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舸
一 苦辣酸咸終到甜,治大國如烹小鮮
冷冽的刀光從呆若木雞的老耕牛脖頸鉆入,倏忽間游走周身,刀光如萬千蠶絲糾纏作一團白繭,刀肉吻合,竟不聞半點聲響。
“好快的刀!”看客驚呼未定。
“哧!”繭中倏忽抽出一絲,化作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握在廚神牛一刀那青筋暴綻的大手中,卻是滴血不沾。再看那牛,好端端杵在那里。
牛一刀眼中殺氣隱隱,怒喝一聲:“走!”早有打雜的扯過一張嶄新油布鋪在地上。
那牛渾身一顫,無辜的大眼睛中眼淚滴出,蹄子邁出走了七步,踏上油布。忽然周身如瓷瓶龜裂、血痕交錯,旋即頭顱四肢分崩離析,化作一攤碎肉轟然攤在油布上。周遭看客熱血沸騰掌聲雷動。
這是高粱城帥府院子中臨時搭建的廚房,氣勢恢宏。上有彩棚罩頂,下面一溜數(shù)十個鍋灶,食材畢備。
高粱城地處西邊邊陲,與瓦剌接壤,數(shù)十年來,雙方征戰(zhàn)頻仍。尤其近幾年崛起的瓦剌王霸圖,號稱是草原上的狼王,不斷滋擾大明。邊關(guān)守將楊威擅長守城,雙方交戰(zhàn)互有勝負,誰也占不了便宜,時間一拖久,雙方疲憊了,都有議和的趨向,尤其明朝一方。
瓦剌王有一愛好,就是吃,愛吃山珍海味,尤其稀奇古怪的東西,曾放言要吃遍天下。楊威上報朝廷,要和瓦剌議和,必須征服瓦剌王的胃。于是皇帝下旨,派御使陶勝巡邊,并帶來中原最有名的五味神廚,要做一場饕餮盛宴,消弭邊關(guān)烽火。
雙方接觸后,瓦剌王獅子大開口,開的條件大得嚇人。經(jīng)過互派使者不斷磋商,瓦剌王終于同意議和,楊威大喜,通報己方五味神廚來到,要舉行金炊玉饌會,期間簽訂協(xié)議。瓦剌王一聽有廚子,興趣大增,于是先派帳下四狼之一的中山狼野先來選廚子,考較廚藝,看看能做什么稀罕物,值不值得來吃。
今日便是選廚子的日子。第一個上場的是五味神廚中廚神牛一刀,一上來便先聲奪人,使出絕世刀法震驚諸人。
楊威與欽差陶勝對視一眼,面露得意,同時斜睨一眼瞠目結(jié)舌的胡人來使野先,俱想:廚神刀法神乎其技,料你番子還不乖乖允和?
陶勝故意提聲問道:“老牛,你的刀工益發(fā)長進了!新刀初硎,細入無間,游刃有余。殺人、不,殺牛如割草,將老牛千刀萬剮,還能其血脈尚且接駁不斷,兀自前行數(shù)步,嘆為觀止呀!對了,這刀法叫什么名堂了?”
牛一刀躬身施禮:“回大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刀中有四百八十種變化。小的看牛,只是一堆喘氣的食材而已!莫說這頭牤牛,便是犀象虎狼,小的也是一刀宰了,割而食之!”
楊威喝彩道:“高,太高了!只是我奇怪這牛為什么一見你就乖乖不動,癱了一般?”
牛一刀沉聲道:“小的殺牛上千,身上沾滿血氣,別說畜生,便是活人,與我對視,也要嚇得渾身哆嗦。”說著瞪目看向野先。
楊威喝道:“老牛,貴客在前,休得無禮!”
野先緩過神來,眨眨眼,扯扯虬髯:“牛師傅這把刀子不錯,給俺瞧瞧?!?/p>
楊威一使眼色,牛一刀將刀遞過。野先伸出毛茸茸大手,手指甲上隱隱有不少黑斑,隨手一抓,割牛刀從中折斷,半截斷刃當啷落地。
牛一刀面色一變:這把割牛刀堪稱寶刃,卻被番子隨手折斷,其力量不可小覷。
野先放聲狂笑:“牛師傅你的刀殺牛殺多了,被血腐蝕后,酥得跟娘們的指甲刀似的。俺瓦剌多的是寶刀寶劍,回頭送你幾把!”
在場明朝官員無不駭然色變。雙方臉上言笑晏晏,手下卻各出絕技,敲山震虎,為議和加上籌碼。
陶勝打個哈哈:“區(qū)區(qū)一刀,我大明車載斗量,改日送你一車?!?/p>
野先笑道:“俺瓦剌黃沙萬里,鳥不拉屎耗子不作窩,最好送兩車。”
陶勝暗罵,表面卻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咱們今日是為迎接瓦剌王的金炊玉饌會選廚子,談?wù)摰斗ǖ豆S為末流了,還是回正題吧!老牛,入廚!”
牛一刀得令,收拾心情,喝道:“起火開灶!”
九名幫廚同時上前,添柴引火,“砰”,九口大灶火苗同時躥起老高,九口鐵鍋同時燒熱。
“放油!”九勺油同時放入,眨眼油煙升騰。九名幫廚齊齊后退。
牛一刀伸手在鍋前廚案上一拍,三只白瓷海碗呼地震起,盛著的蔥蒜姜末漫空飛出。牛一刀隨手一揮,看似隨意,實則幻出九股弧形力道,將漫天花雨的佐料一分為九,摶成九朵花苞落入鍋中,登時哧啦作響,香味霍然爆出。
說時遲那時快,牛一刀從案頭一排刀具中抽出一把玄鐵切刀,俯身一挑,牛皮砉然中分,牛肉規(guī)矩有致地次第飛到鍋灶上空,原來他殺牛時的一刀竟在無形中將牛剔骨分筋,做成了肉胚子,肉是肉,骨是骨,脂是脂,涇渭分明。肉胚子飛在半空,牛一刀撮唇大喝,旋風(fēng)游走,手中切刀在空中幻出一團寒光,已不辨刀之所在。有內(nèi)行眼毒的從他振臂轉(zhuǎn)腕的細微差別中數(shù)出他竟用了切、剁、削、剞等九種刀法。眨眼之間,九塊肉胚子他刀下變成塊、丁、絲、片、丸等九種菜料,次第下鍋,哧啦爆響,肉香四溢。
牛一刀刀交左手,右手攥住鍋柄,依次顛翻。腳下不停,抽拉風(fēng)箱,控制灶膛下火候。眼見得一鍋肉條變色,牛一刀抓起案上盆中的一把翠綠蒜苗扔在空中,刀光閃處,蒜苗成段,撲入鍋中。緊接著,牛一刀行動如風(fēng),抓起紅紅綠綠的蔬菜配料,拋起、出刀、下鍋,一氣呵成。旋即或放高湯,或加作料,或蓋上蓋子……鍋勺撞擊,如戰(zhàn)鼓驚雷。菜肴在鍋中翻滾掙扎,爆響沸騰,直如沙場混戰(zhàn),沸反盈天。
食客眼前倏忽間出現(xiàn)三個牛一刀,旋即變成六個,最后竟然出現(xiàn)了九個,走馬燈般盤旋在鍋灶前,縱橫捭闔,沛然難御。
“一氣化三清!雪影六出!九宮連環(huán)步!”楊威故作震驚,連聲大呼。
野先斜眼冷笑:“一個廚子都這么邪乎,你大明臥虎藏龍,議和不合算哪!”
楊威赧顏干笑:“謬矣。我大明乃禮儀之邦,不愿擅動刀兵。來人,備案、上盤?!?/p>
幾名侍童流水介抬上花梨木五福食案,碟碗交錯依次擺開,并放上各種花瓣青葉拼成花式盤底。才剛放好,牛一刀那邊菜已出鍋,但瞧他坐腰沉馬,搖臂旋腕,緩用太極螺旋柔勁,松散的肴塊湯汁在巨大的勺子中滴溜溜旋轉(zhuǎn),凝而成坨,倏爾旋轉(zhuǎn)拋出,不偏不倚落入數(shù)十步開外的盤中,又在盤中輕旋一周后,靜止不動,湯汁竟然一滴未溢出。緊接著其余八道菜肴亦步亦趨,踅入盤中。
殺牛烹飪時牛一刀如沙場猛士,縱橫捭闔,剛猛無比;而盛盤時又如座上謀士,運籌帷幄,指揮若定。此一張一弛,剛?cè)岵?,端的見功夫?/p>
“篤”的一聲,牛一刀將切刀劈在案板上,垂手請御使品嘗,圍裙上依舊潔白如雪。
方才這道菜分別用了燒、炸、燜、燉等九種不同做法,紅燒牛肉、水晶蹄筋、干炸牛丸、宮爆牛丁、青椒炒牛心、酸菜排骨湯……盤缽中翠綠嫩黃老紅,色彩繽紛,香氣撲鼻。
陶勝望著菜肴不住興嘆:“以一當九,舉重若輕,煎炒烹炸中隱含陣法,深蘊哲理。攻則勢如狂飆所向披靡不可阻擋,退則圓滑如球借力打力妙到毫巔。談笑定生死,揮手決成敗,正如老杜所言‘起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不愧為廚神。難怪古人說廚道通天道,這道‘九州同歡宴”,野先將軍點評一二?!?/p>
野先哈哈笑道:“俺是粗人,只知道好吃孬吃,哪有那么多花花腸子!”說著一屁股坐上案頭,也不取湯匙竹筷,端起盤缽,咧開血盆大口往里便倒。大嘴好像無底洞般鯨吞虎噬,九道菜全部落肚,大舌頭一卷,一塊牛骨頭裹挾勁風(fēng)吐出,竟將堅硬如鐵的花梨木桌面硬生生鑿穿。
野先不悅道:“他奶奶的朱師傅,你這骨頭太硬,想硌掉俺的后槽牙嗎?”
牛一刀大怒,這番子得了便宜還賣乖,沒有骨頭還能叫排骨湯嗎?他剛想爭辯,楊威急忙上前打圓場道:“野先將軍休怪,若真崩掉了,老夫給你鑲一副鐵齒鋼牙。”
野先打個哈哈,吧唧吧唧嘴:“俺和牛師傅開個玩笑,別說牛骨頭,便是人骨頭,俺這副牙口也給他嚼成骨頭渣子?!?/p>
楊威、陶勝俱都呵呵賠笑:“瓦剌王駕臨之時,由老牛主廚如何?”
野先摸摸肚子:“肚子細癟,剛?cè)麄€牙縫,再看幾道菜定奪不遲!”瞧瞧四周,“你們是不也饞了?對了,你們漢人有句話叫牛打江山馬坐殿,還有句詩叫俺娶老婆你花錢,呃,不對,叫為人做嫁衣,形容現(xiàn)在的情形是不是賊他奶奶的合適!哈哈!”
在場明人聞言,無不怒目而視,幾人拳頭握得嘎嘣作響。
眼見要鬧僵,楊威急忙打個哈哈遮攔過去,道:“請廚圣!”
話音落地,一個中年美婦白絹帕包頭,綠圍裙束腰,捧著一只碩大琉璃魚缸緩緩行至。
野先睜目一看,這婦人四旬左右,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
婦人把魚缸放在食案上,野先探頭一看,魚缸中一黑一白兩條鯉魚,白鯉魚黑眼珠,黑鯉魚白眼珠,正在水中相互追逐嬉戲。那婦人目不斜視,兩眼微合,緩緩坐腰沉馬,兩臂抬起如抱圓球,手掌如乳燕雙飛,斜抄入水,左手為陰右手為陽,一上一下,繞著魚缸壁緩緩旋轉(zhuǎn),水流被其攪動,綻開一眼漩渦,黑白雙魚頭尾相銜,畫出一個太極圖案。
野先不明所以,問道:“奶奶的,這是玩什么?抓個魚這么費勁?”說著便要上前幫忙。楊威急忙叫住他:“這是太極推手,等會必讓你大吃一驚!”
那婦人雙手越旋越急,漸漸地,左邊臉白似覆雪,結(jié)出朵朵霜花,右邊臉紅如沁血,縷縷熱氣蒸騰。手下水流摶成一個碩大圓環(huán),外圈舞雪飛霜,內(nèi)里流火迸星,直若云衢之上風(fēng)流云轉(zhuǎn),裹挾著雷火電光。
瞧此異狀,野先大喝一聲:“著火了!”隨手抓起案頭酒壇,奮力潑去,澆上魚缸。猛聽得“砰”的一聲爆響,漫天酒水被點燃,化作一道火瀑,斜刺里倒卷出去。幾名番人護衛(wèi)躲避不及,澆了滿身,獸毛翻卷的衣襟上登時躥起通紅火苗,雖然終被撲滅,卻鬧個狼狽不堪。
楊威得意笑道:“野先將軍,這太極推手陰陽和諧交匯成圓,無懈可擊,威力無比。外敵妄圖侵入力道愈強,則反噬愈大,最終必落得個玩火自焚的下場?!?/p>
野先哈哈一笑:“高高高!”
那婦人心如古井,不為外物所感,臉上顏色恢復(fù)原狀,內(nèi)行人都知道此刻她體內(nèi)陰陽二氣已離坎相融,功行圓滿。水環(huán)在其手下漸漸圓滿摶成一球?!芭椤?,魚缸四分五裂,水球倏忽飛上半空。那婦人踏離走坎,雙手如磋如琢馭控水球,斜拉如偃月,團手如轉(zhuǎn)環(huán),水球便如稚童玩耍的蹴鞠一般,乖乖地貼臂繞身四下游走,兩尾鯉魚裹挾其中早已看不見。瞧得看客目瞪口呆。
那婦人雙手抱元歸一,緩緩收功,將水球置于案上一只青瓷大盤中,余勁未消,兀自滴溜溜旋轉(zhuǎn),片刻方停。
野先瞪眼瞧去,那水球并未渙散,變成了一只碩大冰球。忽聽咔咔響聲,冰球表面出現(xiàn)數(shù)道縱形裂紋,須臾炸裂,化作千葉重臺偃伏盤中,形如蓮花盛開。兩尾鯉魚臥在花心中,頭尾相銜,盤成一個太極圖案。雙魚栩栩如生,似乎注入一汪泉水,便會再次游動。
那婦人轉(zhuǎn)身向楊威陶勝萬福道:“這道‘太極有魚已完成,請大人品嘗?!?/p>
楊威遞過一雙銀箸,微笑示意:“野先將軍請吧。”
野先瞧著鯉魚,無處下手:“他奶奶的,雖然俺番邦慣于茹毛飲血,這生魚卻未嘗過,如何個吃法?又不添作料,淡出個鳥來,怎么下嘴。你換個廚子做熟了俺吃!”
陶勝啞然失笑:“我大明廚圣魚巧婦的手段,哪個廚子敢僭越?這道‘太極有魚乃是廚圣的招牌菜,除了王侯公卿,哪個有福品嘗?巧婦以太陰真氣烹白魚,以太陽真氣烤黑魚,此乃平生絕學(xué),前無古人。你看這黑魚鱗上掛白霜,白魚鱗上騰熱氣,正所謂陰極陽生陽極陰長,坎龍配離虎陰陽既相濟,歸元返真。此乃殊途同歸天下歸一之象。便如你我兩國,戰(zhàn)則兩傷合則雙贏……”
野先粗聲道:“什么龍虎貓狗的俺不管,你直說這魚是生是熟?”楊威忙道:“當然熟了,巧婦,你給野先將軍試箸!”
魚巧婦上前一步,半寸指甲如刀沿著白魚脊部輕輕一劃,隨后指尖一挑,整個魚皮如翻紙般揭在一邊,內(nèi)里魚肉如凝脂雪乳,引人垂涎。黑魚也如法炮制,露出魚肉卻是金黃閃亮,只是賣相雖好,半絲香氣也無。
野先伸出筷子剜了好大一塊白魚肉吞進口中,登時張口結(jié)舌傻在那里,片刻喉頭聳動,旋即抓起整條魚三下五除二地吞進口中:“奶奶的,好滑好甜好香,比小娘們的奶子都好吃!”隨即抓起那條黑魚,風(fēng)卷殘云吞進肚里,咂咂嘴,“這條好酥好脆好香,奶奶的,這是什么魚,往后老子要天天享此美味!”
陶勝面露得色:“魚只是普通鯉魚,秘訣在此水中,此水是以九十九種作料三蒸三煮,淋盡渣滓,取其香精美魄熬制而成,又經(jīng)陰陽二氣煉制,將精華悉數(shù)逼入魚肉之中,再以冰霜鎖住,不讓外泄,故而精華中蘊,膏液內(nèi)足,又無半點煙火焦烤之異味,堪稱神來之筆?!?/p>
野先忽而一抓脖子:“哎呀,光顧吃魚忘了吐刺了?”
陶勝笑道:“魚刺都被真氣融化炙酥了?!?/p>
野先兩眼放光:“大明天美地美吃食也美,俺太羨慕了!還有沒有,再來一道?!?/p>
二 同室操戈三萬里,萁豆相煎五千年
廚師群中一人早按捺不住,虎吼一聲:“讓你嘗嘗佛爺?shù)陌舜箦N!”話音未落,轟然大響,一物從天而降,落在院落中央,將地下磨石方磚砸碎三塊,三足深陷其中。
野先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座燒炭洪爐,上坐一口大鍋,碩大無朋。黑影一晃,一個頭陀旋風(fēng)般躍到爐前,遮蔽了半天日光。但瞧他身高過丈,頭如麥斗眼似銅鈴,滿臉鋼髯,不住扇動。頭戴鐵箍,裸著上身,上面肌肉凸起,胸毛毿毿足有半尺。
野先虎背熊腰,但與其并肩也相形見絀,見他這般,不由怒上眉梢:“怎么?禿驢你想玩橫的?”
楊威急忙上前:“誤會誤會,此人法名火工頭陀,人送綽號‘廚霸,所謂‘八大錘是一道徽菜名稱,并非兵器?!?/p>
野先大腦袋亂搖:“忒也無趣!”
火工頭陀踢了一腳火爐,向野先一招手:“方才托大,一手一擲,才擲了十丈,這鐵家伙橫在院中好不礙事,麻煩大人幫灑家挪下?!?/p>
野先也不傻,知道對方借機示威,為議和添籌碼。當下哈哈一笑,吩咐左右:“幫這位大師傅將爐子抬走?!弊笥业昧睿逦换⒗鞘绦l(wèi)立刻躥到爐前,扎馬運氣,十條臂膀摳住爐底,凝眉瞪眼,發(fā)一聲喊:“起!”
豈料那爐子立地生根,紋絲不動。抬眼一瞧,卻是火工頭陀將蒲扇大手按在了洪爐上,向下施壓。這五人都是草原勇士,向來自負神力,豈肯落于下風(fēng),齊聲怒吼,聲如焦雷:“起!”
