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姥姥的記憶,是五歲那年秋天,姥姥從通化來我家小住的那幾天。姥姥的到來,讓我對這個世界又有了新奇感。
那幾日,每天早上一有動靜,我就睜開眼睛看看是不是姥姥起來了,然后悄悄地趴在被窩里看姥姥裹腳、穿鞋。我不再貪睡,為的是看姥姥那雙神秘的小腳。
說她神秘,其實一點都不過分。姥姥每天起來先穿好衣服,然后認(rèn)真細(xì)致地用兩條白布把那雙尖尖的小腳一個一個裹好,再用褲腳壓住,然后用黑布條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最后穿上那雙尖尖的白底黑幫的小布鞋。媽媽曾夸姥姥做的布鞋如何精巧,我偷偷地試過,我的腳穿上這雙鞋也不顯大。
姥姥每次洗過臉,都習(xí)慣把滿頭銀絲梳理過后縮髻,用頭卡圓溜溜地別在腦后,然后對著鏡子照來照去看看有沒有亂發(fā),直到滿意為止,再拿著掃炕的小笤帚從肩膀掃到褲腳。現(xiàn)在想來,姥姥最注意的就是頭和腳,頭和腳,或許就是姥姥追求美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
姥姥雖然三寸金蓮,卻有著一雙大而有力的手,我之所以每天趴在被窩里偷看她,是因為我特別怕她,不敢正視。每當(dāng)我想哭鬧,看到姥姥舉起來的大手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就再也不敢出聲了。
姥姥走后,我一直懷想姥姥走路時婀娜輕盈的樣子,懷想姥姥那雙讓我好奇的尖尖小腳。
兩年后,一個飄著雪花的早上,父親對母親說:老弟來信了,我給你念念。
父親念道:母親10月28日夜突發(fā)腦溢血,搶救無效,于3時40分去世?,F(xiàn)已火化……
接下來的場景可想而知,母親悲慟,我和二姐大哭。此后,每當(dāng)母親懷念姥姥的時候,就一邊抹淚一邊講著姥姥艱難的一生。
二
姥姥十九歲從遼寧莊河嫁給吉林臨江縣紅土崖鎮(zhèn)三道陽岔村以做豆腐為生的姥爺,就再沒看見過娘家的任何人。那個年代,交通不便,姥姥也不會寫信。姥姥共生了八個孩子,六男兩女。姥姥三十六七歲的時候,姥爺突然病故,那時候大舅十幾歲,最小的舅才幾個月。
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小腳女人拉扯著八個孩子,生活的窘境可想而知。姥姥硬是用這雙小腳,支撐起了這個家。每天,當(dāng)人們都熟睡的時候,姥姥還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給孩子們縫補衣裳。不管睡得多晚,早上三四點鐘就起來和大舅、二舅磨豆腐。姥姥走起路來像小跑,這樣的三寸金蓮跑起來如同舞蹈。可生活就是姥姥的舞臺,這個大舞臺坎坷不平,會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和挫折,這位小腳女人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磨難,總能堅強面對,并一一化解。據(jù)說姥姥只哭過一次,是因為小舅。
一天,小舅高燒不止,姥姥用鄉(xiāng)土偏方給小舅灌下大煙灰。小舅喝下后,渾身青紫,奄奄一息。姥姥失聲痛哭,鄰居們聽到哭聲,紛紛前來詢問。姥姥不停地問大家,就沒辦法了嗎?真就沒辦法了?得到的回答都是搖頭和嘆息。姥姥不知所措的時候,有個過路的聽到姥姥撕心裂肺的哭聲,走進(jìn)院子問明情況,說好像在哪兒聽說過用沙土埋可解這種毒。姥姥抱著小舅向村東頭的河邊跑去。
