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雅
一
快吃午飯時,李曉慧的電話響了。是蘇紅的短信,內容很簡單:“午飯時老地方見?!?/p>
過去的幾周里,李曉慧沒有任何關于蘇紅的消息。這讓她有點沮喪。而這也同時說明了,蘇紅目前過得不錯。她一直以來都過得不錯。上大學時,蘇紅是學校的系花,被全身散發(fā)荷爾蒙的男生追捧。蘇紅被這群恭維聲堆著,慣出一身公主病。大學四年,李曉慧是她唯一的朋友。大學畢業(yè),當李曉慧還拿著簡歷在各種公司間四處狂奔時,蘇紅已經(jīng)拿到了市內著名公司的入職通知。一年后,蘇紅閃電般結了婚,對方正是蘇紅公司的總裁。收到喜帖時,李曉慧有種莫名的憤怒。照理說,她應該為蘇紅高興??僧斃顣曰壅驹诨槎Y現(xiàn)場時,卻沒有一點感動。她沒有看完蘇紅的婚禮,起身走了。
沒有事情,蘇紅不會主動給李曉慧打電話?,F(xiàn)在,她有了自己的圈子,和那些總裁太太們一起,偶爾打兩圈麻將,或者喝喝下午茶。她很少給自己打電話了。李曉慧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蘇紅背叛了她們之間的感情。不過,當蘇紅將電話撥過來時,她又變回了蘇紅如膠似漆的閨蜜,高興地趕著赴約。
在短信里,李曉慧看不出蘇紅的態(tài)度。不過她有一種預感,這事情來頭不小。想到這個,她全身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
中午下班時間一到,李曉慧迅速收拾了東西,往約定的地方趕。所謂的老地方,是李曉慧單位附近的一家茶館。這茶館有點私人會所的性質,白天喝茶的人不多,晚上卻像夜貓一樣出奇地活躍。大部分會所成員都有些身份,通常他們點好茶葉后,還會順帶開個包廂打麻將。蘇紅和老公江源是這里的VIP。李曉慧因此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會所成員。不過她清楚,蘇紅雖然在茶館里常來常往,卻不懂品茶。每次,服務員將江源寄存在這里的茶葉給沖好,端至蘇紅面前時,蘇紅總是像飲牛一樣一口灌下,并且不滿意地抱怨說,我真不知道江源怎么會喜歡這種東西,一股發(fā)霉的爛葉子味兒。
李曉慧聽著,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卻為江源感到悲哀。娶了這樣一個女人,不知道江源是怎么過日子的。
到了茶館,李曉慧還沒進去,一眼就看見蘇紅坐在角落里焦灼地滑動手機。茶館里沒有什么客人,幾個服務員也都在玩手機,偶爾會有一個服務員手忙腳亂地過來添水??礃幼?,是個新手。
蘇紅抬頭看見李曉慧,放下手機沖她招手,這里!
李曉慧走過去坐下,說,你恁得個好心性,今天喊我出來喝茶?
蘇紅盯著李曉慧看了半晌,沒說話。李曉慧心里直發(fā)毛,她感覺自己像是坐在牢房的白熾燈下,被熱辣的燈光直罩頭頂。就算沒有做錯什么事,被這樣的氣氛一嚇,也會覺得哪里虧心。她甚至想起來之前和蘇紅合伙做過一回生意,當時多賺了點,她一時貪心把錢自己收了。后來她過意不去,又找借口把錢給蘇紅補回去了,難道是這件事被蘇紅曉得了?李曉慧的心亂糟糟的,不敢抬頭看蘇紅的眼睛,再開口聲音也有點怯,小紅,你這是……
她話還沒講完,就被蘇紅渙散的眼神給逼退了。李曉慧趕緊推過去一杯茶,決定先試探性地安慰她一下,然后再隨機應變。你莫這樣啊,有什么事你說出來,這樣我也好幫你想辦法。蘇紅兩只眼睛愣愣的,眼淚分明在眼眶里頭打轉,但又不肯掉下來。她吸了下鼻子,把眼淚硬憋了回去,終于開口,江源——外頭有人了。
李曉慧不信,嗤地笑出聲,你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看哪個都像賊。我寧愿相信河水倒流,也不相信你家江源在外頭亂搞男女關系。
她說的是真心話。李曉慧再也沒見過比江源更好的男人了。蘇紅蜜月回來后約她吃飯,江源也一并到場。在飯桌上,江源將一切都照顧得非常周到,連紙巾也事先擺在每個人的盤子邊上。李曉慧真不敢相信他是這么大一個公司的總裁。這也使得她更嫉妒蘇紅了。蘇紅全身上下散發(fā)著公主病,江源居然也能看得上她。所以,在蘇紅咧著嘴抱怨茶葉時,她總是默默為江源不值。
李曉慧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招呼那個新來的茶水小妹加水??赡苁且驗榫o張,茶水小妹把壺子裝得太滿,倒水時水全潑了出來,濺了蘇紅一身。沒想到,蘇紅像炸彈一樣彈起來,指著小妹就開始罵,你恁回事?長了眼睛沒有?不會做事就莫在這里晃!把你們老板喊過來!
