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
[一、昔日英豪今落拓]
春天,是萬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但是在香港這座華夷雜處的城市里,春天不像其他地方那樣來得潤物細(xì)無聲,仿佛一陣海風(fēng)吹過來,春天就這樣施施然地來了。太陽肆無忌憚地放送著光熱,將洋人和華人的體味都烘焙出來,組合成類似蔥和蒜的腥膻味道,籠住整個城,讓人沒來由地生出一陣陣煩躁。
馬如龍走進(jìn)市集里,抹抹滿頭的汗,脫下帽子,解開警服前襟的搭扣,警棍也給他隨隨便便地夾在腋下。不似旁的警察那樣故作冷厲,馬如龍臉上一直都掛著謙卑和煦的笑容,看見相熟的攤主就打個招呼問聲好,時不時還停下腳步和人聊上幾句家長里短,顯得熱絡(luò)而又富有人情味。只是每當(dāng)他走過一個攤子,反轉(zhuǎn)著拿在手上的警帽里,就會多上一卷兩卷或厚或薄的鈔票。
才走過半條街,帽子里的錢已經(jīng)多得快要溢出來了。馬如龍?zhí)ь^看看天色,現(xiàn)在大約是洋人鐘點八點過一刻的光景。揉揉酸軟的腿,他決定先到得利茶樓吃點早茶順便歇歇腳。才走到茶樓門口,馬如龍便聽見老板趙得利中氣十足的笑聲。
要說這趙得利,乃是中環(huán)一帶鼎鼎有名的學(xué)問人,做過土匪,中過秀才,文的武的都算是有半套的。內(nèi)地發(fā)生革命之后,趙得利便常常以前清遺老自居。他有一本金圣嘆點評過的《金瓶梅》,時常拿出來為茶客一個字一個字地誦讀講解,贏得了不少回頭客。連水滸里三十六天罡的姓名,他也能一字不差地復(fù)述出來。
“皇上又坐上龍庭了!”趙得利眉飛色舞地說道,還重重拍了下桌子增添氣勢。
“張大帥一聲令下,軍中便豎起一桿大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個大字。緊接著,大帥麾下十萬精銳之師,便從水泊梁山,一路烏泱泱地往京城方向殺奔而去,殺得那些亂臣賊子們叫苦不迭!你道那張大帥為何如此厲害?告訴你,這位張大帥,乃是梁山好漢菜園子張青的后人,年輕時機(jī)緣巧合下,還得了漢壽亭侯關(guān)羽關(guān)云長的傳承,手中一柄青龍偃月刀,重達(dá)一百八十五斤四兩!”趙得利說到興起處,雙手虛握,仿佛手中也有這么一柄一百八十五斤四兩的長刀,擺出個力劈華山的架勢顧盼自豪,“有誰能擋得?。俊?/p>
馬如龍恰好在此時進(jìn)來,趙得利一見立時變了顏色。扔了“青龍偃月刀”,一溜小跑過來請安問好,非要請酒請飯。馬如龍拍拍趙得利的肩膀調(diào)笑道:“滿清復(fù)辟成功,似趙老板這樣的忠義之士,想來早晚是要大用的。只盼趙老板到了升官發(fā)財?shù)哪且蝗?,別忘了照應(yīng)照應(yīng)我們這些老街坊?!?/p>
“馬警官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趙得利臉一板說道,“誰人不知,在中環(huán),只有馬警官照應(yīng)別人,哪有別人照應(yīng)馬警官的份?就算是律政司、警務(wù)署的洋老爺,若沒有馬警官您這坐地虎支應(yīng)著,能鎮(zhèn)得住咱們中環(huán)的虎豹龍蛇?”
學(xué)問人就是學(xué)問人,拍起馬屁來既不輕也不重,正好撓在人的癢癢肉上,讓人不知不覺地受用。
馬如龍謙虛地連連擺手:“過譽(yù)了!做巡警的清苦啊,鄙人也是抱著為街坊們謀福祉的心思,才勉為其難地挑下這重?fù)?dān)……對了,趙老板,聽說你昨日收購了一批賊贓?”
“絕無此事!”趙得利正色道,“昨日我的確從南洋客商處買了一些金飾,款式、數(shù)量也與半月前福滿樓失竊的金飾有八九成相仿,不過來歷絕對清清白白,不信的話我給馬警官您看看證據(jù)?!?/p>
趙得利拿出的證據(jù)果然重若泰山,只是馬如龍見了那根足足有二兩重的大黃魚后卻勃然大怒,聲音都?xì)獾枚哙铝耍骸摆w得利,我敬你能讀書識字,是個識羞恥的文化人,這才給你二分薄面??赡隳隳恪惆盐耶?dāng)做什么人了?”
馬警官很生氣,胡子都翹起老高。沒奈何,趙得利只好又加了一只金戒指,馬如龍這才放緩了臉色搖搖頭嘆道:“老趙呀老趙,你讓我怎么說你好呢?其實我早跟弟兄們說過,趙老板你乃是個大大的良民,斷然不可能做那買賣賊贓的違法勾當(dāng)。只是……唉,警署中現(xiàn)在風(fēng)氣不好,總有一小撮喜歡背后亂嚼舌根子的小人,躲起來煽陰風(fēng)點鬼火,甚至含血噴人。不拿出一點確實的證物,實在堵不住他們的嘴……”
“搶劫啦!抓強(qiáng)盜呀!”
二人正說著話,市集里卻突然傳出一陣喧嘩。沒過一會,有個手持利斧,黑巾蒙面的大漢,惶惶然向著茶樓方向大步飛奔而來。
馬如龍?zhí)籼裘济粍勇暽匕焉眢w往趙老板身后縮縮,擋住旁人的視線。
抓強(qiáng)盜這種事情,馬警官可不想去摻和。要知敢在香港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的,大抵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幫派分子,另一種則是剛從內(nèi)地游過來,衣食無著,只能鋌而走險的難民。前者和警署各系大佬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你前腳抓了后腳就會被釋放,抓他們只是白費力氣。至于后者,那是一幫子亡命之徒,若是不小心磕著碰著馬警官的貴體,街坊們豈不少了個自愿捐款的對象?