河岸是沙土地,幾個婦女正在河邊洗衣服,大家湊過來七手八腳地扒出一個小坑,姥姥渾身顫抖,怎么也不能把小舅放進(jìn)去,大家?guī)兔Π研【朔胚M(jìn)去埋上手腳,只露出臉和胸。陰沉的天氣,云壓得很低,讓人透不過氣來。姥姥不停地抹著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浸泡的臉,腿和腳仍在抑制不住地抖動。四周一片沉寂,河沿上的那棵老柳深深地垂著頭,只有河水在汩汩流淌。大自然仿佛停止了永恒不息的運動,一切都靜止了。這時,小舅胸部微弱地、均勻地在動!姥姥把小舅拽出來抱在懷里,喜極而泣。
之后的幾年,隨著舅舅們漸漸長大,豆腐比原來多做了一倍,家里添置馬匹,馬車把豆腐拉到十里八村去換錢或者糧食,生活一點一點好起來了。
三
其實,生活對姥姥的考驗才真正開始。
1935年的中秋節(jié),一家人在吃月餅,一伙窮兇極惡的土匪突然進(jìn)村,搶走姥姥家一匹馬、兩頭騾子還有別的值錢的東西后,在庫房放了把火。秋風(fēng)急,大火瞬間從庫房向豆腐坊及住屋蔓延開來。最后,只勉強保住一間可以睡覺的屋子,庫房和豆腐坊被燒個精光,要知道,家里所有吃的、用的都在那里面啊。
母親、小姨和小舅一直在驚恐地大哭,這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生活所依存的東西,更主要的是他們心驚膽戰(zhàn)地目睹了發(fā)生的一切!突降的災(zāi)難對姥姥的打擊是何等殘酷,但姥姥沒哭,她擔(dān)心的是孩子們的驚恐會造成心理上的傷害,不停地安慰孩子們。
夜深了,孩子們擠在一鋪小炕上,慌亂的恐懼感漸漸模糊了。孩子們熟睡后,姥姥走出來。院子里一片狼藉,山村的午夜萬籟俱寂,一抹灰云遮住了圓月,地上涼風(fēng)陣陣,被燒焦了的斷壁、房檁發(fā)出刺鼻的氣味,姥姥就一直靜靜地在廢墟前坐到天明。
姥姥先給舅舅們找了落腳吃飯的地方:大舅和三舅到三十里外的大戶高家扛活,二舅去十幾里的小鎮(zhèn)上給侯家商鋪打雜,五舅在王家皮鋪學(xué)徒,我母親和小姨照顧常年有病在床的四舅,姥姥則帶著年幼的小舅四處討飯。七溝八岔,人們經(jīng)??匆娨晃恍∧_女人一手挎著籃子,一手牽著個男孩,風(fēng)里來雪里去,在村頭、在山間不停地“跳舞”。
冬天到了,曠野中白雪皚皚,寒風(fēng)刺骨,雪地上那一對對荷花尖角圖,是楊家女人留下的一幅幅美麗、凄楚的風(fēng)景畫。
姥姥就是這般艱難,也沒失去她善良的本性。
一天,姥姥在去往頭道陽岔村的山路上,看到一個十歲左右衣衫襤褸的男孩昏倒在路上,上前一摸,頭很燙,立刻背起他來到附近的村子,走進(jìn)同姓楊友德家把孩子放在熱炕上,燒了熱水給孩子又喝又擦,還熬了綠豆粥一匙一匙喂下,一直折騰到傍晚,孩子總算神志清醒了。孩子說沒家,是逃難來的,父親死了,自己就一路乞討到這里了,說著蹭到炕沿下地要走,因為虛弱,又栽到地上。