茶水小妹嚇懵了,呆站在原地不停地擺弄著衣角。李曉慧看她都快哭了,她趕緊沖她甩甩手,還愣著做什么啊,趕快收拾一下走。小妹這才回過神來,連連說著對不起,趕緊用抹布把桌上的水弄干凈,逃命一樣跑走了。
茶水小妹一走,李曉慧便壓低聲音對蘇紅說,你今天恁回事,跟一個端茶送水的都發(fā)這么大火?
李曉慧的話音剛落,蘇紅就用兩只手捂住了臉。她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聲音嗚嗚的。很快,她直接放聲號了起來。淚水從她的眼眶里涌出來,弄花了她的妝。李曉慧懵了,心里越發(fā)地毛躁。蘇紅平時最注意形象,出去吃個飯,至少要補三次妝??涩F(xiàn)在她連臉都不要了,哭得撕心裂肺,涕泗橫流,李曉慧看在眼里,心也跟著一起抽痛。她說,我求你了,你莫哭了嘛。到底恁回事,你講出來嘛。
蘇紅聽見李曉慧這番話,稍稍壓低了哭聲。許是剛才哭得太用力,她全身上下都還在不自覺地抽動。因此,人還沒開口,嗓子里就搶先爆發(fā)出一串嗝。李曉慧見狀,把茶杯遞到蘇紅手里,說,先喝一點,冷靜下。蘇紅將茶一飲而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上次不是說有個什么人,專門是做私家偵探的,你把那個人的號碼給我。
你什么意思?難道江源真的在外頭搞了野女人?
蘇紅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你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
李曉慧仍然不相信?,F(xiàn)下這社會,家里紅旗不倒外頭彩旗飄飄的男人遍地都是,但怎么也不會輪到江源。當初李曉慧羨慕蘇紅,就是羨慕她找到江源這個好老公。蘇紅每次出來,總會抱怨江源在家里頭除了吃飯之外屁事也不做,李曉慧就勸她,說你主內,他主外,外頭的事他都幫你操心完了,你還想恁樣。蘇紅想想也是,也就笑瞇瞇地不再說了。其實李曉慧知道,蘇紅是有意在向自己炫耀。蘇紅和李曉慧是同年,她結婚好幾年了,崽都四歲了,但李曉慧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這是李曉慧的痛處。每次蘇紅抱怨江源時,李曉慧總覺得,蘇紅又給自己遞了一把刀。況且,蘇紅向來就喜歡大驚小怪,這種事,說不定是她自己的被迫害妄想。想到這,她在心里哼了一聲。
李曉慧問,你有什么證據(jù)沒得?
蘇紅擤了一把鼻涕,你以為我是無緣無故發(fā)癲嗎?你曉得艾小青嗎?李曉慧想了想,眼前很快冒出一個細長女人的身影。她知道艾小青。那是祈合茶葉店老板周建軍的老婆,是二婚。李曉慧跟著蘇紅去過周建軍店里一次,艾小青穿著一身旗袍從房間里飄出來,裊裊婷婷的。李曉慧仔細端詳了她一陣,發(fā)現(xiàn)艾小青有一雙狐媚的吊眼,面帶桃花,頓時激起她一陣生理反感。
李曉慧私下扯著蘇紅的袖子,說,我恁感覺她不是個好貨。
蘇紅撇撇嘴,我聽說她原來就是這里的一個茶水妹,后來跟周建軍對上眼,把他前妻擠走了。你沒看見,現(xiàn)在周建軍店里頭的小妹一個比一個丑?
