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在早春的北京,羅蜜丁喜歡做兩件事,做夢,講故事。
白天在停車場里,他給所有掛北京牌照的轎車講:“你們知道啥叫蜜?。烤褪前似炖锏酿B(yǎng)蜂人。我太爺官為蜜事總管,他要不告老還鄉(xiāng),我現在也是北京人?!?/p>
夜里,還是在停車場,歇了班的他倒在地鋪上很快入夢,夢見老家的炊煙和一個叫朱阿顏的女人。夢見炊煙,他就有食欲;夢見朱阿顏,他就有正能量。他還不過癮,想做長篇連續(xù)夢,卻又總是夢斷五更——“周扒皮”牌鬧鐘就是埋在他身邊的定時炸彈,時間一到,什么炊煙,什么朱阿顏,立馬被炸個稀巴爛,眼前又是一臺接一臺的小轎車。
一輛轎車開進停車場,他揉著惺松的眼睛:“靠,靠,好!”
轎車停妥,司機嘀的一聲鎖好車門走了。他悄悄地跟轎車說:“我發(fā)現,你和老板的暗號是‘嘀,我們也有暗號。她家的煙囪早上要是沒冒煙,晚上我就去她家過夜。”
這是他的隱私,說給轎車聽不怕被泄密。
村里那幾只公雞見天爭風吃醋,天不亮就扯開嗓子爭相報曉。羅蜜丁隨后走上自家房后的山坡,蹲在蜂桶樹下抽煙,眼睛像一只盤旋在半空的鷂鷹,搜索著眼皮底下的村子,若發(fā)現朱阿顏家的煙囪沒冒煙,他夜里就去她家。這就是他們的暗號。下山是飛一般的感覺,像鷂鷹直撲小雞。別,這么說就褻瀆了朱阿顏對他的感情,也玷污了他每天早上蹲在后山坡的初衷,只能說,這是意外的收獲。
朱阿顏和他一樣,也有一個兒子。不同的是,他兒子豐生早就輟學回了家,目前在北京打工。她兒子愛新正在鄉(xiāng)里讀中學,時?;丶铱磱寢專∫灰乖僮?。
朱阿顏說:“你要看到我家煙囪沒冒煙,家里就沒人,你就過來?!?/p>
這可不是夢。叫他做上一萬個夢,也夢不出這個暗號。
羅蜜丁家房后是一面山,半山坡上有一棵蜂桶樹,他從前做過個體“蜜丁”。在這棵樹下,他轉換過三個角色:望兒的爹,志愿者,偷情漢。
豐生他媽在豐生三歲時外出打工,在外邊有了人,再不回村。這種事被他攤上,算他窩囊。他曾想離婚再娶,又怕兒子吃不消后媽。就這么,貓一天狗一天地把兒子拉扯到十八歲。前年春天,豐生他媽一個電話打回村,豐生連夜逃離,從此“失聯”。他想兒子,就到后山坡上去望,目光從村口向前蜿蜒幾里路,遠眺出村進村的每一個人,仿佛看見,在村外小河邊,兒子甩手一擲,就將他十八年的養(yǎng)育之恩打了水漂兒!
擱誰能不傷心?在這棵蜂桶樹下,他哭過,醉過,還將一瓶農藥嘴對嘴地比劃過,好懸哩。他與農藥瓶對峙了兩天兩夜,直至有一抹柴草燃燒的味道刺入他鼻息,靠在蜂桶樹上的他才清醒過來。身下的村子在公雞的歡啼中蘇醒,相互挨著的房子像親兄熱弟,每一聳煙囪上都浮出一朵祥云,家家戶戶陶醉在炊煙之中,唯獨他家的煙囪斷了香火,死氣沉沉。他嘆自己命苦,有誰像他,妻離子散,連家里的煙囪都不冒煙了?
