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旭峰
俺劈死你個絕戶種!當滿堂大喝一聲,掄起鐵鍬劈向他的時候,丁旺當村主任剛好兩個年頭。
絕戶,絕戶頭子,是這個地方最惡毒的罵人語言。一是罵人事兒做得絕,二是罵人斷子絕孫。它比罵娃兒沒有屁眼要狠N倍。在有些人心目中,沒男娃兒絕戶了簡直是世界末日到了,跳井摸電門的心都有。
丁旺是獨子。那年他爹躺在炕上,喘著這口氣上不來那口氣,渾濁的眼直勾勾地看著屋脊,雞爪樣的指頭哆嗦著指向空氣:危,危險吶——丁旺驚恐地眨巴著眼抬頭看屋脊,脧脧四周。哎……嗨!你……獨子,續(xù)……香火……急得他爹使勁扯身子底下的破被褥。站在一邊的堂弟滿堂沖撅著黃毛小辮的他閨女一使眼神。丁旺才明白爹的意思,他家已經(jīng)到了要絕戶的危險境地。在這個村姓丁的只有一個爺爺分出他和滿堂兩家。滿堂也是獨苗一根。
這時,只聽嘎巴一聲,他爹像秋后老玉米秸斷根一樣斷了氣??赡莾裳鄞蟊犞趺匆膊婚]。爹啊,放心走吧,俺生娃兒,俺續(xù)香火。丁旺哭喊著用手費了好大勁,才將那倆眼皮合上。后來相當一段時間,一見那他閨女撅著的黃毛小辮兒,丁旺就想起那雙合不上的眼,想起答應過他爹生男娃兒續(xù)香火的承諾,想起九泉之下他爹那眼珠子還期盼地瞪著。所幸頭一炮他打出的那黃毛小辮兒已經(jīng)七歲。再熬一年,政策就允許生男娃兒了。那時,丁旺還不是村主任。
在那倆大眼珠子地注視下,丁旺熬走月亮熬日頭,艱難地熬著一天又一天,終于熬過了難熬的一年。在忐忑不安中盼來了老婆挺著的大肚子,那心情簡直用語言沒法形容。一天到晚傻了似的“老天保佑,列祖列宗、菩薩保佑,上帝保佑”地嘟囔。老婆要生的那天,他站在產(chǎn)房外走廊上等待那聲讓丁旺直想罵王八蛋的啼哭聲時,還低頭閉眼對著粉白墻蠕動嘴唇,路過的白大褂冷冷側(cè)目:精神病患者怎么跑來產(chǎn)科病房了。
某某——生咧!丁旺一愣,女娃!他好半晌沒回過神來,瞪著以為聽錯了,眼睛望著護士,護士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這遍他聽清了。那混蛋老婆又生了一個賠錢貨。他的身子晃了幾晃,猛地吼了一聲,狗操的絕戶老婆,頭也不回走了。第二個閨女的出生,把丁旺逼進了兩難境地,再生就違背政策,就超生,就罰款;不生,就絕戶,就斷了香火?!安恍⒂腥裏o后為大”,沒男娃兒是絕對不孝,絕對斷了香火,絕對讓他爹死不瞑目。那年除夕上墳,丁旺和滿堂站在墓地里,望著一個個饅頭樣的大土堆。人丁興旺的家族墳前,香火旺鞭炮清脆,絕戶家孤墳冷落,怎一個凄涼了得?讓他看到了活著沒人養(yǎng)老,死了沒人請回家過年的可怕。當目光轉(zhuǎn)向爹的墳頭時,腦子里又出現(xiàn)了他爹那對大眼珠子。隨即怨恨之心油然而生。貓三狗四,你這當?shù)倪B動物都不如,只生了俺一個,讓恁重的擔子壓到俺身上。想到此,惱恨之情忽地燃燒起來,他將長長的鞭炮對準爹的墳頭咣咣咣地轟炸起來——鞭炮炸響聲里,他還想起滿堂結(jié)婚前他們的對話。
你不怕娶了麥香羊角瘋遺傳?