李曉慧環(huán)視了周圍一圈,發(fā)現(xiàn)店里的小妹果然如蘇紅所說,不是滿臉青春痘,就是看起來土里土氣。做賊的也怕被人偷,李曉慧在心里嗤笑。
想到這里,李曉慧恍然大悟,我說你剛才恁子對那個小妹態(tài)度差,我想起來了,那個艾小青當初就是做這個的。
蘇紅冷笑道,是啊,要不然恁會把周建軍勾上?狗改不了吃屎。
江源看上去不是那種人,恁會看上她那種貨色?
騷唄,男人嘛,還用講,個個都是用生殖器思考的。
蘇紅的語氣很輕蔑,感覺像是經(jīng)歷過很多類似的事情一樣。李曉慧沒有接話,只是悶聲喝茶。蘇紅也一言不發(fā),臉色青得像死尸。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和蘇紅之間被一層厚重的氣體堵住,讓她喘不過氣。李曉慧深吸了一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外頭天陰陰的,看樣子要下雨。這段時間天氣一直都是這樣,每天似乎都要下雨,但雨始終下不來。所有的人都在盼望一場炸雷,好讓雨水澆滅人心里的焦慮。
這時,蘇紅把手里的茶杯用力一放,認真地看著李曉慧,說,什么都不用說了,你把那個人的電話給我。李曉慧有點猶豫。不過,她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應該把號碼給蘇紅。沒錯。即使她很清楚地曉得那個人并不像傳聞中靠譜,但李曉慧覺得,蘇紅應該吃一點苦頭。吃一點苦頭,她才不會那么自以為是。想到這,李曉慧竊喜起來。不過,她努力將竊喜強壓住了,做出一副沉重又猶豫的模樣,說,給你可以,但你要想清楚,錢一梅那個人不靠譜。
和蘇紅相處那么多年,李曉慧對她的性格再了解不過了。她知道,這句話一出口,蘇紅必然鐵了心地要找錢一梅。
蘇紅凄冷一笑,想,這個時候,還有什么想不清楚的!
李曉慧在包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張名片來遞過去,上面寫著:錢一梅,江蘇路獨靜巷。
二
李曉慧是在一檔訪談節(jié)目里知道錢一梅的。那段時間,錢一梅接連著上報紙、上電視,幾乎沒有哪個不曉得她。節(jié)目里,錢一梅斗志昂揚地坐在嘉賓席上講述她的經(jīng)歷,原來,她是被前夫拋棄的。前夫自從搞上了小三,天天不著家,最后被錢一梅發(fā)現(xiàn)了,鬧到要離婚。但她始終沒有掌握老公搞外遇的實質性證據(jù),所以離婚時,錢一梅沒有得到半點好處。這讓她很惱火。一氣之下,她和一群有著同樣經(jīng)歷的中年婦女搞起一個事務所,專門幫正室捉小三、找證據(jù)。讓李曉慧印象深刻的是,那天的訪談節(jié)目有一個醒目的標題:“女性的知己——專訪我市女性權利斗士錢一梅”。錢一梅目光炯炯的,頗有當年紅衛(wèi)兵的神氣。
李曉慧看著錢一梅,莫名地有種反感。她看過很多調解節(jié)目,里面的調解員大多是些中年婦女。這些婦女處在更年期,總能敏感地嗅出男人身上的不忠,女人身上的騷味兒。一旦確認了這一點,她們就像斗雞一樣奓起脖子上的羽毛,做好立即戰(zhàn)斗的準備。很明顯,錢一梅就是這種人。李曉慧默默祈禱,到了同樣年紀,自己可不要變成這類人。
不過她沒有想到,很快,主管就擬訂計劃要采訪錢一梅,而主管安排的采訪人正是李曉慧。李曉慧不愿意,找了主管好幾次,卻始終推脫不掉。后來,主管不耐煩了,直接甩出一張馬臉,這是工作,你愿不愿意我不管。你要是不做這個,明天也不用來了。李曉慧被噎回去,只好悻悻地同意了。主管扔過來一張名片,地址、電話都在名片上,你自己搞掂。
李曉慧低頭一看,上面寫著,江蘇路獨靜巷,錢一梅事務所。
采訪那天,李曉慧在江蘇路繞了好幾個圈,最后才在一條小巷子口發(fā)現(xiàn)獨靜巷的路牌。巷子是U型的,路面坑坑洼洼,垃圾也隨處可見。李曉慧盡量側著身子在巷子里走,以免沾到別人身上黏糊糊又漚得發(fā)酸的汗味。巷子里叫賣聲不絕于耳,再加上頭頂?shù)囊惠喠胰?,李曉慧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都是那該死的主管!要不是因為他,哪個會來這種鬼地方!李曉慧一邊在心里頭罵,一邊對著名片氣呼呼地繼續(xù)找。終于,好不容易在一大堆餐館、按摩店的招牌里頭看見了那個“錢一梅事務所”。