嗯?還有一戶人家的煙囪沒冒煙,這是誰家?是老哈嬸家。老哈嬸的兒子兒媳在外面打工,她一個人帶著四歲的孫女在家留守。老哈嬸是個勤快人,今兒咋沒生火做飯?是病倒起不來炕了?他屁股離了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疾步走下山坡。
這一天,他救了老哈嬸一命,也拯救了自己。
豐生他媽甩了他,豐生離開了他,還有像老哈嬸這樣的人需要他。被別人需要就證明他活著有用場,不是多余分子。于是,他將后山坡上的“望兒點”改成“炊煙觀察點”,專門觀察村中十來戶空巢老人家的煙囪,誰家煙囪升起炊煙,就等于這家老人向他報了平安。若發(fā)現誰家的煙囪不冒煙,他就下去看看,遇到老人頭疼腦熱,孩子鬧毛病,他去給買藥,去找村醫(yī),病重的就幫助送鄉(xiāng)衛(wèi)生院,家里有活兒他給干。就這么成為一名志愿者,村民都夸他是好人。他心里很舒坦,每天清晨站在山坡上駕馭著村子上空浩如云海的炊煙,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于是,觀察范圍不斷外延、擴大,逼近了村東朱阿顏家。
羅蜜丁將朱阿顏看作村里的大美人,勞動美。春天,村前的小河開河了,她頭頂一盆要洗的衣物來到河邊,挑一塊石板坐下,一邊搓洗,一邊揮舞手中的棒槌,河邊就響起一片清脆的有節(jié)奏的搗衣聲;炎炎夏日,她頭戴一頂草帽,一個人在田里鏟地,收工就鉆進河邊的柳條蕩子里,脫光自己,潛到河里;秋天,她又進山采集,把撿回來的紅蘑、榛子蘑、小灰蘑,晾曬在院子里,她家的小院即刻變成了一幅五顏六色的畫。不美嗎?
從朱阿顏家煙囪里冒出的炊煙也很美,是紫煙。這時的羅蜜丁已經能像專家鑒寶那樣鑒賞炊煙。炊煙可呈現灰、黃、藍、青、白等顏色,這是各家燒柴不同的結果。燒蒿子冒黃煙,燒榆樹枝冒藍煙。他納悶,燒什么柴冒紫煙?他暗中觀察,看見朱阿顏總是一個人去對面松樹林用麻袋摟回干松針,去河邊割回干枯的紅柳枝,于是她家煙囪次日早上就冒出紫煙。李白說,日照香爐生紫煙。錯,松針紅柳生紫煙!
突然有一天早上,朱阿顏家的煙囪不冒煙了。
蹲在山坡上的羅蜜丁心里忽悠一下,身子從地上彈起來,腦袋里警燈般一閃一閃地跳著問號,去看她還是不去?目光掠過她家冷清的煙囪,伸向東山崗下,就瞄到了那座三年前攏起的墳。朱阿顏是小寡婦,他去她家,會不會被村人說成鷂鷹喙???
朱阿顏家的煙囪一整天不見一絲一縷炊煙,“去不去?”這個問題也足足折騰了他十二個小時。傍晚時分天上下起大暴雨,他抱著頭下了山,回到家里避雨。大雨嘩嘩下,他有手機她家卻沒裝電話,不然打一個問問,也就妥了。平日,朱阿顏的身影在村里隨處可見。今兒她一整天沒走出家門,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名聲在外的志愿者豈不失職?
夜雨撲窗,雨點叩打著他的心;別人家煙囪不冒煙,你能去看,我家煙囪不冒煙,你咋就不能來呢?他要能聽到朱阿顏這么說,顧慮就解除了,可他聽不到她說話。他披上一塊塑料布,一哧一滑地爬到后山坡上,向村東探望,發(fā)現朱阿顏家里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亮。阿顏,滿語是蠟燭。她這支紅蠟燭是在獨自流淚,還是熄滅了?
雨到拂曉時分漸漸弱下來,公雞的打鳴聲變得潮濕,一聳聳煙囪升起的炊煙沐浴在細雨中,伴著霧氣,滾動在山谷里。朱阿顏家的煙囪還是沒有冒煙,他罵自己再猶豫就是王八犢子,勇氣竄上心頭,意志堅定了大腿,披著塑料布走下山坡,大步流星地走向村東。
走進朱阿顏家院子的時候,他又變得謹慎起來,像鬼子進村,先摸到窗下豎起耳朵向屋里聽,這一聽,嚇了他一大跳。朱阿顏沒有病倒在炕上,至少她還有力氣罵人,罵的人正是他羅蜜?。骸啊S生他媽能那樣,你咋就不能這樣?別人家的煙囪不冒煙,你能去看看咋回事,輪到我這兒咋就不靈了呢?你是怕‘寡婦門前是非多吧?是,我是個寡婦,就算你是狄仁杰,我也沒‘馬寡婦開店呀!”