滿堂說:什么遺傳不遺傳的,俺娘還精神病呢,俺光棍到四十好幾了,再不生個男娃,危險了。
滿堂說:人說腚大的能生男娃兒。你生了個丫頭,我再沒有男娃兒,姓丁的在這個村里還有什么地位,真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
滿堂說:有毛不算禿,生個羊角風男娃兒,也比絕戶好。這話讓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原本麥香是他的??僧斈晁律鰧O子也羊角瘋,發(fā)了狠話,你敢把麥香娶回家,俺就敢跳井。娶了現(xiàn)在的老婆沒羊角風,可把生男娃兒的事耽誤了。
他內(nèi)心一狠,不能讓丁姓在這個村斷根絕戶。滿堂能生,俺更能生,而且要優(yōu)生優(yōu)育。想到此,他輕快地踏過滿地鞭炮碎屑,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家里有白白胖胖的男娃兒在等著他。
過完年不長時間,他的心又沉重起來。沉重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考慮著怎么超生,怎么對付鎮(zhèn)上那些專干斷子絕孫營生的計生人員,考慮罰款向誰去借……每當此時,爹閉不上的大眼睛就給他鼓勁。他還給第二個閨女起了個名字叫“危險”。有人還以為是“濰縣”,建議不如叫濰坊,坊,芳,女孩子好聽。絕戶耷拉個長白山臉在心里說,芳,芳,芳個屁。為生男娃兒,丁旺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撒謊、躲藏、請客送禮,主動把家里黃牛送到村委充作罰款。就連傳說的“同床前打堿水、讓老婆先動情一些”的偏方都用上了。老婆一懷上,他就在村里放話,老婆跑外地去了。其實,他老婆哪兒也沒去,就藏在他家牛棚里,晚上鎖上大門才讓老婆回屋睡覺。時間一長,被因為生兒子被罰得連褲子都穿不上的鄰居在墻頭踏著梯子窺見并舉報了。鎮(zhèn)上趁夜色派人翻墻進他家捉了個正著。黑暗里有個人影冷冷地立在那兒袖手旁觀,是村主任。老婆當即被拉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做了人流,結(jié)扎了,徹底斷了丁旺生男娃兒續(xù)香火的念頭。
丁旺躺在炕上三天三夜沒睡沒吃沒喝。好幾次拿著農(nóng)藥瓶子往嘴里灌,被老婆哭著奪下了。零星的鞭炮聲不時傳到黑糊糊的屋里。老婆擦著臉上的淚水,怯怯地說,他爹,起來吧。人家過年咱家過關也得過啊。這都是命啊。呸!呸!呸呸!丁旺狠命地呸著,不知道是呸老婆還是呸他爹逼人的大眼珠子。之后,長嘆一口氣爬了起來,對著腦子里那對大眼珠子發(fā)狠,年墳也不去上了,你別回家過年了,反正咱爺倆將來都是無家可歸的孤魂游鬼。
除夕夜,丁旺坐在堂屋正中,任由蠟淚一滴一滴地流,目光逡巡在家譜那列祖列宗的名字上,最后停留在爹的名字那兒。爹的名字由他寫在上頭,自己百年后有誰把名字寫上呢?突然,炒豆般的鞭炮聲仿佛去了另一個世界,屋子里靜得能聽到香火在燃燒的聲音。跪在地上的他抬起頭來,驚訝地忽然發(fā)現(xiàn)煙霧繚繞中,立著一個白胡子老頭,隱約間像影視上的神仙,又像爹的模樣。白胡子老頭幽幽地:怎么不請俺回家過年?別怨別恨啊,要怨就怨咱家祖祖輩輩陰德積得不夠。