說時遲那時快,不過眨眼工夫,持斧大漢已經(jīng)沖過茶樓。馬如龍剛松一口氣,也不知何處飛出一只瓦罐,直奔劫匪面門而來。那劫匪身手也算矯健,橫斧一揮便將瓦罐砸得粉碎。豈料那瓦罐內(nèi),竟裝滿了滾燙的熱水,當(dāng)頭潑灑下來,燙得劫匪哇哇怪叫。
“何方鼠輩,膽敢暗箭傷人?”劫匪氣得大罵。
冷哼聲中,一個身穿洋服,身材魁梧的青年從人群中慢悠悠地踱出,只見他面如銀盆,眉生八彩,目若朗星,猿臂蜂腰,眉梢眼角藏著千層殺氣,身前身后繞著百步威風(fēng)。任是誰見了,也要蹺起大拇指贊聲:好一條英武的漢子!
劫匪心中也是一突,但事到如今退無可退,當(dāng)下將短斧舞得呼呼作響,將周身上下防守得水潑不進(jìn),向著青年沖殺而來。
青年微微一哂。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就避過大開大闔的斧頭,整個人貼了上去。手、腳、拳、掌、指,乃至手肘、足尖、膝蓋、肩膀,都成為極有力的武器,剎那間也不知在劫匪身上擊打了多少下,一舉一動小巧細(xì)致偏又威力極大。最后一掌擊在劫匪前胸,將他憑空擊出五六米遠(yuǎn)。青年足下一蹬,后發(fā)先至,半空中抓住劫匪的后頸往地下重重一擲。再看那劫匪,鼻子歪在半邊,鮮血糊了滿臉,哼哼唧唧動彈不得。
“日耳曼擒拿術(shù)?”馬如龍是識貨的人,不禁驚呼出聲。誰知他這一喊,卻將那青年的視線給吸引過來。青年蹩起眉,哼道:“身為巡警,卻對劫匪視若未見,退避三舍,是何道理?”
青年身上官威濃厚,馬如龍不曉得他是何來頭,按住小腹嘻嘻哈哈地道:“這位先生,東西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說。適才我本已準(zhǔn)備沖上前擒賊,只是突然舊傷發(fā)作,這才耽擱了一小會。你怎能說我對劫匪退避三舍?”
“信口雌黃,一派胡言!報上你的姓名與官職!”
壞了,真是個官!看樣子還是個大官!馬如龍沒奈何,腳跟一碰,“啪”地一個敬禮:“報告長官,卑職是中環(huán)警署巡邏警長馬如龍?!?/p>
“馬如龍?”青年神色微動,“可是十五年前,率敢死隊員潛入骷髏島,擊斃??芰_三炮的馬如龍?”
“……是我。”
青年兀自不信,再度追問:“可是十二年前,幫助革命黨,只身對抗清庭一十八名大內(nèi)高手,擒獲警界敗類鎮(zhèn)三環(huán)的馬如龍?”
“這個……好像也是我?!?/p>
一瞬間,青年臉色變得極為精彩,神情間既似驚訝又似惋惜。好半天,他才長長吐出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道:“我是從蘇格蘭場調(diào)來,接任中環(huán)探長職務(wù)的羅伯特陳。我想,你應(yīng)該聽過我的名字。”
馬如龍打個激靈,心下暗暗叫苦:今日出門真是沒看皇歷,怎么無巧不巧地惹上這尊菩薩?
[二、老吏油滑論魚龍]
羅伯特陳,義父為英吉利警界高官。十二歲拜入西洋名探福爾摩斯門下,學(xué)習(xí)基本演繹之術(shù)。十八歲出師,當(dāng)年連破倫敦二十七起兇殺案,被譽(yù)為警界新星。二十一歲那年,海盜王獨眼杰克親率四十名快刀手伏擊羅伯特陳,羅伯特陳單槍匹馬,只憑一雙肉掌,自身負(fù)傷二十九處,將獨眼杰克等人盡數(shù)誅殺。
單單是武藝高強(qiáng)也就罷了,羅伯特陳偏偏還嫉惡如仇?;鶎庸倭抛钣憛挼?,莫過于這種有能力有靠山有手腕的空降兵上司。有能力意味著不甘寂寞,有靠山意味著不好對付,有手腕意味著不易糊弄。若上司再有點理想有點追求,十成十就能成為下屬噩夢中的主角。
坐在羅伯特陳辦公室門外,馬如龍愁眉苦臉。昨日羅伯特陳自我介紹之后,再沒多說什么,只叫馬如龍第二天一上班就到他那里報到。
江湖上的好漢子,向來不懼斧鉞臨身。只是別人若已經(jīng)將大刀舉起,將斬未斬之際,卻分外考驗人的神經(jīng)承受能力。好在羅伯特陳很快便處理完事務(wù),讓秘書將馬如龍領(lǐng)進(jìn)辦公室。羅伯特陳也不請坐,也不奉茶,只冷著臉子,倨傲地坐在辦公桌后,目光像在看著馬如龍,但更像透過馬如龍掃描后面的墻。
羅伯特陳蹺著二郎腿點了根雪茄,欣賞著自己吐出的煙圈,悠悠開口道:“馬警長,我記得你十年前已經(jīng)登上探長的位置。怎么十年過去,官反而越當(dāng)越小了?心中可有怨氣?”
馬如龍點頭哈腰地道:“當(dāng)年罩著我的幾位上司,不是退休就是橫死。再加上年輕時不懂事,稀里糊涂地做了些傻事,既得罪了同僚又不見容于上峰,能平安無事地退下來已經(jīng)是萬幸,卑職又怎敢心懷怨言。”
羅伯特陳聽他如此說,皺眉將雪茄掐滅,用的力道之大,幾乎要將煙灰缸捅穿:“我剛剛看了檔案,你的破案率是全警署最低的。這里有幾樁案子,交給你了。我希望你能在三天之內(nèi),給我一個交代?!?/p>
看著辦公桌上一疊足有電話本厚實的案卷,馬如龍臉色苦得能掐得出水來:“探長,三天的期限未免也太短了些吧。”
“最多一周,就這么定了!”羅伯特陳站起來用力地一揮手,“我的警署里,不養(yǎng)廢物!”
保持著欲哭無淚的表情,退出羅伯特陳的辦公室,像游魂一樣飄出警局,回頭看看左右無人,馬如龍嘴邊才顯出不屑的笑容。他“呸”地啐口濃痰,得意地吹起口哨。
“小子,要和你馬大爺斗法,你還嫩了點!”