在來之前,李曉慧做了不少功課,看了不少關于錢一梅的采訪,內容大同小異。主管的意思,是讓李曉慧做出點兒特色。李曉慧想了半天,始終沒有頭緒,只好硬著頭皮去了。不過,在李曉慧收集資料的過程中聽說了一件古怪的事。有人告訴她,其實好多夫妻原本不想離婚,被錢一梅一折騰,家立刻散了架。李曉慧暗罵錢一梅缺德,自己沒了老公不算,還要把人家拖下水。
李曉慧順著指示牌往前走,快走到巷尾,才看見一幢舊樓的樓梯口用紅油漆刷了“錢一梅事務所”幾個字,下方是個向上的箭頭。字想必刷得匆忙,滴滴拉拉地落了幾條紅色的長線。李曉慧看了,莫名其妙地想起血,心里瘆得慌。這層樓一共五間房,整條走廊曬滿了內衣內褲,有的還在自家門口擺了各種壇子。把事務所搞在這種地方,怎么會靠譜?李曉慧想。于是,她就站在這個所謂的事務所門前,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敲門。就在此時,事務所的門打開了,里頭走出來一個端著盆子的女人。女人穿了一件居委會大媽常穿的花綢罩衫,下身穿了一條肥大的燈籠褲。她走過來,示意李曉慧讓一讓。
李曉慧一眼就認出了錢一梅。不過,她看起來要比電視上胖得多,也蒼老得多。在電視節(jié)目里,錢一梅的形象雖然也不怎么樣,但至少讓人覺得大方得體。然而,現(xiàn)在站在李曉慧面前的中年女人,看起來活脫是一個市場大媽。
錢一梅見李曉慧盯著她看,便問,你找哪個?
李曉慧趕緊從包里掏出名片遞上,錢女士你好,我之前打過電話的。我叫李曉慧。
錢一梅接過名片一看,露出核桃一樣皺縮的笑容,說,啊我曉得的,你好你好,請進請進。錢一梅馬上把手里的盆子放在地上,一手濕漉漉地伸過來,不由分說地將李曉慧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她的手黏糊糊的,心里頓時也升起了一股黏稠的焦灼。李曉慧趕緊把手抽了回來。
李曉慧和錢一梅一前一后進了屋子。這里雖說叫做事務所,卻非常簡陋。一進門,迎面就能聞到一股潮濕的霉氣。房間不大,頂多有十平方米,擁擠地擺著兩張桌子、一個玻璃茶幾、還有幾個零散的椅子。在擺下了這些家具之后,原本不大的房間就顯得更加擁擠了。
錢一梅忙著找茶葉,給李曉慧倒水,整個人像蜜蜂一樣在房間里到處穿梭,把李曉慧搞得眼花繚亂。錢一梅熱情得有些過分,這讓她承受不住。很快,她端了一杯茶水走過來,順帶著拉了一把椅子在李曉慧面前坐下,把茶水遞到她面前,喝茶,喝茶。
李曉慧起身把茶接了,剛要喝,卻聞到一股潮味,她不好直說,猶豫片刻之后,只好把茶水杯握在了手里。
錢一梅似乎看出了李曉慧的心思,說,記者同志,你莫看我們這里現(xiàn)在有點簡陋,但這只是暫時的,下個月我們就要搬到江蘇路的寫字樓去了。
李曉慧點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里,錢一梅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經(jīng)歷。和電視上一樣,她講得慷慨激昂,但李曉慧只覺得頭痛。她抬起頭來一一看著墻上的錦旗,覺得很刺眼,錦旗上的意思全都是向錢一梅表示感謝的。李曉慧有些懷疑這些錦旗的出處。那些受過錢一梅幫助的女人,真的會回過頭來給她送錦旗嗎?就算是從痛苦里頭得到解脫,但這終究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她從這些錦旗里莫名地讀出一股炫耀的味道,讓她很不舒服。
采訪中,錢一梅說得手舞足蹈,整個人跟打了雞血一般。特別是說到有一次她帶領著同伴去為一個中年婦女討公道。她們找到了小三家,狠狠地把她打了一頓。小三自知理虧,沒敢往外聲張。錢一梅一臉的得意,說,那種不要臉的女人就是欠打,總要有個人來教一下她們什么叫作倫理道德!
