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三叔家有狗,兩條,雌的。品類屬中華田園犬,也就是正宗的本地土狗。它們的外形酷肖,都是窄臉、尖耳、長腰、瘦腿。一看就知道是優(yōu)良品種。只是毛色有些不一,一條偏黃,另一條偏白。三叔說,它們是一母同胞,親姐妹。
它們不是寵物狗,如今誰家會養(yǎng)兩只土狗當寵物的?但它們倆在三叔家里,待遇跟寵物也差不離。三叔家在遠離人煙的深山里。俗話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話說得夸張,是說明山里與山外的不一樣。在深山里,三叔家的雞鴨狗豬,就都有了家庭成員的待遇。狗通人性,跟主人關系更近一層。三叔家吃不完的剩飯菜,自然先給狗留著。兩條狗也就都養(yǎng)得皮毛光彩,富家小姐一般,邁起步來,多了矜持,少了局促。
兩小姐是用來看門的。三叔在離市區(qū)很遠、鮮有人居的山里,是十里方圓都知曉的養(yǎng)殖專業(yè)戶,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yè),就他和三嬸兩個花甲之年的人守著,不安全,就養(yǎng)著這兩條狗。三叔說,這倆姐妹不錯。忠于職守,不辱使命。雖是女流,不讓須眉。警惕性高,判斷力強(三叔說話喜歡用電視里學來的新詞兒)。有這兩條狗,他們倆可以放心出門。他們不在的時候,誰想靠近院子,必定會先遭犬吠,也就是口頭警告;再不離開,它們也就不客氣了,被咬是一定的,不管來人生熟。有居心不良的人吃了虧想通過下毒來除了它們,結果只能是枉費心機。陌生人給的東西,不管再香,它們聞都不會聞。它們那視若不見的表情似乎是說,就是山珍海味滿漢全席,要是來得不明不白,老娘也不稀罕。
這兩姐妹感情好。它們不會為爭一塊骨頭一片肉鬧矛盾,吵架撕咬。它們吃起食物來很是斯文,甚至有些互相謙讓的意思。沒事的時候,它們也會在一起玩耍,彼此示愛,卻不猛烈,無非是你挨著我的脖子,我碰碰你的鼻子,完全是賢良淑女的作派。三叔說,這兩姐妹脾性有不同,私下里有分工。毛色偏黃的,不太愛作聲。見到陌生人叫個不停的,多是毛色偏白的那條。陌生人上門,一般是毛色偏白的那條吠幾聲。毛色偏黃的就不緊不慢地挪動步子,不聲不響地來到陌生人的腳邊,趁著人家不注意,忽然就張了口。真是合了“會咬的狗不叫”這句話!
三叔對它們的介紹并不虛。每次去X市出差,我都會抽空去看三叔三嬸。從市區(qū)坐車,到郊區(qū)很遠了,離開公路轉入山區(qū),跨過一座鐵路橋再前行數里,感覺氣溫慢慢低了下來,就到了三叔家。首先迎接的就是狗。它們當然視我為陌生人,白狗叫得猛一些,黃狗一般是嗚咽幾聲。白狗繼續(xù)叫,黃狗就開始向我貼近。我自然大駭,叫著三叔三嬸。他們呵斥著狗,說是自己人,狗估計聽得懂他們的話,悻悻離開。但我與三叔三嬸閑聊期間,它們會反復來巡邏,以防我這個它們不熟悉的家伙,干出啥出格的事兒。吃飯的時候,它們會在我就座的桌子底下鉆來鉆去,既像示威,又像軍事演習。每次我都擔心,它們會對我判斷失誤,趁著我三叔三嬸不注意,咬我一口。這兩姐妹,給我留下了的印象,非比尋常。