曾幾何時,馬如龍也和現(xiàn)在的羅伯特陳一樣,是個有后臺、有能力、有手段的熱血警探。哪怕前途困難重重,心中依然朝陽燦爛。因此只是用腳趾頭,他也能猜出羅伯特陳想怎么做、會怎么做。新官上任,不外乎一打一拉。打擊那些已經(jīng)成為老油條,只會拖后腿,不能做貢獻(xiàn)的手下,樹立威信;拉攏那些既有能力而且心有不甘,迫切想要出人頭地的新丁,以供驅(qū)使。
通常情況下,馬如龍不會拒絕來自上司的拉攏,但羅伯特陳不同。他的心太大,性子也太急,肯定會選擇一個他招惹不起的目標(biāo)作為對手,以顯示他的威風(fēng),展現(xiàn)他的手段,滿足自己“維護(hù)正義”的野心。馬如龍可沒有替人做綠葉陪襯的習(xí)慣,更不想用自己的尸骨抬別人上位。
打開手中的卷宗大致翻翻,案件恰好是七七四十九樁。就算是盛唐狄仁杰復(fù)生,大偵探波洛再世,只怕也沒法在一周之內(nèi),將四十九樁全無關(guān)聯(lián)的案子全數(shù)查個水落石出。
馬如龍自許沒有狄仁杰和波洛的本事,所以也沒指望真的破案。干脆將卷宗一合,悠哉游哉地往樹陰下一躺,準(zhǔn)備睡個回籠覺。只是才闔上眼,就聽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睜眼一瞧,來人不是得利茶樓的老板趙得利又是誰?
今天趙得利特別熱情,不止拉著馬如龍請酒請飯,更盛情邀請馬警官到本埠一等一的風(fēng)雅之地翠紅樓體驗民情。
馬如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暗笑,口里哼哼唧唧就是不吐實言。趙得利急得抓耳撓腮,萬般無奈下又使出戰(zhàn)無不勝的“黃魚大法”。馬如龍掂掂手中的兩條黃魚,這才心滿意足地開口道:“老趙,那羅伯特陳是什么樣的人,想必你也打聽清楚了。最近這些日子,務(wù)必要安分守己,別和那些注定要翻船落水的人物扯上關(guān)系?!?/p>
趙得利急切地問:“中環(huán)有字號的人物不少,只是不知羅伯特陳這條過江龍,會向誰先出手?”
馬如龍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數(shù):“黑虎趙一魁、老刀把子王凌璣、飛天蝙蝠陳二狗,這三個人勢力不大不小,后頭也沒什么硬扎的靠山,偏生平日里處事又極為囂張跋扈。我若是羅伯特陳,定然會將這三人先捉了祭旗立威?!?/p>
趙得利倒吸一口涼氣:“這第一把火就搞掉三個大字輩的幫派頭目,要是他將第二把、第三把火燒起來,豈還有我們這等小人物的活路?”
馬如龍冷笑三聲:“放心吧,這個人眼界可高得很,你們這些小魚小蝦,他才不放在眼里呢!要打,他只會打最大的那只老虎。”
“最大的那只老虎?”趙得利吃驚得連倒吸涼氣的能力也失去了,“你是說,那個號稱香港黑道的王中之王,同時也是港府最為神秘的太平紳士——葛力威!”
馬如龍難得地嘆口氣:“若非如此,我怎會寧可冒著被羅伯特陳那假洋鬼子踢出警署的風(fēng)險,也要從這攤渾水里抽身呢?”
[三、時來運轉(zhuǎn)心惶恐]
一周之內(nèi),連破七七四十九樁全無關(guān)聯(lián)的大小案件,對馬如龍來說,卻不過小菜一碟而已。要知道找到真兇是一回事,偵破案件則又是另一回事。以馬如龍在中環(huán)的人面,隨隨便便找?guī)讉€幫派的頭目吩咐一聲,很容易就湊齊了四十九名“案犯”頂數(shù),此謂之“宰白鴨”。之后兩天,馬如龍成日里與一幫狐朋狗友們吃喝玩樂,直到最后期限將至,才晃晃悠悠帶著“犯人們”回到中環(huán)警署交差。
不過是七天沒來,中環(huán)警署竟已變了個模樣。偌大的警署中,沒有了往日里那些拉交情走門子的幫派頭目在高聲說笑,沒有警員在警署里看報紙聊天虛度光陰,所有員警走路時都一溜小跑,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情。個別年輕點的,押著犯人快步走過時,看向馬如龍的目光甚至帶著不恥和嘲弄,仿佛羞與為伍。
蹦足達(dá)吧,反正也蹦不了幾天了——馬如龍懷著滿滿的惡意在冷笑——羅伯特陳有那位在倫敦警界擔(dān)任高官的義父在,他就算把天捅出個窟窿,大不了也就是拍拍屁股換個地方再做官。反正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多得是,安置個把探長絕無問題。至于你們這些被他騙上戰(zhàn)車的傻帽兒……
沒來由地,心突然一疼。馬如龍及時伸手扶住墻壁,才沒有摔倒。再站穩(wěn)時,他臉上又掛起謙卑和煦的笑容。
太多的回憶、太多的不甘、太多的憤怒,對小人物來說是一種不能承受的奢侈。不放下,除了給自己找不痛快之外,沒有半點用處。只是馬如龍到底還沒修煉到三藐三菩提的境界,心內(nèi)仍是不自覺地多了一絲陰霾。
將“犯人”押到大牢交接完畢,路過審訊室時,突然聽見內(nèi)中傳來一陣喧嘩。馬如龍心情正自抑郁,聽見居然有人在警署內(nèi)大罵警察,臉不禁黑了下來。在門外仔細(xì)聽聽,終于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事情發(fā)生在今天上午,巡警經(jīng)過皇后像廣場時,發(fā)現(xiàn)有兩個革命黨在廣場上做煽動性演講。依著港府與內(nèi)地的密約,這種行為是不被允許的,于是巡警便將這二人帶回警署。海外華人大多同情革命,依著羅伯特陳的意思,溫言撫慰幾句將人放了也就是了。誰知兩名革命黨立即大吵大鬧起來,說是身為南京國民政府的正式官員,斷不允許被警署這樣莫明其妙地抓來,又無緣無故地釋放。還威脅說,警署若不賠償他們精神損失費若干元,便要號召同志前往總督府討一個公道。
“要錢是吧?開個價。要多少,我們警署就給多少!”馬如龍叼著卷煙,敞著警服一搖一擺地推門而入,對著旁邊的一個小警察仰仰下巴,“那個誰,去通知大通洋行的李協(xié)理、九龍城的趙老爺,還有全生紗廠的張廠長。就說有兩位他們的老朋友在這里,請他們過來聚一聚?!?/p>
