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英宏
總有那么一首歌,遠逝了,卻還余韻悠長;
總有那么一幅畫,褪色了,依舊色彩斑斕;
總有那么一段路,走過了,仍然刻骨銘心。
如煙的記憶,從湘云踏上列車起,就由點點滴滴,匯成了記憶的河——那是一份純情,一種啟蒙,一方鏈接著記憶與親情的荷塘……
裹滿泥巴的童年
湘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那是一個遠在千里之外、只有五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薄莊。
那里,是湘云記憶的天堂。
她的外婆家,在村東頭,門前不遠處,有一片荷塘,荷塘里,盛滿了她與小伙伴們的笑聲。
1975年冬天,剛剛經(jīng)歷了7.3級地震的湘云,拽著媽媽的衣角走進外婆家,任由誰怎么哄,也不肯離開媽媽半步。一路暈車的媽媽在湘云的屁股上使勁拍了一巴掌:
“丫頭,怎么這么不懂事!”
“哇——”湘云大哭起來。仍舊不肯松開拽著媽媽衣襟的手。就連舅舅遞過來的、她最愛吃的大米花糖都不看一眼。
眾人束手無策。
這時,人群里擠進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一張黝黑的臉,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個子比湘云高出半個頭。只見他拿著一根米白色“怪物”,沖湘云揚揚手:
“這是蓮藕,可好吃呢!”說著,雙手在膝蓋上使勁折斷了它。
“你看,里面還有小孔呢!還有扯不斷的弦,你看——你看——快跟我走,東坑正在出藕呢!”
也不知哪來的信任,湘云居然興致勃勃地跟著他,跑去看出藕了。他就是湘云外婆家隔壁的寶庫哥。
東坑的出藕大軍,可真是聲勢浩大。生產(chǎn)隊長正指揮著男人們挖藕,女人們撿拾,淘氣的孩子們則在挖過的藕池里尋找落下的蓮藕。那天下午,湘云在寶庫哥的幫助下,踉踉蹌蹌地扛著一根四節(jié)長的蓮藕回到外婆家,興奮得半宿都沒睡。
因為,那是她第一次認識蓮藕。當然,那蓮藕,不是挖藕人落下的,而是王爺爺專門送她的。而家人,也沒有因為她弄得滿身污泥而責怪她。
很快,夏天到了。魔幻般的荷塘,又帶給湘云一個又一個驚奇。
那翠綠的荷葉,如盤如蓋,圓圓的,大大的。采下一片葉子來,舉在頭頂,可以遮陽;灑上一點水,那水珠就開始在葉片上滴溜溜地滾動,而葉片卻不會被沾濕。如果稍不注意,手一抖,那水珠就會滾落到地面,“啪”地摔成一地碎玉——這是身在北國的湘云,從未見過的。湘云興奮得整天圍著荷塘跑,聽伙伴們講述荷塘的故事。
六月的荷塘內(nèi)荷花開始盛開。粉色的荷花或濃或淡,有綻開笑臉的,有含苞欲放的,嬌艷欲滴;白色的荷花更是一身清麗,真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p>
一天中午,寶庫約了幾個小伙伴,拉著湘云來到荷塘。他找來一根竹竿,將一段鐵絲綁在竹竿的一端,鐵絲的另一端彎成鉤狀,遞給假小子俊云:
“你帶虎子、燕子勾蓮蓬。不準下水,不準走遠?!?/p>
說完朝文杰使個眼色,文杰點點頭。寶庫又對占山、占元哥倆擺擺手:
“我們仨摳蓮藕吧,一人一節(jié)就好?!?/p>
然后麻利地挽起褲腳,下到荷塘里。
湘云站在荷塘邊,張大嘴巴看著這一切。只見俊云在虎子的指點下,伸出竹竿,直奔蓮蓬,一鉤、一抓、一掐、一甩,蓮蓬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燕子的小竹筐里。這邊,占山第一個摳出一節(jié)蓮藕,扔到岸上。寶庫小聲命令:
“繼續(xù)?!?/p>
隨即用右手做了個向下的手勢,占山會意地點點頭(后來我才知道,寶庫是要占山摳出這節(jié)蓮藕下面的那節(jié))。
說話間,寶庫已在水里洗他摳出的兩節(jié)蓮藕了。湘云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也學著寶庫的樣子,挽起褲腳……誰知,腳剛踩進荷塘,“跐溜——”一下陷進淤泥。
“啊——”絲毫沒有準備的湘云,一屁股坐進塘里。離她最近的占元趕緊淌著水過來扶起她。寶庫、占山、還有俊云幾個也趕緊跑過來。文杰則在一旁使勁地打著手勢,可惜,沒有一個人看得見。
“多玄呢!寶庫,你的主意吧?”
