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邊的話:躬耕。自古就有親自耕種,樂守圣賢之道的說法?!度龂尽の褐尽ず褌鳌罚骸?昭乃轉(zhuǎn)居陸渾山中,躬耕樂道,以經(jīng)籍自娛?!?形容隱士的生活和節(jié)操。王立光先生自身離職場,賦閑一隅,平日里揮毫灑墨、撰文著書,常樂以躬耕為名號,借此抒情達意,以表心志。立光先生文思敏捷,筆耕不輟。幾年中,立光先生的散文已成氣候,其散文立意深厚,文筆老道,作品在國內(nèi)各大散文期刊均有選載。本刊以《躬耕文粹》為園地,將陸續(xù)刊載立光先生的散文,履成前諾,以饗讀者。
1970年2月4號立春,2月6號過春節(jié),正月十九就是雨水,春脖子短。清理階級隊伍轟轟烈烈,生產(chǎn)隊里白天大干晚上大批,春節(jié)也不能消停。知識青年們要回家過年,大隊專門通知:三十可以走,過了初五必須返點。我和哥哥下鄉(xiāng)在一個公社,分別在兩個青年點,年三十都從青年點回了家,父親也從“五七干?!被丶伊?。這是全家人團聚的幾天。城里每人供應(yīng)一斤肉,我和哥沒有份,還好,我下鄉(xiāng)一年,扣除口糧款,還剩了36元錢,全部交給了母親,算是貼補了家用。哥平常有點花消,還赤字,干了一年還欠隊里幾十元。父親親自上灶,炒了幾個菜,加上個酸菜汆鍋。我上街給父親打了二兩散白酒,全家圍坐在一起,父親自斟自飲,共同吃了頓年夜飯。沒有放鞭炮,也沒有貼對聯(lián),燈絲像快要熄滅的紅炭,使白熾燈吃力地發(fā)出微弱的光,窗外不時傳來“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報道和“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樣板戲選段,給除夕夜的靜謐增添了幾分熱鬧。
過了初五,我和哥該返回青年點了,父親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說:“革委會已經(jīng)通知了,要我到農(nóng)村插隊,走五七道路,這次是帶著全家一起走?!比胰藝谝黄?,誰也不吭聲,其實全家誰都知道了,只是父親不提,誰也不說。父親接著說:“下鄉(xiāng)也挺好,省著把家弄的七零八落,這樣可以把家弄一起,我想好了,反正都是種地,那就在一起種,你們哥倆回青年點后把東西收拾好,和領(lǐng)導(dǎo)說一下,抓緊回來。”我雖然沒插言,心里也想早點離開青年點,下鄉(xiāng)一年多了,住在老百姓家的空房子里,夏天沒有窗紗,冬天沒有玻璃,晚上的洗腳水,早晨就凍成冰坨了。雖然一些老百姓分別把同學(xué)陸續(xù)接到家里去住,但是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已經(jīng)有幾個同學(xué)投親靠友轉(zhuǎn)走了?!斑@幾天就收拾東西,咱們的房子已經(jīng)有主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早點把房子給騰出來,十五前就搬家。”高音喇叭中“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報道還在反復(fù)播出,我和哥哥沒什么,只是苦了弟弟和兩個妹妹,他們還都在讀書,也得跟著走。
我和哥很快就從青年點返回來,正月十三搬家。父親單位一早派來兩輛大解放,同志們也來送行,家里像樣的東西只有父母的一對對箱,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車就裝完了,另一車,父親對來送行的辦公室劉主任說:“幫我買兩噸煤吧,總不能讓孩子們凍著?!庇谑抢藘蓢嵜?,還有父親單位送的鎬頭、鐵锨、糞筐、扁擔等。