兩位革命黨一聽立時軟了腳,賠著笑臉左右開弓各自掮了自己十七八個耳光,賠償也不敢要了,直說自己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冤枉了公正無私的香港警察。還請各位大爺高抬貴手,下輩子定然做牛做馬、結(jié)草銜環(huán)也要報答。
羅伯特陳拂拂袖趕走這兩個家伙,回頭悄聲問馬如龍,到底施了什么法術(shù),才讓這二人前倨后恭。馬如龍正好也想和他緩和一下關(guān)系,當(dāng)下也不隱瞞,說出當(dāng)年一段公案。
原來這兩名革命黨從前清時期起,就一直負(fù)責(zé)在香港為革命黨做籌款工作。一開始時還算順利,可是隨著革命黨在內(nèi)地發(fā)動起義屢屢失敗,港人為他們捐款的熱情也就少了許多。革命黨作為當(dāng)下中國最具先進(jìn)性質(zhì)的政黨,行事最講公道,決不似貪婪腐敗的滿清官僚那樣,拿著刺刀強(qiáng)迫民眾報國樂捐。于是他們便拿著蓋有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印章的官憑四處兜售,聲稱只要五十塊,就能買一張縣長的官憑,等革命成功后立即委任出資者一個實缺縣長的職務(wù)。若是出的錢多,官職還能更高。一時間,香港市民紛紛解囊。比如李協(xié)理和趙老爺,就各自出資五千元,買到了交通部長及副總理的職位。至于那位張廠長就更了不得,居然足足花了一萬港元,預(yù)定下民國大總統(tǒng)的寶座。
也算這二人倒霉,正當(dāng)他們買賣官憑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時,武昌城頭一聲炮響,革命居然真的成功了!那些買了官憑的市民,抱著猶如買中字花頭獎般的興奮心情,紛紛攜家?guī)Э谇巴暇┲г锩髽I(yè)。
豈料南京政府以誠信為本,辦事有理有節(jié)。凡是購買官憑之人在路途上不幸去世,一律承認(rèn)其貢獻(xiàn),追封為革命烈士;如果全家死絕,說不定還要立塊石碑封個世襲罔替的榮譽(yù)官階。但若是有人拿著官憑活蹦亂跳地來到南京總統(tǒng)府,那么不好意思,一頓槍托打出來算是輕的,說不定還要抓進(jìn)大牢里,辦你個造謠滋事之罪,若是不大大地出一回血,這等敗壞民國政府名譽(yù)的壞人,絕對看不到革命成功后我大中華國泰民安的繁華氣象。
因此,那些從南京城僥幸逃生的人都對這兩名革命黨恨之入骨,若是讓李協(xié)理、張廠長找到他們,剝皮抽筋都是輕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香江之中肯定會多上兩具無名浮尸。
聽完這些,羅伯特陳的臉色忽紅忽白地變幻了許久,忽然古怪地看了馬如龍一眼,咧開嘴笑笑:“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馬警官經(jīng)驗豐富不說,辦起案子來也是四平八穩(wěn),滴水不漏??磥碓蹅冎协h(huán)警署少了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馬警官你。”
慘也!馬如龍心中暗暗叫苦。果然,羅伯特陳神色一肅,提高了聲音接著說:“昨天得到通知的人,立刻隨我去會議室開會。馬警官……你也跟著來一趟?!?/p>
馬如龍駭?shù)媚樋着で底韵露Q心,若羅伯特陳逼著他與葛力威作對,他寧可辭職也不趟這攤渾水。葛力威那是什么人物?他可是香港黑道的無冕之王!整個香港,至少有七成的黑幫受他掌控。
據(jù)傳言,葛力威與南方的革命黨、北方的袁宮保、紫禁城里的滿清遺老,甚至東洋小鼻子和西洋大鼻子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lián)系。就算港督明知他底子不干凈,亦要捏著鼻子安撫他,封他個太平紳士的頭銜。更可怕的是,此人明明權(quán)勢滔天,卻依然異常隱忍低調(diào)。在香港,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兩只手都可以數(shù)得過來。這些年來不是沒有人想過對付他,其中既有黑道梟雄,亦有政界新貴和警界巨頭,有幾次行動還隱約透露著國外情報機(jī)構(gòu)的影子??墒侵钡浆F(xiàn)在,葛力威還在他那位于山頂?shù)暮廊A別墅里頤養(yǎng)天年,而向他出過手的人,卻早已連骨頭渣子都沒有剩下。
“各位同僚,在這一周內(nèi),我們雖然抓獲了趙一魁、王凌璣、陳二狗這三名黑道魁首,但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陳某人來到這中環(huán)警署,不是來拍蒼蠅,而是來打老虎的!”羅伯特陳在會議室坐定,目光往四下一掃,朗聲說道。
馬如龍心不在焉地聽著,暗自憋了一口氣,右手拇指偷偷地壓住膻中穴。只待羅伯特陳一說到關(guān)鍵處,手指便立即用力向下一按。然后他就會當(dāng)場昏厥,名正言順地進(jìn)入醫(yī)院休養(yǎng)。
“所以我們下一步的行動,是要徹底清掃中環(huán)所有的妓寨賭館,將所有妨礙治安的不確定因素,一網(wǎng)打盡!”
不是對付葛力威?馬如龍驚訝地抬起頭,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對羅伯特陳的安排擊掌叫絕。他抓趙、王、陳三人是在警署內(nèi)立威,此刻掃蕩轄區(qū)內(nèi)的妓寨賭館則是向港督府大小官佐示好,一上一下兩根天線打通了,他也就站穩(wěn)了腳跟,到時再對付葛力威則又多了三分勝算。至少,他動手時不用擔(dān)心來自港督府的掣肘。胡思亂想中,沒聽到羅伯特陳又說了些什么。馬如龍再回過神時,恰好聽見他的結(jié)束語。
“行動時間定于今晚六點,中環(huán)警署全體出動?!闭f到這里時羅伯特陳頓了頓,有意無意地瞟了馬如龍一眼,“這次的行動,就叫做擒虎計劃!”