這可怕的男中音,正是負責看管荷塘的王爺爺。
那天,王爺爺把渾身淤泥的湘云送到她的外婆家,還送去了半籃蓮蓬,五節(jié)蓮藕。而寶庫他們回到家,都清一色挨了父母的責罰,寶庫最慘,被他爸爸打得第二天都沒能出門。
后來,湘云掌握了勾蓮蓬和摳蓮藕的“訣竅”:順著荷葉桿探下去,就是一段蓮藕。但是,“魚藏深水,藕鉆硬坡”,像她那樣的小孩子要想挖到大藕,幾乎是不可能的。再后來,湘云知道了大人們不讓小孩子摳蓮藕的原因,一是荷塘滿是淤泥不安全;二是荷花莖渾身是刺易傷人;最重要的是蓮藕是荷花的根,它尚未長成就被摳出來,留在淤泥里的藕無法繼續(xù)生長,而蓮花也會因此枯萎死去。
后來的后來,湘云學會了在罐頭瓶里放饅頭渣,在荷塘釣魚。王爺爺似乎從不休息,常會幽靈般的突然出現(xiàn)在孩子面前。時間久了,孩子們就和他“玩”起了捉迷藏。王爺爺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有時還會拴一根長一點的竹竿遞給孩子們。
直到現(xiàn)在,湘云雖然常常感嘆兒時的荒唐,但那剛剛出淤泥的蓮藕的微澀,新摘的蓮蓬中蓮子的微甜,連同那蓮子芯獨特的苦味,都是最能觸動湘云味蕾的美味。
荷塘——滿是淤泥的荷塘,留住了一段裹滿泥巴的童年,鐫刻著多少珍貴的兒時記憶啊。
兩個年級的教室
荷塘的西南側(cè),只隔一條土路,就是薄莊小學。那可真是一所小學?!g三開門的房子,右邊那間是二、三年級教室,中間那間是一、四、五年級。左邊那間房是活動室,里面擺放著乒乓球案子,四周放著幾張桌凳,桌子上有軍棋、象棋、跳棋,還有幾本小人書。
湘云是二年級的插班生,她的小學就是在這所學校里度過的。學校有兩位老師,她的班主任姓王。
第一天去學校,湘云覺得什么都新鮮。教室里擺著兩趟桌凳,一趟是二年級,一趟是三年級。王老師先給三年級上課,湘云倒背著手,身體拔得溜直,盡管她聽不懂老師講課的內(nèi)容。好不容易盼到王老師給三年級留了作業(yè),輪到二年級上課了。王老師讓湘云讀課文:
“庫爾班吐魯木見到毛主席——”湘云有板有眼地讀了起來,“庫爾班搜(收)到了是(四)封信……”教室里開始唧唧咕咕。湘云照常讀下去:
“有銀(人)勸他說——”話音未落,幾個同學就笑出了聲。
“啪啪啪——”
王老師使勁拍著桌子及時制止大家??赡枪?jié)課湘云總覺得有一種刺耳的聲音鉆進她的耳膜。
下課了。三年級一個黑不溜秋的男孩子晃著腦袋說:
“是封信啊,還不是一封呢!”
旁邊馬上有個同學回應(yīng):
“還有銀呢!有沒有金???”