羅蜜丁驚出一個大下巴。原來,她是故意的!他聽過二人轉《馬寡婦開店》,開店的馬寡婦勾引投宿的狄仁杰,被狄仁杰拒絕并說服。朱阿顏話里的話,讓他有點害怕。他想趁著她還沒發(fā)現他,趕緊溜走,以免碰了面尷尬,可是,兩條腿卻軟得不聽使喚。
朱阿顏還在罵,不知她是坐在炕上,還是站在地下:“我今兒倒要看看,你是真瞎子還是假瞎子。昨晚上這一夜大雨,把我屋頂上砸壞了幾塊瓦,你看這屋里都漏雨了,你要再不來,我就到村街上去喊兩嗓子,說我家煙囪兩天沒冒煙,卻沒引起那個志愿者注意,村里哪個爺們能幫我上房串串瓦,我好酒好菜伺候他……”
朱阿顏點他的將,叫他的陣,他要龜縮回去,人家從此就瞧不起他。他突然變成一個猛張飛,打馬殺將過去,拉起院內的木梯子,支在墻上,扎著梯子上了房頂,一壟瓦接一壟瓦檢查,發(fā)現房脊兩邊有幾塊瓦壞了,馬上拆下來,卻沒有新瓦替換,于是將自己披的塑料布苫在漏雨處,用瓦片壓好,這才踩著梯子從房頂上退下來。
腳一落地,發(fā)現朱阿顏站在面前。
朱阿顏的臉皮突然變薄了,臉頰緋紅:“羅大哥,快進屋喝口水,抽支煙吧?!?/p>
他在朱阿顏面前變得渾身不自在,說:“不啦,我回了?!?/p>
他朝院外走,她追上一步:“我剛才那些話,你聽到了?”
“放屁蹦腳后跟,趕點上了?!彼虏鄣?。
她馬上說:“那你別走,我得兌現前言呀?!?/p>
他呢,逃也似的掙脫了朱阿顏家的院子。
天漸漸放晴,夜里空氣清新爽朗。月亮從東山上探出頭,像一個小和尚藏在樹梢間向村里窺視著什么。他一個人坐在家里,沒開燈,忽聽窗外有響動,一陣女人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來到窗下,是朱阿顏。她左手提瓶酒,右手揣一鍋小雞燉蘑菇,小聲對窗里說:“羅大哥,白天你走了,讓我不能兌現前言,我給你送上門來了。”
送上門來了?他摸黑向窗外看,看見朱阿顏胸前的兩只奶子一起一伏的,就像兩團烈火逼近干柴。他口吃地說:“我夜里睡覺……從不鎖門……”
就在這一夜,暗號誕生了。
羅蜜丁是春節(jié)后來的北京,二十歲的兒子豐生去接的站。見到闊別兩年的兒子,舔犢之情油然而生,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是好。前天夜里,他突然接到兒子的電話,豐生叫他速來北京,有重要事情商量。他把這事給朱阿顏說了:“商量?商量啥?”
朱阿顏說:“許是他媽有消息了,你就快動身吧,速去速回?!?/p>
離開北京站,兒子帶他擠上地鐵,他不知道豐生要帶他去什么地方,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問兒子:“你媽也在北京吧?你是帶我去她哪兒?”
豐生一副被嚇著的樣子,仿佛對老子說,自作多情!地鐵里人多,兒子不便在公共場合說私家話,嗆他一句:“這里不是你家,你說話注意點?!?/p>
豐生出來兩年,現在做了小保安。穿制服,戴大檐帽,腰間挎著對講機,看上去比在村里洋氣,可給人的感覺還是灰頭土臉,氣質上不去,怎么看怎么不像北京人。不過,他說話的口氣明顯比在家時大,好像在北京當了多大官似的,這讓當爹的暗自生氣。
下了地鐵,又換乘地鐵,等車的空當兒,羅蜜丁明知道豐生他媽不會接收他,就給兒子說:“豐生,無論你媽在哪兒,你給她捎個話,是離呀還是咋的,我不能再這樣被她浪費了!”