[四、懵懵懂懂入甕來]
從下午起,天色就陰沉沉的,氣壓低得仿佛要使人患上呼吸障礙癥。到了晚飯時分,半空中突然轟隆一聲響,好似天宮里掉落了幾十只銅鼓,將天也敲開一個洞。清爽的風(fēng)一陣陣地沖進(jìn)城市,緊接著雨也不甘人后地落了下來。黃豆大小的雨點噼里啪啦,逐漸連成線。雨借風(fēng)勢,以一種極狂暴的氣勢肆虐人間。馬如龍坐在得利茶樓靠近大門的桌子邊,喝一口暖暖的黃酒,愜意地哈出一口白氣。
以馬警官的資歷,他不需要同警署的那些年輕人搶功勞。同時,他也不愿予以外界一種他已經(jīng)投靠了羅伯特陳的印象。于是,他便自告奮勇,討要了這樁在外圍警戒的差事。
聽著遠(yuǎn)處傳來警哨的尖嘯,以及妓女賭客的哭號,馬如龍打個哈欠,然后往嘴里丟了一顆花生細(xì)細(xì)咀嚼。
趙得利從后門進(jìn)來,笑嘻嘻地和他打個招呼。馬如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耐煩地哼一聲:“老趙,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識得眼色、風(fēng)色的伶俐人物,卻想不到也這般愚蠢。今天這行動,乃是那假洋鬼子親自帶隊。若出了一星半點的紕漏,我馬如龍這小身板可擔(dān)待不起。所以,有什么不該說的話,你就別說了,省得壞了你我之間的交情?!?/p>
“馬警官,瞧您說的,其實這次,我只是受人之托,給您帶點小禮物而已?!壁w得利這回掏出的不是金條,而是一張張小額支票,“這是匯豐銀行的不記名支票,見票即兌,每張面額都是一千港幣,一共十張?!?/p>
馬如龍眉角一挑,不自覺地捏緊拳頭。這時節(jié)的港幣,可不比后世那種貶值了的鈔票。一萬港幣在這個時代,足以買下一整棟樓,若省著點用可以讓人下半輩子衣食無憂。馬如龍辛辛苦苦地貪污受賄一十二載,平日里逛窯子喝花酒從不請客,連挑大糞的從他門前經(jīng)過也要撈一勺嘗嘗咸淡,這才存下七八千元的財產(chǎn)。哪曉得今日里這一單,便能頂他半生辛勞!
“馬警官,送禮的這位其實也沒提什么過分的要求。只要您在小店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只當(dāng)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到,這些錢您就可以落袋為安?!壁w得利笑得曖昧,“馬警官,反正您和新來的假洋鬼子不對盤,做了這一票,拿了這些錢從警署辭職做個富家翁,豈不美哉?
“趙得利,你我相交多年,你應(yīng)該了解我馬某人的脾氣?!瘪R如龍直視著趙得利的雙眼,瞳孔緊縮,目光出奇的銳利,“偷雞摸狗的事情我一般不愛管,反正這世道這么亂,今天抓了一個小偷,明天就能再出現(xiàn)十個強(qiáng)盜;黑道上打打殺殺的事情我也不想問,反正走上這條路,腦袋瓜就等于拎在了手里,早晚都會有那么一天。但若是對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大奸大惡之徒,以及販賣鴉片為生的毒販,我可不曾講過半分情面。沾上這種事,太損陰德!”
趙得利還待再勸,得利茶樓門口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卻有個人操著怪聲怪氣的國語重重哼了聲:“趙老板,大事要緊。既然這廝不識抬舉,打殺了便是,與他啰啰唆唆廢什么話!”
趙得利無奈,緩緩從袖口內(nèi)掏出支匕首,言詞懇切地道:“馬警官,咱們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留一分情面日后相見不好么?”馬如龍卻不理他,徑自站起身走到門口向外看去。只見街道上不知何時多了幾輛人力車,車上疊著一只只一人多長的木箱。七八個人站在人力車旁邊護(hù)衛(wèi)著,為首的是個拿著奇門兵器的西洋大漢。
西班牙錘矛,外形類似中國的狼牙棒,不過更長、更大,錘頭上的尖刺也更多更尖。中世紀(jì)時期,此乃西洋重騎兵常用的武器。破軍陷陣,威力無窮,就算身著西洋重鎧的敵人,也擋不住它的全力一擊。
只是這種武器多用于軍國戰(zhàn)陣,平素里少有人使用。因為它太重也太不方便,普通人連舉在手中都覺得困難。
可現(xiàn)在,這支足有四五十公斤重的錘矛,在面前這個身高兩公尺掛零的西洋巨漢手中,便像拿著小孩的玩具那樣輕松。
馬如龍慢慢走過去,仰起頭看著那個西洋人。他好像忘記了身后的趙得利,更忘記趙得利手中的匕首也能殺人。
“我聽說新加坡有個愛爾蘭人,綽號瘋子威廉,專門販賣中國的良家婦女到西洋妓寨。是你么?”
西洋人仰面哈哈一笑:“是你老子我,你想怎樣?”
趙得利悄無聲息地嘆口氣。馬如龍習(xí)的是詠春拳,以快捷靈活見長,所以當(dāng)年才能借助復(fù)雜的環(huán)境獨斗滿清十八侍衛(wèi)。但這畢竟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馬如龍的身材已日漸發(fā)福,身手不可能還如當(dāng)年一樣靈便,硬橋硬馬地打起來,只怕威廉三兩招就能將其捶成肉餅。
威廉“哈”地喝一聲后斷然出手,錘矛帶著尖銳的呼嘯向馬如龍當(dāng)頭砸來。馬如龍無法擋,因為他手上只有一根木制的警棍,用這玩意格擋錘矛效果就好比用雞蛋去碰石頭。他也無法退,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qiáng),錘矛帶起的狂風(fēng)早將他全身籠罩。他退得了一次,退不了第二次,接二連三的攻勢早晚要將他釘死。所以馬如龍只好不擋不退,閃身疾步前沖。
“蠢貨!”威廉不屑地冷笑。中國自清末以來,雖在與西洋人的戰(zhàn)爭中屢戰(zhàn)屢敗,卻不知為何依然保持著莫明其妙的自大和驕傲。中國的武師經(jīng)常宣稱,中華武術(shù)歷史悠久、博大精深,若與洋人單打獨斗,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卻不知,西洋人本身身體素質(zhì)便高于中國人,是以更適合使用化繁為簡的拙樸拳技。你打上別人十拳,人家或許沒事,但別人打了你一拳,便可將你當(dāng)場打倒。
威廉錘矛一橫,變砸為掃,舞得猶如風(fēng)車輪轉(zhuǎn),當(dāng)真是碰著就死、挨著就傷。
在這間不容發(fā)的瞬間,馬如龍忽然蹬步躍起,雙手抓住錘矛的手柄中部,兩腳卻似兩根絞索緊緊夾住威廉的右臂,迎合著錘矛旋轉(zhuǎn)的方向向著威廉身后使勁一扭。馬如龍發(fā)福之后,本身就有一百七八十斤的分量,再加上威廉本身轉(zhuǎn)動錘矛的力道,一下子把威廉右臂扭斷。同時利用杠桿原理,將威廉掀翻在地。不等威廉反應(yīng)過來,又狠狠一肘砸在威廉太陽穴上,將他打得暈死過去。
“這、這是什么功夫?折技擒拿手?不!空手道或者泰拳?不,也不是!”趙得利看得呆了,張大了嘴喃喃自語。
“這不是什么從上古秘笈里學(xué)來的功夫。”馬如龍喘著粗氣從地上爬起來,“不過是在香港這種華洋混雜的地方,見得多了,和別人打架也打得多了,將中華與西洋、東洋各門派的纏斗技和打斗技,烏七八糟糅合在一起湊成的打架方法,不值一提。倒是你,老趙,我雖早知道你不是個好人,但卻想不到,你會和瘋子威廉這種人渣廝混在一塊?!?/p>
“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這也是無可奈何。我勸你,還是將我們放了吧,只當(dāng)你今天從來就沒有見過我。如若不然……”趙得利正要開口解釋,忽然,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街口爆出耀眼白光。無數(shù)警察從黑暗處沖出來,將護(hù)衛(wèi)在人力車旁的打手們制住,其中還有幾名記者模樣的人,高舉著閃光燈和相機(jī)不住拍照。
馬如龍正愣神間,羅伯特陳排眾而出,哈哈大笑地迎了上來,熱情地?fù)肀?,使勁拍打他的背部?/p>
“馬警官干得好!干得漂亮!不愧為我中環(huán)警署的忠勇老將,真是十年不鳴,一鳴則驚人!不出手則矣,一出手便破了樁驚天巨案!”