火工頭陀陡然松手,幾人用力過猛,仰面飛跌,撞上青石地,頭破血流。巨大洪爐直沖霄漢,便在此時,野先撩袍振臂,凌空躍起,一腳踹去,那洪爐軌跡陡轉(zhuǎn),直向府外飛去?;鸸ゎ^陀瞠目大喝,身如渴驥奔泉,奔近磚雕圍墻,蹬墻踢壁,橫走八步,堪堪追上洪爐,翻身勾腿,一招“海底朝天蹬”硬生生將洪爐踢回。
野先不肯示弱,猱身欺上,復(fù)又將洪爐震回?;鸸ゎ^陀怪眼圓翻,舉掌回拍。碩大洪爐在兩人之間走馬燈般盤旋往復(fù),震得窗欞嘩嘩亂響,周遭看客紛紛捂耳后退。十個回合,火工頭陀邁進十步,野先后退十步。勝負昭然若揭。
此番選廚子是戰(zhàn)與和弈局上的一個棋子,既要示強占得先機,又要留有斡旋余地。楊威向魚巧婦丟個眼色,魚巧婦會意,盤龍繞步轉(zhuǎn)到兩人中間,覷準洪爐來勢,弓步斜拉使出太極云手,手心輕搭爐邊,左手捋右手推,逆來順受借力使力,洪爐軌跡隨之變化,力道成一圓環(huán),如磨盤原地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慢,最后輕輕落地。魚巧婦抱元歸一,緩緩起身,長吁一聲,鼻中兩條白氣噴薄如龍,可見這四兩撥千斤之術(shù),亦要功力悉敵。
楊威佯裝斥責火工頭陀:“就知道爭強好勝,一味蠻力硬沖硬撞。沒有巧婦這太極推手以靜制動,化狂暴為和平,你就被洪爐砸倒了。你服不服?”
火工頭陀心中不服,嘴上卻不好說,只能吹胡子瞪眼。
楊威斥道:“下廚完膳!”
火工頭陀低吼一聲:“取食材!”
“嗷嗷!”隨著凄厲的豬號聲,幾名虎相彪形的幫廚抬上兩口大肥豬,那豬并未綁縛,拼力掙扎,凄厲哀號。火工頭陀扯過肥豬,兩手一分,竟將兩豬八只大腿硬生生撕扯下來。又有幫廚抬來八只榆木大桶,里面裝滿花花綠綠早已配制好的湯汁,酸甜苦辣味道十足,直沖鼻孔。
火工頭陀腕子一翻,手中早多了一把殺豬刀?!班ооА睂酥回i腿扒皮,蹄子剁掉,將小腿肉順脛骨割開,翻卷向上,做成有柄有頭的錘狀,分別扔入八只桶中腌制。又轉(zhuǎn)身來到爐前,坐腰沉馬,嘿的一聲,裸露的腹部處猛地凸起一個碗大肉包,肉包飛速上升,頂過賁門,穿過喉管,驀地噴出口外,竟是一口純陽真氣,鉆進爐膛中,膛中陡然火苗升起,火勢熊熊,燒得鍋灶大熱。
真氣點燃爐灶?野先瞧得目瞪口呆!
撲,一桶黃澄澄的豆油倒入鍋中,片刻油花翻卷,火工頭陀將八只豬腿一齊扔入滾熱油鍋,“嘩啦”,油星四濺如雨,周圍看客嚇得一齊后退?;鸸ゎ^陀任憑熱油澆到臉上,仿佛銅澆鐵鑄巋然不動。少時,豬腿炸好撈出,盛在八只銅盆中,于案上一列排開。
又有八名幫廚裹著面紗戴著手套,扮相怪異,端上八只扣蓋砂鍋,放在案上。
野先不明所以。楊威同眾人紛紛后退道:“將軍小心,馬上揭曉謎底?!?/p>
野先哼道:“怕你何來!”
火工頭陀揭開砂鍋鍋蓋,登時一股辣氣躥出,嗆得野先猛地打了個噴嚏。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其余砂鍋依次揭開,登時,酸、甜、苦、咸、麻、澀、臭七種氣味如蝗災(zāi)泛濫,肆意蔓延開來,周圍人雖有準備離得又遠,但也給熏嗆得噴嚏連聲,丑態(tài)百出。原來砂鍋里是熬制的八味醬汁,如今半涼,味道尚且兇猛,熗鍋時不知有多霸烈,難怪那些幫廚遮鼻捂嘴全副武裝。
唯有火工頭陀面色如常,指著豬腿道:“這道徽菜‘八大錘,取自‘八錘大鬧朱仙鎮(zhèn)的典故。想當年他奶奶的胡虜完顏兀術(shù)進犯我大好中原,擺下一座狗屁金龍攪尾陣,將岳爺爺困在陣中,這時岳云使一對擂鼓甕金錘、狄雷揮鑌鐵亞油錘、嚴成方用青銅倭瓜錘、何元慶執(zhí)梅花亮銀錘,八大錘一齊殺入陣中,救出岳爺爺,殺得金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后人為了紀念岳爺爺帳下四猛將,便發(fā)明了這道著名徽菜?!碑斨哓菡f金狗,頗有指桑罵槐之意。
野先攢眉皺鼻,被砂鍋里的醬汁嗆得難以開口。
火工頭陀瞥他一眼,目露不屑,端起砂鍋,將八鍋醬汁澆到八只豬腿上,一邊介紹:“這道辣汁名為‘地獄之火,能辣死一頭牛;這道酸汁 ‘醋海興波,能酸掉大牙;這道苦汁叫‘苦海無邊……灑家久聞瓦剌都是勇士,今日便與你一同品嘗這八大錘,你一錘,灑家一錘,不能下咽者便輸,敢么?”
此次來使名為選廚,實為兩國交鋒,野先怎能怯陣不前,咧著大嘴強自笑道:“本將軍還怕你禿驢不成?比!”說著搶先伸手抓起一只甜錘。那甜錘掛著晶瑩糖漿,水晶也似十分誘人。豈料他一口咬下,方待下咽,忽然干嘔連聲,“哇”地吐出。
火工頭陀冷笑道:“這甜汁乃是熬制十月的糖中之精,甜得膩人,別以為甜就是好東西,過猶不及。”說著抓起苦錘,幾口咬個罄盡,“不吃苦哪有甜?該你了,吃俺一錘!”
野先掂量半晌,選了咸錘,舌尖一舔,尚能承受。隨即耍威風(fēng)一口咬下,差點沒把他齁死,一把撇了豬腿,慌不擇路尋到水缸,一頭扎進去,將肚子撐如孕婦,方才罷休。
隨即火工頭陀吃了酸、麻、臭三錘,野先咬一口澀錘,辣錘實在不敢再試,悻然認輸。
野先捂著肚子:“俺說楊帥,你這些是廚子還是殺手?”
楊威哈哈大笑:“我漢人詩書之國禮儀之邦,凡事無不求其終極道理,譬如茶有茶道,琴有琴道,便連做人也有人道,做飯也有廚道……將軍若是有心,你我不妨同領(lǐng)廚道共參天道?!?/p>
野先大嘴一撇道:“俺和你吃飯,你和俺論道,俺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們就此分道揚鑣,俺走俺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
楊威面皮一紅:“哈哈,離題萬里了。好,繼續(xù)上菜,有請廚師百味先生?!?/p>
三 舊夢南柯成鼠洞,故劍莫邪改姓田
野先怪眼掃視半天:“廚師在哪呢?”
楊威一指灶前。野先道:“那個錦衣大漢?”
“旁邊的?!?/p>
“那個高挑少年?”
“左邊的?!?/p>
“呃,那個干巴老頭?”
“嗯。”
野先定睛細看,這百味先生是個干巴老頭,臉蛋皺皺巴巴像個長裂的核桃,滿是滄桑。一身土黃褲褂,高帽圍裙。無論長相和打扮都是其貌不揚,落在人堆里總是被人忽視的那種,難怪他怎么登場的自己都沒看到。
百味先生來到灶前,其他幫廚盡都下去,只剩他孤零零一人,鬢角一縷白發(fā)鉆出帽檐,在秋風(fēng)中孤獨地瑟縮著。瞧他起灶生火、切菜放油、顛勺翻炒,一點花哨也無,既無牛一刀游刃有余的絕世刀工,也無魚巧婦的冰火神通,更沒有火工頭陀的巨靈神力。他只是一絲不茍地做著菜,蒼眉時皺時舒,濁眼忽明忽暗,看得出,他已如老僧入定,心無旁騖,將全部情緒都融入在這青青翠翠之中了。
野先瞧著瞧著,忽然瞧出點什么來,怪眼眨了眨,竟然擠出幾疙瘩眼淚來。
片刻,百味先生的菜做好了,七只盤缽中盛了七樣家常素菜,圍成環(huán)狀擺在案上。這幾道菜沒有一絲肉星,也無花式盤底相襯,看著很寒酸。周圍看客都連連搖頭,這道菜果腹都不能,文化底蘊更是與前三道判若云泥,太失敗了。楊威心中恚怒,本來已定百味先生做“焚琴煮鶴”,仙鶴都預(yù)備好了,誰知他臨時改了菜式,但菜肴已經(jīng)端上,無法挽回。
野先出人意料尋了凳子坐在案前,神態(tài)一掃倨傲之色,變得恭謹異常,未曾動筷子,先雙掌合十拜了拜眼前菜肴。眾人大惑不解,火工頭陀大嘴一撇,頗為不屑。
野先沒去拿金筷銀筷,卻挑了一雙竹筷,輕輕挑起一根菜絲,送入口中,然后閉目細嚼,細細品味。雖然淺嘗輒止,但也用了半晌才品嘗完,長嘆了一口氣,緩緩睜開二目。忽然起身,向著百味先生沖去。
眾人大驚失色,紛紛后退。百味先生一愣,眉頭攢起,干巴巴的身軀卻如金剛般巋然不動。野先撲到他腳前,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什么狗屁廚神、廚圣、廚霸,給先生提鞋都不配。先生,真乃廚林大師,垂范千古。請受野先一拜?!闭f著便欲磕頭。
百味先生側(cè)身一閃,冷淡道:“你方才受挫于其他三人,如今見我上場,故意大加贊揚,老朽嘗遍百味,對名利視若浮云,你這反客為主挑撥離間之計,用錯人了?!?/p>
野先一躍而起:“先生太小看野先了,俺野先,騎草原上在最暴烈的兒馬,殺高山上最兇殘的獨狼,全憑馬鞭和彎刀,哪用過什么詭計?”
百味先生冷淡依舊。
野先道:“俺跪拜的不是先生的人,而是先生的絕世廚藝,因為你這七道菜,讓俺陷入了一生的回憶,酸、甜、苦、辣、咸、澀都在心尖上翻滾,把那喜、怒、哀、思、悲、恐、驚全他奶奶的回味了一遍?!?/p>
百味先生渾濁的眼睛倏地一亮。
野先道:“先生滿臉風(fēng)霜,好似死了爹娘一般,呃,這個比喻不好,俺形容不出來。從這七道菜來看,先生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想魯班門前耍斧子,說道說道,有不對的地方,請先生指教?!?/p>
百味先生波瀾不驚的眼中罕見地騰起一絲異彩,破例開口說了一個“請”字。
野先指著其中一道菜,白瓷碗中盛了半碗濃湯,半邊黑半邊白,涇渭分明,黑用黑豆湯,白是白豆湯,各用蕎麥粉藕粉勾芡成互不相容的一半。在黑白湯上橫了兩行長短不齊的類莼而圓的菜葉。野先道:“這菜葉有人可能不認識,這叫荇菜,俗稱水荷葉,俺幼時曾在江南看到過。關(guān)于荇菜最知名的就是詩經(jīng)中的那首《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以這碗湯有個名堂叫‘君子好逑湯。”
牛一刀嘴角一撇:“野先將軍,你對漢人學(xué)問了解很深,令人震驚,不過你這般解釋卻是驢唇不對馬嘴?!雍缅蠝珰v來做法是象形取意:湯中加櫻桃喻淑女,荷瓣筍丁喻君子。這道菜沒有君子美人,只放了點綴的荇菜,哪里是什么君子好逑湯!”
野先轉(zhuǎn)頭瞧瞧百味先生,他表情木訥,但眼底那一絲痛色卻抵死遮攔不住。野先厚唇邊勾起一抹陰冷笑意:“做菜之人便是君子,怎會沒君子?美人是沒有了,因為美人已被人所奪!”一語出,舉座皆驚。
百味先生渾身一震,面色慘變。牛一刀攥緊案頭刀柄,魚巧婦面色頗不自然。原來中原有五味神廚,那便是廚神牛一刀、廚圣魚巧婦、廚霸火工頭陀、廚魔司馬老饕,這四人系出同門,都拜在廚仙張大勺門下,可謂名師高徒。只有廚師百味先生無根無蒂無門無派,卻也躋身其中,頗顯另類。而且他做的菜全是素菜,獨辟蹊徑與眾不同,雖有絕世功夫深邃寓意,卻不為食客老饕那慣于食葷逐腥的齒牙所喜,故而頗多爭議。其他四人亦是瞧他不起。當年他與魚巧婦曾因一次廚師大會結(jié)緣,誰料有始無終,最終被牛一刀橫刀奪愛,百味先生心灰意冷,一直未娶,才過不惑之年便已白發(fā)蕭然。
不知野先如何瞧出了其中破綻,一語點中死穴。
場中一時無比尷尬。
野先率先打破僵局:“這君子好逑湯平常做法都是將櫻桃核挖出嵌入斑鳩肉,其實大錯特錯?!P(guān)關(guān)雎鳩講的就是雌雄斑鳩間關(guān)和鳴,情愛相洽。而庸俗鄙陋的廚子為了象形取意,竟將這愛情鳥當作盤中餐,為此一情而毀彼一情,是君子所不取也!世人庸俗丑陋至此,連俺這大老粗也看不過眼了?!?/p>
這一番話,正中百味先生下懷,他做菜也有三十年了,卻無一人能懂他的苦心孤詣憫天情懷,如今被野先一語道破,不禁生出知音難遇英雄相惜之感,激動得老淚縱橫白須亂抖。
牛一刀不屑道:“雞鴨鵝犬,本就是陽間一道菜,便是牛羊驢騾,也有卸磨殺驢一說,何況一小小斑鳩,小題大做的人,忒也矯情?!?/p>
野先冷笑道:“誰說這君子好逑湯名不副實了?這碗湯非但有君子,有荇菜,更分黑白二色寓意寤寐求之。而且亦有淑女窈窕雎鳩關(guān)關(guān),你們看!”說著一仰脖將湯喝盡,咧咧嘴,指著瓷碗內(nèi)壁,“這不是美人雎鳩嗎?”
眾人定睛看去,果見白瓷碗內(nèi)壁繪有美人斑鳩的釉彩裝飾,一時瞠目結(jié)舌:“這也可以?看來百味先生是個有心人,這碗想來是為了這道菜特別燒制的。這道菜外觀平淡,內(nèi)含豐富,真有匠心獨運之妙處?!?/p>
野先續(xù)道:“這道菜不僅形似而且神似,湯中放了蜂蜜山楂汁,吃起來酸酸甜甜,正與《關(guān)雎》中描寫男子的單相思既酸又甜的詩意符合?!?/p>
牛一刀依然不屑:“頑童把戲,是個廚子便想得出來?!?/p>
野先指著另一道菜,這道菜更加寒酸,湯汁上面漂浮著半只蛋黃幾根韭葉,中間還有根蔫耷耷的畸形白蘿卜。這菜色香味俱無,打眼一看便無食欲。
野先瞧著眾人鄙夷神情,哈哈大笑:“這道菜名取自柳三變的蝶戀花‘為伊消得人憔悴。用半缽苦酒寓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半只蛋黃指落日銜山時的‘殘照,幾根韭葉代表‘草色,最妙的是這只酷似人形的蔫巴白蘿卜,蘿卜皮剝開,內(nèi)莖顯得極為瘦小,豈不正應(yīng)了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嗎,哈哈!”
百味以如此拙劣的菜肴待客明顯是對客人的不尊重,但客人卻甘之若飴大加贊賞,幾位神廚鼻子差點沒氣歪了。
接下來是黑豆白豆拼成鵲橋的‘兩情若是久長時;白蘿卜絲擺作大雁形狀的‘問世間情為何物。還有‘上邪、‘我生君未生、‘人生若只如初見(注:此句出自清朝納蘭性德詞《木蘭花令》,而書中設(shè)置為明朝,文學(xué)作品不是歷史,不必吹毛求疵),共是七道菜。
野先一一評點,溢美之詞滔滔不絕,末了道:“這七道菜有七種顏色、七般滋味,寓意出初戀、單戀、苦戀、熱戀、失戀、迷戀、留戀人生的七種情況,真可謂妙手天成。除此之外,這道菜中還暗藏了很多秘密,諸位都是漢人,比我胡人要懂得多吧?”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云。
野先得意道:“都說漢人臥虎藏龍,俺看是吹牛拍馬。你們知道這七道菜為什么要擺成圓環(huán)形狀無頭無尾嗎?那是因為這在七種情況每人所經(jīng)歷的次序不同,每一道菜都可能是開頭也可能是結(jié)尾。作者如此用心,是讓食客自己尋找屬于自己的答案。知道其他菜多用盤缽盛裝,而‘我生君未生這道菜卻用碗來盛裝嗎?那是因為寓意‘晚了。更絕的是這七道菜交互拼盤,又能組成上百個其他菜肴上百首其他情詩,道盡人生百般滋味,譬如文章架構(gòu)回環(huán)往復(fù)妙不可言,真?zhèn)€窮極想象,令人嘆為觀止!王羲之的字、李太白的詩、吳道子的畫、成吉思汗的弓、百味先生的菜,注定要橫絕一世無可匹敵的!”
野先一改先前粗鄙不文拙嘴笨舌的形象,噴珠唾玉夸夸其談。這邊廂百味先生激動得涕泗橫流,夢囈般喃喃自語:“知我者野先也!”
魚巧婦偷覷一眼牛一刀,但瞧他臉色鐵青,不免心中怨恨百味先生,覺得他在離間自己的夫妻關(guān)系。
火工頭陀暗罵:“他奶奶的鳥番子,瞧他挑挑揀揀,想來那菜味道極差,番子不過是為了貶損我等,故意抬高那個蠢貨而已!”正想爭辯,野先叫道:“百味大師,敢問貴庚?”
百味先生兀自語無倫次自說自話,楊威在旁掐他胳膊,他這才激靈靈回過神來:“四十有二。”
野先道:“先生長我七歲,我野先是個俗人,但仰慕先生品德,愿與你結(jié)為安答,不知可能高攀得起?”
楊威率先擊掌叫好:“好好好!沒想到廚師大會竟會引出義結(jié)金蘭的雅事,從今廚史上又添一段佳話!”
百味先生猶豫片刻:“野先將軍是我知音,更是敵人,老朽可不敢叛國通敵?!?/p>
野先道:“先生差矣!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崔玨有詩道‘七條弦上五音寒,此樂求知自古難。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終憐得董庭蘭。大丈夫一言投契把酒論詩,一言不合拔劍相向,恩怨分明,婆婆媽媽瞻前顧后算哪門子好漢!”董庭蘭是唐朝著名琴師,由于彈奏古老冷門的七弦琴,聽眾寥寥。但當時很多詩人都欣賞他,高適的《別董大》詩,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詩,寫的都是他,當時宰相房琯房次律對他更有知遇之恩。野先提出這首詩登時勾起百味先生衷腸,他就是當時的董庭蘭,只是他不走運,尚未遇到房次律。可如今,也許,房次律出現(xiàn)了…….
楊威、陶勝面面相覷,沒想到百味先生臨時改變的菜式歪打正著,竟然博得了野先的贊賞,壞事變成了好事,兩人心中竊喜。陶勝道:“百味先生多慮了,我們與野先將軍馬上就要從敵人變?yōu)榕笥蚜?!大家都是證人,你與他結(jié)義并非叛國而是愛國!”