李曉慧頓時一陣惡心,錢一梅得了便宜還賣乖,有本事你找男人去撒潑去呀,找那些女人算什么?不就是欺負人家理虧,不敢把你怎么樣嗎?她忍不住了,雖然臉上的笑容沒有變,但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口氣明顯變得不客氣了,錢大姐,不管怎么樣,打人總是不好的吧。
錢一梅一聽就火了,哎哎,你這個同志,有沒有點公德心呀?她們有膽去破壞人家家庭,就要想到以后會有什么后果!她說得咬牙切齒的,李曉慧坐在對面都能聽到她牙齒發(fā)出來的咯吱聲。她趕緊岔開話題。李曉慧曉得,如果再講下去,錢一梅一定會講出更多大道理。
錢一梅仍在滔滔不絕。她似乎很懂得采訪之道,每說一段時間,都要停一停,似乎是留空檔讓李曉慧做記錄。李曉慧見狀,象征性地往本子上記幾筆。她只盼望這個采訪能早些結束。
三
自和蘇紅分手后,李曉慧就很少聽到她的消息了。在此期間,李曉慧給蘇紅打過多次電話,蘇紅要不然不接,要不就是接了之后說自己很忙,隨即就把電話掛斷了。李曉慧倒有些著急了,但更多的是好奇。她有沒有去找錢一梅?如果找了,結果怎么樣?這種好奇撩動著李曉慧的心,讓她坐立不安。當初給蘇紅錢一梅的電話時,她就是想讓蘇紅吃點苦頭。人生嘛,本沒有這么多事,都是自己給自己找事。蘇紅的抱怨,她早就聽膩了。但是,李曉慧又暗自為蘇紅這樣依賴自己而感到高興。這讓她知道,蘇紅需要她。一想到這個,李曉慧就覺得有種快感。
蘇紅在問自己要名片的時候,李曉慧其實還是有些猶豫的。她在想,自己這么做是不是有點缺德,雖然蘇紅一身毛病,但畢竟相處多年了,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不過,李曉慧想起蘇紅講到江源時咬牙切齒的模樣,不禁聯(lián)想起錢一梅。李曉慧覺得,說不定蘇紅能和錢一梅一拍即合。這么一想,李曉慧突然心安理得了,反正我只是給號碼,做不做的還是由你自己來決定。
蘇紅不接電話,李曉慧有些不安。她給蘇紅發(fā)了一條短信,小紅,你總是不接我電話,不知道你怎么樣了。短信發(fā)畢,李曉慧將手機平放在桌面上。她打著字,偶爾撇過頭去看手機。一個上午過去了,手機都很安靜,一直沒出現(xiàn)她期待的消息。李曉慧的心吊了起來。于是,她趕緊給江源打了一個電話,結果被掛斷了。李曉慧心里噴上了一股火,江源是野了啊,現(xiàn)在連電話也不接了。江源越是不接,她越要打。結果,到了最后,江源干脆關機了。李曉慧覺得苗頭不對,決定到蘇紅家去看一看。
下班后,李曉慧匆匆往蘇紅家趕。她在門口按了半天門鈴,沒人來應。她又打電話,也沒有人接。蘇紅平日里不愛出門,通常都在家里待著,怎么會沒有人呢?事情有些反常。李曉慧想著,繼續(xù)按門鈴、打電話,仍然沒有人應。她心念飛轉,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蘇紅那種人,當了一輩子公主,習慣了高高在上,現(xiàn)在遭遇這樣的事,難保她做出什么蠢事。李曉慧想著,又在心里呸了一通,罵自己烏鴉嘴。
正在她猶豫時,門悠悠地開了。房間里燈火通明,光亮耀得她眼睛直痛。蘇紅蓬頭垢面地站在門里,活脫一個僵尸。李曉慧嚇了一跳,聲音也抖著提高了八度,你恁子了?蘇紅的聲音細若游絲,如同被抽了魂一般,啊,是你啊,你先進來嘛,莫在外頭喊。
李曉慧脫了鞋子,進門第一件事情就是伸手關燈。她一邊關一邊講,開這么多燈,不要交電費哦?蘇紅二話沒說,走過來又把燈重新打開了,莫關,關了好嚇人。她趿拉著拖鞋在前面走,李曉慧跟在后面看著,感覺蘇紅整個人是飄的,風一吹就要倒。她嚇得趕緊一把上前架住了蘇紅,說,你都這樣了,江源恁還出去?