松開不知所措的馬如龍,羅伯特陳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到人力車旁,當(dāng)著一干記者的面將堆碼在人力車上的木箱打開。木箱里沒有馬如龍預(yù)想中被綁架的柔弱女子,反而是一支支排列得整整齊齊,泛著幽幽藍(lán)光的步槍。
趙得利此時已被人雙手背到身后銬上手銬,看見目瞪口呆的馬如龍,苦笑一聲繼續(xù)說道:“如若不然,讓葛力威知道你截下他的軍火,他定然不會善罷甘休?!?/p>
[五、道高一尺魔一丈]
如龍苦矣!如龍難矣!如龍智矣!如龍勇矣!一十五年前,他怒闖骷髏島,擊斃羅三炮。一十二年前,他大戰(zhàn)大內(nèi)侍衛(wèi),擒獲貪腐高官。可就是這樣一名警界勇將,卻在其后的十余年間,遭遇來自警界內(nèi)部的排擠和各種極不公正的待遇,警銜一降再降。然而即使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下,即使馬如龍不得不偽裝墮落與其他貪腐警員同流合污,他亦無時無刻不以忠義自勉,臥薪嘗膽,暗自搜集犯罪證據(jù),以十年磨一劍的大決心、大勇氣、大氣魄,終于忍到今日,揚眉劍出鞘,將暗藏本埠多年的某大型軍火走私集團(tuán)一網(wǎng)打盡……
香港各大報社的記者們本就妙筆生花,又有中環(huán)警署的明星探長羅伯特陳略做暗示,當(dāng)下第二天的早報晚報上,全將馬如龍吹上了天。
“陳探長,好手段!”馬如龍冷著臉將一疊報紙甩在羅伯特陳的辦公桌上。
“我認(rèn)為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感激我,而不是沖我發(fā)火?!绷_伯特陳蹺著二郎腿坐在大班椅上,臉上掛著自信的笑,“第一,你應(yīng)該感激我給予你一個升職加薪的機(jī)會。有了大破軍火走私集團(tuán)的功勞,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坐上我的位置。第二,你應(yīng)該感激我抹平你所犯下的罪過。有了這些報道,從前你無論收了多少黑錢,辦下多少壞事,都可以用自己是在臥底搜集證據(jù)來解釋。至于第三,也是你最應(yīng)該感激我的……”羅伯特陳站起來,凝視著馬如龍,“是我給予了你一個重新成為好警察的機(jī)會。來吧,和我攜手,我們一起掃除罪惡,還香港—個朗朗青天?!?/p>
馬如龍冷笑。果然,和十二年前的他一模一樣的咄咄逼人,一模一樣的盲目自信。
“正義?正義能值幾個錢?我不在乎,而且我想你也未必在乎。你在乎的只是,所有人都向你鼓掌,向你歡呼,然后享受人們稱呼你為罪惡克星的風(fēng)光。就像小說報紙上刊載的那些所謂的俠義故事,故事里的俠客們以為殺的人越多,名聲就越大。名聲越大,就有越多人稱呼他們?yōu)榇髠b??蓪嶋H上,他們越想做大俠就越容易變成瘋狗。要知道,壞人,根本就是殺不絕的!”
像被踩中尾巴的貓,羅伯特陳再也維持不了泰然自若的風(fēng)范,跳起來鐵青著臉冷笑:“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偽君子?好吧,就算我是個偽君子,也比你這個真小人高尚百倍!至少,為了我的野心我會抓壞人,我會做好事。而你這個真小人,禮義廉恥都拋諸腦后,收黑錢、包庇罪犯,還恬不知恥反以為榮。在我看來,你不但對社會毫無貢獻(xiàn),更是敗壞風(fēng)氣的渣宰。如果不是要借助你對付葛力威,像你這樣的敗類早被我踢出警署!”