野先哈哈大笑:“陶御使果然深明大義,來來來,這把描金腰刀送給哥哥,或者你我按照漢人規(guī)矩堆土為爐插草為香,再痛飲一斗!”
百味澀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你是我兄弟便是我兄弟,何必弄什么互換禮物磕頭拜把子?若是虛情假意,便真拜了把子換了禮物又能撐得幾時!”
野先哈哈笑道:“是俺迂腐了!楊帥,今日廚藝便是我哥哥魁首,你看如何?”
楊威笑道:“甚好?!?/p>
牛一刀和火工頭陀怒氣填膺:“不行,我等不服!”
楊威勸道:“既然如此,等最后一道菜登場后,再做決定!”
野先瞧瞧百味先生。百味道:“厭我者眾,愛我者寡,人生得一知音足矣,老朽豈敢奢望?!?/p>
野先道:“也罷!便依哥哥?!?/p>
四 胡兒一好餐秀色,漢子便多作天閹
階下樂手撫琴鼓瑟,曲韻悠揚,奏出一片和諧之聲。隨著一陣環(huán)佩聲響起,影壁后轉(zhuǎn)出五個老頭。四人前導(dǎo)做福祿壽喜四神打扮:福星官服朝靴,雍容華貴,手執(zhí)如意;祿星披員外袍,頭插牡丹,懷抱嬰兒;壽星禿頭大腦門笑容可掬,弓背彎腰,左手拄拐杖,右手捧仙桃;喜星喜氣洋洋,手捧雙喜臨門大禮盒。財神居中,宛如鶴立雞群,頭戴紗帽,非常富態(tài),手捧巨大金元寶。
野先一愣:“這是福祿壽星?還是……廚子?”
楊威微笑:“少安毋躁,答案馬上揭曉?!?/p>
幾位星官款款來到席前,野先這才看清,并非真的老頭,只是帶著面具而已。幾人各將手中物什放在案上,財神開口道:“開盤?!?/p>
四星從寬大的袍袖下探出雪藕般白嫩手臂,野先一對銅鈴眼陡然瞪得比牛眼還大:“奶奶的,這么白的小手!”
四星揮動纖纖蔥指,宛若撥琴按箏般靈巧,將如意、嬰兒、仙桃、禮盒四個金箔銀箔做的道具打開,露出四只瓷盤來,分別燒成不同形制:鯉魚躍龍門、雙雁宿蘆花、流云掩鉤月、菡萏未坼苞。盤中各盛菜肴,香氣撲鼻,聞之令人心醉。微微冒著熱氣,顯然是新做不久。鯉魚盤中是半下膏湯,湯中擺著七只沙蛤,蚌殼微張,吐出一截晶瑩白肉。雙雁盤中竟然盛著一雙玉手,色白而腴,互相環(huán)抱,蜷成蘭花指狀,指端拈著一朵合歡花。鉤月盤中竟然是十幾顆大大小小的心臟,復(fù)又拼成了一個心形,不知如何做法,那心臟有黑紅紫青,瞧來觸目驚心。菡萏盤中瞧來細膩如豆腐,上琢一顆鮮紅櫻桃。
野先瞧得兩眼發(fā)直:“這都是什么玩意?”
楊威笑道:“廚魔給他講解一二吧!”
那財神將面具摘下,袍服褪去,卻原來是個中年書生,天生笑面,正是中原廚魔司馬老饕。司馬老饕指著鯉魚盤中沙蛤:“這是西施舌,傳說當年勾踐滅吳之后,迎回西施,越王后害怕西施得寵,便將西施沉江溺死。西施死后化為‘沙蛤, 期待有人找到她,她便吐出丁香小舌,盡訴冤情。瞧見蚌殼中吐出的白肉沒有,這便是西施的香舌?!?/p>
野先驚訝不已:“這鳥蚌殼如此奇怪,原來是西施的舌頭。那么誰吃了這道菜,不就等于親了西施。他奶奶的,俺好想吃??!”
司馬老饕哈哈一笑:“這是每個男人的夢想。野先將軍,可知為何不多不少,正是七個沙蛤么?”
“哈哈,是有七個色鬼想吃這道菜么?俺一個,御使一個,楊帥一個,你一個……”
司馬老饕尷尬一笑:“將軍,你想歪了。你看七個沙蛤,有一個卻吐出了兩段舌頭,這就叫‘七嘴八舌。這七個沙蛤,分別用了八種烹制方法,油炸的叫‘油嘴滑舌,掛漿的叫‘甜嘴蜜舌,浸發(fā)的叫‘搖唇鼓舌,干煸的叫‘唇槍舌劍,還有‘貧嘴薄舌、‘拙嘴笨舌、‘三寸不爛之舌、還有舌嘴分離的‘拔舌地獄。這些舌頭都不學(xué)好,搬弄是非,俗話說禍從口出,終究要給人吃掉的?!?/p>
野先笑道:“他奶奶的,你們漢人真會玩!”
司馬老饕得意一笑:“這第二道菜叫‘昭君手。”
野先抻脖瞪眼:“這是人手做的?”
司馬老饕笑道:“這是馬皮熬制的。傳說昭君和親路過黑風(fēng)沙漠,糧食盡為風(fēng)沙埋沒,昭君提出要吃戰(zhàn)馬。隨行將官說戰(zhàn)馬是對付匈奴用的,不能吃。昭君說如今漢與匈奴和親便是一家,還要戰(zhàn)馬何用?便將馬殺了吃掉。連馬骨頭都吃沒了,只剩馬皮,可巧老天眷顧下了雨水,士兵便將馬皮毛層剝落,單刮其膏脂,剁碎,用雨水熬制成黏稠湯汁,冷卻后變成了顫巍巍的皮凍,嫩滑爽口。后來昭君到了匈奴,為單于熬制這道菜,淋盡渣滓,皮凍晶瑩剔透,竟和昭君玉手一般潔白無瑕,單于大喜,說食此皮凍如吃愛妃之手。后世便有了這道菜。”
野先咂舌道:“狗單于口味真他奶奶的獨特?!?/p>
司馬老饕道:“將軍看見這手能想到什么?”
野先怪眼翻翻:“雙手?”
“再想,不是雙手,這兩個都是右手,可見不是同一人之手?!?/p>
“二手。”
“同個意思還有?”
“對手?”
司馬老饕哈哈一笑:“不錯,是對手,可對手也不妨握手言和??!”
野先一愣,隨即醒悟:“哈哈,他奶奶的還有這個道理?。 ?/p>
司馬老饕指著第三盤的心臟:“這道‘貂蟬心來自三國典故,傳說呂布白門樓授首,貂蟬被曹操賜給關(guān)羽,關(guān)羽月下斬貂蟬,豈料貂蟬太美,關(guān)羽這一刀猶猶豫豫,沒砍斷貂蟬脖子,反倒劃開她胸口,一顆晶瑩剔透宛若琉璃的心臟跳出來,只是九竅玲瓏心上被刀斬出了一道紅艷艷傷痕,傷人易痊,傷心必死。關(guān)羽大悔,這才知道貂蟬心地純潔,并非水性楊花的紅顏禍水。后人念此典故,所以炒牛心豬心也都附庸風(fēng)雅,叫‘貂蟬心了。只是天下良心淪喪,再也找不到如此純潔的初心了。你看,這是蛇心,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這是‘狼心,狼子野心;這是‘喪心病狂,這是‘癡心妄想,這是‘人面獸心,這是‘鬼迷心竅。這幾道不好吃,這個‘兄弟同心、‘天下歸心、‘誠心‘真心‘善心‘良心才好吃?!?/p>
野先喃喃自語:“良心好吃……俺記得良心不都是給……”
楊威察言觀色,見他漸漸入港,忙丟眼神給廚魔,廚魔趁熱打鐵:“最后這道‘貴妃乳,說的便是楊貴妃出浴華清池,唐明皇瞧其酥胸白嫩,贊道‘軟溫新剝雞頭肉”,安祿山從旁接上“潤滑初來塞上酥”。這道貴妃乳便取材于此,是用牛乳馬乳制成。這四道菜集齊四大美女,是以名為‘四美圖。乃在下精心烹制而成,請野先將軍享用點評!”
野先道:“什么四美圖,白慘慘紅鮮鮮,哪里美了?”
司馬老饕早有準備,聞言哈哈一笑:“美食美器確實還不完美,不過,再加上美人呢?”話音未落,福祿壽喜四星紛紛摘去面具褪去長袍,登時衣香鬢影,多了四個麗色逼人的美人,分別打扮成西施、昭君、貂蟬、楊玉環(huán)。一時間,天上浮云不流,院中百花暗淡。
野先眼珠子像被膠住不動窩了:“真他奶奶的美啊,漢人就是有才,這說的就是‘秀色可餐嗎?”
楊威察言觀色,不禁喜上眉梢。
司馬老饕道:“美食美器美人,這道‘四美圖已臻完美,可還入得將軍法眼嗎?”
野先咂咂嘴,所答非所問:“你們漢人說話不如放屁,從來沒一句真的?!?/p>
野先陡然冒出這么一句,眾人臉色頓變鐵青。
野先道:“這道‘四美圖叫什么西施舌、昭君手、貂蟬心、貴妃乳,你漢人卻拿沙蛤、馬皮、豬心、牛乳糊弄俺,說話不是放屁是什么?”
楊威氣極反笑:“這些名字不過是菜肴的修飾手段而已,比喻夸張擬人雙關(guān)諧音用典,不下百種,適才閣下點評百味先生菜譜的時候不也用到了好幾種么?”
野先怪眼一翻:“那俺不管,俺就要吃西施的舌頭昭君的小手貂蟬的心……就拿她們充數(shù)吧?!?/p>
司馬老饕頓時臉色大變,這四女乃是四小神廚,有他女兒司馬美饌,有火工頭陀出家前生的女兒諸葛珍饈,還有牛一刀和魚巧婦的雙胞胎女兒牛粉絲、牛香芹。為了讓這道菜脫穎而出,也為了和談成功,四大神廚才讓女兒拋頭露面。沒想到野先狼子野心,竟然提出這種慘絕人寰的無理要求。
楊威始料未及,若同意寒了屬下之心,若拒絕只怕議和變成夢幻泡影。一時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忽而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呵呵笑道:“野先將軍懂我漢人詩賦,當知道憐香惜玉一詞,這種妙人啊,我見猶憐,恨不得以金屋貯之,閣下舍得割舌剜心?
野先咂摸出他弦外之音,淫笑道:“俺沒金屋,只有牛棚馬圈,不知貯得貯不得?”
楊威莞爾:“當然貯得。”朗聲吟道,“閨閣堪垂世,明妃冠漢宮。一身連逆漠,數(shù)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論,幾與衛(wèi)霍同。小女子能得野先將軍垂青,是她們的造化,也是你我兩國億萬百姓的福澤?!?/p>
野先嘿嘿淫笑:“那俺就不客氣了,現(xiàn)在就想嘗嘗西施舌、貴妃乳的味道,事后一一點評,俺看廚魔定能勝過俺哥哥,嘿嘿!”
在場諸人一時默然,這番子竟要白晝宣淫,這該如何是好?
楊威額上汗出如漿,此刻邊關(guān)是起狼煙還是生炊煙,甚至大明王朝的氣數(shù)、歷史車輪的走向,全系在他即將并定將迸出喉管的那一個決定中,他豈能不心如鹿撞天人交戰(zhàn)?
牛一刀霍地攥緊了刀柄;魚巧婦眉頭擰成疙瘩;火工頭陀猶如待宰的豬般發(fā)出嗬嗬低吼;司馬老饕臉都綠了。四小神廚似羞還喜,以袖遮面,垂頭不語。
楊威鼻孔重重一哼,噴出兩股濁氣,攢起眉頭旋而解開,看來他心中某種郁結(jié)已經(jīng)釋然了:“野先將軍,快言快語不假矯飾,和我漢人忸怩作態(tài)大大不同,是一條真漢子!既然如此,請玉趾移步暖風(fēng)閣,品評佳肴!”說話的同時,眼光如刀掃過四大神廚,官大一級壓死人,況且此舉深系大明安危,四人敢怒不敢言。
此時已有侍童引著四女同野先拐向角門。忽然一個干巴巴的聲音叫道:“兄弟,等等我!”
眾人引頸回頭,卻見百味先生越眾而出,叫住野先。野先一愣:“哥哥叫俺啥事?”
百味先生道:“兄弟,不瞞你,哥哥當年為了這個女人,終生未娶,至今還是童身?!币恢隔~巧婦,“并且我雖然名列五味神廚之一,但屈列末席,被這四個狗東西壓制,一輩子未能揚眉吐氣,今日看到這四人女兒如花似玉,陡然春心復(fù)萌,你能不能讓哥哥先拔頭籌,睡了這四女,一雪當年之恥?”
牛一刀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躍出,薅住百味先生的衣領(lǐng):“若說這番子也還罷了,你這狗一般的蠢材也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信不信老子剮了你下酒吃!”
百味先生冷冷一笑:“往日里你們視我如草芥,隨意譏諷,我受盡冷遇??扇缃裎沂且跋葘④姷拇蟾?,你能把我怎樣?姓牛的,此時此地,你若真敢剮了我下酒,老子便服了你!否則,你這欺軟怕硬的無恥東西,連狗都不如!”
牛一刀牛眼瞪圓:“你?”
楊威在旁重重一咳,牛一刀手指攥得嘎嘣響。楊威咳了三咳,牛一刀攥了三攥,這才一跺腳,憤憤然甩開百味先生。
野先駐足,這回輪到他進退維谷了。駁了百味先生的面子,己方?jīng)]了內(nèi)應(yīng);答應(yīng)他,瞧他這臉褶子,實在是糟蹋了美味。前思后想,亦如楊威般天人交戰(zhàn),終于哈哈大笑:“哥哥,俺只是和楊帥開個玩笑,瞧他是否真心罷戰(zhàn)而已。等俺瓦剌王來訪,必定讓哥哥遂了心愿。”
五 誕生無數(shù)胡兒種,葬送多少漢衣冠
一場風(fēng)波總算結(jié)束。午后,天色陰沉,春風(fēng)料峭。野先起身告辭。城西點將臺,三千戎裝甲士一水兒身高八尺二寸二,虎背熊腰,昂首挺胸懷抱刀槍,列成方陣,縱橫成列,齊如刀裁。隨著楊威號令,吼聲震天,為野先送行。野先哈哈一笑,送行酒一口鯨吞落肚,低聲對楊威道:“楊帥,你的士兵很強大!”
楊威呵呵一笑:“我也這樣覺得。不過兩國交鋒,百姓枉受兵燹之災(zāi),我想瓦剌王也不愿如此吧?”
野先重重一嘆:“俺草原苦寒貧瘠,物什匱乏,便說這飯食,除了牛羊肉還有什么?哪像你中原把菜都做出花來了。再說俺草原女子都被風(fēng)沙蹂躪成漢子一般,哪像你中原美人嫩得能掐出水來。偏生俺大王好吃與好色,為了美食美人,才與大明交戰(zhàn),也是迫不得已啊!”
楊威呵呵一笑:“美食美人,我大明有的是,你我若議和,變成了兄弟友邦,上意恩準開通馬市,你我互通有無,何樂不為。”
野先眼睛一亮:“若能如此,野先替天下百姓先謝謝楊帥了,不過俺瓦剌王卻不像俺這般好說話,一個甜棗就收起刀子了,只怕議和困難不少哇?!?/p>
楊威道:“請將軍指點迷津?!?/p>
野先道:“俺大王最愛美食與美人,將軍只要投其所好,做出絕世好菜獻出絕代美人,哄得大王滿意了,議和必成。明日便請廚魔掌勺。別忘了,請四大美人幫廚哦!”
楊威道:“敬請放心?!彪S手摘下頭盔,吩咐道,“取菜來!”近衛(wèi)取過一只油布包,放在頭盔內(nèi)。
楊威將頭盔遞給野先:“這是我送給瓦剌王的菜肴,請將軍代為上呈,就說楊威恭候大駕光臨?!?/p>
楊威佇立在點將臺上,望著野先一行揚起一路沙塵,漸漸隱沒在山岡盡頭。
漸漸斜日向晚,鉤月如刀挑釁似的斜掛天穹,楊威不知站了幾個時辰,山那邊響起斷續(xù)清涼的猿啼雁唳,那陣亡沙場的漢子啊,正不知化作了多少蟲沙猿鶴,在寂寥如斯的夜里呼朋喚侶,吟唱著斷腸之歌,卻還有甚人記得?舊夢經(jīng)年,已是絲蔓縈繞荒蕪一片了。
帥府內(nèi),紅燭高燒,照得窗紙雪白。楊威陶勝高踞上位,四大神廚在下,呼呼直喘,臉上青筋暴露怒氣未退。百味先生獨坐一隅,干巴巴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也淌了血,但神情愈發(fā)冷漠,此時他瞧魚巧婦的眼神再無一絲眷戀,只剩下十二分的怨毒。原來適才楊威召集幾人商議,說起白天之事,四大神廚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捋袖揎拳動了粗,楊威喝止遲些,百味先生并不還手,便掛了彩。楊威能感受到,百味先生骨子里的獸性復(fù)活了,傷人易好,傷心難愈。
百味先生咬著槽牙,喃喃自語:“你們這些狗東西,番子碰得俺碰不得,你們這些狗東西…….”
牛一刀呼地站起,拔出割牛刀:“老不死的東西……”
楊威沉聲斷喝:“都給我閉嘴!”
牛一刀氣喘吁吁,一屁股坐爛錦墩,兀自怒氣難平。
楊威道:“大敵當前,不思量一致對外,自己人還在窩里斗,給人看笑話嗎?”
牛一刀陰陽怪氣道:“在座的可不全是自己人,有一個番子的哥……”
百味先生反唇相譏:“不光有番子的哥哥,還有很多番子的岳父老泰山……”
兩人越說越不像話,楊威臉色一赧:“住嘴!”
司馬老饕道:“百味先生擅自改動菜式……”
楊威一擺手:“好在已經(jīng)將功補過,下不為例?!?/p>
大廳一時鴉雀無聲,墻角蟬吟院外蛙唱適時響起,給這寂寥的夜平添了幾許悠閑愜意。楊威心煩意亂,隨手一彈,一枚翡翠扳指脫指飛出,墻角蟬吟戛然而止!
楊威起身,正正衣冠:“今日廚子甄選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我們先武后文,軟硬兼施,有理有據(jù),占據(jù)了先機。野先是個人精,定然領(lǐng)悟了其中道理,上復(fù)瓦剌王。憂的是番人向來粗野,只怕野性難馴。如今,是我們要給這匹野馬戴上籠頭的時候了,哪怕是金籠頭,也要戴!老馬,明日金炊玉饌會,由你掌勺,四小神廚侍宴。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瓦剌王提出什么無理要求,你們都要忍忍忍!千萬不可意氣用事,壞了議和大事。這幾幅百忍圖,你們拿回去好好參詳。三十六計當中第三十一計就是美人計,如勾踐以西施重寶取悅夫差,乃可轉(zhuǎn)敗為勝。對美人來說,這也是她們的造化,西施、貂蟬、王昭君哪一個不是名垂千古,流芳百世?!?/p>
火工頭陀拍案而起:“楊帥,俺如今是方外之人,但五蘊未空六根不凈,瞧不得你這般窩囊,如今俺大明和瓦剌相持不下,俺吃不掉他他也吃不掉俺,憑啥給他美食美人,不是他給俺美食美人?我大明四大神廚個個武功絕頂,以一當百,怕他番子作甚?”