春節(jié)了。父母去了廣東弟弟家。我和妻女去X市陪三叔三嬸過年,也有想到山里得幾天清靜的意思。這樣就和兩條狗好好處了幾天。狗不長記性,進門時依然對我吠個不停,挨了三叔三嬸好一陣罵。依然要示威演習一番,但好在不久就撤掉了警戒,也許這次把我當了自己人。閑來無事,我開始琢磨它們。我發(fā)現它們與院內散養(yǎng)的雞鴨們都處得不錯,在比它們弱小的雞鴨面前,它們一點也沒有仗勢欺人的意思,從不與弱小者爭食。有一回,一只公雞擔心自己看到的一塊肉被身邊的黃狗搶去振翅奮起作咆哮狀。黃狗毫不理會它的無賴撒潑,沒事樣地走開,完全是一副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樣子。它們的確是忠于職守,三叔的小女兒也就是我小堂妹全家從城里來給三叔三嬸拜年,大人們在院子里閑聊,只有4歲的外甥女到屋后的山上玩耍。毛色偏白的狗就負責守著院子里的一大家子人,毛色偏黃的狗就會自覺擔負起看護孩子的任務,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像個擔任警戒任務的保鏢。
兩姐妹不錯,完全稱得上是狗中巾幗,三叔家的女門神。按理,三叔的家業(yè),交給它們守護,十萬個放心。但我覺察出了它們的性情有些冷,有些與整個家庭氛圍不一致。它們不會像其他的狗一樣,動不動就對主人搖尾乞憐。它們的尾巴,我從沒見為討好主人搖動過。它們從不與我三叔的一家人顯得過于親熱,對大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對三叔的兩個小外孫女往往要親切一些。它們的眼神里,從來沒有過歡騰的笑意。它們到廚房穿梭,正忙個不停的三嬸不耐煩會罵上兩句,挨了罵的它們既不嗚咽,也不憤怒,而是不聲不響地走開。與其說它們是這家庭中的一員,不如說它們把自己當作這個家庭雇來的長工。它們抬起頭來與人對視時臉上的表情里有一種哀傷的意味。它們是怎么啦?
與三叔閑聊,我將我的納悶告訴三叔。三叔憤然,仿佛是提到了他的一件傷心事。他說,這倆狗東西,從小就這樣。心里記著上輩仇呢。和它們的娘一個貨色!——從三叔的嘴里,我知道了兩姐妹的母親的故事。
兩姐妹的媽媽同這兩姐妹一樣,從小就生活在三叔的家里。與它們不一樣的是,媽媽狗幼時不算活潑,但也并不冷漠,偶爾也會向著三叔三嬸搖尾撒嬌,沒事時會攆只雞追只鴨玩兒。當然,看到陌生人,兇得很。山里的狗,警惕性高,吠和咬是看家本領。主人面前乖巧,生人面前兇悍,憑這兩點,幼年的媽媽狗獲得了三叔三嬸全家人的喜歡。
狗慢慢長大了。在深山里,三叔養(yǎng)豬,造酒,食物豐富,營養(yǎng)不錯,狗就長得體健貌美,皮毛光亮。山里空氣好,無污染,狗得了山中真氣,又加上主人寵愛,狗就有了些出身于大戶人家兼深山俊鳥的氣質。狗少女時的樣子,照三叔的原話,是土狗中的美女,比這兩姐妹還有型。
狗大了,就有了戀愛約會的想法,出門的次數就比以前多了。媽媽狗姿色不錯,自然也有諸多好逑的君子狗聞訊而來,有的在門外盤桓,有的裝著沒事樣到院子里走動。開始時,看不出媽媽狗對哪條狗特別好。直到有一天,它帶回來一條公狗。