唉——認命吧。他想起老婆懷孕后一個集上,找了批八字的胡算命給占卜。那老先生開始給多少錢也不給算,后來逼急了望著他搖搖頭,說:命里沒有莫強求。之前做B超說是男孩,可人流后聽醫(yī)生說還是女孩??磥聿徽J命不行啊。只是頭上的絕戶帽子,讓他氣惱、無奈。一次他在地頭上翻地,村里出了名的潑婦因為爭地邊子和他吵了起來,不小心罵出“絕戶”兩字。丁旺拎著鐵鍬攆潑婦跑出二里多地去。自此再沒人敢當他的面提“絕戶”兩字。后來他當了村主任,村民當面叫村主任,背后罵他絕戶種。種,是方言,雜種,鱉種,驢種,窮種,犟種,最著名的是莫言那句“俺爹那個土匪種”。
罵歸罵。其實丁旺不像影視劇中那些村主任做事那么絕。因為那個說不清的除夕夜,白胡子老頭積點陰德的話左右著他的言行。丁旺長得身子長腿短大腚,啥時見他都忙得小短腿拽著大屁股哈巴狗一樣小碎步滿街竄。老人見了,嘖嘖,看把孩子忙的。村民的事,事無巨細,找到他管,不找他也管。沒有他不知道的,沒有他不明白的,沒有他不管的,尤其在生男生女方面喜歡為人傳授經(jīng)驗拿主意。其實,村民表情看不出啥來,心里話卻是,你那樣有本事還絕戶?他的內(nèi)心獨白是,好好干,積善行德,做個好人,圖個好報,來個終身制。當從電視上看到外地有的村干部毛都白了還干,他的勁頭更足了。不知從哪天開始,村里人發(fā)現(xiàn)丁旺家里燈光經(jīng)常徹夜通明。
村干部沒有不抓住機會摟錢的,丁旺在家點錢吧?切!說些不靠譜的話,咱這窮村好比老鼠尾巴上的癤子——有多少膿水?不知道絕戶哪根神經(jīng)病了,愿意當這窮干部。話傳到丁旺耳朵里,他看著手中的書心里說,要是村子富,還能輪上我這樣的當村長?要后臺沒有后臺,要錢沒錢,還是小家族。
有權了,兩口子不會是在家鼓搗著生個男娃兒吧?還有的瞎猜。哼!要是能生就好了。丁旺想起老婆被強行拉走結(jié)扎那個夜晚,如果自己是村主任……
其實,真的都是瞎猜。丁旺半夜半夜地捧著本《法律基礎知識》一字一字地念,而且時??粗粗?,燈也不關就呼嚕上了。他不但知道《民法通則》是六屆人大四次會議通過的,還知道法人不是人,說話還添了個口頭語“從法律上說”。
同滿堂差不多年齡大的一對夫妻開始幾年吵吵鬧鬧的,突然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兒,闔家上下小嘴咧大了,大嘴咧到了后脖頸。閑著沒事干的幾個長舌老婆子,看著人家孩子就附耳努嘴嘁嘁喳喳,這自然瞞不過丁旺的耳目。一副熱心腸的他登門現(xiàn)場辦公,村里人不地道胡說八道這個問題,從法律上說非常好辦。俺讓朋友免費給你做個DNA。夫妻倆一聽臉色大變,死命阻攔,不,不用麻煩。不麻煩,俺有權利和義務通過法律堵住他們的嘴。主任,求你千萬別呀。好好好,不做,不做。說著,丁旺把攬在他懷里的孩子一推就離開了。過了沒幾天,人家夫妻陰著臉上門找丁旺,你給俺孩子做什么地恩啦?沒,沒有,丁旺臉憋得像紫茄子,一口恨不能說N個沒有。原來人家丈夫沒有生育能力,孩子是夫妻倆商量好了借種生的。有人在村東嶺上開礦生產(chǎn)黑色粉末,滿堂和周圍村里許多人去打工,整日整夜地干。流出的廢水污染了水源,致使村里許多人喪失了生育能力,借種成了不公開的秘密。那天,丁旺像鬼子偷地雷一樣偷了人家孩子一根頭發(fā),自掏腰包給人家做DNA。沒有不透風的墻。父子沒有血緣關系的事很快傳到村里。這可是個人隱私,粗通法律的他哪敢承認啊。只是那夫妻倆啞巴吃黃連,雖有苦也不敢深究。