楊威冷道:“說得輕巧。兩軍交鋒,豈止幾個武夫便能成事?如今我大明天災(zāi)頻仍,年荒歲歉,兵餉糧草籌措不利,宜和不宜戰(zhàn)。況且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妄自言戰(zhàn),要陣亡多少大明好兒郎?你可知道,兵燹之災(zāi),贏,百姓苦,輸了,百姓更苦。這些,你們想過么?”
陶勝在旁道:“不錯,楊帥所言正是傳達圣上的意圖,如今無論用什么計策,也要議和、議和,還是議和!”
火工頭陀一時語塞,半晌才道:“你說得也輕巧,敢情不是將你女兒送給番子?!?/p>
楊威莞爾一笑:“我倒想送,但是沒女兒,如今想生也來不及了。瓦剌王身材魁偉,相貌堂堂,能征慣戰(zhàn),是一個不世出的英雄,我若有女兒,也巴不得嫁他呢!你們勸勸女兒?!?/p>
魚巧婦出門,不過盞茶時分便已回轉(zhuǎn),原來出乎意料,沒費口舌,四個女兒竟然一致同意,原來愛慕英雄是人之天性,英雄是胡是漢卻不重要。
楊威心花怒放,四大神廚也沒了脾氣。
楊威想起一事:“野先告訴我瓦剌王嘴刁得很,尋常物事難入法眼,明天菜肴不要炫弄才學(xué),一切以美味為主。還有,若瓦剌王相不中四小神廚,這個卻不好辦了。眼下城中美女以四女居首,若從中原再找,卻是鞭長莫及。”
陶勝接口道:“我們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從瓦剌王身上下手?”
“如何下手?”
“天下食物有藥膳一說,藥膳之中又有壯陽宴席。而我聽說,廚界有一道秘制大餐--極樂盛宴,能把君子變成色鬼。我想明天便給瓦剌王呈上這道極樂盛宴,議和之事便會板上釘釘!”
夜半子時,彎月西沉,一把刀子變成了半截鉤子。送走御使和五味神廚,楊威剛要轉(zhuǎn)身回房,忽然影壁后轉(zhuǎn)出一人,卻是火工頭陀。楊威訝然道:“你還沒走?”
火工頭陀道:“灑家心中不平靜,有一件事一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什么事?”
“灑家雖是粗人,但也知道人生最殘酷的是才華無人欣賞,人在失勢的時候一旦受到賞識,那種感激是無法形容的,漫說禮義廉恥,便是性命也不顧了!”
楊威沉吟道:“你是指百味先生?”
火工頭陀道:“這是你說的,灑家可沒說。我四大神廚或多或少都遭到野先貶損,唯對不起眼的百味先生大加贊賞,這其中關(guān)竅只怕不是知音那么簡單吧?”
楊威沉思道:“這點我雖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對于百味先生,我還是了解一二的。他雖沒你四人武功精湛,但廚藝還是不錯的,只是特立獨行,不容于世罷了。我和他有舊,他這人最重情意,要他背叛我,只怕他也不太情愿。況且以他廚子閑職,便要背叛,又能背叛什么?”
同一天的夜里。瓦剌王霸圖金頂氈帳中。牛油大蠟映如白晝,霸圖魁偉的身軀陷在雪白的羊毛氈墊中,瞧起來好似一頭隱藏在蘆葦叢中窺視獵物的猛獅。身邊還站著一個瘦弱文士。
狂橫囂張的野先此時溫順如羔羊,跪伏在霸圖腳下。霸圖瞇著眼瞧著野先呈上來的圖紙,這張圖紙詳細描繪了白日里野先所歷,圖畫纖毫畢現(xiàn),文字細致入微。野先貌粗心細,堪稱智將,否則霸圖也不能委其重任。
霸圖道:“野先,你的表現(xiàn)像草原上勇敢的白狼,有勇有智!”
野先受寵若驚。
霸圖將圖畫遞給那個文士:“易牙先生,你瞧瞧!”易牙瞧了半晌:“大王,這五味神廚的菜中藏了很多秘密!”
霸圖道:“說說!”
易牙道:“這五道菜都是楊威事先排演好的,要演給野先將軍看。每一道菜都是一個問題一個挑戰(zhàn),有文有武,軟硬兼施。只是楊威始料未及,這五個廚子中出現(xiàn)了一個叛徒,他用菜肴向我們傳遞了一個密碼,而我已經(jīng)成功解開了這個密碼。我們兇猛的狼群又增加了一只惡狼?!?/p>
野先接口道:“是百味先生?大王常告誡我,陷入絕地的孤狼往往更可怕,我按照先生教的說辭,攻心為上,已成功俘虜百味的心。將大明內(nèi)部攪得四分五裂!”
帳中喁喁而語,不時傳出得意的笑聲。已是夜半,瓦剌王道:“陶勝是個文官,不值一哂。楊威武功不凡,還有那五味神廚各負絕藝,必須在明天宴席上解決掉。”
易牙道:“臣已想出了辦法!”
野先道:“那個大明叛徒如何對付?”
易牙道:“兵者詭道也!鬼曉得他是不是詐降?只能見機行事,能利用則利用,無用則一并放倒。”
霸圖點頭。
野先剛想告辭,忽然想起楊威托他轉(zhuǎn)給霸圖的禮物,忙將頭盔獻上。
霸圖道:“這是楊威的頭盔?”
野先道:“沒有簪纓,只是他平時戴的鐵盔,不是帥盔?!?/p>
霸圖皺眉道:“這是什么意思?”
易牙接過頭盔:“回大王,帥盔等同將印,如果獻上帥盔他就是投降了。他這是效仿三國的曹孟德割發(fā)代首,提頭來見向您示威?!闭f著打開頭盔里的油布包裹,里面是一顆羊心,已經(jīng)做熟了。上面插了一把精致小刀。
易牙哈哈一笑:“羊心羊心,楊威之心。心上插刀為忍,這楊威是用這道菜告訴大王,只要大王不開戰(zhàn),他就會忍。這心是熱的,不過就算他有熱血,又能如何?嗯,他為什么不用托盤送給大王,卻用頭盔呢?哈哈,我明白了,大王若吃了這道菜,便是認可自己可以‘吃虧(盔)了?!?/p>
霸圖恍然大悟:“好個楊威,還是你自己留著吃虧吧!野先,你手下的兵士部署妥當了么?”
野先點頭:“由我弟弟答虎帶隊,大王盡管放心?!辈贿^又擔心道,“我們六人赴會,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楊威翻臉……”
霸圖笑道:“你看到草原上的羊群沒有?爭奪草場和母羊的時候,公羊們狠得很,而一旦遇到狼群的時候,公羊們跑的比母羊還快。放心吧,羊永遠不會跟狼翻臉?!辈[起的眼睛中放出毒蛇般的光芒來,“你跟我打機鋒之時,我已經(jīng)打進你的后院了!我不但要你一頓美食,更要奪你頓頓美食!我不但要你四個美女,更要你中原所有女人!”
六 百味凜凜咂摸遍,群雌粥粥未有男
數(shù)日后,三月十五,高粱城外。短促拘謹?shù)木G洲如將軍光禿禿的頭盔戍衛(wèi)著千年古城。綠洲外,是兩條囂張黃沙大路,好像草原餓狼要把古城一口吞噬!此際金烏懸天,撒下滿地怒火。萎靡的枯草、偃伏的紅柳、沸騰的蟻穴、捕獵的沙蜥……有死寂,有躁動,每一天都上演著殺戮與被殺戮,這就是閻浮世界。
午時,天空火傘高張,地下滾燙的沙礫能煨熟雞蛋。從大漠深處,卻飛起一道黃塵。漸漸地,煙塵彌空,繞過山岡,撲向高粱城。
楊威得報,急上城頭觀望。轉(zhuǎn)眼,那道煙塵刮到城下,塵頭撂地,露出七匹暴烈戰(zhàn)馬,馬上將士髡發(fā)結(jié)辮,軟革輕甲,裸臂執(zhí)鞭。前驅(qū)一人,正是野先,后面眾星捧月打著遮陽傘蓋,護著一個金冠王者,面目依稀可辨,正是瓦剌王。
野先和楊威通話,楊威下令開城迎客。和陶勝并騎出城的當口,陶勝道:“瓦剌王未帶重兵護駕,看來頗有誠意。”楊威長出一口氣:“那也不能大意,等瓦剌王進城之后,再派哨探巡查,防有伏兵潛伏。”
陶勝道:“這幾日哨探往還百余里,都無發(fā)現(xiàn),瓦剌王的誠心應(yīng)該不容置疑?!?/p>
后面火工頭陀催馬跟進,低聲道:“楊帥,瓦剌王如此狂傲,幾匹馬就敢入城。此乃天賜良機,咱們關(guān)門打狗,把西北狼一窩端了。”
楊威眉頭一皺:“瓦剌王匹馬入城,足見誠意,我們出爾反爾,何以服天下?”
火工頭陀鼻毛翹起:“兵者詭道也!跟敵人講誠意,等于自殺!”
陶勝面色一沉:“諸葛,記得你的身份,不要煽風(fēng)點火,你想讓黎民百姓重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嗎?”
火工頭陀跌足一嘆,掉身而走。
城門大敞,兩位宿敵貌合神離,彼此寒暄,談笑甚歡。瓦剌王將楊威頭盔遞過:“楊帥,你的心我留下了,這盔給你送回來了?!睏钔尚σ恍?,尷尬接過:“大王客氣了。”
街衢兩旁張燈結(jié)彩,闔城民眾夾道歡迎英雄凱旋一般,熱情高漲。瓦剌王笑得眼花沒縫,好似天神高高在上受人禮拜。
楊威陶勝面面相覷,露出會意微笑。
為了顯示至誠親密,金炊玉饌會移師帥府后花園。后花園四周花團錦簇,細柳成陰,中間拓開一片空地,高搭廚臺,上有彩棚遮陽,下安鍋灶爐具,盆碗杯盤一徑嶄新。
瓦剌王在陶勝的陪同下登上水榭,大剌剌地東向就座。古代禮儀嚴格,安排座次“尚左尊東”,按禮陶勝是御使,所謂“代天巡狩如朕親臨”,自應(yīng)坐東。陶勝、楊威只好南向作陪。瓦剌王帳下四狼:中山狼野先、白眼狼斬魄、黑心狼月朗、末路狼忽賴北向就座。白眼狼后背上還伏著一只青毛猴子,瞪著圓溜溜的眼珠窺探眾人。瘦弱的易牙站在瓦剌王身后。為示至誠,楊威沒在階下安排士兵,只有幫廚和侍童。至于擺花進膳種種繁文縟節(jié),甚至從人表情必須露出萬分誠意的微笑等等細節(jié),楊威陶勝都煞費苦心,足見赤城。
幾人就座以后,瓦剌王反客為主,拍桌子叫道:“陶御使、楊帥,啰啰唆唆的話也不要說了,本王應(yīng)你大明皇帝之邀來赴今天的金炊玉饌會,目的是議和?!?/p>
陶勝、楊威連連點頭:“大王有何想法,我等洗耳恭聽?!?/p>
瓦剌王道:“羊群逐草,狼群逐羊,這世上萬物的生存無非都是為了一個吃字。你們漢人有句古話‘民以食為天,我瓦剌土地瘠薄,沙漠居多,羊群沒了草場,咱們也就沒了吃食。你大明土地肥沃,咱們只想借一疙瘩土地,養(yǎng)幾只牛羊,給牧民找條活路,但你大明太過小氣,這不行那不肯的。這也怪不得你們,這世道就是狼的世道,弱肉強食,只有虎口奪食,沒有送上門的羔羊。草原的公狼每年都要決戰(zhàn),殺得血染大地,只有最強壯最兇悍的公狼才能當上狼王。但是我們畢竟是人不是狼,這么殘忍的事情誰都不愿意做。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不動刀兵而各得所需。”
陶勝道:“那么大王有什么好辦法呢?”
瓦剌王道:“不如你我各讓一步,你們讓出高粱城,作為我們的新牧場,兩家休兵。咱們以黃花蕩為界,互不侵犯,你看如何?”
高粱城外黃花蕩方圓千余里,瓦剌王胃口太大了。陶勝為難道:“大王說笑了,便是我們答應(yīng)了,皇帝也不答應(yīng),大明百姓也不答應(yīng)。如今我奉圣旨,上意恩準開通馬市,你需要糧食布匹,可用牛羊交換,我方可讓利大半,這等買賣千載難逢,大王要想清楚?!?/p>
瓦剌王顧盼手下:“這法子你們同意么?”
白眼狼眼珠一翻,額頭一塊刀疤更顯猙獰:“不同意?!彼珙^那只猴子也跟著齜牙一叫。
瓦剌王兩手一攤:“我的手下都野慣了,受不得拘束……”
陶勝道:“如果兩家休兵,我方可出黃金萬兩,布匹萬匹,糧食萬石,彌補大王的損失?!?/p>
瓦剌王道:“這點東西還不夠咱們?nèi)揽p的呢,你也知道,咱們窮得很??!”
陶勝最后將籌碼增加十倍,瓦剌王這才略微緩頰:“既然你們這么有誠意,本王就做這賠本買賣了?!?/p>
陶勝楊威大喜:“既然如此,金炊玉饌會現(xiàn)在開始吧,請大王嘗嘗鮮?!?/p>
瓦剌王一擺手:“等等!你們開出的條件我們太吃虧,你總得拿出點真本事讓我手下將士心服,堵上他們的嘴吧?”
陶勝一愣:“大王想如何?”
瓦剌王道:“我也帶了一個廚子來,咱們比試幾場,如果我們輸了,就按你開出的條件,如果我們贏了,禮物需再增加一倍。”
楊威躊躇道:“怎么個輸贏法?”
瓦剌王道:“我方做五道菜給你們吃,你方做五道菜給我們吃,不敢吃者便認輸,五局贏數(shù)多者為勝。當然,每一方做菜者都要自己試吃,然后對方才吃。如果這樣你們都不敢,那還有什么資格議和?”
此時勢成騎虎,陶勝楊威互看一眼,點頭同意。
瓦剌王一擺手,易牙轉(zhuǎn)身而出。眾人注目一看,此人韭葉眉黑豆眼蒜頭鼻子血腸嘴,一口玉米粒黃牙。身量細長,好似一棵大蔥。
瓦剌王介紹道:“這是我瓦剌的廚子,名叫易牙?!眰髡f齊國廚師易牙,被庖廚奉為祖師,后世很多飲食著作都托名于他。此人是個狠角色,為了討好主子齊桓公,烹了自己兒子做成肉羹獻上。楊威陶勝互看一眼,此人以易牙為名,看來是個狠茬子。
瓦剌王續(xù)道:“今日便由易牙對陣百味先生!”
此語一出,楊威陶勝都是一愣,楊威道:“昨日已與野先將軍定好是司馬老饕掌勺,怎么大王更改了人選?”
瓦剌王道:“你大明朝總是強調(diào)平等,本王深以為然。聽說百味先生廚藝絕世,卻為人所忌,大大不公。本王今天便要做他的伯樂,給他一個揚名天下的機會!”
陶勝、楊威暗自一拍大腿:這瓦剌王好生狡猾,前些天野先選了司馬老饕,卻是先放一幕煙花,用的聲東擊西的伎倆。百味廚藝平平,加上未做準備倉促應(yīng)戰(zhàn),這次比試必輸無疑。不過轉(zhuǎn)念一響,即便輸了,輸給的禮物也未達到皇帝許諾的底線,還能接受。只是自己油水不太豐厚了。又一轉(zhuǎn)念,如果己方敗北,討得瓦剌王歡喜,邊關(guān)很可能再無烽煙。再三尋思,如何能討得瓦剌王歡喜,又不損失銀子”兩人胡思亂想,但此時勢成騎虎,只能點頭同意。
易牙晃著兩根瘦骨伶仃的長腿登上廚臺,也不施禮,便沖臺下叫道:“本人今天所做五道菜為:奢、異、殘、夥、毒?,F(xiàn)在為大家做第一道菜:奢!”底下瓦剌侍衛(wèi)捧上一口箱子,外用羊絨棉被包裹,打開之后,冷氣撲面。原來里面竟是一箱子冰塊。待易牙將冰塊中冷藏的物事取出一一盛盤,眾人注目看時,有熊掌有動物心肝,還有一些看不出來的東西。
易牙指著盤中,一一介紹:“此乃海外八珍:龍肝鳳髓、獅乳猴腦、猩唇熊掌、人猿心天鵝肉。”眾人一聽,此乃山珍海味,雖說稀有,卻也無甚稀奇之處。
易牙瞧出眾人表情:“此山珍非彼山珍,就看大人敢吃不敢吃。龍肝是交趾雨林中五步蛇之肝,鳳髓是羅剎國丹頂鶴之骨髓,紅毛國草原嗜血狂獅的乳汁,呂宋鬼面猴之猴腦,天竺猩猩王之唇,羅剎國熊掌。還有大秦國的天鵝肉。最絕的是柔佛產(chǎn)的能說人話的怪猿之心?!?/p>
楊威等人一聽,都吃了一驚:“五步蛇的毒涎、丹頂鶴的鶴頂紅,都是至毒之物。其他的聽名字聽解釋也絕非美味,這可怎么吃?”
易牙非常享受地欣賞著眾人恐懼的表情:“這些海外奇珍是我瓦剌王托人從天南海北販運而來,若無人脈,便有傾國之富也休想得到。稱它為‘奢不為過吧?”說著生火放油,用大明一方準備的蔬菜搭配,煎炒烹炸一頓忙活。
眾人瞪大眼睛,瞧了半天,都極為失望,此人若非藏拙,那廚技便是稀松平常。
片刻,菜肴已好,盛為八盤。按照規(guī)矩,廚子要試吃,易牙每盤菜夾了一筷子,細細品味,搖頭晃腦,嘖嘖自夸。隨后有幫廚將菜端到楊威、陶勝面前。兩人瞧著盤中花花綠綠的菜肴,想到那些特殊名字,心中一陣反胃,哪里咽得下。
瓦剌王瞧二人猶豫,嗤笑道:“兩位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肚子難道還消化不了這道‘八珍燴么?”
陶勝、楊威老臉一熱:“誰來吃這道菜?”
身后四大神廚都是頂尖高手,一看這道菜的搭配便全傻了眼。這道菜中各種主料聽著嚇人卻無毒,像五步蛇毒在蛇涎,丹頂鶴毒在鶴頂,其肝其髓并無毒。然而食材搭配有講究,有的配合成美味,有的配合味道怪,營養(yǎng)被破壞,甚至有的配合使本來無毒的變成有毒的,此為食物相克之理。而易牙配菜恰恰選了相克配材,從而使一道美味變成了毒藥。
幾人深通菜理,都看出此菜絕非如此簡單,八盤菜中有相克亦有相生之物,八盤菜正如八卦,兩兩疊加演為六十四卦。某些配合成毒藥,再配合又變作美味;某些配合成毒藥,再配合則更毒。便如奇門遁甲中按八卦方位所定的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一般,究竟哪個是生門哪個是死門,幾人全弄不明白,隨便嘗試是拿性命當賭注,一時額頭都沁出汗來。
易牙等得不耐,取出一只香爐,放在案上,燃著一炷手指粗線香,頓時馥郁的香氣盤匝半空:“以此香為限,香盡不食者便輸!”