我家插隊在蓋州的大王莊村,當時叫蘆屯公社官屯大隊第五小隊。走五七道路,都是縣里指定地點,也可以選擇回老家,但是父親沒有選擇回老家,老家在山里,很貧困,因此很革命。老家的人對父親有期望,父親從小讀書時學(xué)業(yè)好,曾經(jīng)讓七溝八岔的鄉(xiāng)親們引為驕傲,父親走出大山曾經(jīng)給這個山溝的鄉(xiāng)親們帶來過絲絲的榮耀??筛赣H的心中有他的苦衷——“如今又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了,怎么和鄉(xiāng)親們說?鄉(xiāng)親們會怎么看?”但他從不說給我們聽。
父親一生很少回老家,甚至祖母去世時都沒有回去,老年時他曾經(jīng)跟我流露出了他的心聲,他說:“山溝里一些人很勢力,一直以為我在外邊混的挺好,一見到我全家被下放到農(nóng)村,會喪氣,而且會不待見你們?!彼鳒I了,說:“對我怎么都行,可是你們小啊,該你們什么事?不能沒有尊嚴地生活,青年人心里應(yīng)該充滿光明。”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錚錚鐵漢,直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脆弱,他的兒女情長。
父親曾經(jīng)在這個公社工作多年,對這里的民風人情了如指掌。太平莊是很太平的(大王莊文革期間改名為太平莊),這里沒有階級斗爭,政治隊長是個老榮譽軍人,真正的一把手,解放戰(zhàn)爭中失去了左胳膊,三個業(yè)務(wù)隊長個頂個都是莊稼院的好把勢,只會研究生產(chǎn),不懂別的,上邊部署開展大批判,他們說:“沒有階級敵人?!庇袃蓚€四類分子是從上邊遣送的,他們說:“讓他們挑大糞,臭死他們,省心?!逼鋵嵲谏a(chǎn)隊挑糞是好活,自由,工分高。
搬家的車一到,幾個隊長都來了,安置在崔振祿家,純粹的老貧農(nóng),面圖四壁,頭年秋蓋的房子,新的窗戶,還沒刷油漆,北墻墻壁透著厚厚的霜,間壁墻上新糊的白紙透過報紙的鉛字,炕也燒的熱乎乎。
隊長說晚上有政治活動,家還未安頓好,父親就領(lǐng)著我去報到了,原來隊里鄭重其是地為父親開了一個歡迎會。隊長說:“老王大哥領(lǐng)全家到咱隊,要不是趕上這形勢咱們請還請不到,今后咱就是一家人?!薄耙院笕揖秃痛蠹以谝黄鸷煤梅N地?!备赣H熱淚盈眶,他二十歲參加革命,不知哪年政審發(fā)現(xiàn)了問題,被內(nèi)部控制使用,而自己卻全然不知道。失去組織上的信任,他心中的痛苦,當時我們怎么能夠領(lǐng)會。直到文革中反復(fù)的外調(diào)和政審人員的詢問,他才得知,是敵偽檔案上記載著一個相同的名字,盡管年齡差了十幾歲,但是,在那時,無中即可生有,怎么能夠輕易洗刷干凈呢?他深深知道:歷史的誤會是不會輕易解除的。他沒有選擇回老家,這也是重要原因。他的老家一直給他帶來麻煩,就連一個同姓同名的誤會都不能給說清楚,還能指望什么?在那些艱難的日子,夜里,我曾多次聽到他輕聲地嘆息,有時默默地自言自語,有時也像是對我們說:“凡事要忍耐。凡事要忍耐。”而今天,這里的人們能夠這樣的歡迎他、信任他,他怎么能夠不感動呢?
隊里和村民們的歡迎和幫助是實在的,頭一件事是在房東家的后院給我家超標準劃出來一塊菜地,并派人幫助夾上杖子,送來農(nóng)家肥。
父親畢竟在農(nóng)村長大,對莊稼院的活計心里有譜,整地、打壟、備菜畦,樣樣親自動手。他打壟時拉上繩子,決不容許打歪了,用秫秸棍卡壟距、量深淺,絕對標準化。來幫忙指導(dǎo)的老農(nóng)說:“大哥,不用那么機械,看著差不多就行了?!备赣H說:“你是老把勢,眼睛里有把尺子,我這眼睛里沒有尺子,手里就得拿把尺子,不機械不行啊。”父親要求我們也必須這么干,哥哥說:“不必這么教條?!备赣H說:“這不是教條,而是要養(yǎng)成認真的習(xí)慣,干什么都要認真,就什么都能干好?!毕仁窃运猓又瞧璨げ?、小白菜,下來就是種蕓豆、栽黃瓜、栽茄子……園邊子,杖子外,也不失時機地種上苞米、梅豆、長豆和倭瓜。父親說:“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頓,一個好的農(nóng)民就是這么過日子的?!?