計劃生育是國策,對此,丁旺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上任第一天,他在村委會墻上用白灰寫了一條標語,“寧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個”。白灰未干,不知哪個好事的將“超”字改成了“少”字,潛臺詞很鮮明,劍指他有超生前科。丁旺罵著刁民,把標語改了回來。盡管“超”字改得模模糊糊的,可總比“寧可血流成河,不可少生一個”要好,那不像話。要管好計劃生育雖然不需要血流成河,但其中的難度、麻煩,再優(yōu)秀的作家也難以想象出來。輪到丁旺管就更難了。鎮(zhèn)上說爭創(chuàng)先進單位,計劃生育是一票否決,你們村不能拖后腿。老少爺們這頭,只要他一提計劃生育,有人就笑著說,炮樓上又捎話來啦?登門去做工作,他的后腿剛出門,身后的門咣當關上了,隔著門縫指頭就戳到他脊梁上,自己絕戶還想讓別人也絕戶,缺德不缺德。這些話聽起來很不是滋味。用他的話說,老鼠鉆進風箱里——兩頭吃氣。好幾次丁旺想撂挑子。抬頭望望天,低頭看看地,想起終身制,想起麥香,想起他們家族,有時還想起天地良心,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陪伴他邁過了一個個坎。當然,有的坎不是他一廂情愿說邁就邁過去的?,F(xiàn)在,就橫在面前一個坎,讓他這村主任差點沒邁過去。
那是個早晨,村民天不亮都去了地里澆麥子。村委大喇叭響起丁旺的大嗓門,喂——注意啦,返青水沒澆的要抓緊啦。正掐著水管子的村民對著噴出的渾水,用你放屁,就你家沒澆了。喂——注意啦,沒做孕期檢查的,要抓緊啦。今天鎮(zhèn)上來人檢查,不做的,罰款啦!有人把鐵锨往麥地狠狠一插,重復村里流行的“嶺上開礦污染,男人借種生產(chǎn),麥香沒證懷孕,特殊不用孕檢”的順口溜,霎時引起哄笑。
丁旺腦門上擰著大疙瘩關上麥克風,走出村委的時候,嘭嘭嘭——一陣馬達聲傳來。只見他堂弟滿堂開著拖拉機拉著潛水泵旁若無人地開了過去。麥香圍著紅色圍巾騎著自行車緊隨其后。
停下,停下。丁旺攔住了她。
你這個情況了還讓你下地?
麥香低頭抿嘴看著自行車前輪一句話不說。
滿堂那邊——你可別——
麥香回頭剜了他一眼,臉紅著將腳踏上自行車要走的樣子。
好了,快去吧,跟滿堂說聲快回來孕檢,他沒時間我陪你去。
麥香的大腚在車座子上一扭一扭走遠了。滿堂結(jié)婚的一幕又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麥香目光里幽怨的內(nèi)容只有他能讀懂,你不要俺,俺跟他。
麥香沒辦準生證懷了孕。滿堂解釋是結(jié)婚好幾年吃藥求仙都懷不上,不知道怎么懷上的,哪兒來得及。還說,“超”過了,是個男孩。丁旺想著這些望著已經(jīng)沒了麥香身影的大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如果不是爹阻攔,他和麥香光明正大生男娃兒該多好啊。后來在很復雜的情感支配下,他托人為麥香補辦了準生證。
等了一會兒沒見麥香回來,丁旺掏出手機給滿堂發(fā)了個短信,不去孕檢,挨罰別找俺!
隨哥的便,罰就罰吧。滿堂回道。
一上午,沒見麥香的影子,給滿堂打電話先是不接,后來干脆關機。只好管計生人員的飯?,F(xiàn)在村委不收提留錢,招待費緊張。吃飯回來,滿堂剛好開著拖拉機打那邊砰砰地過來,丁旺用手一指,滿堂把拖拉機停在了路邊,嘻皮笑臉跟著丁旺走進村委。不知道為啥手里還拿著一把鐵鍬。
嘻嘻,等俺有了男娃兒,別說是澆麥子,什么事俺也當甩手掌柜的,嘿嘿。
生出男娃兒是他的?!丁旺眼里情不自禁的酸淚差點流出來,他仰起頭閉上眼將其硬憋進了喉嚨里,推開門噗地吐了出去。
澆麥子重要,孕檢更重要!滿堂白了一眼搶話說的女人。女人嘴唇上有塊花生仁大的黑痣,痣上還長著幾根黑毛,驢皮一樣。心想,有你這頭騷草驢什么事?