楊威、陶勝皆額汗如雨,怎么辦?難道大明尊嚴淪喪于此嗎?
千鈞一發(fā)之際,忽然旮旯處一個聲音響起:“大明沒輸,我吃!”楊威等人一驚,掉頭看去。卻見百味先生那干巴巴的身影突兀地閃出,來到案前,提起自帶竹筷,落箸如風(fēng),挨個盤子吃去,還沒等眾人看清楚,盤子便已半空,但最后一個卻沒吃。
瓦剌王鼓掌叫好:“大明英雄唯先生一人而已!”
楊威等人臉色都變成了紫茄包子樣。牛一刀等人更是奇怪,這道“八珍燴”儼然是個陣法,需要巧妙配伍趨利避害方能食用,百味這種吃法,顯然是外行,如何行得?
百味先生一抱拳:“大王謬贊了!想必諸位都已看出來,這道菜配料取五行相克八卦聯(lián)合之法,若不得法則有毒。實際上這些所謂山珍都是淀粉加菜汁勾兌造型,做出來的,只是做的以假亂真而已?!?/p>
易牙疑惑道:“這幾味主材全是冰鎮(zhèn),烹制時又以芡汁裹住香味,便是混淆各位判斷,先生如何看出來的?”
百味先生淡淡道:“沒什么依據(jù),只是不信邪而已。果然一嘗后,辨出真?zhèn)??!?/p>
易牙喃喃道:“不信邪……”
瓦剌王笑道:“先生膽色過人,堪稱易牙對手。但不知為何這最后一道菜沒吃,你不敢么?”
百味先生道:“漢人有句話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漢人不是癩蛤蟆,也沒有那種妄想,只想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守住自己的家園,保住本來就屬于自己的東西。至于不屬于我們的東西,從來不敢奢求,也沒那個欲望!”
瓦剌王再次鼓掌:“先生不卑不亢,有國士之風(fēng)。本王很欣賞你。本局因你,大明贏得一分。且請先生入廚,本王品嘗你的絕世佳肴。”
牛一刀等人斜眼睨視,敏銳地捕捉到百味先生眼角一絲亮光,那是綻放的淚花。身懷絕技而無人欣賞,那是怎樣一種痛苦?而萬人睥睨一人微笑,那又是怎樣一種感動?
楊威陶勝互看一眼,看來這瓦剌王吃硬不吃軟!如此看來,此次比試要力爭獲勝,折服對手,然后再施之以利,瓦剌王服氣之余感恩戴德,議和之舉再無反悔之理。
七 琺瑯盤內(nèi)羊噀血,玳瑁屏前虎垂涎
兩人打著如意算盤時,百味先生業(yè)已系起圍裙,登臺做菜了。己方菜譜昨日已定下八道,漢人對做菜一向極為講究,也有很多忌諱,菜盤一般都取雙數(shù)吉數(shù),如六、八、十,沒有取單數(shù)的。但今天情況有變,適才易牙做菜之時,楊威借故起身,偷對百味先生面授機宜,保留了兩道主菜:“江山如此多嬌” (此句借用毛主席詞句,只為契合主題,不必吹毛求疵)和“極樂盛宴”,其余由百味先生自己掌控,做最拿手的菜,盡量爭取勝利,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美味,抓住瓦剌王的胃。
一切準備就緒,百味先生對著瓦剌王抱拳施禮:“大王,老朽今天也做五道菜:儒、釋、道、兵、醫(yī)。這第一道儒家菜,叫‘江山如此多嬌,囊括我朝大部分代表菜系,請指教?!?/p>
這道菜是命題菜肴,百味先生不得不放棄了簡約恬淡的風(fēng)格,同時起灶十三口,幫廚不斷遞送食材,百味先生不緊不慢,或潑油猛炸,或細火慢煨,或濃湯熬煉,或清水燜煮……
忙活半晌,三十六盤菜全部做好。按原計劃,四小神廚領(lǐng)著一班侍女涂脂抹粉描眉畫鬢,打扮得花枝招展,裊裊登場。將各式菜肴用金盤托著,往來傳遞。席間頓時香風(fēng)撲鼻,宛若開了一路鮮花。
初見美女,瓦剌王眼光一亮,終于原形畢露,褻意微呈,手腳言語漸漸放開。
陶勝楊威瞧在眼里樂在心頭。三十六盤菜擺放有序,組成了一張大明疆域圖。
百味先生來到席前,每盤菜按例吃了一口以示無毒,然后拱手道:“這道‘江山如此多嬌,大王敢吃么?”
瓦剌王哈哈一笑:“瞧先生面善,自不會下毒,有什么不敢吃的?”抓起銀箸,剛要夾,忽然嗖的一聲,白眼狼肩頭伏著的那只猴子躥到案上,抓起兩根竹筷,在菜中扒拉,并挨個菜聞去。末了,又躥回白眼狼肩頭。
瓦剌王佯斥斬破道:“這是赴宴,不是耍猴,拴住你的猴子?!?/p>
傻子也明白,這是瓦剌王擔心飯食有毒,故而先派猴子試探。這只猴子名叫辨機猱,身負異能,鼻子比狗鼻子都靈,對毒物異常敏感,只憑嗅覺,便能辨別。
辨機猱轉(zhuǎn)了一圈,未發(fā)出警告,瓦剌王便放了心,伸出銀筷,指著西北角一盤菜道:“這是什么菜?”
百味先生道:“這是高粱城特產(chǎn):咕嘟亂燉。取剩菜剩飯加湯燉煮,不拘成法,風(fēng)味百變?!?/p>
瓦剌王哈哈笑道:“好好好,本王先吃高粱城!”黑心狼接過筷子道:“大王鞍馬勞頓,先歇口氣,我替你吃這道菜!”說著夾了一口,“嗯,燉得酥爛,沒啥嚼頭。咦,這盤里有肉丁怎么這么少?”雖然辨機猱判定無毒,瓦剌王還是很謹慎,自己不吃。
百味先生回道:“稟將軍,大明包括高粱城,瞧著像只肥羊,其實已是瘦骨嶙峋。前些天送給我兄弟野先四道美味和今天獻給大王的五道盛宴,全靠苛捐重稅買來的食材。各位大嘴一張不打緊,我大明百姓不知要有多少人勒緊褲帶餓肚子!所以這道‘江山如此多嬌我也效法易牙先生,素菜葷做,魚肉加得不多,只借個味,虛有其名而已?!?/p>
一旁的陶勝、楊威沒料到百味先生竟然說出這一番以下犯上的言論。陶勝當下呵斥:“百味,你老糊涂了,胡言亂語什么?”
沒想到瓦剌王毫不在意:“陶御使,休得斥責先生,先生所言極是。高粱城,羊蹄子大的地方,能有什么美味?吃它不過是墊墊肚皮而已?!敝钢硪槐P菜,“這是什么?”
“柳州麻婆豆腐。”
瓦剌王笑道:“再吃柳州!”
黑心狼剜了一塊豆腐大嚼,一口下去,這道菜卻不好吃,味道實在太苦了,不禁眉頭皺起。
陶勝、楊威這才醒悟:這瓦剌王支使黑心狼吃菜,不喊菜名,卻喊地名,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吃掉我大明江山!而百味先生肯定預(yù)先料到他會如此,便將菜做得極為難吃。這是告訴瓦剌王,大明江山不好吃,不要自討苦吃。原來百味先生用心良苦,二人不禁后悔方才疾言厲色呵斥百味的事情來。
黑心狼甩開大嘴,吃完隴再吃秦,川魯浙閩湘徽吃了個遍,不出意料,都極為難吃,不是苦就是咸再不就是沒放鹽。只有蘇州松鼠鱖魚里有不少魚子,黃澄澄的誘人,黑心狼夾起放入嘴里,滑膩可口,哧溜哧溜自己鉆進嗓子眼,不禁多吃了幾口,大快朵頤。最后吃的是油炸臭豆腐,味道實在太沖,撂下筷子,對瓦剌王咧了咧嘴,那意思是:“這大明確實不好吃!”可他忽然又升起一個疑問,“為什么單單一個松鼠鱖魚好吃呢?難道這是百味先生再向我們暗示,其他州郡都極為難打,唯有這蘇州守備松懈,易于攻取么?可蘇州離這里數(shù)千里,鞭長莫及??!”
此局瓦剌方贏得一分,雙方戰(zhàn)成平局。
八 主灶分明文武火,掌勺把定死生關(guān)
第二局開始:易牙直接捧上托盤來到亭上。打開一看,楊威陶勝目瞪口呆。盤中并非食物,乃是黃土、磚塊、鐵屑、瓷片、頭發(fā)……俱非能食之物。
易牙瞧著大明眾人,似笑非笑道:“這就是第二道菜‘異,異指‘異食癥,天下患此病者極為罕見,病人嗜食磚頭瓷片等異物。在下雖未患病,但生性勇猛,人敢我必敢,人不敢我亦敢?!闭f著捻起一堆瓷片,送入口中,緩緩咀嚼。幫廚遞上一瓢涼水,易牙喝一口水,在旁觀者的目瞪口呆下,將瓷片吞下。隨后將黃土鐵屑等一一吞下。最后張嘴示意,口無余物。
楊威陶勝嘴巴都合不上了,牛一刀等也是眉頭緊鎖,心中敲鼓。
瓦剌王呵呵笑道:“不知貴國何人敢嘗試???”
火工頭陀奮臂而出:“俺來!”抄起盤子,張開大嘴,也不管黃土沙礫,只管一股腦兒倒去,隨即端起水瓢一飲而盡。但見他喉頭處赫然隆起一個鵝卵粗肉包,滾過食管,墜下心口,直入腹中。這可比易牙細嚼慢咽豪放太多,周遭眾人駭然失色。
火工頭陀咧開大嘴:“告訴你,瓦剌王,大明英雄不只糟老頭子一個!”
瓦剌王拍案而起:“好和尚!”
火工頭陀忽然一捂肚子:“娘的,這賊廝鳥在灑家五臟廟中鬧騰,不安分,要他娘的出來另尋主人!”忽然收腹吸胸弓如蝦米,旋即搖頸擺頭,那腹中肉包陡然飛速上升,驀然大口一張,一道混合磚塊瓦礫的水箭脫口噴出,直射瓦剌王!
事發(fā)遽然,四狼不及轉(zhuǎn)念,那道水箭已迫在眉睫!生死攸關(guān),千鈞一發(fā),瓦剌王安坐如素,眉頭都沒眨一下。
楊威、陶勝心中大駭:完了!腦中已然狼煙遍地,耳畔忽然戰(zhàn)鼓震天。
但聽瓦剌王面帶微笑,拍案而起:“好和尚,你的武功,可媲美草原的四狼!”
陶勝循著瓦剌王的目光看去,原來火工頭陀這一口水箭快到瓦剌王眼前時陡然轉(zhuǎn)彎,悉數(shù)印在旁邊雕花亭柱上,竟如雕刻般嵌出了一個月牙形狀。
火工頭陀這一手震驚四座,雖然吐出來,但畢竟還是吃過,贏得一分。瓦剌四狼狂傲囂張的氣焰稍稍收斂。易牙盯著那枚月牙,若有所思。
百味先生第二局做的是“釋”家菜:佛眼傳燈!這道菜取上好的黑白糯米,碾成粉漿,搗成面筋。此刻,百味先生將兩塊糯米團依次放入臼內(nèi),取杵再搗。向臺下人道:“佛教將釋迦佛眼譬喻為燈,又代指佛法,能照亮冥冥世界。佛法傳承便叫‘傳燈。這道佛家菜便據(jù)此做成。佛法傳承須經(jīng)三關(guān),這道菜同樣效仿,那便是搗面的‘千擊萬打,揉面的‘千揉萬搓,炸面的‘千燒萬煉?!币贿呎f著,手下?lián)v杵運轉(zhuǎn)如風(fēng),片刻已搗了上千下。黑白兩塊面團筋性被完全搗出,攤在案板上,像狗皮膏藥般死死黏住。百味先生也不撣面粉,枯瘦的雙手便陰陽互轉(zhuǎn),效法魚巧婦的太極神功,揉起面來。癱軟的面團在他手下神奇翻轉(zhuǎn),由于動作太快,逐漸變成了一個影子,瞧不真切。等停下時,已摶成一個黑白對立巨大面球。再次揉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巧勁,大面球忽然分成兩個小面球,搓揉翻轉(zhuǎn),最后變成三十三個小面球,圓溜溜顫巍巍排在面板上。更為神奇的是,面球黑白鑲嵌,白底黑紋,中心一顆翳子,宛若人眼一般。至于他的手法,眾人都未看清。
四大神廚微微側(cè)目,心中驚詫:百味居然真人不露相。可他平時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為何今日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難道是因為野先包括瓦剌王的欣賞,讓他覺得今日遇到知音了??梢⌒?,他對大明不利。
百味先生取過一壇烈酒,倒入鍋內(nèi),旋而將火在酒上一晃,頓時呼的一聲,酒水躥起藍色火焰。他將面球全部倒入鍋內(nèi),道:“這道菜為了保持面的原色,不能用油炸,只能用酒慢慢燒熟。還要慢慢攪動,否則面筋粘合成一坨,這佛眼便成了瞎子了!”他不用木勺,卻將袖子高高挽起,沒有半絲猶豫,雙手伸入酒火中,頓時,青藍色火苗蜿蜒爬上枯木般雙臂,宛如蛟龍游走。
周圍人頓時發(fā)出一聲驚呼。
酒火焚身,百味先生絲毫不懼。酒水清澈見底,三十三個小球在他手掌的攪動下宛若萬千星子晃漾在銀河之中。倏然,一枚小球拋出鍋中,滴溜溜旋轉(zhuǎn),上面沾滿酒液,遇火便燃,一圈火焰紋纏著小球,好似噴火的佛眼怒視眾人。隨即又是一枚枚小球拋出,先前的小球復(fù)又落下,宛若雜耍般此起彼伏,越來越快,曳出萬千火線,連成數(shù)道縱橫交錯的幽藍火圈,煞是好看。
約莫盞茶工夫,百味先生額角見汗了,可見這“千燒萬煉”確實不好受。有幫廚端上一碗酥油,百味先生腕子翻轉(zhuǎn),三十三枚“佛眼”貫珠般落入碗中。
百味先生托碗登上水榭:“我先試吃?!背鹬窨暌惶?,一枚“佛眼”倏地躍起,正跳入百味先生張開的口中,百味先生抿了兩口,然后咽下,“請大王品嘗。”
白眼狼肩頭那只辨機猱又跳到席上,來回嗅了一圈。瓦剌王再次佯作呵斥。
白眼狼忙道:“我吃!”說著有樣學(xué)樣,也伸出筷子去挑,豈料那“佛眼”很難挑起,嘣了一臉油星。白眼狼怪叫一聲,伸筷子去夾,那“佛眼”卻如泥鰍般在筷子縫隙間鉆來鉆去,就是夾不住。白眼狼氣極了,伸手去抓,這回真給抓住了,可惜往嘴里送時,倔強的佛眼又滑脫了。百味先生手疾眼快,伸手一撈一轉(zhuǎn),那枚“佛眼”乖乖回到碗中。白眼狼屢次出丑,怪叫一聲抄起油碗,一股腦兒倒入口中,沒等嚼,佛眼全部滑入喉管,落入腸胃。周圍人忍俊不禁。
第二局雙方再次戰(zhàn)平。
九 有刀有劍有矛盾,該剮該殺該可憐
第三局瓦剌方菜:“夥”。夥就是多的意思。說白了就是比誰能吃。易牙燜了一斗生米,烤了一只全羊,端上一壇老酒。放下話來:“明方任何一人能將其全部吃完,不準吐出來。便算勝利。”
司馬老饕看似書生,身材也沒牛一刀火工頭陀雄壯,但他人稱飯桶,生就一張無底洞的肚皮。但瞧他大嘴張開,風(fēng)卷殘云般眨眼便將這三樣飯食笑納肚中,肚子好像吹氣似的鼓了起來。四大神廚浸淫廚道數(shù)十年,舌尖一嘗,立知有毒無毒。瓦剌方第一道‘奢菜,他們之所以不敢吃,是因為被其表象蒙騙了。
百味先生做的是道家菜:白日飛升。他早已制好,是一盤黃豆粒大的仙丹,浸在油汪汪的托盤中。讓瓦剌方指出任意一塊,他自己服下數(shù)十粒,證明無毒。隨即說明這些仙丹,乃道家秘制。弟子初次辟谷時不吃食物,為了防止餓斃,發(fā)明了這種仙丹,吃一粒能頂三天飯食。
瓦剌方那辨機猱毫無例外又掙脫嗅了一遍,四狼當中末路狼吃了這道菜。這菜和那佛眼傳燈一樣滑溜無比,他索性也端起盤子一口吞下大半,沒等細嚼都滑入嗓中。
雙方再次戰(zhàn)平。
瓦剌王道:“這樣比試干巴巴不好玩,不如賭點彩頭助助興!”
陶勝笑道:“大王要賭什么?”
“簡單得很,下局我方贏了,便親你方人一口。你方贏了,便親我方人一口。這樣化敵為友,更顯親近。至于誰親誰,由勝方?jīng)Q定,怎么樣?”
陶勝瞧他色迷迷模樣,心照不宣,哈哈一笑:“好!”
易牙來到席前,一把揪住辨機猱,將它從白眼狼肩頭扯下,沒等它掙扎,一把枷鎖已將其鎖住,枷鎖旁帶有卡扣,隨之鎖在食案邊緣。
易牙道:“這就是本人第四道菜‘殘,鄙人久聞貴國有諸如以嬰兒為食的人參果等禁菜。今日班門弄斧,做這一道‘猴腦,還請楊帥品嘗點評!”說著拽出廚刀,信手一揮,猴頭上毛發(fā)盡落,露出白慘慘頭蓋骨。辨機猱似乎聽懂了他的話,齜牙咧嘴吱吱慘叫,兩只烏溜溜的眼珠里眼淚成串滾落。
明方各人都不禁側(cè)目。易牙遞過一把尖錘,道:“用這把錘子敲開猴頭,如何吃法不用我教了吧?請吧?!鼻票娙瞬粍痈C,冷笑道,“楊帥在戰(zhàn)場上殺人不眨眼,難道也怕了?”
楊威眉頭一皺:“這只猴子想是斬破將軍的愛寵,我們怎忍吃它,傷了將軍的心!”
白眼狼哈哈一笑:“楊帥考慮太多了,這只猴子我愛之勝過兒子,但為了兩家和談,休說吃了兒子,便是吃了親爹,也顧不得了!請吧,哈哈。”
楊威、陶勝對視一眼:“此局我們認輸,放了這只猴子吧?!?/p>
易牙放了猴子,笑道:“扁毛畜生,還不謝謝楊帥不殺之恩?!蹦呛镒泳尤坏搅藯钔媲?,鞠躬行了一禮,然后哧溜躥回,又藏在了白眼狼背上。
瓦剌王淫笑道:“方才賭局的彩頭算不算數(shù)了?”
