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坤林
近幾年來,著名特級教師韓軍在四川、山東、新疆、貴州、安徽等多省市教師培訓活動中執(zhí)教《背影》示范課,并在《語文教學通訊》雜志發(fā)表了文章《生之背,死之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1]引發(fā)了一線教師和有關研究者的廣泛關注。2014年下半年,《語文教學通訊·初中刊》刊出了李華平撰寫的《迷失在學科叢林中的語文課:兼評特級教師韓軍〈背影〉教學課例》,[2]劉永康、林潤之撰寫的《回到語文教學的正確軌道上來——就〈背影〉的教學與韓軍老師商榷》[3],引發(fā)了對韓軍《背影》解讀及其教學示范的爭鳴。同時,在網(wǎng)絡上,不少論者各持己見,情緒激動。
筆者以為,在語文教學乃至整個教學領域中,針對某一教學內(nèi)容或某一堂公開課產(chǎn)生爭議是正常的,只要在正常交流的范圍內(nèi),言辭激烈一些也是不必太在意的;但是其中透露出來的問題,諸如教師文本解讀的偏差、教學處理的粗糙及其背后的浮躁與功利,卻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思考。
一、教師的感悟與“語文”的限制
一般來說,諸如朱自清散文《背影》這樣的經(jīng)典,通常有兩個解讀。一是其發(fā)表后,一般讀者和研究者的解讀;二是進入教材后,一般教師和有關專家的解讀。而這兩個解讀有時又是很難截然分開的。
不可忽略的是,就語文教師個體而言,也存在著不同解讀。從第一次讀《背影》、第一次教學《背影》,到此后對此文的多次教學,語文教師自身的感悟和解讀,隨著生活閱歷的豐富、綜合能力的提升,也有一個不斷深化、不斷拓展、不斷更新乃至顛覆自我的過程。
一位剛上講臺的新教師,可能更多地接受教學參考書的分析來組織教學;到其教過幾輪,或者自身為人父母之后,再讀再教便有更多的自身情感體悟;而步入中年抑或父母年老多病乃至亡故,再捧起《背影》進行教學,其融入的個性因素自然會大異于前。
我們沒有見到韓軍老師剛參加工作或者是更年輕時對《背影》的解讀,但從他的《生之背,死之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一文及其對《背影》的教學視頻實錄看,顯然有其作為教師發(fā)展到成熟階段、作為人生已達中年這一特定階段的體驗特征。
只有成熟的教師,才更有可能在解讀《背影》時深入研究而得出“朱自清的人生哲學是‘剎那主義”這樣的結論并用之于文本解讀;只有自己做了父親,才能更好地理解“朱自清只有做了父親之后,才體悟到自己父親當年的不易,是一位年輕父親向一位年老父親表達愧悔”;只有站在一定的人生高度,才會有“灑淚(而不言),是最典型、最深刻、最刻骨銘心、最中國化的‘感情表白”這樣的認識,并得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父子情深故事,這是一個‘祖、父、子、孫,又祖、父、子、孫的生命之水不息流淌、不斷傳遞的故事!”這樣的解讀。
問題是,《背影》是進入中學教材的文本,一般讀者也包括作為普通人的教師,對散文《背影》的閱讀與理解,可以也應該是更自由更靈活的。但是,作為語文教師,他在確定《背影》的教學內(nèi)容時,不是可以隨便地把自己的獨特感悟直接搬進課堂的。因為《背影》教學內(nèi)容的選擇,除了教師自身的理解之外,更要考慮課程標準、教材要求、學科指導意見、學生學情及其相關評價要求的“規(guī)定性”,更不能不考慮文本基本內(nèi)涵的“規(guī)定性”及其教學價值。
合宜,是課堂教學內(nèi)容的基本要求。如把“朱自清的人生哲學,也可以叫作‘頹廢的唯美主義”“不能不說,這是一種‘把爛漫的人生看到頹廢的卓越洞識!”這樣的觀點直接搬進課堂,對學生來說,顯然有撥高之嫌。當然,韓軍老師沒有把它們直接搬進課堂,但是,韓軍老師的課堂上強調并讓學生認同諸如這篇課文“不是父與子,而是生與死”等,卻又失之籠統(tǒng),讓人聯(lián)想到:《項脊軒志》不是……而是生與死,《祭十二郎文》不是……而是生與死,《我與地壇》不是……而是生與死,甚至《品質》不是……而是生與死;還有《老王》,還有《最后的常春藤葉》,還有《丹柯》,還有《半張紙》,甚至還有《山羊茲拉特》……
