人工養(yǎng)殖的牡蠣味道不好,一邊又興致勃勃地撬開牡蠣殼,再津津有味地品味時,驀然記起關(guān)于牡蠣的久遠(yuǎn)場景。
原來,這么多年如患強迫癥一樣頻繁地買回牡蠣,其實無他,只不過是想從遙遠(yuǎn)的時光里,從如同舊物的帶殼牡蠣里,找尋和品味那早已久違的爸爸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