姥姥說跟我回家養(yǎng)好病再走吧。楊友德說你們一家還不知咋活呢,加上他,你承受得了嗎?姥姥說不管是我遇到他,還是他遇到我,都是緣分,他這樣我不能不管啊。楊友德被感動得背著孩子前面走,姥姥領(lǐng)著小舅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后,接近村子天色已晚,母親在村口焦急地等待著。到家后,姥姥見這孩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問他的腿是咋回事,男孩說去年有幾個日本鬼子追他們,父親帶著他和娘在山路上跑,眼看被追上了,父親突然用力把他推下一旁的壕溝,他的左腿就不敢動了,等他一點點爬上來的時候,只找到了父親的尸體,也沒見到母親的影子。姥姥說你這是骨折了沒休養(yǎng)治療留下的殘疾呀。你就先住下安心養(yǎng)病,病好了再找你娘吧。
大火后的第二年新春,姥姥和舅舅們決定借貸租地耕種。這樣,當(dāng)春天來臨,租來的幾畝大田種上了玉米和大豆,又開墾了多處荒地栽上土豆。姥姥帶著四個兒子日出而作,日暮而歸。到了冬天,除去還貸,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姥姥對舅舅們說,今年讓我們看到了希望,明年我們繼續(xù)努力。
又一個秋天來臨了,生育了一春一夏的大地,終于疲憊地將果實回報給勤勞的一家人!姥姥看著家里堆放得小山一樣的土豆,做出一個決定:開土豆粉坊!說干就干,在原來的豆腐坊的位置蓋了三間泥坯房。大舅三舅操作粉坊,二舅和五舅出外賣粉條。酸菜燉粉條是東北餐桌上最常見的一道菜,粉條,賣得特火。
經(jīng)過兩個春夏秋冬的奮斗,借貸還上了,還蓋了五間寬敞明亮的正房。孤兒姓郭,一直沒找到娘,每天和舅舅們睡在一鋪炕上,吃在一個餐桌上。家里多了一個孩子,也非常熱鬧。不幸的是,十一歲的小姨因病離世。生活好了,兒子也大了,姥姥開始張羅給兒子娶媳婦,1938年,大舅娶了媳婦。
四
正當(dāng)生活一步一個臺階向上走的時候,卻處處暗藏不可預(yù)測的不幸與悲哀。
1939年,是悲喜交加的一年。這一年,家里娶了倆媳婦,走了倆兒子。這一年,姥姥先給三舅娶了親,半年后又給二舅娶親。
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娶親需要三天:第一天殺豬,第二天亮轎,第三天迎娶。
這年的農(nóng)歷二月,在三舅娶親的前天,家里殺了兩頭豬。當(dāng)把第二口豬放在水槽準(zhǔn)備褪毛的時候,本來已經(jīng)被殺死的豬又活了,突然爬起來跑了,把屠夫和幫忙的人嚇個半死。驚慌之后,大家在院子里圍追堵截,費了好大勁才抓住這頭豬,按在案板上在原來的刀口上再補上一刀,這頭豬才被徹底殺死。大家一邊褪毛一邊議論紛紛,都說頭一回遇見這么奇怪的事。也有人私下里說這可能是不吉利的前兆。果然,這年的六月,二十幾歲的大舅患傷寒病,因為缺醫(yī)少藥不治而亡。姥姥不忍讓二十歲的大兒媳守寡,就托人尋個好人家改嫁了。
然而,不幸這個可惡的魔鬼并沒有因為姥姥的不易而就此罷手,反而變本加厲地考驗這位小腳女人的承受度!
同年的農(nóng)歷十月初,二舅娶親。那天早上,紅燈高懸,喜棚高搭,到處是興高采烈的面孔。紅紅的花轎在吹鼓手和媒婆的簇?fù)硐戮従徸哌M(jìn)院子,齊鳴的鞭炮聲中,新郎新娘拜了天地。西屋的新房,炕上撒滿了大棗、高粱、花生和栗子,還有一把斧頭,斧頭上面是疊好的大紅被子,媒婆讓二舅給新娘脫鞋上炕坐福。新娘剛剛坐好,五舅慌慌張張把姥姥叫到外屋,對姥姥說了什么,姥姥先是一驚,接著一個趔趄,五舅連忙扶住姥姥。姥姥驚愣片刻,在五舅的攙扶下,踉踉蹌蹌來到四舅住的東屋。姥姥摸摸炕上已經(jīng)斷氣的四舅,嘴唇戰(zhàn)栗起來,她的雙眼,直直地看著四舅。事情發(fā)生得如此突然和意外,讓姥姥措手不及!
