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
老男孩之歌
讓正在說的話閉嘴。
把蓋了一半的房子
正在蓋的另一半拆掉。
把讀了一百年的書,
一頁一頁撕去,撕個精光。
撕掉的書,哪本一字沒寫?
書店的書,哪本值得掏錢?
六十億地球人天天上網(wǎng),
而一個老男孩,終其一生
埋頭讀書。
買不起書,就偷書。
偷不走書的年歲,就偷書的心。
但偷書之前得學(xué)會認(rèn)字,
認(rèn)字之前,得先造字。
在古希臘,一個小女孩的眼睛
替晚年的俄狄浦斯看過路。
她會替一個老男孩看書嗎?
將正在讀的書合上。
讓正在寫的書停筆。
吹滅飛蛾,降下光的鵝毛大雪。
從做舊的愛拔槍,退彈夾,
看子彈是不是刀的避讓。
別管被焚的書是誰的,你就寫吧。
別管刀在誰手上,你就戳吧。
也別問,這一槍對著誰開——
不忍對別人開槍,就對自己開槍吧。
誰死誰生,都是恍然一瞥。
管這大把大把的金錢是誰掙的,
你就花個痛快吧。
管這條命是貴是賤,
想革,你就拿去革吧。
你就用左手卡住右手的咽喉,
呼吸左派的憂郁。
讓《左傳》的肺一字一頓吧。
魚刺,卡在海嘯的深喉。
在刺客讀完《資本論》前,
你就成為這個刺客吧。
老男孩的頭腦里
有十個書房,
就讓其中一個變成文盲吧。
一百個美少年湊出一個老男孩,
其中一個是逆生長,
給他半日春風(fēng)他就萬物瘋長,
對應(yīng)于老男人的萬念皆空。
日子是空的,像是沒人過過。
女人心,往外掏什么都是桃花。
李香君走出空閨,把桃花扇
遞給孔尚任?;丶視r鞋子想扔哪兒
就扔哪兒是多么幸福。
每天早起,在一頭幻象奶牛身上
給真理擠奶是多么愜意。
但網(wǎng)聊之余引用心經(jīng)
是個冒犯,因為佛祖
從來不是一個機會均等的雇主。
李白快遞了一個千金散盡。
鶴的快心事,中途按了暫停鍵,
似乎在等簽名版的東風(fēng)。
但熱淚掉頭,灑向太平洋。
一個盲人天文學(xué)家,一生從未看過
頭頂?shù)男强?。星空,是?nèi)心的事。
瞎了眼的老男人啊,奇跡般
讀完了書架上所有的書。
晚報是個啞巴,卻一直在嘮叨。
看一部電影,比從頭拍這部電影
還要耗費虛無,錢也花得更多。
在一個穿金戴銀的時代,
誰又沒窮過。
大我小我,付與一些輕物質(zhì)。
白銀的小戰(zhàn)爭打到最后
竟是一個暗喻。搶銀行的恐怖分子
頭上套個薄膜袋走來,
你趴著沒動,但知道槍里沒子彈。
天太熱,有蒼蠅或光速的蟲子。
為此,老男孩的童年被浪度了。
人怎么能容忍蒼蠅飛過的生活
在自己身上一直活著。
至少還有野蠻人的屁股可以坐下。
在哲人的內(nèi)心深處,
腳底的詞,就像
剛登上泰山一樣喘不過氣來。
給詞穿上運動鞋或許會好些。
而我,什么鞋子也不想穿,
即使赤腳踩在碎玻璃上也不穿。
八千里路的塵歸土,夠你走到天邊外。
讓萬箭的血,從腳底射入頭顱吧。
讓赤腳的血更尖銳些吧。
讓詞與面包血淋淋的吧。
在這個老男孩身上誰又沒活過,
誰與他一握不是兩手空空。
他老去一天,夠我小一歲。
天下烈酒我們對飲各半,
我喝得爛醉,他卻滴酒未沾。
臟衣服晾在葉芝的晾衣竿上。
老男孩和我穿同一件襯衣,
衣領(lǐng)是他的,袖子歸我。
一個崇高的合體,
是卑微的,分身的。
請準(zhǔn)許我替他變老,變窮,變蠢,
因為他將變得比我更為愚蠢。
讀北宋詩
僅僅抵制哀愁
尚不足以
完全順應(yīng)生死悠悠
僅僅不加描述
也不足以
忘言 于描述之物
僅僅憑借詩殤
專制本身
完成了教育的轉(zhuǎn)向
不讀不寫
無非是
詞物 兩難的堆砌
但一直寫一直讀
又能有
幾個東坡,幾個黃山谷
光是夢見豹子
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還得現(xiàn)身,還得被吃
光是不舍此身
縱然轉(zhuǎn)世
恐無以幻化和深問
抽煙人的書
只讀抽煙人寫的書
只買煙草抽掉的書
只花抽煙抽剩的錢
打火機將書里的字燒光了
剩下一本無字書
讀,還是寫:這是個問題
抽煙人的書,字是亮的
煙絲熄滅后,鎢絲亮了
煙抽過的東西全都有了電
沒抽的,繼續(xù)待在黑暗里
鎢絲和煙絲,哪個更亮?