哥,麥子可是莊戶人命根子。
這是規(guī)定。計劃生育工作一票否決!不孕檢,鄉(xiāng)、縣的先進單位就泡湯,你負得起責嗎?草驢女人又搶著說。
麥香的身體、胎兒健康別馬虎啊,兄弟。
草驢女人緊接話茬,等生出來不正常就晚了,智障……沒等草驢女人說完,滿堂斜視著草驢女人朝著丁旺,俺的老婆不用你們咸吃蘿卜淡操心。哎,什么是智障?
就是羊角——丁旺意識到不該說,硬把到了嘴邊的“瘋”字憋進肚子里了。滿堂顯然明白了丁旺說的啥,臉色變得鐵青,你們不用嚇唬俺。說著,出門拖起鐵鍬就走。呸!呸!昨晚夢見喪門星,今早遇見貓頭鷹。
滿堂——滿堂——丁旺緊隨其后喊:從法律上說,麥香必須去做孕檢。
此時的滿堂肚子鼓得要爆了,耳朵嗡嗡得什么也聽不見了,智障的說法讓他惱火,讓他懼怕。你他娘的絕戶種,看我生兒子嫉妒,還弄這么個騷驢女人來。他似乎聽身后那草驢女人還像潑婦罵街似的在罵,死胎,絕戶,羊角瘋——絕戶字眼讓滿堂一下子爆炸了,絕戶,你奶奶的才是個絕戶!滿堂猛然回身,俺劈死你這個絕戶種,俺劈死你們。揮起鐵鍬劈過去。丁旺本能地一閃,鐵鍬將門框的木頭劈下連同玻璃嘩啦的落到了地上,閃耀著太陽的光輝。眼見鐵鍬再次劈過來,丁旺頭一歪拔腿就竄。滿堂抄起鐵鍬就追,此時的丁旺恨不能再長出兩條小矮腿,在村委院子里邊跑邊喊:110,110,快打110。墻角鼠洞里有只老鼠瞪著花椒粒樣驚恐的眼珠,倏地不見了,空留下黑黑的洞。草驢女人咣地關上了門匆忙掏出手機撥打110。
嗚哇——嗚哇——警車載著滿堂閃爍著警燈走了,丁旺胸脯急促地起伏著,汗水順著耳根流進了脖子,一股紅色火焰倏忽又飄向他,他一驚定睛看去,原來是麥香系著大紅色頭巾騎著自行車到面前了:發(fā)生啥事了?!
從法律上說,滿堂持械行兇,妨礙執(zhí)行公務,被派出所抓走了。
為啥?
你問俺?丁旺疑惑地盯著麥香,滿堂為啥這樣兇?!想要俺的命呢。
俺沒有對他說啥,他不知道。
有本事朝公家人員使,遠近不分沖俺來,還有良心嗎?讓狗叼去了。哼!
麥香看著通往鎮(zhèn)上的路,拿起紅圍巾擦眼。
從法律上說,他已涉嫌違反治安條例,因為是未遂,沒劈死俺,不治他罪,也得拘留他半個月。
丁旺望著麥香,想起在滿堂土炕上那個晚上,遠處傳來嶺上開礦的機器聲,麥香的淚臉偎依他懷里,俺要你,俺要,給你,給你生男娃兒……
突然,手機響起。丁旺從兜里摸出放到嚴肅的臉上,是我。請指示。滿堂關起來啦?可他老婆懷孕——一人在家——啥?還罰三千塊錢?!好吧,好吧,正好在這兒,我向她傳達。此時,麥香的臉上早已大河奔流、泣不成聲??薜枚⊥X子里的仇恨淡了許多,滿滿地注進了疼愛,他心里罵自己賤,說出來的是,去辦公室吧。
一走進辦公室,丁旺咣當把門關上了,從里面上了鎖,忽得湊了過來,麥香的臉漲得通紅,瞥了一眼窗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哦,別誤會。俺的意思,從法律上說,罰款必須交——他的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又說:明天先拿兩千去鎮(zhèn)上,就說錢是借的,俺再托托人。