豐生見他喘著粗氣說話,再沒接他的茬口兒。出了地鐵,華燈初上,他將老爸送到一個停車場,交給了管事的老崔,這才向老子攤牌:“我媽說了,就先這么的。”
他聽糊涂了:“……這么的算怎么的?”
“我媽說了,一切都為了我。將來我要在北京買房子,我媽出大頭的,咱們爺倆出小頭的,等我買下房子,娶了媳婦,你們的事,再說。”
一竿子將他支到了將來,將來的結局還不確定。他生起氣來,說:“你叫我大老遠地來北京,就為跟我說這幾句話?這幾句話在電話里就能說,你把我折騰到北京來干啥?”
“你說干啥?”豐生與他頂起牛,“你給我取名豐生,滿語是福祉、福祿,你二十年來給我什么福祉、福祿了?我叫你來北京,給你安排了一個看車的工作,你每月開資留下生活費就夠了,剩下都給我儲蓄,將來買房子。你要不肯幫我,就不配當我爹!”
兒子說完,把他丟在停車場,揚長而去。
豐生這番話把他說得好沉重。他乘著手機還有電,還沒欠費,就把電話打回村里,打到了老哈嬸家。老哈嬸自那次來一場急病后,兒子兒媳婦害怕了,給家里裝了固定電話。他求老哈嬸叫來朱阿顏。電話一接通,他就告訴朱阿顏:“我被豐生綁架了。”
那邊啊的一聲:“要不要我替你報警?”
他趕緊更正:“不是被他捆了手腳。豐生要在北京買房子,叫我在這兒打工,幫他儲蓄錢。我估摸他媽就在北京,這都是他媽給他出的主意?!?/p>
“那你……不回來了?”那邊很失望。
“不,不!”他急切地說,“我會想辦法,盡快回去?!?/p>
該死的手機,關鍵時刻沒電了。
北京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羅蜜丁每月看車掙兩千一,被老崔轉給豐生一千七,他僅留四百元生活費,只好停用手機,不然漫游太吃虧。兒子再沒來停車場看他,電話也不打,電話號也沒留,每月坐收老子一千七,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不知兒子在北京什么地界兒當保安,想找兒子都不知道去哪兒。他是一只北京菜鳥,喝不慣北京的水,一股藥水味;出門分不清東南西北,兩眼一抹黑,連出去找個電話亭給朱阿顏打個長途電話都不敢,怕自己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他整天待在停車場,像一臺報廢的車。
他憋屈,上火,想老家。于是將從老家?guī)淼陌雽w拿出來,這是他與朱阿顏有了暗號后買的,十幾塊錢的玩意,為了避人耳目,平時聽個評書??墒牵@玩意拿到北京,老崔卻不讓聽:“關了關了,你在停車場聽評書,我扣你工錢!”
生活不習慣,又不被豐生和他媽待見,手機停了,半導體關了,他還能干什么?只能在夜里做夢,夢炊煙,夢朱阿顏。
夢里,朱阿顏家的煙囪已經有好幾回沒冒煙了??墒?,他現在與老家關山迢遞,即便有了飛一般的感覺,也飛不回去,憋得慌。朱阿顏家里開了理發(fā)點,總有男人去她家,誰敢保證男人不與她眉來眼去?朱阿顏辦理發(fā)點,是他“引狼入室”的。
那天,穿村而過的客車來了,他剛要上車,朱阿顏喊他:“你去鄉(xiāng)里?”
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去鄉(xiāng)里剪剪頭,去去就回?!?/p>
朱阿顏“哎呀媽呀”一聲,好像什么事情突然醒了腔。她跑上來將他拽下車,說:“你別去了,在家等著。我去去就回。”然后自己跳上車,去了鄉(xiāng)里。
他被搞得一頭霧水,不知她發(fā)了哪根神經。
下半晌,朱阿顏回來了,徑直來到他家,拿出一把從鄉(xiāng)里買回的理發(fā)推子,當面給他算了一筆賬。她說:“今兒要是沒看見你去鄉(xiāng)里剃頭,我從前還真沒理會兒,咱村沒有一家理發(fā)點,男人無論大人小孩子都得去鄉(xiāng)里理發(fā)。你算算,去鄉(xiāng)里坐車來回得六塊錢,理個發(fā)要十塊錢,加一塊就是十六元錢,還得費半天工夫。這回,我在村里當理發(fā)師了?!?/p>
他睜大眼睛:“你……會嗎?”