蘇紅的身子抖了一下,仍沒有開口。李曉慧趕緊扶著她到沙發(fā)前坐下,說,到底怎么了,你說話呀!蘇紅的眼睛直勾勾的,動也不動。她的眼睛濕了,但眼淚還是沒有掉下來。李曉慧著急了,使勁搖晃她,你倒是說話呀!
這一喊,似乎把蘇紅驚醒了。她定睛看著李曉慧,突然一把將她抱住,號啕大哭起來。蘇紅的哭聲撕心裂肺,又用力又凄涼,李曉慧聽著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自己也覺得氣短。她一邊撫摸蘇紅的背一邊說,你莫哭嘛,到底是什么事,你講給我我也好幫你解決呀!蘇紅抽噎著,江源,江源要和我離婚!
李曉慧一聽,驚得人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什么?難道是為了那個狐貍精?
他嘴上講倒不是,但是除了這個還能有什么?
李曉慧有點懵了,按理來說不應該這樣。江源不是花花腸子,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的是那種人,也該曉得其中的厲害關系,外頭的野花玩玩就罷了,到頭來還是要回家的。李曉慧覺得,哪個男人都應該有這樣的覺悟。再說了,艾小青有什么好?再好能比蘇紅好?
他有沒有講,到底是為什么?
蘇紅邊吸著鼻子邊說,不就是被我拆穿了,臉上掛不住了?你看看,你看看,這些照片!她站起身,從電視機柜里翻出一個信封,轉身回來遞給李曉慧。李曉慧打開一看,里頭全是江源和艾小青的照片。李曉慧這下明白過來,蘇紅去找過錢一梅了。換做她自己,是想不出這樣的主意的。李曉慧有種不好的預感。按照錢一梅的洗腦方式,蘇紅一定和江源大吵了一頓,這回,兩個人估計是回不去了。
離婚,我不怕他!不就是一張紙,沒有也罷!但是他講小孩要歸他,我問他有什么臉問我要孩子,他講我心里頭明白!我明白個屁!被捉了現(xiàn)行了,他現(xiàn)在倒是有理了!現(xiàn)在,他把孩子帶走了,也搬出去了,我去他媽家找小孩,兩個老鬼也是不給我見,講小孩不愿意見我。這怎么可能?分明是借口!曉慧,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理,連孩子也不給我見……說到這里,剛剛平靜些的蘇紅又哇哇大哭起來。
李曉慧無言以對。她沒有生過小孩,但能體會到孩子在蘇紅心中的地位。生孩子時蘇紅難產(chǎn),醫(yī)生要她剖腹,她硬是不肯,堅持要順產(chǎn)——她聽說剖腹生出來的小孩體質弱。生產(chǎn)那天她叫得撕心裂肺,喉嚨都喊啞了。李曉慧去看她的時候,她說話的聲音沙沙的,像是生了鐵銹。孩子就是蘇紅的命。
李曉慧突然覺得自己很缺德。自己明知道錢一梅不是省油的燈,但還是給蘇紅推波助瀾了一把。她的心不停地往下落著,邊落邊抽痛。但她也不斷安慰自己,電話雖然是她給蘇紅的,但是她也囑咐過了,錢一梅不靠譜,找不找她是蘇紅自己的事??墒?,她越在心里默念這個,就越是不安。這是一個圈套。雖然李曉慧將圈套精心遮住了,但她終究是那個一步步將蘇紅引領入套的人。她只想讓蘇紅嘗點苦頭,別那么自以為是。可是,現(xiàn)在他們要離婚了,這可怎么辦?李曉慧有些懵了。
蘇紅閉上了眼睛。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出來,把她的臉打濕了。她抓緊李曉慧的手搖著,說,曉慧,我求你了,你去幫我找江源好不好。你跟他講,離婚不要緊,只要把孩子給我!她的聲音帶著銹氣,銅片一樣敲打著李曉慧的心。李曉慧的心抽噎著,張開,又縮緊,仿佛被重石緊緊壓住一般喘不過氣。最后講,好,我答應你。