馬如龍?zhí)裘级Γ骸罢f你是偽君子,還是高看了你。實際上,你連做偽君子都未曾夠格。如果你真要對付葛力威,就必須積蓄力量,窺準(zhǔn)機(jī)會予以葛力威雷霆一擊,這才能有兩三成的成功機(jī)會。而現(xiàn)在,表面上看來你雖小勝一局,實際上卻連葛力威的半根毫毛都沒傷到。”
羅伯特陳不屑地?fù)u頭。馬如龍雖然號稱中環(huán)的坐地虎、百事通,但論搜集情報的能力,又怎比得上他通過義父關(guān)系,從中情六處得到的情報更加全面?葛力威已將大半身家押在這次的軍火走私上,截獲了這批軍火,就等于斷了葛力威一臂。
“你不信?”馬如龍同樣不屑地?fù)u頭,“這里是香港,不是倫敦!不如你現(xiàn)在就給鑒證科和赤柱監(jiān)獄打個電話。鑒證科的同事會告訴你,除了你打開那只木箱的最上層是真的步槍外,其余都是木制的假槍。而赤柱監(jiān)獄的典獄長亦會遺憾地跟你說,你送來的那些囚犯,突然在同一時間突發(fā)惡疾暴病而亡,而且為防瘟疫,連他們的尸體都燒成了灰燼。”
同樣的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往往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比如洗澡,有人洗完后一身清爽,可有人卻偏偏能洗出阿基米德定律。又比如坐在樹下被蘋果砸中腦袋,有人會被砸出腦震蕩,有人卻能砸出關(guān)于萬有引力的構(gòu)思。不是因為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聰明,只是因為有的人比其他大多數(shù)人對這個世界、這個社會了解得更加透徹。
羅伯特陳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他想伸手去取電話,但又怕掉了面子。好在用不了多久,他便不用再為此而煩惱了。有人輕輕叩響了辦公室的門,在他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進(jìn)來”之后,趙得利像幽靈一樣笑瞇瞇地飄了進(jìn)來。
“你……你是怎么越獄的?”羅伯特陳驚得跳了起來。相比之下,馬如龍類似事件見得多了,只嘴角扯扯,便再無表示。
“陳探長,別誤會。鄙人趙雙利,面貌與赤柱監(jiān)獄內(nèi)病卒的重犯趙得利雖有八九分相似,但卻沒有半點關(guān)系。若是不信,鄙人可以將港督府頒發(fā)的合法證件交給探長檢驗。相信探長您決不會冤枉良民?!壁w得利笑得洋洋得意。
“混賬!”羅伯特陳憤怒地按響桌面下的電鈴,要召警員來逮捕趙得利。只是電鈴響了半晌,卻沒有一個人進(jìn)來。
“拿著長矛向風(fēng)車沖鋒,失敗是常態(tài),成功才是偶然。”馬如龍幽幽地說,然后把臉轉(zhuǎn)向趙得利,“你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何貴干就請干干脆脆地說個明白吧,我懶得與你猜謎?!?/p>
趙得利臉色一肅:“好吧,明人不說暗話。葛先生想約二位一起喝早茶,若是二位有膽量,不妨跟我走上一遭。至于會過面后是敵是友,全憑二位一言而決?!?/p>
羅伯特陳和馬如龍相互看看,同時站起身隨著趙得利往外走,上了停在警署門口的黑色轎車。一路跟他們擦肩而過的,全是些生面孔的警員,對他們明顯異常的舉動視而不見。仿佛有人開閘放出大水,將整個中環(huán)警署清洗了一遍。洗得極認(rèn)真、極細(xì)致,沒給羅伯特陳留下半分機(jī)會。
“我的人呢?”汽車開動后,羅伯特陳壓抑著怒氣低吼。
馬如龍臉也有些白,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運氣好點的,估計調(diào)去守水塘了;至于運氣不好,又隨你得罪了太多人的……”
馬如龍重重地咳一聲,不愿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羅伯特陳張張嘴想說些什么,但是很快也沉默了下來。轎車開得很快,一直向城外開去。等到了葛力威的別墅,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別墅的院子里,還停著十幾輛汽車,清一色锃亮漆黑。車蓋上,反射著慘白的路燈光芒,透出一股子森冷氣息。有幾個洋鬼子模樣的人,大搖大擺地挎著槍在樹木籠罩下的黑暗里來回走動,似游蕩的魂。
趙得利帶馬如龍和羅伯特陳走進(jìn)別墅空蕩蕩的大廳,然后退了出去。隔壁的書房里人聲鼎沸,只是大廳和書房之間,用毛玻璃和一個個方格組成的木墻給隔開,他們用盡目力也只能看到書房里坐滿了人,卻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樣。從他們腦袋轉(zhuǎn)動的方向,馬如龍發(fā)現(xiàn)他們的視線都集中在一張椅子上。椅子就放在背對客廳的位置,椅背很高,從馬如龍的方向,看不到椅子上有人。但他知道,椅子上坐著的,就是太平紳士葛力威。
椅子上的人含糊地說了一句什么話,其他的聲音立即都消失了。所有人站起來,從另一側(cè)的暗門潮水般退下。椅子后終于走出一個人,拉開書房的推拉門走進(jìn)客廳。這個人很老,光頭,又黑又瘦。馬如龍和羅伯特陳一起愣住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的模樣像漁村里以打魚為生的老光棍,表面上看不出半點威嚴(yán)和氣勢。唯一能表現(xiàn)出他與眾不同的,是他隨時握在手中,足有一人多高的斬馬長刀。
“二位警官,快請坐?!备鹆ν笮χ肮笆?,馬如龍看到他滿嘴的金牙,不自禁又眨眨眼。
“好吧,我葛某人喜歡快言快語。過去的事情,我們都揭過去不提了,就算是不打不相識嘛。往后,二位若愿意替我做事,我葛某人絕對虧待不了二位。當(dāng)然,若是看不起我葛某人,你我之間也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升你們的官,我發(fā)我的財,咱們各不相干?!?/p>
羅伯特陳將雙手插進(jìn)口袋,仰起下巴:“一只老鼠,居然奢望和貓談條件,太過狂妄了吧?”
葛力威苦惱地用右手摩擦著光頭:“我不是普通的老鼠,當(dāng)然,你也不是普通的貓。否則,我也不用安排這次會面。有你那位義父在,我不能殺你,甚至不能通過官面上的力量打擊你。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的提議,那么從今以后,你每辦完一件案子,都會因為突然出現(xiàn)或消失的證據(jù),而變成冤假錯案;你的下屬總是會惹上莫明其妙的麻煩,令你這做上司的疲于奔命;報紙上會隔三岔五地出現(xiàn)你的花邊新聞,你就算往地下吐一口痰,也有記者會以道德和正義的名義罵遍你祖宗十八代。如此一來,最多一年,你就得帶著一身罵名黯然調(diào)離香港,你日后的前途也會因此大受影響。我相信,陳探長你不會愿意看到這種情況出現(xiàn)吧?”
“你敢威脅我?”羅伯特陳腦門上青筋一跳。這個威脅實在太有力,可身為名探的驕傲,又使得他不愿就這么向葛力威低頭。
羅伯特陳看看四周,偌大的別墅里,似乎只剩下他們?nèi)恕8鹆ν械谋gS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警戒著。他心中忽然一動:如果和馬如龍聯(lián)手,有八成把握在保鏢反應(yīng)過來之前制住葛力威。至于證據(jù)什么的……他是中環(huán)的明星探長呀!他有一個在倫敦警界擔(dān)任高官的義父呀!抓住葛力威之后,炮制證據(jù)這種小事,需要他操心嗎?