她笑了:“我就拿你當學徒?!?/p>
他也笑了:“行,行。我當螃蟹讓你吃?!?/p>
“你不光要當螃蟹,還得給我打廣告?!彼f,“你告訴村里的男人,愿意省事來我這理發(fā)的,有錢就給個三塊兩塊的,沒錢就算我白盡義務,就像你觀察炊煙一樣?!?/p>
她的手藝還真不賴,他心甘情愿地為她做了活廣告。于是,她家變成了理發(fā)點,門庭若市。這解決了村里男人理發(fā)不方便又費錢的問題,他倆的暗號卻受了影響,有時就出現了碰車情況。她早上發(fā)出了暗號,他到她家時,便來了村里男人找她理發(fā),男人看看他的頭,分明是剛剛理過發(fā),人家便用另一種眼神看他,讓他心里發(fā)了毛。
村里有上百雙眼睛圓睜睜的,若被人發(fā)現他和朱阿顏在偷情,必然會說三道四,用手指戳他們后脊梁。為掩人耳目,聲東擊西,他用理發(fā)省下的錢買回一臺半導體。
他先是蹲在“炊煙觀察點”用半導體放“新聞聯播”,接著聽評書,讓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每天就蹲在后山。由于爬坡累,并沒有人上來和他一塊聽廣播。他接到暗號去朱阿顏家的時候,半導體就在山坡上響著,讓村里人以為他還蹲在那兒。
像北京的車輛要分日子限行一樣,如果愛新從鄉(xiāng)中學回家小住,朱阿顏就不會向他發(fā)出暗號??梢徊恍⌒?,還是出了岔子。這天,她早上向他發(fā)了暗號,他在半山坡上看著夕陽伴著炊煙西下,正要帶著飛一般的感覺去她家,她卻沿著小道匆匆而來。
他很意外:“你怎么來了?”
她慌慌地說:“愛新回來了?!?/p>
血已經沸騰,急需冷卻,他說:“那……改日吧。你快回去陪愛新?!?/p>
“不?!彼锪艘徽煜胍譀_上方的樹林指了一下,蹚著青草走了過去。
在夕陽的余暉里,他們選擇了山旺兜里一處平緩的草地,有了第一次野合,有了一次全新的體驗。柔柔的小草是床,刺激著他們纏綿的肌膚,讓兩人呢喃而歌,樹上的露珠被震動下來,落在他背上,浸潤她臉龐,變成滾動的汗珠。一陣微風從旺上吹過來,將山野的氣息與他們的體味溶匯到一起,順著山谷彌漫下去。在他們交歡的時候,那臺半導體始終在下面一點的“炊煙觀察點”里工作,播著評書《呼延慶打擂》。
突然,半導體不響了。
他和她立即停下來,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服,一前一后朝棵蜂桶樹走下來,發(fā)現那兒坐著一個人,正是剛從鄉(xiāng)里回家的愛新。
朱阿顏臉上露出無顏見兒子的愧色。他嚇屁了,馬上要舉手投降。
“愛新,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朱阿顏慌張地問。
愛新看了一眼掛在母親頭發(fā)上的一抹青草,說:“媽,我想跟羅伯伯單獨說說話?!?/p>
朱阿顏一怔:“那走,咱們到家里說吧?!?/p>
愛新說:“媽,沒事的,你先回避一下?!?/p>
朱阿顏看看兒子的臉,確認他不會怎么樣,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朝山坡下走去。
他緊張地看著愛新,心提到喉嚨眼,預感到愛新要拿他試問。見他手里拿著他的半導體擺弄著,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他著急,主動引話過來:“愛新,你有啥事就直說吧?!?/p>
愛新將半導體交到他手里,看樣子早就把要說的話準備好了,他說:“羅伯伯,你和豐生他媽的事我早就知道,我想問問你,你們離婚了沒有?”
他頭上冒了汗:“……早晚得離。”
“多早?多晚?”