陶勝道:‘當然算?!?/p>
瓦剌王哈哈大笑:“那本王就不客氣了,你倆,過來,讓本王親一下!”他指著四小神廚中的牛粉絲、牛香芹,別看牛一刀相貌粗魯蠢笨如牛,生的女兒卻極窈窕,尤其二人是孿生,站在那里如對鏡顧影,裊娜多姿,比單生的美人又多了一番娟然可愛之處。
牛一刀夫婦雖然默許了女兒獻給瓦剌王,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任人親吻,實在玷辱門風(fēng),一時恨不得鑿地鉆入。
牛粉絲、牛香芹聽到召喚,卻如得到上天眷顧一般,面現(xiàn)嬌羞,不自覺腰肢款擺,蓮步輕移,裙裾曳地,更顯搖曳多姿。
便在此時,司馬老饕腆著大肚子叫道:“大王且慢,我方還未做菜,勝負未分?!?/p>
瓦剌王淫興正濃,給人打擾,十分不悅:“陶御使,這是怎么回事?”
陶勝急忙給司馬老饕丟個眼色:“司馬,你吃飽了撐的吧!”
司馬老饕和牛一刀交厚,不忍其出丑,道:“大王,若此局我方再輸,大王不但想親誰便親誰,在下也愿親大王腳趾以示拜服!”此語鏗鏘落地,舉座皆驚。
牛一刀老眼一紅,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瓦剌王眼眉一挑:“真的?”
司馬老饕硬著頭皮道:“真、的!”
瓦剌王仰天狂笑:“一言為定!”
司馬老饕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百味先生面前,開天辟地頭一回握住他的手,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變了調(diào):“拜、拜、托、了?!辈贿^片刻,嗓子已然啞了。
百味先生冷冷抽回手,并不答話,掉身登上廚臺。司馬老饕嘶聲道:“你的廚藝堪、堪為萬世師表,我相信你!”
百味先生踏上臺階的腳微微打了個站兒,旋即如常登上廚臺。沖臺下一抱拳:“這局我做‘兵家菜?!睅蛷N將幾袋面粉倒入幾個盆內(nèi)。百味先生拿出自己裝家什的銅箱子,打開來,從里面取出幾只瓷瓶,倒出不少粉末膠質(zhì)等物,摻入面粉中。
瓦剌王等人瞧得清清楚楚,立生警惕:這是什么東西,摻了還能吃嗎?
轉(zhuǎn)眼間,百味先生往盆中倒水,開始和面。面團和成,指掌切磨,又修成各種形狀。擺在面案上。瓦剌王伸長脖子觀看,驚詫不已。面團既不是饅頭花卷也不是包子麻花,卻做成了十八般兵器模樣,尺寸和真的相仿,刀有鋒、劍有刃、錘有棱、鞭有節(jié),令人望而生畏。
這一番頗費工夫,轉(zhuǎn)眼已是黑云壓城暮色暗,萬點寒鴉繞孤城。斜陽掙脫黑魆魆的云海,將一抹暖色投到了百味先生干巴巴的身上,讓他看起來仿佛穿了一件金甲圣衣。
百味先生腰背拔得筆直,立在案前,冷漠目光多了一絲凌厲,緩緩開口道:“老朽和鍋碗瓢盆打了三十年交道,經(jīng)我手宰殺了無數(shù)食材,有傷人猛虎吃人兇鱷;也看過了無數(shù)食客,有撒潑醉漢白吃賴漢也有一飯千金相報的好漢。我有我的底線,那便是四不殺四不做,四不殺:不殺耕田老牛、卸磨老驢、看家老狗、下蛋老雞。四不做:不給惡人做、不給歹人做、不給奸人做、不給賤人做。世人懂我憐我的,賜給我一個‘廚師的稱號,所謂廚界萬世師表,老朽一直銘記在心,不敢做半點愧對良心的事。不過有很多人一直對這“廚師”的名號耿耿于懷,認為我廚藝不精,火候不到,不配此名。老朽不才,今天愿為自己正名,在場諸位可取任何兵器,老朽以這面食為兵器迎戰(zhàn),便以這廚臺為擂,任何一人能踏上臺面,老朽便輸,自此退出廚界,永不做菜!”
一語出四座皆驚!楊威、陶勝萬沒想到,百味先生公報私仇,竟然放出如此狂言!他不說“瓦剌一方”,卻說“在場諸位”,已明目張膽將己方也當作了敵人。
陶勝怒斥一聲:“百味,你算什么東西,大言不慚……”
瓦剌王卻鼓掌大笑:“先生好氣魄!”將陶勝的話攔腰斬斷。
野先放聲長笑:“不愧是俺野先的哥哥,你們誰敢?”這話是對著明朝陣營說的。幾句話,瓦剌方已將百味先生收入自家麾下。
瓦剌王煽風(fēng)點火:“百味先生若輸了,便算本王輸?!?/p>
瓦剌王喧賓奪主,楊威等無奈,只好命人抬來兵器架子。
牛一刀怒不可遏:“姓龍的,今天不殺你誓不為人!”抽出兩把割牛刀,憤然躍起,如一頭發(fā)瘋的公牛,直撲廚臺。割牛刀在牛一刀兩只青筋縱橫的大手中爆出兩蓬碩大的刀花,凌空斬下,刀鳴殷然如牛吼。這一刀中蘊藏了四百八十種變化,正是那招“南朝四百八十寺”,恨不得將百味先生變成一堆碎肉,剁了下酒。百味先生從面案上掣出一把面食捏成的青龍偃月刀,冷然轉(zhuǎn)身,使出春秋刀法中的“開天辟地”,以刀對刀,毫無花哨,一刀劈去,這一刀,無聲無息!
鐵刀與面刀,終于碰撞一處!嚓!一刀破百刀!瘋狂的刀光奄然而滅,鋼刀斷,面刀存!
百味先生抬起瘦腿,一只爛麻鞋印在牛一刀胸口,牛一刀像一坨牛糞甩到了臺下,撞翻了一面助興的鼉皮畫鼓。
魚巧婦眼見牛一刀敗北,嗷的一聲尖叫,一腳踢中兵器架上掛著的日月五行輪,輪子受力,斜刺里畫出一個怪圈,嗚嗚尖嘯著飛斬百味先生!這是魚巧婦獨家兵器,百味先生眼中痛色一掠而過,扔了面刀,抓起一條面食做的軟鞭,凌空打個鞭哨,抽向五行輪!
五行輪被鞭梢抽中,觸動機關(guān),鏘然裂開,化作五個半月形飛輪,分從五個刁鉆角度襲向敵方,勁道之猛,更勝方才。百味先生木然呆立,腕子振動,軟鞭如一條飛龍,夭矯騰挪,五只飛輪在鞭梢處打轉(zhuǎn),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魚巧婦怒斥一聲,身如紫燕穿波,幾個起落,撲到廚臺上空,袖口鉆出一口渦痕劍,分開鞭影。這劍是個連環(huán)劍,劍中套劍,一寸變一尺,一尺變一丈,直刺百味心窩!
百味先生怔然。眨眼,劍尖抵進皮膚,有滾燙的液體迸流!傷心的疼痛讓百味先生陡然一驚,驀地騰出左手,一把攥住劍刃,用力一擰,劍刃碎如粉芥,簌簌而落。百味先生指縫間頓時血流如注,恍若未覺,驀地仰天怒吼:“去死吧!”軟鞭一抖,將尚在空中的魚巧婦抽得翻滾飛起,撞中影壁,跌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
百味先生陡然變得瘋狂,軟鞭怒卷,將五行輪絞成萬千碎鐵,漫空飛濺如雨。便在此時,臺下嗚嗚怪嘯響起,兩只窩瓜大的風(fēng)火流星自右攻上,一柄丈八蛇矛在盾牌的掩護下從左殺來。百味先生棄鞭,右手抓起一只面錘砸向流星錘,左手抓起一扇面盾撞向丈八蛇矛。
轟,流星錘撞上面錘,竟然被一撞而飛,鏈子扯起火工頭陀的龐大身軀,砸夯般沖向院墻。面盾頂住丈八蛇矛,丈八蛇矛竟不能寸進。嘩啦,飛濺的碎鐵崩在司馬老饕頭上頂著的鐵盾上,火花亂跳。司馬老饕一腳站第二級臺階上,只要再邁一步,就能登上廚臺,只是這一步被那扇如高山般的面盾硬生生阻住。司馬老饕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兩眼瞪視那扇面盾,眼中各種情緒雜糅交戰(zhàn)。
牛一刀兩女的命運此刻便系于他這一步中!
百味先生左手抓著那扇面盾,指縫間的鮮血在盾牌上畫了一支香冷的梅花!他向前邁進一步,司馬老饕便退一步,連退三步,司馬老饕驀地掣矛后縱。力道陡失,百味先生的面盾呼地脫手飛出,正糊在司馬面門上,司馬老饕一個倒翻,凌空墜下廚臺。
一個照面,四大神廚鎩羽而歸。陶勝、楊威目瞪口呆:“百味先生的武功竟然這么高?”
更令在場人駭然失色的是:“面捏的兵器竟然破了鐵打的兵器?”
一靜之后,瓦剌王放聲狂笑:“楊帥,這回你們輸?shù)脽o話可說了吧?”說著斜眼瞧向嬌滴滴的牛家二女,滿是猥褻神氣。
魚巧婦掙扎起身,想要再戰(zhàn),可是蹭了幾步,又摔倒在地。火工頭陀氣脈逆行,臉色鐵青,想要再戰(zhàn)已無可能。
牛一刀像受傷的野獸發(fā)出凄厲的哀號,數(shù)十年間,他與百味的爭斗,都是他站在臺上,百味趴在臺下,此際角色轉(zhuǎn)換,他感到了深深地絕望,也因此才領(lǐng)會到百味先生這數(shù)十年究竟是個什么心態(tài)。
司馬老饕從地上爬起來,用力扯斷粘在臉上的面盾,鼻血長流。那面盾是雖是糯米粘面制成,但力道奇大,他的鼻梁骨險些撞斷,此刻他顧不得擦拭,啞著嗓子叫道:“我、我、贏了!我、踩到了、臺面!”說著費力彎下腰,從腳下抽出一塊刷漆的木板。
原來司馬老饕墜臺時,蛇矛放低,矛上倒刺掛到廚臺臺面的木板上,硬生生扯下一塊。他落地之時,不偏不倚,兩腳正踩在那塊木板上。
周圍人驚呼出聲!
事情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百味先生放下狂言:誰能踏上臺面,他便輸。如今司馬老饕竟然以這種獨特的方式踏到了臺面!
百味先生一生失敗,準擬今天揚眉吐氣,沒想到天意弄人,結(jié)局竟然如此讓人哭笑不得。他眼神數(shù)變,驀然哇的一聲,一口血箭噴出!捂住心口,緩緩說道:“我又輸了,從今退出廚界,再不做菜!”說著一步步走下擂臺。
瓦剌王笑到半截,結(jié)局竟然驚天逆轉(zhuǎn),百味先生由勝轉(zhuǎn)輸。瓦剌王雖然痛失良機,未能得到美女的身,但無形中籠絡(luò)住絕世高手的心!瞧楊威等人的曖昧態(tài)度,必會讓美人侍寢,幾朵嬌花早晚能摘,何必急于一時,于是假惺惺站起:“耍詐的不算好漢!此局我愿替百味先生接受懲罰,先生萬不可退出廚界,你還有一道菜本王沒品嘗呢?!?/p>
楊威、陶勝心中恨怨百味,但明面還是附和瓦剌王。
百味先生長嘆一聲,喃喃自語:“也罷,就做完這最后兩道菜!”
瓦剌王親自來到廚臺上,把玩那些面捏的兵器,發(fā)現(xiàn)錘硬如鐵,鞭韌如藤,不禁嘖嘖稱奇。百味先生解釋道:“這硬的里面摻了石膏、韌的是面里摻了膠?!彪m然食物做了手腳,終究比不過鋼鐵,百味先生能取勝,自是憑借蓋世無雙的武功了。四大神廚都奇怪,為何往常一向怯戰(zhàn)的百味先生武功變得如此之高?
這一局雙方俱輸,再次戰(zhàn)平。
十 灶火前邊勾欲火,炊煙背后起狼煙
最后一局,易牙做的是“毒”菜。毒分三品,一品毒:鴆酒、牽機藥、斷腸草等;二品毒:河豚卵、毒蛇吻、蟾蜍皮等;三品毒:發(fā)芽白薯、苦生杏仁、花色蘑菇等。
當這幾盤菜端上時,易牙將鴆酒向地上一澆,登時一股白煙騰起!最可怕的是辨機猱聞到酒菜味道,一直驚叫不停,連聲報警,直到白眼狼給它嘴勒上方才作罷。明人顏色慘變,看來和第一道“奢”菜弄虛作假不同,這是名副其實的毒物。易牙介紹道:“一品毒,吃了必死。二品毒,生死由天。三品毒,吃不死人,但弄個半身癱瘓口歪眼斜,生不如死。丑話說在前面,若是吃了便吐,可不算數(shù)。在下不才,機緣巧合之下吃了雪山圣物人面雪蛤,練成百毒不侵之身,所以我先試吃。”說著端起鴆酒,一股酒液懸垂而下,落入口中,而后吞下,張嘴給眾人驗看。然后拾起筷子,挨個菜肴夾去,吃得嘖嘖有聲,看那享受樣子哪像吃毒藥,入口的分明是珍饈美味。
吃罷,易牙如毛貓戲老鼠般瞧著對方:“哪位大明英雄敢一飽口福?”
楊威、陶勝心中嘎噔一下:最后一局己方已經(jīng)商議好做極樂盛宴,這道菜全是補藥,沒有忌口,瓦剌王一方自不會怯陣。不過,如果找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拼命吃了這道菜,還能博個平手。一條命換十萬兩黃金、匹布、糧食,這買賣太劃算了!可是誰做這個冤死鬼呢?
二人眼光交匯,心照不宣,挨個瞅去:四大神廚不能吃,這是得力戰(zhàn)將;百味先生也不能吃,這是野先的義兄、瓦剌王的知音;四小神廚也不能吃,還得用美人計對付瓦剌王。忽然瞄到階下一個瘦小且木訥的侍童,兩人眼睛同時一亮,這侍童不過十五六歲,叫阿風(fēng),心拙口笨,不會討主人歡喜。最主要的是他耳背,肯定沒聽清真相。
陶勝笑瞇瞇招手喚阿風(fēng):“阿風(fēng),過來!”阿風(fēng)受寵若驚,趕緊跑過來施禮。
陶勝指著桌上毒菜,笑道:“你嘗嘗這些美味!”邊說邊比畫。
阿風(fēng)耳背眼卻不花,前后一聯(lián)想,便知絕非好事,聽聞此言頓覺如五雷轟頂,像一攤爛泥委頓在地。
陶勝暗罵窩囊,嘴里循循善誘,手里比比畫畫:“嘗嘗這些菜,賞你百兩黃金,你不是一直暗戀小蘭么,有了這么多金子,就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小蘭了?!?/p>
陶勝再次逼問,阿風(fēng)嚇得面色慘白涕淚橫流,一句話也說不出。陶勝喝道:“不準哭!”
旁邊有人冷冷道:“大人,楊帥,阿風(fēng)一個下人,騎不得馬坐不得轎,不配享受美味,這菜我吃!”正是百味先生。
楊威踟躕道:“這?”
野先哇哇怪叫道:“俺的親大哥,這菜你不能吃!”沒等二人說完,百味先生筷子如查更點卯,早將桌上毒菜嘗了個遍,末了又喝了一口鴆酒。面色微微變青,臉上肌肉也簌簌震顫。
易牙破天荒收斂起笑容:“先生,你中毒了,還是吐出來,或者服用解藥吧?!?/p>
百味先生感激地瞅了他一眼:“多謝,我這副肚腸裝得百味,毒藥也沒少吃,死不了?!惫徽f話間臉上青氣漸漸褪去,他轉(zhuǎn)頭對陶勝楊威道,“我希望大人兌現(xiàn)承諾,將百金賜給我,另外我吃了毒菜,辜負了我義弟和瓦剌王,十分慚愧,我希望這次賭局的彩頭能折中兌現(xiàn),不知大人能否應(yīng)允?”
陶勝、楊威險些沒氣破肚皮:你百味不過一個廚子,狗屁官職沒有,竟然大言不慚妄議國事,你以為你是誰?但時移事改,如今的百味走了狗屎運,甚得敵方歡心,他如天平上的一個砝碼,巧妙的維系著兩邊的平衡。此提議既保全了瓦剌王的面子,又為己方爭取了利益,算得兩全其美,于是兩人裝模作樣一起鼓掌稱贊。
這番議和瓦剌王本來就另有打算,對于條件的爭多論少,不過是他聲東擊西迷惑人的詭計而已。于是故作大度,慨然應(yīng)允。
楊威道:“接下來也不用比試了。這最后一道壓軸大菜名為‘極樂盛宴,可都是大補的好東西,不但大王敢吃,我也求之不得?!?/p>
瓦剌王哈哈笑道:“這么說,你贏四局,我也贏四局,你我打成了和局?!?/p>
楊威笑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瓦剌王道:“既然是長生天的旨意,看來本王是沒得選擇了,這和議--簽了!”
一錘定音!楊威和陶勝互看一眼,一顆心終于放下,當席將擬好的和約取出,雙方核對無誤,簽字畫押,蓋上象征著名聲與誠信的大紅印鑒,各取一份珍存。這哪是薄薄一張紙,這是大明的萬里江山啊!
又有哨探來報城外百里并無伏兵。楊威、陶勝抑制不住興奮,通報全城鳴放煙火助興,所有兵士一律發(fā)餉銀二兩,酒肉管夠,慶祝勝利。又吩咐百味先生置辦酒席。
天也應(yīng)景,此時云開霧散,斜陽枕山回光返照,曬在身上暖洋洋地非常受用。
為表赤誠,雙方同鼎而食同壇而飲,當然那辨機猱也沒閑著,東聞聞西嗅嗅。雙方各懷心思,表面還是賓主歡洽。瓦剌王喝了幾杯酒,身上發(fā)熱,扯開皮坎肩,露出黑乎乎胸毛,翻卷如馬鬃。更扎眼的是胸口當中有個杯口大的瘡疤,上面盡是密如蚯蚓的肉瘤,瘡口猶未封口,食物入喉扯動胸口肌肉,便有黃綠的膿汁擠出來。
牛一刀瞥見頓時大驚失色:花蛇疔!這是一種罕見的、因食用蛇、穿山甲等感染的皮膚病,極難治愈,而且皮膚接觸便會傳染。得了這種病,疼癢難忍,瓦剌王確實是個英雄,談笑自如,毫不在意。
魚巧婦暗掐牛一刀大腿,兩人離席慌忙拐過月亮門,進入偏宅,尋一僻靜角落站住,司馬老饕和火工頭陀也跟了過來。
牛一刀澀聲道:“瓦剌王……花蛇疔……你們都看到了?”幾人沉重地點頭。魚巧婦婦道人家,首先繃不住了,嗚咽出聲:“孩子命真苦,給人糟蹋也罷了,連命也保不住了……”
牛一刀煩不勝煩:“叫喚有個屁用!”魚巧婦罵道:“你敢動手救人?”
火工頭陀道:“灑家早就勸楊帥動手宰了瓦剌王,可楊帥和御使這倆酒囊飯袋膽小如鼠,奶奶的,氣死俺也!”