不得不認為媽媽狗是有眼光的。公狗體形偉健,脾性卻不算火暴。特別是在媽媽狗面前,就更是溫和的、謙讓的、婦唱夫隨的。媽媽狗一旦心情不好,公狗就會特別殷勤,寸步不離地陪著。媽媽狗一旦遇上生人開始叫喚,公狗就會悄沒聲地貼近,擔任著進攻的角色,對著生人小腿咬上一口。它們兩口子的關系,是公主與駙馬,是當家女兒與上門女婿,是武媚娘與唐高宗。
媽媽狗和那條來路不明的公狗相親相愛,成了一家人。那些闖入院子想渾水摸魚的狗漸漸散了,門口盤桓的也消失不見了。
然后是媽媽狗真做了媽媽。有一年生了3只,又一年生了5只。三叔三嬸把大多數狗送了人,只留下兩只自己養(yǎng)。對待那條不知是誰家的爸爸狗,三叔三嬸開始是聽之任之,反正多給一口吃的窮不了三叔一家。后來見狗不肯離開,也沒有誰來找它,三叔三嬸就把它當作自家狗養(yǎng)著,這在山鄉(xiāng)里,并不是啥稀罕事。
可是后來三叔的經營出了點狀況。在這深山里,三叔三嬸承包了這片廢棄的農舍,造酒,養(yǎng)豬,每天忙得不亦樂乎。造酒,就需要錢買糧食;養(yǎng)豬,更是需要錢買豬種、藥品和飼料。賣出去的酒和豬一時半會兒回不了賬,三叔經常面臨捉襟見肘的境地。那一年三叔養(yǎng)的豬發(fā)生瘟疫,豬大量死去,損失不少,資金鏈隨時斷裂,需要貸款。屋漏偏逢連夜雨,稅務部門也來找麻煩,說是有人舉報三叔的養(yǎng)殖場存在偷稅漏稅現象,需要重罰。三叔無奈,想方設法找到銀行行長尋求貸款,找到稅務部門管事的請求減免罰金。正是冬天,三叔聽說兩方面主事的人,都有吃狗肉的癖好,就打起了那條來路不明的公狗的主意。
三叔用繩子做了個圈套,往圈套里丟了塊香噴噴的肉。對三叔完全不設防的公狗上前叼起了肉……三叔把繩子拽起,公狗掙扎、狂吠,脖子上的活結越勒越緊。三叔把繩子吊在院口的鐵門上,狗掛在院門上,伸出了長長的舌頭,漸漸沒了聲息。
然后是放進裝上沸水的木盆里,用屠戶的刮毛刀刮毛。燒起木炭火,將狗身上剩余的毛燙盡,表皮烤焦。開膛、破肚,斬成小塊,放進了油鍋。添上干椒、桂皮、花椒,就做成了香噴噴的狗肉。
三叔分別請了銀行和稅務管事的吃上了狗肉,他們都吃得很滿意。銀行的給三叔貸了款,收稅的只是象征性地罰了三叔的款。三叔渡過了難關,他的養(yǎng)殖和造酒大業(yè),依然雄心勃勃地往前推進。
然而他沒有顧忌到媽媽狗的感受。從吊狗到炒狗肉,媽媽狗都看在了眼里。當三叔費力地把公狗吊在鐵門上,媽媽狗不敢有撲咬主人的心,只能凄厲地對著三叔和彈動著腿的愛人嘶吼??粗迨掷锫杖ッ墓罚咎炕鹂局陌l(fā)出焦味的公狗,媽媽狗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地來回跑動,完全失了往日的公主風度,仿佛遭了大難毫無主見的村婦,嘴里發(fā)出傷心欲絕的嗚咽聲。
三叔三嬸以為媽媽狗過幾天就會忘了這不愉快的一切。一條狗,怎么會和人一樣記仇呢?可他們錯了。經過了這一茬,媽媽狗性情大變。過去,它有說有笑,現在就面若冰霜,眼含悲涼。過去它愛黏著三叔三嬸;現在呢,它刻意與三叔三嬸保持距離,甚至對三叔三嬸視若無睹來表示它的冷漠。它既無法放下殺夫之仇毀家之恨,又無法割舍主仆之義養(yǎng)育之恩。它只能既恪守看家護院職責,又對這屋檐下的仇人無半點親近之心。它活在這兩難的境地中,何其苦辛!