“我恨不能馬上就離!”
“那我再問你,你和我媽能長久嗎?”
他不假思索,一口給出三個答案:“能,肯定能,我保證!”
愛新松了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p>
沒想到愛新的審訊這么人性化。
“羅伯伯,我要考縣高中了,考上就要去縣里讀書。有你和我媽在一起,家里我就放心了。”愛新說完,愉快地朝山坡下走去,一步一小顛兒。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北京進入了五月,天氣炎熱,羅蜜丁的夢斷了。
在北京看不見炊煙,常見的是霧霾。羅蜜丁想不透徹,北京的霧比老家的霧就多了一個霾字,咋就成了災害?老家一般在秋天的早上放大霧,霧在青稞上撒滿露水,個把時辰就散了,人們隨后就能從樹林里撿回鮮嫩的蘑菇。北京的霧里沒露水,卻含有霾,霾是啥東西他叫不準,感覺霾就像蒙面歹徒,能將霧挾持數十小時,還能把天上鮮紅的太陽腐蝕成一枚五毛錢的硬幣。北京人對霧霾深惡痛絕。好在羅蜜丁工作的停車場在地下,只有尾氣,沒有霧霾??墒?,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卻比被霧霾了還難受。在老家,他自己睡一面大炕,開著窗,敞著門,寬松得他隨便放屁打呼嚕,那叫一個神氣!在這里,七八個老少爺們擠在地下室布滿油漬的板鋪上,沒有空調,又享受不到從村外小河上吹過來的陣陣清風,誰能夠一邊享受“桑拿”一邊展開香甜的睡眠,那就是新天方夜譚!沒有睡眠就沒了夢,沒了夢就沒了炊煙,沒了炊煙就沒了朱阿顏,沒了朱阿顏,他還有什么奔頭?
地下室悶得實在受不了,一身臭汗的他升上地面來透氣,就像水里缺氧的魚要浮上水面吐泡泡一樣。五月的北京缺雨水,太陽曝曬一天,到夜里地面還發(fā)燙。他穿著大褲頭蹲在馬路邊抽煙,隱隱約約聽到遠處有鳥叫聲,分辨不出是什么鳥。
天還沒透亮,就像他在北京的日子看不到盡頭一樣。他向老崔打聽了,在北京買樓房動輒上百萬,幾百萬,直至上千萬,豐生一個鄉(xiāng)下來的毛頭小子,要買房子,就憑他爹一千七一千七地儲蓄,買樓房還不得等到驢年馬月?他暗自想,也許豐生他媽傍上了大款,有這個實力?他感覺老崔與豐生有那一點特殊的關系,叫老崔私下里幫他打聽打聽豐生他媽,老崔愛搭不理的。他就纏著老崔,磨人家,總算讓老崔開口了。
老崔說:“我看你是一條河溝里的泥鰍,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實話告訴你吧。你媳婦最初跟了我兩年,后來我媳婦來了,她就走了。聽說她在樹村,跟了一個殘疾人?!?/p>
“……殘疾人?”
“還加一個老媽。”
“她跟他……結婚了?”
“你這邊還沒離呢,她怎么結?”
“我可以馬上跟她辦離婚手續(xù)?!?/p>
“你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吧?!?/p>
“她拖了我這么多年,還想吃回頭草?呸!”
“你呀,就是個豬腦子!”老崔罵了他一句,說,“人家那個殘疾人和他媽在樹村有兩套房子,樹村要動遷了,人家一下子就拿幾百萬。你媳婦盯著這塊肥肉呢!不過人家也不是傻逼,你兒子不是要在北京買房嗎?人家就吊著你媳婦,不跟你結婚,就叫你伺候他,不愿意你就走,現在雙方正拉鋸呢?!?/p>
他像突然患了急性肺痰,張口喘,無語。
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色,先前在遠處叫喚的那只鳥于朦朧中潛至馬路隔離帶中間那幾棵老槐樹上,忽然清晰地叫起來:“光棍好苦——光棍好苦——”
他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錯把北京當成了老家。又仔細聽了一遍,沒錯,四聲,絕對是布谷鳥。布谷鳥也飛到北京來羞辱我來了?