姥姥是想哭?抑或是想喊?極度壓抑的悲痛,使姥姥上下唇不停地抖動!直到三舅問怎么處理,才緩過意識來,對三舅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不能讓客人掃興,誰也不能哭啊。三舅和五舅用炕席把四舅卷起來,打開后窗,悄悄放到屋后墻根。一切完畢,姥姥用毛巾擦把臉,極力掩飾著悲傷的情緒走出東屋,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仍然面露微笑,但這微笑缺少了應(yīng)有的光彩,是凄楚的笑,而那眼睛也仿佛是一眼蓄滿水的深井,一不小心就會涌出來。
盡管內(nèi)心充滿了痛楚,姥姥仍然用那特別的微笑著送走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酒席散盡,幫忙的拆喜棚,撤酒桌。姥姥忽然想起什么,在柜子里面翻出一塊青布料,裁剪之后,讓三舅媽趕縫一套衣服給四舅穿上,姥姥在四舅尸體旁守了一夜,突如其來的事故讓她無比難受和自責(zé)。其實,那時候就是醫(yī)療條件落后和交通不便,大舅的傷寒病缺醫(yī)少藥,四舅常年抱病臥床,因婚宴的頭天晚上在廚房多吃了些熟食備品,腹部腫脹而亡。如今的醫(yī)療條件,兩位舅舅的病根本就不算什么。
東北淪陷后,日本人侵占了所有的礦產(chǎn)資源,通化臨江礦區(qū)附近的百姓大部分都被抓去挖煤,年輕力壯的慘死井下的無數(shù)。
二舅趕馬車去五道江附近送貨,被日本鬼子抓到,強迫下井采煤,二舅奮力反抗,被打死在五道江礦區(qū)附近的路旁,那兩匹不知疲倦的老馬一路狂奔找回家,姥姥才知不測。因為二舅離世,家里又少了主要勞力,姥姥為了安全,不讓三舅、五舅出山送粉條,家里的生活每況愈下。
五
1946年的春天,東北民主聯(lián)軍解放了臨江縣,減租減息,打土豪分田地。姥姥居住的六道陽岔屯的地主和偽屯長已聞聲外逃,黨的干部在二屯長丁德滿家大院召開群眾大會,對他及地主和偽屯長進(jìn)行經(jīng)濟剝削清算。
年過半百的姥姥一陣風(fēng)似的來到會場,對工作組說,感謝共產(chǎn)黨給老百姓帶來了安穩(wěn)的日子,自家有五間大房和馬車、馬匹,愿意交出來。
臺下立刻響起一陣掌聲。掌聲過后,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老楊家經(jīng)歷了許多磨難,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和兒子用血汗換來的,我們怎么能要她的財產(chǎn)呢?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對呀,我們怎么忍心要呢?最后,姥姥還是愿意將五間大房騰出,政府就安排一個農(nóng)戶的兩間小房讓姥姥一家住下,馬匹、馬車仍歸姥姥,因為沒有了作坊,三舅和五舅以馬車?yán)_維持生存。
1949年的春季,工作組進(jìn)行糾偏,姥姥家又遷回原來的五間住房,雖然又有了寬敞的住宅和粉坊,但姥姥再也不想讓兒子、兒媳再面朝黃土背朝天周而復(fù)始地勞作。然而,在山溝溝只靠一套馬車?yán)_維持生活,也經(jīng)常會缺這少那。大舅媽改嫁后,生下大舅的遺腹女兒冬梅,姥姥平時也經(jīng)常接濟,這一年改嫁的大舅媽也病故了,姥姥得到消息,就把十歲的冬梅接回來撫養(yǎng)上學(xué)。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出嫁,小舅在通化讀師范并參加革命入了黨。
太平日子,姥姥又做出一個決定——走出山溝溝!
1951年秋,姥姥幫郭瘸子組成一個家庭,讓三舅留下種地,然后帶著五舅一家趕著一套馬車搬遷到通化市鐵廠子鎮(zhèn)。人口比較密集的地方依靠馬車?yán)_生活還可以維持,所以又讓三舅一家搬過來一起生活。1955年,在公私合營大潮中,六十多歲的姥姥響應(yīng)政府的號召,將家中馬車加入運輸合作社,三舅和五舅也同時成為運輸公司的員工。
操勞大半輩子的姥姥終于過上了安居樂業(yè)的生活……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
曲日光,生于20世紀(jì)60年代,曾做過中學(xué)語文教師。喜歡寫格律詩,偶寫散文和隨筆,其作品散見于《鴨綠江》《詩潮》《晚晴報》《老同志之友》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