……
還有,你去前,口里含上點牙膏或者洗衣粉,他們不放人,你就倒在地上讓嘴里冒沫——其余事有俺。
次日傍晌,滿堂的罵從外面?zhèn)鬟M了村委,你個絕戶種,讓派出所關俺,罰俺,俺不服!俺要上告……立在辦公室的丁旺眼瞅著麥香將滿堂拉走,掏出手機給草驢發(fā)去一條短信,滿堂要告狀,從法律上說,建議來個行政處罰決定書。之后,他陷入了沉思。鎮(zhèn)上干部是活的,不定哪天一紙調(diào)令拍拍屁股走了。我可是坐地戶,現(xiàn)在低頭不見抬頭見,將來死在這兒,埋在這兒。滿堂畢竟是我的堂弟,還有麥香,我是絕戶,我可不能把事做絕了。許多事從法律上說應該辦,可從父子老少爺們?nèi)フf給自己留條后路更應該。
滿堂要告狀的消息不脛而走,村民撇嘴加嗤之以鼻,計劃生育的官司能打贏?能打贏就不“寧肯血流成河”了,自古以來官官相護,“官向官,民向民,鴨子向它拽拉裙”。
村民看見唇上有黑痣那個草驢女人一大早就來了。草驢女人坐在丁旺那把椅子上,嘴像驢在反芻,唇上的黑毛張牙舞爪在亂動。有股甜兮兮的味跑到丁旺鼻子里,讓他惡心。丁旺接過行政處罰書看了一眼,處罰理由是“超生”。心想從法律上講有了準生證能叫超生?再看時間,填寫的是今天,私下思忖,既然造假就造圓滿了。剛要張口向草驢女人建議,看見滿堂旋風一樣刮進辦公室,給,處罰決定書。丁旺將一張打印好的白紙遞到滿堂手里。你不服可以去縣計生委復議。草驢女人剜了丁旺一眼,多管閑事。唇上幾根黑毛不舞扎了,改成哆嗦了,要上告,好啊,告吧,你有錢就告,國家給我出錢,我奉陪到底。草驢女人的話給差錢的滿堂點了死穴,眼神慢慢暗淡下來。看看手中的處罰書,默默地走出了村委,迎面碰上匆忙趕來的麥香,伸手攙住他默默地走進狹窄的小街上。日頭毒辣地照到麥香凸起的腹部上,把他們的影子拉長擠短。滴滴滴滴,麥香兜里響起短信聲音,陌生的號,告!告村委,告計生人員,有準生證何談超生,憑啥不能生?憑啥罰你錢?滿堂看完,一拍腦袋把手機往麥香手里一擲,轉(zhuǎn)身往村委跑。村委門口,丁旺邊往兜里塞手機邊笑著向草驢女人揮手,也不吃飯就走,辛苦。突然,笑眼停住,越過草驢看過去,騎在摩托車上的草驢女人回頭循著他目光看見滿堂跑了過來,你們這些斷子絕孫養(yǎng)的絕戶種,我有準生證,憑啥說俺超生,憑啥不讓俺生男娃兒?!還俺的錢!草驢女人一怔,臉上露出說不清的表情,回頭說了句,交給你了。屁股后頭冒出一陣煙,走了。
滿堂一晚上沒睡著,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像鍋中的烙餅,仿佛不翻身子就糊了。身子糊不了,他腦子卻真的糊涂了,迷糊了。何方神圣給我的短信。接到短信一時性起,要打官司,要告人家,可是咋告?影視上堂外喊冤,攔轎遞狀,不說那路子對不對,就是狀子自己也不會寫啊。一邊的麥香,怯怯地推推他,找絕戶問問?