“呀——呀——”一只灰喜鵲從低空飛過,落在老槐樹上叫了兩聲。
“鳩占鵲巢!”他罵了一句,起身離開馬路,往地下室走。布谷鳥是借巢孵卵的鳥,灰喜鵲就是代它孵卵育雛的托兒。這不正是豐生和他媽的寫照嗎?
早上,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找到老崔:“你把工錢給我結了吧。”
老崔上下打量他,像撞見了鬼:“你要干什么?”
他說:“你告訴我家豐生,我回老家了。既然他媽傍到了有錢人,他日后買樓也有了依靠,我也得回去過自己的日子了,高山大河也擋不住!”
羅蜜丁抵達村口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點鐘。這一天,歸心似箭的他坐動車,換快客,到了縣城又租了輛三輪摩托連夜往家趕,遺憾,他回來的時間點不對,沒有看到魂牽夢繞的炊煙在夕陽里為他舞蹈。他懷著對心上人的眷思,對家的渴望,走進了村子。
五月是農忙季節(jié),村里人勞累了一天,早早就睡下了。從村中傳來的犬吠,像軍號一樣嘹亮。他多么渴望此刻朱阿顏就站在村口迎接他,可是他回來得太急,沒來得及給村里打個電話。他望見朱阿顏家的窗里已經熄了燈,一沖動就想摸黑闖進她家,一頭拱進她久違的懷抱,讓她幸福得不知所措。沒有,他怕太突兀,嚇著她。于是,他不顧一路犬吠,把懷里的半導體開到最大音量,讓單田芳的評書穿過村街,去通知朱阿顏他回來了。他盼著一個嶄新的清晨快快來臨,他還蹲在老地方,重溫一遍她和他帶暗號的愛情。
他離開炊煙太久,恨不能馬上聞到炊煙的味道,那一刻又來得太慢。他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洗去一路征塵,刮了胡子,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便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他的心跳聲一如鬧鐘,咔咔地向前走著,終于進入了他熟悉的軌道,村里的公雞叫了,他手拿半導體走出房門,走上那條熟悉的小道,一步一步登上半山坡,蹲到蜂桶樹下,等待那飛一般的感覺降臨,盡快兌現他向愛新許下的送給他媽的承諾。
村里很快喧鬧起來,人喧,馬嘶,牛叫,拖拉機響,村里人早早就下地去播種,他卻沒有發(fā)現朱阿顏的身影。一個時辰后,太陽從東山那邊冒紅,下田的女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了家,炊煙這才緩緩地從一聳一聳煙囪上升起,依然鄉(xiāng)韻十足。
他期待著那個暗號??墒?,他擦了一下眼睛,清晰地看見朱阿顏家的煙囪升起了炊煙。一縷白色的炊煙從她家的煙囪上吐出來,在屋頂上綻放成一朵白花。
她咋夜沒聽到評書,還不知道我回來?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要下山??吹接腥藦男〉老伦呱蟻恚抢瞎?。
“老哈嬸,你怎么上這兒來了?”他感到蹊蹺。
老哈嬸喘,喘,喘勻了氣才說:“聽說你回來了,我來給你說說。”
“啥事?”他感到苗頭不對。
“你去北京沒幾天,豐生他媽就把電話打到我家?!?/p>
“她干什么?”
“要我把朱阿顏叫來,把人家好一頓臭罵。”
“???!”
“我要是朱阿顏,聽了那些話就不能活了?!?/p>
“……她怎么啦?”
“她把房子賣給孫老三,陪兒子讀高中去了?!?/p>
“什么?我這就去縣城找她?!?/p>
“白(別)去了?!?/p>
“為啥?”
老哈嬸望著村子上空的炊煙,說:“一個寡婦家,她的心思就像早上的炊煙,風能把它吹開花,也能把它吹落。聽說,她嫁了一個退休老頭?!?/p>
他癱坐在地上,像一攤鼻涕。
一片片紫色的炊煙從他眼前飄走,朝西山那邊飄去,被風一絲絲剝離,被云朵一縷縷吸納,漸漸地,淡了,散了。
責任編輯 ?鐵菁妤
解 良,1956年生,遼寧文學院二屆作家班畢業(yè),遼寧作協一、二屆簽約作家?,F在新賓滿族自治縣文聯任職,出版小說集《興京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