他們就這樣不冷不熱過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天狗媽媽出了事。
院子里有一天不見狗媽媽,三叔三嬸開始并不在意??墒撬麄冸[約聽到遠方山里狗媽媽慘叫的聲音。三叔三嬸循聲找去,看到媽媽狗在一個山坳里,一只腳被人下的套纏住,鮮血淋漓。三叔三嬸沖上前去,三嬸抱住了它,三叔奮力拉開鐵夾子。真是疼呀,媽媽狗實在忍不住,咬了三叔一口,血從三叔的手上流下來。
三叔三嬸救了狗一命。殺夫之仇、救命之恩兩兩相抵,他們應該和好如初才是。狗的確要比以前對三叔三嬸好些,又開始有了向著他們搖尾的時刻??墒?,因為尾巴久沒搖過,現在搖起來就顯得生硬、沉重,一點也不讓人覺得輕松。它似乎是想表現得和顏悅色一點,可是它發(fā)現,它已經不再會笑了。
多年的仇恨與悲傷,讓這只可憐的狗已經喪失了笑的能力。它望著人的樣子,既有孀婦的凜然,又有苦命人的悲愴。她看著遠方的樣子,既像是緬懷,又像是控訴。
這條狗最后有了和它的那張苦命人的臉一樣的命運:它誤食了不知誰下的毒,倒在了三叔家的院子里。它的嘴巴不斷地流著涎水。它急劇地呼吸,肚子在急劇鼓縮。據說狗是土命,無論受傷、中毒,只要身子貼著地,狗就有可能死里逃生。它流涎,這是狗食物中毒的一種排毒自救的方式。也許是吃的東西毒性太強它中毒太深了,根本無法將毒排到可以保全性命的程度。三叔三嬸以及它的孩子在旁邊看著它,焦急萬分,可誰也幫不了它。最后只能看著它慢慢地、痛苦地死去,看著它呼出最后的一口氣。
——它因誤食不明毒品而死,這是不是它的孩子不食陌生人的吃食的原因?
三叔認為他們家兩姐妹的冷漠性格并不僅僅來自它們苦命的母親。他估摸著根子還在更遠處。這樣就說到了它們的祖母——10多年前家中的一只母狗。
那是三叔三嬸養(yǎng)的第一條狗。那時三叔三嬸還在某不景氣的國營企業(yè)上班,每月的收入少得可憐,而家里要用錢的地方很多:親戚家辦喜事要送禮,倆兒讀書也要錢。捉襟見肘,就想著搞點副業(yè)。聽人介紹來到深山里,承包了這片差不多廢棄的養(yǎng)殖場。三叔三嬸的打算,這里雖是深山,可離叔嬸上班的國營廠并不遠,三叔買了摩托,20多分鐘可到。國營廠經營不景氣,上班不需全天,就有時間在下班后打理這養(yǎng)殖場。辦場子會很辛苦,可三叔三嬸都是農民出身,上世紀70年代遇上招工才成了工人,吃苦他們是不怕的。三叔三嬸信心滿滿,到處借錢買設備、原料,辦起了這樣一家兼造谷酒和養(yǎng)豬的場子。
場子經過了一段艱苦創(chuàng)業(yè)時期后轉入正軌。三叔三嬸日漸有了一些收益。深山里經常是豬的嚎叫聲從半夜響到天亮。他家的酒銷給他們廠的工友,市區(qū)的小飯館,漸漸也有了名氣。于是,有人盯上了他們。有一個晚上,三嬸有事回廠里的家住,一群人手持砍刀趁三叔不備沖進了深山里的養(yǎng)殖場,逼著三叔給錢。三叔奮起反抗,那群人的砍刀對著三叔一陣亂砍。雖是冬天衣厚,三叔還是被砍得鮮血淋漓。
三叔三嬸遂起了養(yǎng)狗看家護院的念頭。訪到更深的山里人家有狗生了崽子,三叔就求了一條回來。主人吹噓說狗有獵犬血統,祖上隨獵戶在深山里出沒,三叔不知真假也就將信將疑。狗是雌性,三叔打著小算盤:母狗能繁殖,這養(yǎng)殖場年年辦下去,場子里就再也不擔心缺看家護院的角色了。
小狗進了三叔的院子里。它可真是個沒心沒肺的皮孩子!它會跟大人逗趣,會干一些諸如把叔嬸的鞋子悄悄叼著藏起來的淘氣事。它拿耗子,經常看到它把一只耗子翻來覆去地搬弄直至屈辱死去。它愛攪局,雞鴨們在享用午餐,它會沖上去大呼小叫讓雞鴨們憤慨不已。它對啥都好奇,會對著垃圾堆里的一個廢燈泡、一節(jié)舊電池煞有介事地研究一個上午。它甚至有些裝瘋賣傻,三叔至今記得,有一回它叼著一根不知從哪里找到的舊繩子,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像個瘋子。
它從小就顯示出良好的看家護院的素質,讓三叔三嬸認為它有獵犬血統的說法一點不虛。它有相當靈敏的嗅覺。三叔鑰匙不知落在哪個角落,它可以憑著嗅覺把鑰匙叼出來。它有很好的捕捉能力,還在漸漸成年的時候,三叔帶它進深山拾蘑菇,轉眼間它竟然把一只野兔叼在了嘴上!看到陌生人它的撲咬會更兇猛。有它的看護,再也沒有誰敢沖進深山里的養(yǎng)殖場搶劫和砍殺三叔三嬸了。