可見,一定程度上說,語文教師自身感悟的融入,教學內(nèi)容的優(yōu)化,在語文學科教學語境中,不完全是自由的,或者說只能是戴著鐐銬跳舞。
二、學生的“感覺”與“學科”的作為
學生對文本的感悟與理解不是零起點的。特別是像《背影》這樣涉及親情、父子之情的文章,學生并不難理解。但這并不代表學生在自讀中什么都已理解,學生可能“感覺到又說不出來,或者以為是一望而知,其實是一無所知”,[4]語文學科、語文教師的重要作用之一,則是在學生“感覺”上的有效引領。
在《背影》教學過程中,韓軍老師是懂得自己該有所作為的,也實踐著自己的引領。問題是,這種引領卻離開了學生的學情,不是基于學生“感覺”的引領。
在山東濰坊上的課堂視頻中,這節(jié)課上了58分鐘,而前20分鐘除了讓學生說一說、數(shù)一數(shù)文中寫到幾個人,幾乎沒有涉及學生初讀時的“感覺”,表面上多次夸“莫言家鄉(xiāng)的孩子厲害”,實際上都是把學生引向教師心目中的關鍵詞“死亡”和“流淚”。
教師在課堂進入19分鐘時小結:“我們終有一天死亡。這個世界終有一天會沒有我,沒有你,沒有他,想起這個,你覺得這個歲月,這個日子,過得快還是慢?”學生自然答“快”。教師追問:“想起這個來你的心情是怎樣的?”學生答“沉重”“低落”“難過”“緊張”“悲傷”。于是教師過渡:“好嘞,歲月,日子,光陰慢慢流去,活一天就……”學生接著“短一天”,教師復說“離死亡就……”學生再接“近一天”。于是教師完成過渡:“好嘞。我們課文中的朱自清想起這個來,看到這種情況,他是什么心情?”當有學生答“悲傷”后,教師又問“從哪里看出來?”學生說是“流淚”。于是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討論文中寫了幾次淚,分別在何處。
從上面的課堂記述看,在正常課堂近半節(jié)課的時間作這樣的“導入”或者“鋪墊”,顯然是不甚顧及學生的“感覺”乃至“感受”的,要是在平常的課堂,許多學生便會覺得無聊,便會因此而游離課堂。endprint
而進入探究時,韓老師的問題也實在沒有“商量”地指向自己的新解碼。如圍繞流淚,其投影:“為什么流淚?生命堅強,還是……?生命永恒,還是……?”對此,學生能有什么生成的空間呢?而問題的關鍵還在于,教師這樣的“鋪墊”,對“流淚”原因、“死亡”感受的闡釋,也是不完全準確的。并不是所有的流淚是“直接地”指向“死亡”意識和“生命”感悟的,就課文中的具體情況,首先指向的是親情。試想,聽說同事的奶奶去世了,看到他人的父親爬過鐵道去買橘子,即使你對“生命短暫”“生命脆弱”的感悟再深,即使你的同情心、憐憫心再強,也是很難一下子“我的眼淚下來了”的。
而其欲引出“背”這個其解讀的關鍵詞時,竟然打出投影,問從“身體部位”上看,何處“最能體現(xiàn)”“男人、雄性、父親”?學生的“感覺”是“皺紋,肩膀,胡子,喉結,手,身材高大,體重,胸肌……”但教師還是硬要扯到“背”上來。
筆者認為,語文課的作為,語文教師的擔當,在于綜合學生的學習情況和教材要求的基本任務和目標,合理地確立合宜的教學內(nèi)容,選擇合宜的教學方法。
三、學術的視野和“自我”的追求
對于《背影》這樣的經(jīng)典,無論一線教師自身的感悟水平有多高,無論其解讀能力多出色,都不能忽略相關研究的進展。教材包括教學參考書對學界新解讀的吸納,也總是相對滯后的;而相關的研究新進展,也應該是教師自身新發(fā)現(xiàn)的基石與尺度?;谶@樣的考量,一線教師的新解讀才更有價值,更具獨創(chuàng)可能性,也更能形成自己的解讀特色和教學風格。
對于韓軍那篇發(fā)表的文章《生之背,死之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學術規(guī)范”,我們不必作更多的苛求,因為我們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講座文稿”,或者說是講座之后整理的文字。這從語句、語段和口吻上可以看出,我們自然看不到更多相關解讀的引述與比勘,也難見其嚴絲合縫的邏輯論證。同時,在其課堂實踐中,自然也用不著給學生展示他人研讀的成果(雖然,作為比較性探究資源,我們也常常引入一些相關解讀觀點供學生辨析)。所以,我們很難就韓軍老師在提出新解碼的過程中參考、比較過哪些賞析或解讀的文章,作出判斷。