“你說誰呀?黑小子?!?/p>
“說你呀,小侉子。”
湘云哪受過這種氣!在東北,“小胯子”可是罵人的臟話呢。吵嚷聲傳到了隔壁,寶庫躥進教室,拉著“黑小子”去見王老師。
“戰(zhàn)爭”平息了。黑小子向湘云道了歉,湘云也知道了“侉”指的是語音不同,根本不是她想的那個“胯”字。只是從那以后,“黑小子”成了王燕的綽號,湘云也有了一個頗有時代特色的別名——“小侉子”。
好勝的湘云可不想再出丑,她努力地糾正自己平翹舌音的錯誤。她和寶庫學下棋,和俊云學打乒乓球,可哪樣都要輸給黑小子。后來,王老師出了一個主意,讓她看書講故事。
開始時,湘云和黑小子PK講故事,同學做裁判。看到文字就頭暈的黑小子,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后來,湘云愛上了講故事,一本接一本地看書。黑小子再也不敢小看她,放學時,還會和寶庫他們小大人似地走在湘云旁邊,提醒她不要下到水里——湘云的姥姥家到學校,正好經(jīng)過半個荷塘。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湘云上學放學都不走大路,偏走荷塘的壩埂。走到家門口,才穿過橫道回家。不到五分鐘的路,有時候竟會走上十幾分鐘,甚至更慢,寶庫和黑小子還時常掐一朵蓮花,或者摘一片荷葉送給她。
上午兩節(jié)課后,有一段很長的休息時間。王老師要回家泡杯茶端回來喝。這時候,孩子們下棋的、打球的、踢瓦片的,干什么的都有。有的還會跑回家里,揪一塊烙餅,一邊吃一邊回到學校。這時,湘云的姥姥會準時地出現(xiàn)在教室外面,遞給她一個夾了紅糖或者咸菜片的饅頭,有時是一個扒好皮的煮雞蛋。湘云就那么一邊吃,一邊給她的幾個“粉絲”講她剛剛讀過的故事。
圍在湘云身邊聽故事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她的舅舅知道了這件事。于是,晚飯過后,就會閉著眼睛,躺在搖椅上,喊湘云給她講故事。然后,像變戲法似的,遞給她一塊糖,再遞給她一本新的小人書。
美好的東西總是易于流逝。幾年后,寶庫、占山、燕子都考上了公社中學,黑小子不愛學習,給生產(chǎn)隊看瓜地,俊云在莊子里的繡花廠學習繡花,文杰、虎子正鉚足了力氣準備考中學,湘云的媽媽也來接她回家了。
即將離別的日子,伙伴們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陪湘云。
那天,夕陽燒紅了半邊天。吃過晚飯,也沒個人影來找湘云。舅舅把兩個鼓鼓囊囊的黃書包捆在一起。
“云兒,這些都是小人書。有整套的《西游記》《三十六計》……我都給你郵回去,看完保管好,書可是好東西。”
“嗯!”
湘云可沒心思看大人們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到一起,就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一聲,繼續(xù)盯著大門口。
“寶庫哥——”
湘云忍不住了,她拖著長音,向隔壁院子里喊著。
“寶庫哥——俊云——”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湘云笑了,趕緊跑出去。
伙伴們已經(jīng)到了大門口。他們有的捧著幾個蓮蓬。有的拿著幾節(jié)藕,黑小子照樣一手一個大荷葉……
“送給你的!”
看著孩子們臉上那種滿足的笑,院子里的幾個大人,誰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呵斥幾個鞋上滿是污泥的孩子。
假小子俊云破天荒地躲在最后面,一直低著頭,手里拿著一幅畫。直到大家都看她,才帶著哭腔把畫遞給湘云。
“這是王老師送你的,被我——被我——”
“王老師的畫可金貴呢,這個得收好。”湘云大舅搶先打開畫:
一個大大的荷塘,滿池的荷花,一朵朵緊緊地依偎著,如同穿透接天的蓮葉,兀自長出。幾朵剛從水里鉆出來的花骨朵,有的抿著嘴,有的羞答答地展開一兩片花瓣,露出一點兒嫩黃色的蓮蓬。讓你忍不住去親近它,又舍不得碰它分毫。無論用嫵媚,清秀,亦或是亭亭玉立、風姿綽約、紅荷菡萏、嫩蕊凝珠……都無法形容它的清麗。
只是,畫面上,硬生生的多出來一座小橋。
小橋從壩埂上一直延伸到荷塘深處!