父親插隊沒幾天,就被公社抽走了,改造后進隊,要求抓革命促生產(chǎn),大批判開路,父親說:“我也是下鄉(xiāng)改造的,就在改造中接受改造吧,你們抓革命,我來促生產(chǎn)?!庇谑枪ぷ鹘M里分了工。父親從抓種子,抓養(yǎng)豬積肥開始,從黑龍江、內(nèi)蒙采購?fù)炼狗N;抓豬羔,通過鐵路發(fā)運。有一次,父親回家,渾身臭味,母親問他怎么回事,原來他到通遼去發(fā)運豬崽,怕豬崽擠在一起悶死,就也乘在裝豬崽的車皮里,編組配掛,一連幾天幾夜沒合眼,弄了一身的豬屎豬尿,母親讓他趕緊出去,父親說:“怎么,當農(nóng)民還怕臭?。縿e看咱們腳上有牛屎,身上有豬糞,可咱心里是最干凈的?!闭f著自己也不好意思出去把大衣脫下來,搭在杖子上。
種地的時候,父親帶上镢頭,衣兜里揣上種子,犁杖趟過來的時候他再用镢頭往前備幾下,撒下幾粒種子,他說:“種地,地頭地腦得看住,這頭少幾棵,那頭少幾棵,一畝地下來得少多少?”他建議隊長,間苗時,不能用鋤頭打苗,一定要用手工間苗,要用秫秸棍插上釘子當卡尺卡,保證苗齊。他說:“有苗不愁長,跨黃河過長江得苗齊苗壯?!?/p>
家里插隊后不久,生產(chǎn)隊派我到隊辦學(xué)校當教師,那個年代,當教師是最臭的職業(yè),我不干。父親動員我說:“你本來還是讀書的年齡,現(xiàn)在不能讀書了,好在有這么個機會,教學(xué)相長,也好把該學(xué)的文化補一補,就是種一輩子地,也需要有文化?!庇谑?,我邊學(xué)邊教,隊長和社員們都關(guān)注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使我不敢怠慢,在老教師們的指導(dǎo)下,我搞了幾次公開課教學(xué),不久就有了點小名氣??h里來總結(jié)經(jīng)驗,公社開大會交流。父親知道了,不贊成,說:“介紹什么經(jīng)驗,安下心來,好好把書教好,其他什么也不要想。你還差得遠呢?!惫黄淙?,一年以后,反擊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全面徹底否定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因為我在“回潮”時當過典型,縣里有人提出讓我再當一把反擊“回潮”的典型。父親說:“這個典型不當也罷!”沒過幾天,學(xué)校放寒假,全公社教師集訓(xùn),開展大批判,父親說;“你辭職吧,縣里已經(jīng)給我安排工作了,你回青年點去吧?!备赣H已經(jīng)將我的調(diào)轉(zhuǎn)手續(xù)辦好了。
又是一個春節(jié)后,正月十五前,父親送我到沙崗公社知青辦報到,沿著鐵路旁的羊腸小道,父親和我騎著一輛自行車輪換地載著,像似沿著生命的軌道,平坦時就加把勁騎得快一點,有坑有洼時就小心翼翼慢慢地饒過去,有時遇到有從路基上滾下來的石子擋路,就下來提起自行車跨過去。父親對我說:“生逢亂世,身遇塵網(wǎng),最好的辦法就是躲,我要你從青年點轉(zhuǎn)回家,主要的不是怕你在青年點里受苦,青年人受點苦算什么?而是怕你血氣方剛在青隊中把握不住自己?,F(xiàn)在你在學(xué)校又趕上反回潮,糊了八涂當了典型,不批不行,要批你批什么?要你轉(zhuǎn)家來是躲,轉(zhuǎn)回青年點也是躲,躲開是非浪頭,今后不論干什么,都要扎扎實實,不要圖虛名,出風頭……大亂躲于城,小亂躲于鄉(xiāng),咱家到農(nóng)村來插隊是最好的選擇,你現(xiàn)在再轉(zhuǎn)回青年點去,也許也是最好的選擇?!?/p>
一個“躲”字,蘊涵著多么高深的生存智慧啊,既是珍惜,也是無奈。是對生命的珍惜,是對形勢的無奈。野草為再生而枯黃,玫瑰為燦爛而凋零。我想,父親從1966年底開始,一直到1968年上半年一直都在生病修養(yǎng),除了身體原因外,大概也是在躲。他在之前身體也一直不太好,卻從來沒有休息過。下鄉(xiāng)之后一直到離休也再沒有休息過。
回到青年點第二年,我參加了市里組織的斗批改工作隊,春節(jié)假期剛過,我和軍代表帶著工作組就進駐了蓋縣青石嶺公社高麗城大隊。這個大隊住著一位父親的老同志,在家病休,父親去看他,我陪同前往。中午留吃飯,我推辭要走,說:“工作隊是不能端老百姓家酒盅的。”父親說:“今天我是領(lǐng)兒子看叔叔的,由你來斟酒?!庇彩前盐伊粝隆Uf到運動,我說按上級部署,目前主要批三個問題:經(jīng)驗主義,唯生產(chǎn)力論和不突出政治的傾向。父親半天說了一句話:“經(jīng)驗還是有用的?!弊×艘粫终f:“誰要是能喝西北風就可以不抓生產(chǎn)了?!比缓蠛攘艘豢诰?,重重地放下酒杯,似將聲音含在喉嚨里,說:“老百姓能吃飽飯就是政治?!本o接著似自言自語又似老同志之間的交流,說:“批的老同志都生分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見面就像仇人似的。”我心里知道父親是掛念我,借著來看老同志之機來看看我,而這些和老同志之間的念叨,都是說給我聽的。
轉(zhuǎn)眼到了1979年春節(jié),感覺父親特別舒心,他早早就買了一大堆鞭炮,親手寫好大紅對聯(lián)和福字貼上,年夜飯,第一次親手打開了一瓶茅臺,自己斟滿,并給我們兄弟每人斟上一杯,一直告誡我們“閑時勿談國事,背后莫論人非”的父親忽然變了,說:“害人精判了,緊箍咒摘了,工作中心轉(zhuǎn)移了,一元復(fù)始,萬象更新。終于盼到好時候了……”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時候,家家戶戶,花燈點亮;夜空中,焰火閃爍;四面八方,傳來不絕于耳的鞭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