蘇紅聽罷,像是松了一口氣般,在沙發(fā)上仰躺下來。屋子里可怕地保持著安靜。耀眼的燈光照在李曉慧身上,讓她心里發(fā)虛。她站起身來想去關燈,蘇紅卻警覺地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莫關,莫關!關了我害怕。她一臉驚恐,好似見了鬼一般。李曉慧鼻頭一酸,落下淚來,小紅,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她不敢再看蘇紅,也不敢再待下去了,在這里多待一分鐘,她的罪惡感就多加一分。如果當初她能做一個忠實的“垃圾桶”,聽蘇紅把怨氣撒完,再好好勸她的話……沒有如果?;蛟S她從上大學起,就沒想過要做蘇紅的“垃圾桶”。所以,她沒有阻止蘇紅,而是在火上添了一把柴。
李曉慧重新把燈打開。整個房子在燈光之下異常耀眼。這燈光緊緊地盯著她,像一對對嚴厲的眼。李曉慧不敢睜眼看它們。她走到蘇紅面前,用手抓住她,說,小紅,你放心,我一定去找江源好好談談。蘇紅的眼神很縹緲,沒有任何反應。李曉慧不忍繼續(xù)待下去,拿起包,捂著胸口逃出了蘇紅家。
四
出了蘇紅家,李曉慧立刻給江源打了電話。還是關機。李曉慧憤怒了,她將對自己的埋怨與對蘇紅的同情匯合起來,融成了一股對江源的怒火。她看錯了人,原來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江源也不例外!不曉得他現(xiàn)在在哪里,如果找到他,李曉慧一定要狠狠打他幾個巴掌,扇醒他。
她先去了周建軍的茶樓,江源和艾小青有染,一定會在那里。結果到了店里,卻被小妹告知,老板和老板娘一同出門了。她又給江源的幾個朋友打了電話,也沒人知道江源的下落。李曉慧想想,覺得當下只能去江源的公司堵人了。
第二天上午,江源還沒有出現(xiàn)。李曉慧打他的電話,仍是關機。李曉慧沒有辦法,中午在附近隨便吃了點,又回到江源公司門口堵著。一直到下午快六點,江源才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前。他一看見李曉慧,掉頭就要走。李曉慧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抓住江源的手,說,你看見我就跑,什么意思?江源面露尷尬,你先放手。李曉慧說,我放手,你不就跑了?江源苦笑,說,你放手,我們進辦公室談。李曉慧這才放了手。
進了辦公室之后,江源搶先了一步,曉慧,我曉得你為什么來,也曉得你是為了蘇紅好。你要是真的為她好,你還是勸她早點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這樣對大家都好。
李曉慧被江源一句“為蘇紅好”戳得發(fā)虛,可她聽到仍要離婚,立刻火了,抱著手臂就罵起來,江源你要點臉,這件事情,到底是哪個有錯在先?小紅做得是不對,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艾小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以為我是吃白飯的?
江源長嘆了一口氣,說,我們都認識這么多年了,你不清楚我的為人,蘇紅還不清楚?有什么話不能當面問,非要搞什么私家偵探。他說著,甩給李曉慧一沓照片。
李曉慧把那些照片翻開來看,全是江源和艾小青的。那天在蘇紅家,李曉慧沒有認真看,在這里她才發(fā)現(xiàn),錢一梅雖然拍了不少照片,但照片上的江源和艾小青沒有過分親密的動作,看起來就是一對普通朋友。李曉慧暗罵錢一梅無能,既然接了這個活兒,你倒是拍出點有用的東西來??!就在此時,一張照片映入她的眼簾。這張照片同樣也是江源和艾小青的合影,不一樣的是,這張照片是在一家酒店的門口拍的,看樣子,兩人正要進去。李曉慧懸著的心終于落下,找到了證據(jù)似的,她冷笑一聲,直接把照片甩回到江源面前,這是什么?