湘云的大舅半張著嘴巴,瞪大眼睛怔在那里。小伙伴們湊上去,就捂著嘴嗤嗤的笑。
“這個好,我收下了。”湘云得意地拿過畫,跑進屋子去了。
第二天,湘云背起厚重的行囊,帶著幾只蓮蓬,幾節(jié)蓮藕,還有那幅畫著笨拙小橋的荷塘圖踏上了歸途。
一起帶走的,還有歲月的拔節(jié)聲里,珍藏的記憶——那啟蒙心智的教室,那多彩的生活,那遠去的稚嫩,還有那插上了翅膀的夢想……
觸目驚心的垃圾場
“濁風飄飄悠悠,又添愁;何故心急如焚,喜亦憂。往事也,俱往矣,上心頭;滿目塵世繁華,念難休?!?/p>
湘云倚靠在剛剛換乘的汽車上,自言自語的低吟著這既不成詞,也不押韻的句子。真想替司機狠勁兒踩下油門,讓車速快起來。
四十年過去了。湘云雖然每過幾年就會到薄莊去看看,但是那片荷塘早就變成了垃圾傾倒場。她的姥姥、姥爺和姨娘們都相繼離世,王老師也早就不在了,只有一個八十六歲的舅舅,被接到了天津濱海新區(qū)的女兒家。
但是,湘云就是想看看今天的薄莊,今日的荷塘。
只為了找尋那份記憶,湘云執(zhí)意乘車八個多小時,來到了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薄莊。
當上村支書的寶庫,上次和她見面,就拍著胸脯說要還荷塘以清麗,還要挖很多的水塘養(yǎng)殖蓮藕。果真如此的話,雖然不是欣賞“蓮花過人頭”的好時節(jié),卻也能憧憬滿池荷花香??!
湘云這樣想著,車子已開進了薄莊。
早已等在那里的寶庫依舊不失當年的熱情,一見面,就眉飛色舞地介紹莊子里的變化——土路變成了柏油路,鑲著瓷磚的新式樓座整整齊齊。學校舊址那兒,并排蓋起了兩幢三層樓。一幢是學校,一幢是大隊部。莊子南頭,建起了服裝廠、皮鞋廠;昔日的荷塘東側(cè),建起了規(guī)模挺大的肝鵝養(yǎng)殖、加工廠……湘云當然知道這都是寶庫的“功績”。
走到湘云姥姥家的那座院子前,一個刺眼的垃圾場赫然眼前——小山似的垃圾一直傾倒至路邊。有生活垃圾,有拆房子的沙石,也有工廠的廢棄物。不用閉眼,你就能想象到夏天蚊蠅肆虐、雨天污水橫流、風天垃圾狂舞的情景,就算是冬天,也得捂著鼻子從那里經(jīng)過。
這就是昔日的荷塘。
駐足四望,無論如何,湘云也找不到半點當年荷塘的影子。
寶庫顯然看出了湘云臉上的變化,趕忙解釋:
“這片地,都在上面規(guī)劃范圍內(nèi)。這些垃圾一開春就會處理掉,等你下次來,這里就是一座現(xiàn)代化工廠了——”
湘云的喉嚨哽住了。
她多想再一次站在壩埂上,看一眼荷葉婆娑、荷花羞澀,看一看菱藕滿塘、魚翔淺底,看一看蝶飛蜂舞、草木豐茂……哪怕不去摘蓮藕,不去折荷葉,也不沒有那座綿延伸向荷塘的小橋……
可是,昔日的荷塘,消逝了!
消逝了,昔日的荷塘!
湘云在心底里叩問:
如果富裕要用破壞環(huán)境作為代價,那么污染的苦果誰在品嘗?
如果沒有環(huán)保手段為此埋單,不發(fā)展是不是就是更好的發(fā)展?
回過神來,寶庫的窘迫,似乎給了湘云一絲安慰。她相信寶庫是一個做實事的村支書,不然,薄莊這個當年只有五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怎么會吸引來這么多投資商!變得如此富裕!
湘云相信:清水荷塘不會永遠消逝。因為那是孩子們記憶的瑰寶,是幾代人曾經(jīng)的天堂,也是黃土地上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