紅塵和灰塵
其中一個犯了煙癮
想從書錢手上搶煙錢
但書錢早被煙錢
花得只夠買一份小報
不買書的人
把買書省下的金錢
攢起來辦報
但風(fēng)把報上的字也吹走了
昨日之日,不夠讀一份報
但足夠讀一百本書
今日之日,今人的書
全是古人寫的
活字睜開眼睛
不解地看著盲人所見
鳥語,出現(xiàn)在死讀書里
悠悠此生,讀不完天下書
但足以把圖書館的書
從頭寫一遍
書寫到一半時才有了書桌
煙抽得只剩一小截?zé)熎ü蓵r
還是沒褲子穿
《資本論》的稿費
不夠馬克思的煙錢
大英圖書館煙霧蒙蒙
托洛茨基嘴邊那支煙
倒過來抽未必是斯大林
地獄般的煙癮升上碧云天
從報攤到圖書館
一路張貼著禁煙令
肺里的煙灰缸被扔了出來
頭腦里有一只巨大的墨水瓶
從未寫出的書,人人都在讀
書讀完了,卻一字也沒寫
書的歷史減縮成一份晚報
新聞被退回事件的發(fā)生
發(fā)生,被退回發(fā)生之前
以讀報人的眼光看
書,是幽靈的事
提著斷頭,雙手也被砍去
把死的東西寫得活過來
眼睛寫瞎,心寫碎
盡可能久遠(yuǎn)地讀
盡可能崇高地寫
(寫給西川)
早起,血糖偏高
在早餐的蒸蛋里,那晨星般
撒下鹽粒,又讓老男人凝結(jié)的東西
變成了糖。天下鹽,丟了誰的天下
這一天,廣場空無一人
急診,排起了長隊
風(fēng)吹來芳香的、意識形態(tài)的蘋果醋
四環(huán)上,有人駕駛一枚雞蛋殼
逆時空一路狂奔
五十年代的膀胱緩緩升空
隔著防火墻捏鼻,還是能聞到
三千里外的悶騷狐貍:孩子們
從搜狐網(wǎng)朝阿里巴巴撒尿
為憋尿時代建一座紀(jì)念碑吧
為頭腦里的小便訂購一只抽水馬桶
因為杜尚先生要來,簽下他的大名
在文明這具恐龍的骨架上
我們一生的甜蜜勞作
工蜂般刺入花的血滴
在花脈深處,藥片吞下烈日
甜的陳腐照耀著大地
甜的吸血鬼相見歡
胰島素,這液體的針尖王子
以醫(yī)學(xué)的目光打量塵世
避開了冰淇淋皇帝的邀寵
糖衣炮彈打開甜的內(nèi)部構(gòu)造
揪出一堆的廚子和胖子
有的得了厭食癥,有的想要轉(zhuǎn)世
而貪吃糖果的男孩
像個無辜的天使站在地球儀上
并不知道甜去了哪里
傷感是多余的,但又必不可少
甜的哲學(xué)被蒼蠅飛過之后
再也不能飛得像一只翠鳥
八大山人畫魚
魚,游出詞的骨頭
在陽光的垂直照耀下
迷幻地待了一小會兒
然后,游回詞的無處安身
魚以詞的身體,在地上
活蹦亂跳,它剛剛離水
八大山人想吃魚
但山中無魚,只好畫魚
漁夫覺得不像
抓了條活魚放進(jìn)畫里
一條真身入畫的魚
反而更不像了
魚像了詞,像了別的東西
不再是它自己
在詞的身上,魚不過是
詞的無處安身
徹底安身,也就徹底死了
魚在地上,一動不動
誰會是一條真魚呢?
如果它不是
八大山人畫過的同一條魚
早已被漁夫捕獲
魚聽從了詞的放逐
眼睛,在水墨中瞪著
詞沒有的東西,物也沒有
如果有,它會自己現(xiàn)身
比如,一只孔雀
會慢慢出現(xiàn)在魚的肺部
魚在紙上游來游去
而不是水下
孔雀肺一呼一吸
直到空氣全無
文明的幽暗
對魚的孔雀是個誘惑
它剛要開屏
卻被浪花濺了一身
魚忘記了八大山人
從水的抽象游入博物館
魚也忘記了漁夫
且在陽光中待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