江源斜著眼睛看了照片一眼,說,你覺得這能代表什么?
李曉慧跳了起來,差點就沒爆出粗口,這還不算什么?非得要兩個人被捉在了床上,才算有點什么?她的腦子燒熱了,神經(jīng)像是突然被燒斷了一樣,一片空白。她能感覺自己的胸口在用力地起伏著,也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急促又沉重。接下來要做什么?一巴掌扇到江源的臉上?還是拿起桌子上的水杯,直接潑他臉上?
她還沒有決定好怎么做,江源又開口了,你先坐下。李曉慧強忍著氣坐下了,她倒要看看,江源還能把黑的說成是白的?好,我聽你說。她說著。江源苦笑,說,我曉得我現(xiàn)在說什么你們都覺得是假的。但清者自清,艾小青和我什么也沒有。我不會解釋什么,你們也可以再調查。你帶話給蘇紅,告訴她,有什么,到法院講吧。
李曉慧聽到這話,腦子亂成了一團麻。江源的模樣看起來很平靜,不像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墒侨绻麤]有做,錢一梅又怎么會拍到這些東西?她不是吃白飯的??墒牵吹膽B(tài)度也不像是假的。李曉慧再抬頭看江源,從他的表情可以知道,他不想再談下去了。這如何是好?她告訴蘇紅自己要找江源好好談一談,可是,這算什么呢?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孩子呢?
江源點燃了一支煙,靜靜地說,孩子——以后肯定是跟著我的,蘇紅這樣對孩子影響不好。她懷疑我,我理解。但這個事情牽扯到小孩,我沒有別的選擇。
她沉默了,江源也沉默了。她能聽見江源手里的煙卷發(fā)出嘶嘶的燃燒聲。江源把椅子轉過去了,背對著她,她不曉得現(xiàn)在他是什么表情??磥恚床淮蛩阍僬f什么了。此刻,李曉慧也只能走了。除了走,她還能做什么呢?
李曉慧站起來,準備出門。江源突然把椅子轉過來了,說,李曉慧,我也奉勸你一句。蘇紅雖然性格不好,但是腦子沒有那么活泛。今天鬧到這一步,是我們沒有緣分。不過,這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我想你比哪個都清楚。
李曉慧被戳中痛處,心里頭突突地跳。她無法再多說什么,更不敢直視江源的眼睛。那雙眼睛沒什么表情,卻像一張明鏡,照出自己如妖怪一樣的臉。李曉慧狼狽地逃出江源的辦公室,這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公司里,還剩下個別員工在繼續(xù)工作。除了他們各自桌前一盞微弱的臺燈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亮光。這片黑暗面積太大,大得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李曉慧走到墻邊,把吊燈全部打開。低頭做事的員工驚了一下,很快又繼續(xù)伏案做事??粗@樣的燈光,李曉慧的心里刺了一下。她想起了蘇紅。蘇紅坐在燈火通明的屋子里,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她說,莫關燈,我害怕。她的房子有一百多平,現(xiàn)在,整個房子除了蘇紅,連個鬼影都沒有。這樣的情境,無論是誰,也會覺得害怕吧?昨天她答應蘇紅來找江源好好談談,可是,這樣的結果,讓她怎么和蘇紅說呢?
走到走廊盡頭,李曉慧按了下行的電梯。電梯門開了,里面走出來一男一女。喲,李姐!李曉慧抬頭一看,眼前的這兩人,正是周建軍與艾小青。她看著艾小青殷勤的笑容,恨不得一巴掌扇到她臉上。要不是有她,這件事根本不會這樣??墒怯兄芙ㄜ娫?,她也不好明著挑破。李曉慧哼了一聲,語中帶酸,周總啊,你們也來找江源啊。
周建軍嘿嘿笑道,是啊,我特地來請江哥吃飯。你不曉得,前段時間我前妻跟我生的女兒離家出走了,我又不在家,把小青嚇得半死。多虧了江哥陪小青一起找,才發(fā)現(xiàn)她躲在酒店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