經過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它成年了,它開始戀愛。它當然是可愛的、迷人的,追求者無數的。然后它懷孕了。沒有人知道它的男友是誰(這有什么關系呢)。它生下了一窩小崽子。它從早期的淘氣鬼變成了幸福的小母親。如果意外不會發(fā)生,它會在這個家中一直幸福下去,直到終老。
可是生活總是充滿讓人意想不到的變數。命運從來不是只有一個方向。一年后意外發(fā)生了。不知是吃壞了東西還是身體受過劇烈震蕩,再一次做母親的它發(fā)現,自己生下來的5個狗崽子竟然全是死嬰。驚愕的它不愿意接受眼前的現實,不斷地用嘴拱著這5個死孩子。它多么希望它們不過是睡得正香,只要不斷拱動它們就會從夢中醒來,打著呵欠,微睜著眼,尋找它的奶頭??墒遣还芩枪爸€是叼起它們,它們沒有一只能輕輕舉起它們的爪子,發(fā)出哪怕一聲不耐煩的嗚咽。
它不吃不喝。它寸步不離開它的死孩子。它的臉上再不是幸福小婦人、家中開心果的樣子,而是被巨大的悲傷給攫住了。它偶爾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那是它體內巨大的悲傷之河企圖突圍的聲響。一夜之間,它似乎老了很多。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如果此刻有人舉著砍刀殺進屋里,它肯定會視若不見,不管不顧的。
必須有人把它從悲傷中解救出來,必須讓這件事早日翻篇。三叔三嬸看不下去了,他們簡單商量后,一齊走上前去。三叔抱住了可憐的母親,三嬸趁著它不注意用簸箕裝了5只沒氣的小崽子,向養(yǎng)殖場背后的山丘走去。等它回過神來,三嬸已經將5只小崽子埋進了深山,任是誰也找不到了。
傷心過度的母親沒看到孩子,循著氣味飛奔著離開了院子,躍入了深山。天知道不吃不喝的它從哪里冒出來的力氣,沒有誰能攔得住它。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它沒有回家。三叔三嬸去深山里找它,可連它的影子都沒見著。只是在深夜里,他們依稀聽到遠方傳來一兩聲絕望的犬吠。
第三日早上,三嬸打開鐵門時發(fā)現它——它一身臟兮兮地睡在門外。它的身體蜷縮著,頭埋在身子圍起來的中間。它看起來很累很累,身子一動不動,似乎正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不想任何人打攪它。
三嬸用腳踢了踢它,罵它還知道回來!家里人都在擔心!孩子沒有了下次再生一窩!不要這么尋死覓活!可是它沒有任何回應。三嬸近前一看,這個可憐的母親已經死去多時。
從離開家門躍入深山,到一步步回到家門口,它經過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它去找那些死去的孩子,是不是想著給自己的親骨肉一點溫暖?找不到它的孩子,它的心里會有怎樣的絕望與不甘?它又饑又渴,它瘋狂地在山林中奔跑,嚎叫,它是不是想以對自己施虐的方式來讓自己的心里好受些?
可是它沒有力氣了。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它想讓自己有個體面的臨終之地。它是個還有孩子存在的母親,它還有待它不薄、形同親人的主人。它不想他們?yōu)樗鼡?,它要回到家去,給他們一個交代。它移動著無比沉重的步子,在半夜里終于挪到了門口。它是條懂得規(guī)矩的狗,它不想用一聲吠叫驚醒他們的夢境。它用最后一絲力氣精心選擇了自己臨終時的體態(tài)。它死去了,所有的悲傷、絕望,和所有曾經的甜蜜,也都放下了。
——這是一只內心何其糾結的狗,一條雖然無比卑微但足以讓我敬重的生命。這也是我聽到的最讓我心疼的狗故事。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