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德平
我插隊的那個村子名叫長灣村,是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貧協(xié)組長姓朱名建伯,五十來歲,人憨厚,大字不識一個,是個作田的好手,我就住在建伯家的側(cè)屋。
建伯兩個兒子,老大已經(jīng)結(jié)婚,那時他家媳婦挺著個大肚子,正待生娃,建伯媽因為媳婦快生娃了,那一段時間很少出工,多數(shù)時間在家里操持家務(wù),喂豬養(yǎng)雞摸菜園。建伯媽養(yǎng)了五六只雞,每天都有蛋撿。早晨放雞出籠前,建伯媽總會逐一的抓起一只雞,摳摳雞屁股,然后才放心地敞開雞籠,并胸有成竹的說今天有幾個蛋撿,我當(dāng)時就覺得老人家特神。每天,建伯媽會小心翼翼把雞蛋放進(jìn)一個籃子,還很認(rèn)真的在籃子提框邊扎了一根紅布條,我猜想她是為媳婦坐月子討彩吧。
朱姓人家基本上都住在稱為灣里的地方,唯有一戶沒有住在灣里,而是單獨(dú)住在通往后山的山路旁,這家人是村里唯一的地主,主人叫朱老五。
朱老五也是五十來歲,每天頭上纏著條黑布包袱,平時言語不多,年紀(jì)大的人都叫他老五,年輕人人則直呼其名。他有個兒子,名叫朱鈴兒,他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居然也結(jié)婚成家了。我見到過他媳婦,模樣很周正,圓圓臉,大眼睛,扎兩條烏黑的短辮子,平時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偶爾也會露出一絲靦腆的笑。朱鈴兒面皮白凈,說話嗲聲嗲氣,有些娘娘腔,干農(nóng)活也很不在行,所掙工分基本和婦女勞力一樣,好在他那個地主爹什么農(nóng)活都會,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使得他們家所掙工分也不算少。朱鈴兒喜歡唱歌,天天憋著個女人嗓子,用千遍一律的腔調(diào)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之類,我每每聽他唱歌總會在肚子里發(fā)笑。
有一天,下雨,隊里沒安排農(nóng)活,朱鈴兒找到我,很神秘地問我,愿不愿意到他們家去玩,我很驚愕,我問他:“去你們家玩什么呀?”他說:“我想學(xué)識譜,你教我吧,我給你燒紅薯包谷吃,好不好?”
聽他如此說,我心想,還真想去看看你那個漂亮小媳婦呢。
“好啊?!蔽倚廊淮饝?yīng)。
由于下雨,山路很滑,溜溜滋滋好不容易才到了他們家禾場。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家,這是一座大瓦房,厚松木的壁板,三梁四柱,屋內(nèi)還墊了松木地板,門前階垣比禾場坪抬高了一尺多,階垣是用大石頭壘成的,屋后長著一片竹林,竹枝都伸到瓦上來了,屋前禾場邊種著一排十多株香椿,香椿樹干足有碗口粗,整個屋場顯得十分清爽干凈,我不禁暗暗稱奇,這只怕是這個山里最好的住屋了。
我問朱鈴兒:“你爹呢,今天沒下地吧?!?/p>
“那不,”他向禾場邊的豬欄呶了呶嘴“清豬欄呢。”
“人呢,怎么沒見著?”
“在下面坑里?!?/p>
他們家的豬欄是吊腳欄,豬在豬欄生活,屎尿就拉到吊腳欄下面的坑里,在這樣的豬欄里豬長得好,就是清理豬欄屎尿費(fèi)勁。我走過去瞄了瞄,朱老五正在豬欄下面的坑里忙活,他抬頭看到我,說道:“是青年啊,去屋頭坐,讓鈴兒給你燒包谷吃。”
我心里有點震撼,別人家的吊腳豬欄,屎尿坑都只有兩三尺深,清豬糞時在坑上用糞瓢舀就行了,可他們家的坑足有一人多深,清豬糞非得下到坑底不行。朱老五赤著腳,在冰冷的豬糞尿里勞作,一桶桶把糞尿拎過頭頂,倒在坑外,我當(dāng)時就冒出了一個惡作劇般的聯(lián)想,要是恰好此時豬拉屎拉尿,豈不是會弄得他滿身滿身都是屎尿?媽的,這個地主也改造得太貧農(nóng)了吧。
進(jìn)得堂屋,朱鈴兒把我領(lǐng)到火塘邊,火塘里正煨著幾個大紅薯,紅薯的香味飄得滿屋都是,他用手抓了一個,拍了拍灰,遞給我說:“吃吧,我們家地窖里有好多,去年的紅薯都沒吃完?!?/p>
我一邊剝紅薯皮,一邊問他:“怎么沒見你媽?”
“我媽正和客人在里屋說話呢,我媳婦生了,是來看娃兒的?!?/p>
“原來你媳婦生娃了,難怪這么久沒見你媳婦出工。”
“是呀,過幾天就滿月了?!?/p>
我有點好奇又有點感慨地和朱鈴兒說:“你爹那么勤勞,原來是個勞動地主噢!”
朱鈴兒用驚訝的眼光瞪著我:“你不曉得呀?我爹不是地主,我爹是貧農(nóng),我媽才是地主!”
這下輪著我驚訝了“是嗎?!”
朱鈴兒說:“我爹原是我們家的長工,土改的時候,我親爹病死了,那時我還在我媽肚子里呢,我爹就娶了我媽,后來就成了我爹,這也是我媽跟我說的,隊里人人都曉得的。每回開會斗地主,都是我爹頂缸去的?!?/p>
不一會,朱鈴兒他媽從里屋送客出來,我扭頭一看,客人居然是建伯媽!建伯媽見我坐在堂屋火塘邊,先是一怔,跟著勉強(qiáng)笑了笑,那笑容訕訕的,她什么話也沒說,就匆匆離去了。通過里屋開著的房門,我猛地看到一個物件:里屋靠窗的條桌上,放著一個竹籃,里面是滿滿一籃子雞蛋,籃子提筐上正系著那根我十分熟悉的紅布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