其實,韓軍關于生與死的解讀并不新鮮,早在2004年第12期的《名作欣賞》上,就有王玉寶寫的《〈背影〉:被“死亡”照亮的世界》一文(以下簡稱“王文”)。只不過王文有翔實的細讀和嚴密的學理依據(jù),因而是令人信服的;而韓軍在這方面顯然不足。
王文在開頭提出:“《背影》是現(xiàn)代散文中的經(jīng)典。但是,一篇千字的散文作品,是如何成為經(jīng)典的?”并因此而探究背后的藝術魅力;而韓軍只說《背影》是“漢語的一個神奇文本”,羅列一些現(xiàn)象,給人借其“神奇”來抬高自己的“新解碼”為“載入史冊”加碼之“感覺”。王文也提到“《背影》是朱自清一九二二年思想轉向之后,唯美時期的作品。唯美之于朱自清,最為重要的是體悟到生命的終極虛無而采取的‘剎那主義人生態(tài)度”,也明確指出“《背影》作為經(jīng)典,它深厚的情感意蘊、感人的藝術魅力,都與這‘唯美的人生態(tài)度相關聯(lián)”,但接下來的論述,是基于文本、基于接受美學、基于人之常情的思考;韓軍則是直接而簡單的套用,缺乏必要的論述過程。
王文提到的“死亡”,側重表現(xiàn)作者接到父親之信、讀到父親“大約離大去之期不遠矣”這樣的語句時,回望昔日的場景,照亮了自己與父親相處的世界,“質而言之,死亡使生命有了意義”,從而用“臨終之眼”觀看和反思,抒發(fā)懺悔與感恩之情。韓軍則只取“死亡”,說“‘死亡意識促成了本篇文章?!侗秤啊返膶懽骶壠穑恰劳觥?,并牽強地得出“朱自清三寫‘死亡實現(xiàn)了什么目的?達到了什么效果?這本是一個問題。讓讀者感覺到(他自己當然首先感覺到),生命短暫,生命虛幻,生命脆弱!”
可見,學界對《背影》的解讀歷史是多元且不斷更新的?!皣@《背影》所發(fā)生的事件,不但映照出中國語文教育的‘影像,也折射出中國教育歷史走向的某些信息?!表n軍作這樣的陳述是客觀的,但正因為此,對《背影》的解讀與教學不能不重視,對一線教師自我追求過程中存在的偏差則更不能不在乎。
在韓軍老師課后講座中,特別批評了當下一些教師多媒體運用和煽情的教學方法,并順勢回顧自己的教學主張:從1993年到現(xiàn)在,在20年的語文教學歷史上,每一個關鍵的時刻,我都高聲疾呼過,人文精神我第一次提出來,93年提出的,在山東。舉三反一我96年提的,你查一查,語文教學的規(guī)律不是舉一反三,而是舉三反一。十多年前提出警惕多媒體的魔性,在《語文教學通訊》上提出來。99年我反對說假話,《中國青年報》上登的。大討論時我提過語文教學的十大關系。94年,在新課標的前五年,我就提出了新語文教學的學說……一位教師能夠在語文教學改革的進程中不時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或提出自己的主張,都是難能可貴的。但是如果借自己的聲名與所給的課堂舞臺來“推銷”自己的新解碼,以力求“載入史冊”,那么,不管對于韓軍老師本人還是所有的觀摩者、爭辯者,都應引起警覺。
當下有許多像韓軍老師那樣的教學“明星”,他們經(jīng)過自身長期的努力而獲得了眾多榮譽,有了比一般教師更多的話語權和展示平臺,自然也有著眾多追捧他們的粉絲。因而,對于這些教學“明星”來說,無論他們是否有引領其他教師特別是青年教師健康成長的自覺擔當,都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偏差可能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即使這些“明星”在教學乃至學術研究上有些造詣,卻放言“我大約算是中國語文界比較有理論自信的學者中的一位”,[5]那么,我們也不能不在乎。
從一般教師的自我追求來說,不可只見“明星”光環(huán)而盲目追捧,要善于向“明星”學習借鑒,但是不能失去自我。這樣,才能褪去浮躁,跳出功利,實現(xiàn)自身的真正價值。
參考文獻:
[1] 見《語文教學通訊/B》,2012年第1、2期.
[2] 見《語文教學通訊/B》,2014年第10期.
[3] 見《語文教學通訊/B》,2014年第11期.
[4] 孫紹振.名作細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
[5] 程少堂.學者要有理論自信[J].語文教學通訊/A,2015(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