司馬老饕壓低聲音道:“小聲點!決不能動手,就算殺了瓦剌王,他的隊伍猶在,再冒出一個瓦剌王我們怎么辦?”
魚巧婦眼睛紅了:“孩子就等死?”
牛一刀氣急敗壞:“死你娘,得了花蛇疔也死不了,瓦剌王不活得好好的么?”
司馬老饕道:“每日里疼癢難忍,生不如死。”
幾人都傻眼了。
魚巧婦哽咽道:“能不能勸楊帥別做極樂盛宴了,這牛鞭、馬鞭一吃……”
司馬老饕道:“御使楊帥鐵了心巴結(jié)瓦剌王,這道菜怎么可能取消?不過若是在菜中動點手腳,將牛鞭馬鞭等壯陽物換成蹄筋,再于菜中添加鎖陽草等抑制情欲之物,將衣冠禽獸變成不欺暗室的君子,到時再多多勸酒,瓦剌王酩酊大醉,就不會再碰我等女兒,挨過這一晚再說。”
魚巧婦破涕為笑:“這個主意好!”
牛一刀怒道:“好個屁!如今做菜的是百味老狗,我們插得手么?”
司馬老饕道:“大不了厚下臉皮求他一回!”
牛一刀怒道:“求個屁,我搶了他老婆,這老狗恨我入骨!”
司馬老饕示意他噤聲:“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百味先生并非你們想的那樣,此人德行和我們判若天淵。你們知道第四局我為什么贏了他么?”
眾人一愣:“怎么?”
司馬老饕嘆口氣道:“你們都敗北后,我手持矛盾打擂,便是暗示他我心里矛盾,并不想和他作對,希望他能網(wǎng)開一面,救救兩個侄女。當他用面盾接住我的長矛并不退讓,我就心冷半截,心想這下完了!可當我看到面盾上的花紋時,那一瞬間,我差點哭了,你們知道為啥么?”
“為啥?”
司馬老饕一字一句道:“因為那花紋是八個字:‘切斷臺板踩在腳下,這是百味先生在救你女兒,保全你的老臉!怪不得他提出要挑戰(zhàn)我等,而不是讓瓦剌王吃菜,那便是為了萬無一失!他為了保存仇人的臉面,寧可退出廚界??!”
三大神廚都傻眼了:“真相居然是這樣!”
魚巧婦愧悔難當,火工頭陀鼻毛旋轉(zhuǎn),只有牛一刀兀自氣咻咻。
百味先生正在廚臺上忙活,當他以出恭為名隨著阿風(fēng)來到偏宅角落,看到四大神廚緊張兮兮的表情,一切便洞然了。
司馬老饕先表謝意,然后將乞求婉轉(zhuǎn)說出。百味先生臉色陰沉:“方才落敗是為了給大明省幾兩銀子,你們的女兒又不是我女兒,死活跟我有屁關(guān)系?!?/p>
牛一刀剛要發(fā)作,司馬老饕狠踩他腳:“龍大哥,從你‘四不殺四不做的信條就看出你境界太高,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漢,我們這些無物不吃無事不做的饕客自愧不如。這回你千萬要幫我們一次,此恩此德,沒齒不忘。”說著向其他三人努嘴,撲通跪下。
百味先生閃在一邊:“要我同意也行,今晚你們將女兒送我房中?!?/p>
牛一刀驀地跳起:“龍老狗,我女兒就是給了畜生,也不給你!”話沒說完,百味先生早已拂袖而去。
司馬老饕埋怨道:“老牛,你比牛還倔!這下好?!?/p>
魚巧婦又啜泣起來,司馬老饕長嘆一聲:“聽天由命吧!”
十一 開斝腌臜軒轅鼎,分炙壓倒紫薇盤
壓軸大菜極樂盛宴共計冷熱葷素一百零八品,水陸俱陳,雖然前一天便備齊了食材,又有幫廚搭手,更有易牙名為幫工實則監(jiān)督,但煎炒烹炸還是用了一個時辰,置辦好時已入夜了。
亭臺水榭間掛起串串紅燈,將偌大后花園映如白晝,四小神廚率領(lǐng)一眾美女將菜品流水介呈上。此宴席共分十一道:全羊席、雙龍會、三鮮盤、四美圖、五鞭宴、六味湯、七珍鍋、八寶菜、九天肉、什錦魚,共計五十五品。另有藥膳五十三品,合計一百零八品。
這道盛宴在易牙的監(jiān)督下,全是真材實料,油足湯濃,火候恰當,一盤菜出鍋,便是一道香氣溢出,等全宴上齊,濃釅的香氣席卷了半個高粱城。美食不能不佐以美酒,陶御使楊帥將窖藏的虎骨酒、三鞭酒統(tǒng)統(tǒng)搬上酒桌。酒過三巡,敵我雙方紅霞上臉,心情暢快,放下芥蒂,不知誰開了個頭,便開始稱兄道弟,插科打諢,不時傳出爽朗笑聲,真是酒逢知己相見恨晚。
四大神廚就在旁邊另擺一桌陪席。
百味先生僻坐一隅,揀了幾樣素菜,面色陰郁,舉筷難以下咽。此刻,人們早忘記了他,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耳畔喧囂咫尺天涯。
身邊傳來一句輕笑:“先生,有什么心事么?”是易牙的聲音,這回破例不那么尖利。
百味也不抬眼,只道:“沒什么?!?/p>
易牙坐在百味對面:“先生浸淫廚道三十年,難道不知縱然是瓊漿玉液,自斟自飲也無味么?飲酒需要對人。”
百味淡淡道:“我喜歡孤獨。”
易牙笑道:“正好我也是一個孤獨人,你是豪俠,我是知己,兩個孤獨人為什么不能湊在一塊呢!來,一個孤獨的人敬給另一個孤獨的人?!?/p>
百味道:“我不喝酒?!?/p>
易牙道:“十斤糧出一斤酒,天下還有不能果腹之人,我不敢喝這奢侈之物。我只喝水?!?/p>
百味倏地抬頭,眼中精光一閃:“你?”
易牙莞爾一笑,露出玉米粒般黃牙:“先生名言我之所愛?!?/p>
百味端起水碗:“敬酒勸酒碰杯撞碗,我最討厭,要喝便喝,敬什么!”說著只抿了一口。
易牙笑道:“哥哥好奇怪的言論,不過我喜歡,因為我也是一個奇怪的人。我還有一碗奇怪的湯,不知哥哥敢吃么?”
百味先生輕咳一聲,隨手捂住口鼻,偷偷將一口黑血吐在手心里,冷冷道:“這是我平生最后一餐飯,便讓我吃人,照吃不誤?!?/p>
易牙打個哈哈:“我還有很多菜式想請先生品嘗,只怕一輩子都做不完?!闭f著,從褡褳里取出一只食盒,盒蓋打開,里面是黑乎乎的小半盒黏稠湯汁,苦味沖鼻,“我這藥膳,要人命的,先生敢喝么?”
百味先生接過食盒,仰脖吞了一口,咂摸半晌,接著一口氣吃光。
易牙問:“先生可嘗出湯中配伍了?將藥量多寡排序?!?/p>
百味先生閉眼品嘗余味:“木賊加茯苓,使君子當歸,有茴香忘憂,續(xù)斷車前子,合歡一見喜,蒺藜白頭翁?!?/p>
易牙輕笑道:“不錯。正是木賊伏嶺(茯苓),早該衣錦還鄉(xiāng);君子當歸,好看庭前萱草(忘憂)。銘記當年車前,一飯之恩;喜見今日亭上,續(xù)斷前緣。祝君兩姓合歡,白頭偕老,大吉大利(蒺藜)?!币欢卧?,恰恰巧用了十味草藥。
百味先生眉頭一皺,前半段明白了,后半段……瞧著易牙那皂白分明的眼睛,這個眼神那么無辜那么純凈,似乎在哪里見過?哦,原來是他?他長這么大了,怎的模樣變了?越大越丑?稍一沉吟,冷冷道:“木賊踏生地,欺我馬前(馬錢子)蜈蚣(無公);敗醬(敗醬草,敗將)來守宮,悔用黑白二丑(牽牛子)。有預(yù)知子苦楝子,力挽狂瀾;急性子光明子,同仇敵愾。狼毒蛇蛻(蛇退),胡夸十大功勞;豆蔻(斗寇)砂仁(殺人),準擬王不留行?!?/p>
易牙嘻嘻一笑:“口風(fēng)不嚴,先生犯了兵家大忌??!”
百味冷道:“你不也是嗎,什么伏嶺?危急山嗎?”
易牙頗有意味地笑道:“法不傳六耳。若我沒記錯的話,先生方才說你將再做最后兩道菜,一道極樂盛宴已經(jīng)做完了,剩下的一道呢?”
百味淡淡道:“已經(jīng)入鍋烹飪,我相信這道菜將超越我以往的任何一道,橫絕千古,無可匹敵!”
兩人喁喁而語,聲如蚊蚋,在喧囂嘈雜的酒桌上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這頓酒席直喝到夜深,賓主俱都大醉,只剩下殘羹冷炙,杯盤狼藉。盤中多是壯陽物,在座的都是色中餓鬼,吃飽喝足了更是春興勃發(fā),眼冒淫光。一切盡在不言中,在陶勝、楊威授意下,四小神廚同一群美女在侍衛(wèi)的護送下,引導(dǎo)瓦剌王一行入駐城中最大館驛暖風(fēng)閣。
十二 蠟淚紅消新牙帳,梆聲隔斷舊佩環(huán)
暖風(fēng)閣的廊檐下,大紅燈籠串串掛起,透出一團曖昧的光暈。閣中房間藻飾一新,到處鑲金錯銀,極盡奢華。主房中更是豪奢,檀木合歡床橫陳南北,鮫綃帷紗幔斜掛金鉤,床上疊的是冬暖夏涼的蠶絲錦被;博山香爐里焚的是催情的韓壽香。
煙花落盡,滿城喧囂漸漸隱去。夜風(fēng)醺然,帶來杜鵑花的芳香。
司馬老饕失魂落魄,拖著沉重的步子,漫步目的地閑逛,不知不覺登上了女墻。雉堞外,是漫無邊際的不毛之地,夜幕下拖出長長的陰影,西邊的危急山在模糊的天際畫出崎嶇蒙眬的輪廓,宛若蟄伏的巨獸。遠處譙樓上傳來三更梆點,司馬老饕回望城中,暖風(fēng)閣處一點暗紅在夜幕中可恨地招搖著,他不禁在想:女兒到底怎么樣了?這拿女兒換來的和平真的值得么?可是又想,一個女兒免去了連綿戰(zhàn)火慘烈廝殺,難道不值么?他搖搖頭,苦苦一笑。
患得患失際,不覺踱步來到戍樓前。今天高興,全城狂歡,卸下戒備開懷暢飲。連當值戍衛(wèi)也貪了杯,三三兩兩抱著鑼倚著墻打盹,四下里一片死寂。
和約簽了,以后都不需要這么嚴密的守衛(wèi)了吧,天天可以打盹?司馬老饕感到渾身無力,心里更不是滋味,偶一抬頭,忽見戍樓檐上躡立著一條暗影,喝道:“誰?”
那影子一閃,落在他面前,借著月光瞧得清楚,正是百味先生!今夜的百味先生與眾不同,圍裙解下,短衣襟小打扮,干凈利落,更扎眼的是背后密匝匝插了二十口鋼刀,宛若孔雀開屏,渾身一股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司馬老饕怒氣勃發(fā):“姓龍的,你來這里作甚?”
沒等百味答話,身后腳步雜沓,一人喝道:“夜深探戍樓,定是倒反高粱城,宰了這老狗!”卻是牛一刀的聲音!
牛一刀、魚巧婦、火工頭陀三人咬牙切齒,各持兵器躥上城頭,不容分說,便下了死手。百味先生左躲右閃,并不還手。
便在此時,城外傳來一絲沙沙的異響。司馬老饕耳尖,循聲望去,城下模糊的遠處似乎浮起了一道黑線。片刻間,黑線趨近,陰影漸漸擴大。不多時,變成了一片黑黢黢的蟻群狀!
司馬老饕越看越驚,忽然大叫一聲:“別打了!城下有人攻過來了!”
幾人一愣住手,扒住城垛向下觀看。轉(zhuǎn)眼間,城外陰影分離出個個人頭,全都黑衣黑帽,密密匝匝,前鋒抵達護城河岸,后隊兀自融于綿亙的夜色中。這群人騎的不是馬全是雙峰駝,跑起來急如旋風(fēng)輕如棉花。宛若地獄之門涌出的死神,無聲無息突然降臨。
“這是什么人?”每個人腦中都出現(xiàn)這個疑問。
沒等他們想明白,夜襲人群前鋒已飛身下駝,搭上懸梯,越過護城河,迅速沿著城墻散開,紛紛拋出飛鉤,勾住城垛,便向上爬,快如猿猱。
司馬老饕首先反應(yīng)過來,狂喊:“敵人來襲,快報大帥!”嗓子都破了。戍衛(wèi)此時已被驚醒,有人撒腳如飛去通報,有人慌亂中撞響了警鐘。
牛一刀眼珠血紅:“百味老狗,你是給敵人打接應(yīng),準備里應(yīng)外合吧!我和你拼了!”勢如瘋牛,舉刀猛撲。
不提防城垛翻進一人,一刀劈下,眼見便要把他剁成兩半,百味先生陡然拔出背后一刀,身形旋轉(zhuǎn),斜刺里撩刀,接住突襲那人的刀,救了牛一刀一命。牛一刀毫不領(lǐng)情,反手一刀再劈百味,這一刀并不快,但百味意想不到他恩將仇報,想躲已然遲了,被傷及左臂,血線濺出老遠。
百味一腳將牛一刀踹下城垛,罵道:“牛一刀,你個狗日的混蛋!”
那偷襲之人筋骨雄壯,上身赤裸,紋著猛虎吼山圖,正是瓦剌王帳下千夫長答虎。此時無數(shù)瓦剌兵涌上城頭,將四大神廚淹沒。百味先生血灌瞳仁,拔出背后雙刀,直如狂獅楔入人群,道道血流隨著刀的方向盤旋揮灑。雙刀卷刃,再換雙刀。
魚巧婦于人群中望見,心中駭然,此時的百味再不復(fù)往年怯懦模樣,他再不是一個任人欺凌的瘦弱廚子,而是閻王殿中的冷酷無情的鬼判、斬將臺上的予取予奪的劊子手!他變那么陌生!又或許他根本沒變,只是一直未曾發(fā)現(xiàn)。
此時全城鼎沸,司馬老饕猛然醒悟:定是瓦剌王安排詭計,明面議和,暗地偷襲!楊帥啊楊帥,你派出的探子都是飯桶么?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伏兵?按腳程來算,這些駝騎定然是隱匿在危急山中,可是近十日來,并未發(fā)現(xiàn)敵蹤,這是為何?他腦袋亂成一團,忽然大叫:“不好,我兒危險!”奪過一把彎刀,往外便沖。忽然身后惡風(fēng)襲來,他躲避不及,被一腳搗中后腰,飛跌在地,扭頭一看,偷襲之人讓他目瞪口呆,竟然是火工頭陀!
“諸葛,你往哪瞅呢,我是司馬!”
火工頭陀冷笑道:“打的就是你!”
司馬老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火工頭陀長嘆一聲:“大明完了,兵懦將熊,茍合怯戰(zhàn),灑家屢次相勸楊帥,但他們?nèi)敼贩牌?!有道是良臣擇主而事,瓦剌王霸氣天成野心極大,正合灑家脾胃,若我是瓦剌臣子,女兒又怎會送給敵人受辱!”
司馬老饕如被五雷擊頂,哇地噴了一口鮮血:“你,你這禿驢賣國投敵,瓦剌王也未必相信,誰不道我四大神廚都是忠良之后,從未出現(xiàn)過不肖子孫!”
火工頭陀步步逼近,冷笑道:“八大錘中殺豬(殺朱,即殺掉明朝朱姓皇帝,造反的意思)傳信,異食菜中留月(明字去頭為月,同樣是反叛大明)明心,瓦剌王早已知悉。這個就不用你多費心了!”
明朝皇帝姓朱,為了避諱,將豬改成“彘”、“豕”等名。老百姓則形象地管豬叫“萬里哼”。本來這道徽菜八大錘一般用的是雞腿,但火工頭陀為了氣勢驚人,選擇了比雞腿粗壯的豬腿,由于“豬”這個稱謂很久不用了,所以慣于打機鋒的楊威等人卻大意含糊了,被火工頭陀鉆了空子,瓦剌王又成功接收了暗示,并且欣然做了回音。此時瓦剌軍突襲,火工頭陀為了取得投名狀,自然要殺人邀功了。
司馬老饕怒不可遏,想要反擊,渾身酸軟,掙扎不起身來,他心中奇怪:為何從來到城上時就感覺渾身筋骨如被抽掉一般,軟塌塌提不起力氣來?突聽牛一刀一聲吼叫:“諸葛禿驢,納命來!”從后欺上,掄刀便劈!
火工頭陀抖手飛出一錘,今日牛一刀大失水準,用刀一擋,震得口噴鮮血。火工頭陀哈哈一笑:“灑家就先宰牛再殺馬!”風(fēng)火雙流星舞動如飛,劈頭蓋腦砸向牛一刀。
本來兩人功力悉敵,但不知為何,火工頭陀迅如猛虎,牛一刀僵如羔羊,左支右絀,險象環(huán)生。
魚巧婦陷身軍中,渾身乏力,太極神功運轉(zhuǎn)不靈,瞥眼發(fā)現(xiàn)牛一刀危險,卻又被困難以援手。正在此時,百味先生渾身血葫蘆般掄刀殺至,魚巧婦如見救星,大聲疾呼,百味先生稍一打站,旋即掉頭殺入人群,再沒回頭。
啪的一聲,牛一刀大好頭顱被流星錘擊中,腦漿血流迸濺如花。
司馬老饕趁隙爬起,連滾帶爬下了城垛,沖向驛館。他心中只有一個心愿,臨死前再看孩子一眼!城中擁進無數(shù)瓦剌兵,這些兵猶如無頭蒼蠅亂撞,但他們一不先殺人,二不先搶東西,而是四下里尋找水井,汲水便喝,更有甚者將頭直接扎進桶里泡著,撐得肚腹溜圓,這才沿著大街沖殺。
左右民宅被警鐘驚動,膽大的出門窺探動靜,膽小的哭聲一片。遠遠但見暖風(fēng)閣方向火光熊熊,司馬老饕心急如焚,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跟頭,終于趕到近前,但見朱門半敞,士兵亂竄,里面人聲鼎沸,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十三 某地某人某些事,一粥一飯一斯年
暖風(fēng)閣高三層,起火的是一層,雕窗里往外吐著火舌,朱漆雕梁畢畢剝剝地響。樓閣總管領(lǐng)著一干衛(wèi)士仆婦正在拎水救火。嚷叫聲亂成一片。
司馬老饕揪住總管:“怎么啦?我女兒呢?”
總管嗓子都啞了:“死了,都死了!”
司馬老饕差點沒暈過去:“我女兒死了?”
總管的臉被火苗烤得黑紫,衣衫不整都是焦痕,說話顛三倒四:“死了,都死了,稟報楊帥了怎么還不來!”