呸!一提絕戶滿堂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們一個鼻孔喘氣,都不是好東西。
滿堂翻了個身,嘆了口氣不動了。曙光照得室內(nèi)漸漸亮了,院子里的雞起啦起啦叫個不停。
怎么辦呢?想著,滿堂打開了手機。嘀嘀嘀,誰這么早發(fā)短信?猜疑著看內(nèi)容,去縣上復議。他驚訝地四處看了看,好像怕有人看見他的秘密一樣,又低下頭繼續(xù)看,院子里有復議書。滿堂扔下手機,憋著尿咣當打開門,半裸著身子跑到院子里,狗一樣四處尋找就差用鼻子聞了。猛地發(fā)現(xiàn)墻邊閃光,快步上前撿起一個塑料帶,里面裝著三份寫著字的紙。滿堂跑回家打開燈,看著看著臉上的陰霾像見了太陽光亮起來。
早晨的太陽透過玻璃窗填滿鎮(zhèn)計生辦的時候,滿堂像下戰(zhàn)書一樣很嚴肅地雙手將復議書遞到草驢手里:俺很窮,可俺有房子,有老婆。青島打不贏,俺去濟南;濟南打不贏,俺去北京。俺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草驢女人困惑、驚恐、憤怒的表情交替著變幻,又聽滿堂吼道俺去縣上了,騎上自行車走了。
幾天后,一輛寫著“××縣計劃生育服務”的面包車進了村。村委大喇叭隨即響起丁旺的聲音:滿堂,滿堂,馬上到村委,滿堂馬上到村委。另外還喊了幾個村民的名字。
面包車拽著豐滿的屁股開走后,村里各種傳說就出來了。有的說,下來調(diào)查是擺擺樣子;有的說,沒有關系什么也白搭;還有的說,處理這件事還是鎮(zhèn)上……說來說去滿堂的官司輸定了。
奇怪的是,好幾個月過去了,鎮(zhèn)上再沒有人來計劃麥香的生育,任由麥香腹部隆成一個倒扣的大鐵鍋。讓滿堂納悶的是,再沒收到那奇怪的短信。面對麥香預產(chǎn)期臨近,他有點無所適從。臘月的一個晚上,在炕上烙鍋餅的滿堂,烙到窗戶大亮突然明白了,那短信是絕戶發(fā)的。這個家伙真陰險啊,攛掇俺去告狀,讓俺丟丑又費了錢。絕戶,絕戶啊,老少爺們沒罵錯你啊,你枉姓丁了,干的這樁事真是耗子咬麻袋——絕(嚼)了。待會兒天亮了,俺要揭穿你,把你的絕戶事抖摟得讓老少爺們知道,讓你頂風臭四十里。
丁旺昨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有男娃兒了。令他驚訝的是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是麥香。麥香笑瞇瞇眼里的內(nèi)容是,俺不想讓你絕戶,孩子的爹是你,就名正言順地叫你爹,長大了接你的班,也當村主任。突然,滿堂掄起鐵鍬劈了過來,丁旺一個激靈醒了。怔怔地看著屋脊想起鎮(zhèn)上的交代,爬起來推開門,卻見一夜早飄下滿天的大雪。冒雪走到滿堂家剛要喊,呼隆一聲門自己開了。滿堂面帶慍色一步跨上前來,腳下的雪夸張得嘎吱嘎吱響:俺正要找你!你送上門來——
你,你,兄弟,你聽俺說,丁旺兩手本能地阻擋著后退了幾步,俺把罰你的款帶回來了。說著,掏出一沓錢塞到滿堂手里。就在他轉(zhuǎn)身離開那一刻,哇啊——一聲雄性十足高亢嘹亮的嬰兒啼哭劃破臘月的鄉(xiāng)村上空。丁旺的雙腳像掛上了秤砣緩慢地邁著。身后驟然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他聽出這是滿堂放的。一股說不上的滋味涌上心頭。滿堂的官司經(jīng)縣里調(diào)查后,撤銷了鎮(zhèn)上的處罰決定,有關人員互相推諉不想滿足滿堂的要求,把事又壓到了他頭上。他又一時腦袋發(fā)熱自掏兩千塊錢謊稱罰款送了來,人家滿堂還不領情。拖著沉重雙腳的丁旺進了院門,雪正緊,寒冷的天,寒冷的地,天地棚頂上蓋上了厚厚的雪,望著棚里供的木板印畫“天地三界萬靈十方真宰之神”牌位,他又想起多年前上年墳那鞭炮聲,想起了那年家堂前爹回家過年的情景,想起爹說過的話,想起了麥香,想象著麥香懷里那個小生命,一股冰涼的液體流過他的臉頰,滴到腳下的雪上。
注:貓三狗四原意是懷孕時間,人物曲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