司馬老饕無暇再問,冒煙突火沖進閣門,煙霧中一具焦尸橫在窗邊,衣衫燎沒了,但瞧其額頭有塊彎月形傷疤,原來是白眼狼。
司馬老饕心急如焚,四下尋找,好在有的燈籠還沒滅。二樓沒人,三樓并排十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門半開,司馬老饕一腳踏進,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屋中地面躺著歪著末路狼,肚腹不規(guī)則形狀破開大洞,腸肚血漬涂得滿地都是,血漬呈扇形噴濺分布狀,看來似乎肚腹突然爆炸所致。中山狼窩在墻角,七竅流血,面龐扭曲。瓦剌王敞懷躺在大床上,面色平靜,好像睡著了一般。
司馬老饕忽聽吱的一聲尖叫,急扭頭看時,登時嚇得魂飛天外,蠟燭的光暈下,黑心狼臥在側(cè)面的太師椅上,那只辨機猱附身其上,尖爪拈起什么東西往嘴里填去,仔細一看,卻是只只螞蟻般蟲豸,從其七竅之中爬進爬出,辨機猱如得美味,大快朵頤。
司馬老饕心驚膽戰(zhàn),是誰殺了這幾人?
搜遍閣中,并無一個女人或者女人的尸體,便在此時,夜風(fēng)忽起,一樓火苗躥上二樓,封鎖了樓梯。樓下傳來楊威聲嘶力竭的喝罵聲。司馬老饕撲到窗前一看,只見楊威陶勝衣衫不整,從馬上跳下,后面還跟著四小神廚一幫美女。
司馬老饕心如火焚,縱身躍下三樓,咔嚓一聲,雙腿摔斷,此時他也覺得渾身酸軟無力,酒席散后便出現(xiàn)了這種癥狀,一定是中道了,但在哪里中的道,卻想不出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狂叫:“楊帥,陶御使,瓦剌兵攻進來了!”
楊威陶勝今日陪酒,雖然竭力控制,沒有酩酊大醉,卻都是醺醺然,又吃了極樂盛宴,情欲高漲,送走瓦剌王,兩人便回歸寓所,摟著嬌妻美妾胡天胡地去了。門外都掛上了暗示著請勿打擾的紅燈籠。警鐘響起,兩人正醉倒溫柔鄉(xiāng),根本充耳不聞。
戍卒來報,又被門衛(wèi)攔在外面,連暖風(fēng)閣主管派來報告火情兇信的四小神廚都被攔住。直到外面人聲鼎沸,兩人才驚起。
兩個消息如同兩座大山沉沉壓下:瓦剌兵攻進高粱城!瓦剌王一行離奇暴斃!
陶御使是個肥胖的文官,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這兩個噩耗加上沸反盈天的喊殺聲,更兼席上都是壯陽食物壯陽藥,藥性沖頭,全身血流過速,這一驚一怕腦血管破裂,翻身落馬,一命嗚呼。
不過個把時辰,高粱城天翻地覆,陶御使又死在身邊,這如何向皇帝交代?楊威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暈厥在地。
嘩啦一聲,暖風(fēng)閣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塌,燒成一片狼藉。
御使主帥先后傷斃,手下兵士有如無頭蒼蠅,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一名素有威望且沒喝醉的副將站出來,率領(lǐng)殘兵剩將向外沖殺,和瓦剌兵展開巷戰(zhàn)。
奇怪的是,不少瓦剌兵本來勢如猛虎,打著打著忽然歪倒在地,莫名暴斃,黎明時分,戰(zhàn)局結(jié)束,高粱城中留下三千具瓦剌兵尸首,明軍亦死亡數(shù)千。收拾戰(zhàn)局的明軍發(fā)現(xiàn),很多瓦剌兵肚腹鼓脹如球,不知患了什么疾病,也許是天佑大明吧。
高粱城東郊,往北是黑風(fēng)黃沙的大漠,往南是杏花春雨的中原。兩棵柳樹下,一棵紅柳,一棵綠柳,站著兩個人,一個如紅柳般枯癟,一個如綠柳般青蔥。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兩人顯得那樣渺小。
一個是百味先生,一個是易牙。
兩人已站了兩個時辰,早晨是晴天,現(xiàn)在已然烏云蓋頂。
易牙首先開口了:“先生,認出我來了?”
百味先生淡淡“嗯”了一聲:“你的容貌變了,你的眼神沒變,這眼神,我一生也只見過一次!”
易牙眼中滾下兩串淚珠:“當年我和父親逃荒南方,眼見便要餓死,是先生沒有嫌棄我們是瓦剌人,停下車子,將我們救走,并做了一盆天底下最好吃的疙瘩湯,救了我和父親的命!臨走還送了我們十兩銀子。我那時雖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卻也知道先生是我見到的唯一一個好人。”
百味先生眼角也濕潤了:“你也救了我一命,那碗湯中除了那幾味藥,還有一些甘甜味道,我喝下去,五臟暢快,一定是解藥吧?你也是我唯一遇到的一個好人?!?/p>
“滴水恩當涌泉報,好人不該搭救好人么?”
“我這一生,救急無數(shù),但從沒人念我一句好。你是唯一一個還記得我的人!只是你本是瓦剌王手下,既然察覺了我的計劃,為何不加阻止?”
易牙道:“其實我和你一樣,明人不愛你,胡人同樣不愛我,他們不過都是利用我們而已,我的母親便是被瓦剌王逼迫而死!我們都是這天地間最孤獨的人。許多年后,念起你不曾以我鄙陋而厭棄我的那一刻,我依然感動萬分?,F(xiàn)在我們終于相逢,我只想說一句:‘我愿意為你而死!”
百味先生久久無語。
十四 江山萬里不足恃,盡付老饕齒牙間
半晌,易牙平靜了一下心緒,問道:“先生做菜我一直悄悄監(jiān)視,先生究竟如何做的手腳,殺死了瓦剌王等人?”
“你先說說瓦剌王等人是怎么死的?”
易牙道:“本來瓦剌王計劃好,以和約麻痹對手,盡量爭取滿城狂歡,趁明人懈怠之時,埋伏在危急山的三千駝騎趁夜偷襲和城中人里應(yīng)外合,一舉拿下高粱城。這些天,楊威派出很多探馬都沒查到伏兵蹤跡,那是因為伏兵早在一個月前便埋伏在山中胡楊林里。昨夜瓦剌王等為了顯示和談?wù)\意,拼命爭利,又對四小神廚垂涎不已,對這極樂盛宴更是贊不絕口,那都是障眼法。進入暖風(fēng)閣,瓦剌王便裝醉支走四小神廚那些美女,借口讓她們做醒酒湯,就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等到深夜里應(yīng)外合。四小神廚上來幾次,都被打發(fā)走了。
‘這樣過了一個時辰,白眼狼最為好色,忍耐不住,借口上茅房溜下樓,我悄悄跟在后面,發(fā)現(xiàn)他去找四小神廚,可他進去后很快就出來了,并且扯掉了上衣,我以為他要圖謀不軌,剛想過去制止,忽見他嗬嗬喘氣,彎腰捂住肚子,表情非常痛苦,轉(zhuǎn)眼間張嘴竟然噴出火來?;鹧嫒贾伺赃叺尼2?,幔布又引燃了干柴,等四小神廚發(fā)現(xiàn)著火了,急忙召喚主管救火。
“我趁機回到三樓,進屋就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瓦剌王躺著床上竟然睡著了。黑心狼渾身刺癢四下抓撓,中山狼和末路狼也都皺著眉頭,感覺不舒服。末路狼說他吃撐了,不停地松腰帶。中山狼將末路狼扶在太師椅上。黑心狼自己伸手往嘴里摳,啊啊怪叫,說肚里有蟲子咬他。我不知何故,過去查看,就見他嘴里忽然爬出螞蟻般大小的怪蟲來。黑心狼渾身痙攣大叫,一番掙扎過后,七竅都鉆出蟲豸,氣絕身亡。
“我和中山狼都駭然,這時就聽末路狼哼哼唧唧,回頭一看,只見他捂著肚子,滿地打滾,肚子撐得如孕婦一般,我倆不知何故,剛要過去攙扶,忽然砰的一聲,他的肚子竟然炸開了。我嚇了一跳,中山狼卻嚇得驚叫一聲,叫到半截,歪在墻角不動了,七竅流血。四狼莫名暴斃,只有瓦剌王睡著了,呼吸還有,但是雷打不動。我知道這定是先生耍的手段,這時,暖風(fēng)閣總管沖上來召喚瓦剌王報告著火之事,我便悄悄從窗子縋下,趁亂出了高粱城?!?/p>
百味先生點點頭:“果然和我設(shè)計的一樣。瓦剌王一向狡詐狠毒,貪得無厭,和他議和無異于與虎謀皮,而楊帥和陶御使卻豬油蒙心了。為了迎接瓦剌使者,楊帥、陶勝恨不得傾盡所有美味,我怒不可遏,我大明多少百姓三餐尚不能飽,卻給狼群山珍海味。于是便做了那道滋味寡淡的‘情天恨海,萬沒想到,野先竟然嘗出了其中含義,這讓我大為震驚,難道他也是性情中人?但瞧他對其他菜肴的評點中完全是門外漢,不由得讓我百思難解。
“后來野先撒潑,要白晝宣淫,我這才明白,他絕非那種詩情畫意之人,一定是有高人背后指點與他,讓他這樣做。我這道‘情天恨海做過無數(shù)遍,很多人吃過,有人窺破其中奧秘并不奇怪。但是瓦剌一方為何要抬舉我貶損其他人呢?我稍加思索便想通透,這是離間之計。其他四人祖上都是忠良,唯有我是籍籍無名之輩,并與其他四人有隙。瓦剌王如此做,必能讓我感恩戴德,即便不投誠而去,也必會暗中相助。
“只是他們的算盤打錯了,他們對我虛與委蛇,只不過想利用傻子罷了,我怎么會沒看出來呢。野先背后的高人便是小兄弟吧?”
“正是我。自從受先生一飯之恩,我便立志做個廚子,讓天下蒼生都吃上飽飯。而先生的一切,我都悄悄關(guān)注,我料定以先生的性格,做菜時必做‘情天恨海,所以事先教野先背好了那套說辭。”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一直覺得先生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一代廚俠,萬世師表!”
百味喃喃自語:“廚俠?”
易牙道:“先生還沒說,是如何殺死瓦剌王一伙的?”
百味先生長嘆一聲:“那夜楊帥、陶御使商議如何用美人計誘使瓦剌王議和,我便知道高粱城完了!有句詩說的好‘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以色事敵,敵欲豈足!這天下就是野獸的天下,只有打出來的和平,沒有乞求出來的茍安。但以我武功,殺不掉瓦剌王一行,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菜中動手腳。
“那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終于想到一些方法。本來當時預(yù)定的掌廚不是我,我還患得患失,可沒想到瓦剌王突然指定我做菜,換下了司馬老饕。”
易牙插口道:“當時我們雖然破解了火工頭陀的殺豬謎語,但不敢輕信,相較而言,還是先生最安全。”
百味先生接道:“于是我便在菜中做了手腳,你們帶來了辨機猱,用毒根本不可能,于是我便將想出的另辟蹊徑的辦法用上了。第一道‘江山如此多嬌每盤菜都很難吃,只有那道松鼠鱖魚好吃,吃菜之人必然多吃此菜,其實菜中的魚子并非鱖魚的魚子,而是一種熱帶魚子。這種魚子內(nèi)常被一種嗜血蟲豸寄生,這種蟲豸常溫下僵硬如死,一旦溫度升高便逐漸復(fù)蘇。魚子入鍋,蟲豸復(fù)蘇,等黑心狼吃進肚中,那蟲豸慢慢咬破卵皮鉆出,再咬破他的胃壁,最終從七竅鉆出。而我在試吃這道菜的時候只吃了魚肉,沒吃魚子。
“那道佛眼傳燈我在煉制的過程中將純陽真氣包裹其中,一旦大量飲酒,體內(nèi)充滿酒氣,等糯米消融,純陽真氣遇到酒氣便會燃燒,酒火便從體內(nèi)燒起。而我不飲酒,試吃的佛眼真氣沒有引柴,所以慢慢熄滅。
“那道白日飛升,乃是我用特殊方法將干糧壓榨濃縮,一斤的食物只壓榨出三錢,這種食物吃后,一旦喝多水,食物吸水在胃內(nèi)瘋狂膨脹,輕者將人脹暈,重者脹破肚皮。而吃了這道菜的末路狼喝了很多酒,酒和水的功效一樣。為了延緩食物膨脹的時間,免得食者當席脹死,我將不易消化的蚌殼等研成粉末包裹其外,等兩個時辰蚌殼等化掉,那壓縮的食物迅速膨大,將本已吃飽的末路狼肚子生生脹裂。這道菜也異?;铮瑳]等咀嚼幾粒便都滑下了肚腸,這才能使得膨脹延緩,否則當庭便可能撐死。而我之后基本沒再吃什么東西,只吃了你半盒解藥,水也只抿了一點。
“這些東西與毒無關(guān),瓦剌王太依賴辨機猱,所以讓我鉆了空子。‘兵家菜我對付四大神廚了;極樂盛宴要大明官員一起陪吃,無法做手腳,但是天意讓瓦剌滅亡。
“我那所謂的野先兄弟是腦出血而死,我曾留意到,他的指甲上有很多黑斑,這是體內(nèi)氣血運行障礙的前兆,平時飲酒或許無妨,但今日這酒太烈,菜太猛,每一道都有活血功效,野先吃了很多,血流過速,沖不過脈管中狹窄處,便將血管硬生生沖破,死于非命。
“至于瓦剌王,喝了太多的三鞭酒,那酒入口芳香,但是后勁綿長,和塞外的馬奶酒、燒刀子并不一樣,瓦剌王自詡千杯不醉,一時喝多了,醉倒過去。席上我暗中觀察野先和瓦剌王的舉止,他們的結(jié)局已在我意料之中。這就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道菜!這道菜有很多不穩(wěn)定的因素,比如佛眼傳燈和白日飛升被嚼碎,野先和瓦剌王不多喝酒,但或許是本性使然,或許是天意如此,我的賭博平生第一次贏了。以人為魚肉,以魚肉為刀俎,我這平生最后一道大餐縱然算不上空前絕后,也算震古爍今了!
“和議達成,全城放下戒備狂歡痛飲,我猜如果瓦剌王有異心,必乘今夜襲城,便到城頭守城。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我和四大神廚作戰(zhàn),傷他們的都是皮外傷,為什么他們夜間動作那樣遲緩,不堪一擊,而火工頭陀依然生猛異常,而我的功力也未消減,一定是你做的手腳,是如何做的?”
易牙笑道:“手腳在我點燃的那炷線香上,香上摻了散功茶粉末,聞多了便會漸漸手腳無力。你們四大神廚對瓦剌威脅很大,我早就和瓦剌王算計好了這個方法,比試菜肴你們的注意都在菜上,于是讓我們有機可乘。而我們都預(yù)先服了解藥。先生之所以沒受影響,玄機也在我給先生喝的那碗湯中放了解藥。
“至于火工頭陀,我猜他向我們示好,必先取得投名狀,肯定要拿其他神廚邀功,于是我偷偷在他的菜中也放了解藥。即便他是詐降,去殺瓦剌王,也合我意。我并不擔心他對先生不利,因為先生的武功高出他許多呢?!?/p>
百味先生道:“還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為什么大多數(shù)偷襲的瓦剌兵都肚子撐爆了呢,難道也吃了那些壓縮的東西了?”
易牙哈哈笑道:“不錯,這一絕招我和先生不謀而合。為了躲避探馬追蹤,瓦剌王早在半個月前明軍巡查松懈時,就讓答虎率三千駝兵悄悄埋伏在危急山中的胡楊林中。那里荒涼至極,無水無草,是個死地,選擇那里才可以避開明軍耳目,等待三月十五奇襲高粱城。
“但人馬承重有限,難以多帶干糧清水,于是我便將自己發(fā)明的類似于先生的那種壓縮干糧獻上。這種干糧便于攜帶,且膨脹起來以一當十,只是不能多吃和飲水。半月過去,瓦剌兵的食物和水都沒了,只剩下這壓縮干糧,他們吃完后口渴難忍,所以一進城中便瘋狂找水,將我當初的警告拋在腦后,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脹死了。不然的話只怕這高粱城已經(jīng)易主。瓦剌兵每奪一城便會屠城,為了無辜民眾,我這次背叛了祖宗。”
百味先生道:“如果為了正義和無辜,我也會背叛祖宗?!?/p>
易牙眼中柔情無限:“我們是同一類人?!?/p>
不知不覺中,斜陽向晚,百味先生拱手道:“易牙先生,你我有緣重逢,老朽死而無憾,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我這就告辭了?!?/p>
易牙眉頭一皺:“先生往哪里去?”
百味遠眺天之盡頭:“如今兵氣消弭,瓦剌元氣大傷,百姓暫時安生了,要我何用?只希望楊帥能痛定思痛,好好守好這邊關(guān)。牛一刀已死,魚巧婦已殘,我和他們的恩怨一筆勾銷,現(xiàn)在想來,我未出手相助牛一刀,倒有些后悔。火工頭陀不知去向,我想他不會服氣,總有一天要和我生死一決!我那野先兄弟和瓦剌王也都駕鶴西歸了,可惜他們都看錯了我,現(xiàn)在想來也有些悵然?!?/p>
易牙不屑道:“先生心腸太好了,人家奪你老婆時何曾心軟過,何曾后悔過。你武功高過他們太多,卻處處忍讓,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至于瓦剌王和野先不過是聽我說了你的事跡,于是極力拉攏,讓你給他們賣命而已??墒?,你心腸這么好,為什么偏生對一個人不好?”
“誰?”
“我!”易牙說著,將頭巾一甩,一片青瀑迎著晚霞飛揚開來。臉一抹,百味先生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二八佳人,粉面桃腮,唇如點朱,牙如編貝,亭亭玉立。
百味先生訝然:“你是女子?”
易牙嘻嘻笑著嗯了一聲:“比你的心上人魚巧婦如何?”
百味先生三十年來第一次呵呵一笑:“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是老頭子,不適合你。告辭了?!闭f著猛一轉(zhuǎn)身,如飛而去。他慌不擇路,竟然奔向了西方,清癯的影子投入巨大的夕陽中,漸漸遠沒。
易牙想要去追,卻又止步,猶豫間,兩行珠淚潸然滑落。便在此時,忽聽身后有人道:“你將這封信交給百味先生,便說肖不平請他在七月十五前趕赴秦皇陵,有要事相議。”
易牙訝然回頭,卻見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匹汗津津的駿馬,馬上客風(fēng)塵仆仆,戴著斗笠,看不清面貌,手中正拿著一張牛皮信封。
“你是誰?”
馬上客淡淡道:“你不用問我是誰?只要送這封信就好,如果你不愿意,我就親自送了。”
易牙心念電轉(zhuǎn),一把抓過信封:“我愿意?!鞭D(zhuǎn)身便向夕陽落下的方向狂奔而去。
馬上客連喊兩聲:“你騎我的馬去吧!”但易牙只顧狂奔,充耳不聞。
馬上客莞爾一笑:“真是個急性子!”
是啊,夕陽就要下山了;丁香花就要凋零了;成雙成對的天鈴鳥就要回巢了;春天過去大半,秋天就快要來了。你說,我們能不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