“沒用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面前這位現(xiàn)在名叫‘葛力威的人,就是當(dāng)年縱橫七省無人能制的白狼。以他的身手,我們一起上也未必能敵得過他?!瘪R如龍嘆息著制止住羅伯特陳的沖動。
“其實我一直就很奇怪,在大英帝國任何一處殖民地,政府才是當(dāng)?shù)刈畲蟮暮谏鐣???墒俏í氃谙愀?,港督府卻默認(rèn)太平紳士葛力威掌控著超過七成的黑道勢力,不但不予以打擊,反而或明或暗地施以保護(hù)。嘿,一夜之間,換盡中環(huán)警署所有警員,連警務(wù)處處長都不敢這么做,除了港督之外,我不覺得在香港誰還有這種權(quán)力?!?/p>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羅伯特陳臉色鐵青。
“你還不明白嗎?葛力威能屹立香港三十年,從未被擊敗,那是因為香港政府需要葛力威這樣一個黑道總瓢把子協(xié)調(diào)和平衡東亞各勢力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國人勢力太大的時候,他就支持東洋人;當(dāng)滿清政府勢力太強(qiáng)時,他就支持革命黨。所有的壞事,全是太平紳士葛力威所為,與香港政府乃至大英帝國,沒有半點干系!陳探長,我早告訴過你,壞人,是永遠(yuǎn)也殺不絕的,因為我們最大的上司——香港政府,它的使命就是源源不絕地生產(chǎn)壞人!”
“所以你們殺了我也沒用。”白狼葛力威總結(jié),“我已經(jīng)是第七任葛力威,我的前任,或死于黑幫仇殺,或因為想擺脫港督府自立門戶而橫死,但只要香港政府需要,葛力威就永遠(yuǎn)也不會死掉?!?/p>
白狼之所以能成為第七任葛力威,是因為他善于觀察。他喜歡通過觀察人的表情和動作,發(fā)掘出對方心靈深處的思想活動。他知道自己的話,每個字都帶著常人無法承受的壓力,他毫不懷疑這兩名“神探”會屈服,因為他們的身子正一點一點地蜷縮起來,透露出精神上的萎靡。
“不需要立刻就做出決定,你們可以回去以后再好好考慮一番?!备鹆ν鰝€請回的手勢搭出下臺的梯子,反正大局已定,看在倫敦那位的分上,多給點面子倒也無妨。
馬如龍和羅伯特陳恍惚地站起身,恍惚地走出大門,與恍惚游蕩在院子四周的保鏢一樣,恍惚成為游魂。威廉從陰影中走出來,右手吊在脖子上,沖著馬如龍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
“中國人,你欠我一拳。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是不閃不避地站在這里,讓我揍你一拳,從此我們兩清。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繼續(xù)欠著,等到我心情好的時候,再把這一拳的債討回來?!?/p>
第二個選項無疑要加上利息,馬如龍只好苦笑著站直。瘋子威廉滿意地點點頭,左右看看,忽然左拳呼地一下就招呼過去。用的架勢像西洋拳擊,但直拳不像直拳,擺拳不像擺拳,沿著一種弧度打過去,拳頭里還裹著古怪的旋勁。威廉的目標(biāo)是馬如龍的太陽穴,如果這一拳打中,后果決不止是昏死過去那么簡單。
馬如龍好像嚇壞了,想往后退,但左腳退的時候卻絆在右腳上,整個人仰面摔倒。
“我說了不準(zhǔn)躲!”一拳擊空的威廉愈加興奮,立刻沖上前,想要再給地下的馬如龍補(bǔ)上幾拳。但這個時候馬如龍的雙腳忽然抬起來,抵住威廉腹部。手短腿長,威廉幾下攻擊都打在空氣中。正焦躁間,馬如龍雙腿突然一分一合,夾住威廉腰間,整個人掛在威廉身上。然后“哈”地喝一聲,以一種類似于仰臥起坐的動作,—個頭槌重重撞去。
砰!二人腦門同時進(jìn)出鮮血,只是馬如龍是有備而來,威廉卻是猝不及防,兩人雖受到的傷害相當(dāng),他腦子還是一暈。馬如龍緊跟著又是一記重拳打在威廉太陽穴上,再次硬生生將他打暈。
“現(xiàn)在我欠你兩拳了?!瘪R如龍?zhí)统鍪纸伈敛寥^上的血污說。
[六、猛虎出柙顯威風(fēng)]
或許是出于對馬如龍打暈威廉的報復(fù),他們離開的時候,葛力威沒有派汽車為他們代步。于是,馬如龍和羅伯特陳只好拿著一支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山路往回走。
“其實你用不著這么沮喪。從前,我和你一樣,同樣覺得自己是罪惡克星,同樣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無可替代。只是到了后來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擊斃羅三炮、抓住鎮(zhèn)三環(huán),不是因為我有多厲害,只是因為他們?nèi)堑搅松项^。上頭要他們死,所以他們才會死。至于有我沒我其實都一樣,有了我最多也只是令他們敗亡的時間提前了一點。很悲哀吧?但這就是現(xiàn)實。”
不知為什么,馬如龍今天一反常態(tài),開始喋喋不休起來,像許多只蒼蠅圍繞著羅伯特陳,令他煩不勝煩。
“滾開,混蛋!”羅伯特陳悶聲道。
“你為什么討厭我?”馬如龍大笑起來,“是不是因為,你覺得看到現(xiàn)在的我,就好像看到了將來的你?你遲早會變成我這副樣子的,這就叫做成熟?!?/p>
“混蛋!”羅伯特陳忍耐不住,一拳向馬如龍打去。馬如龍不甘示弱,立即反擊。兩個人毫無高手架勢,像頑童那樣扭打起來。揪頭發(fā)、踩腳趾、吐口水、扯耳朵。這樣的打架方法,除了給對方造成鼻青臉腫卻不痛不癢的傷勢外,另外一個后果就是很快耗干自己的體力。兩個人坐在地下,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恨恨地瞪著對方,然后同時嘆了口氣沉默下去。他們的沉默在這夜幕里如同活尸,栩栩如生。
“你還是想抓葛力威,是不是?”馬如龍問。
“是又如何?像你這樣自私的人,會幫我嗎?”
“會!”馬如龍說,“你想抓他,不是因為他有多壞,只是因為他戳破了你的美夢,讓你認(rèn)識到自己并非一個英雄。而我想抓他,同樣也是因為他把我從夢里喚醒。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心如止水,不會再憤怒,不會再驕傲,只懂隨波逐流??墒墙裉旄鹆ν嬖V我,我錯了。我年輕時看不慣的東西,現(xiàn)在同樣也看不慣!”
馬如龍淡淡地說著話,語氣起伏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聰明人總是選擇在最日常的狀態(tài)下爆發(fā),這是他們成功的最大仰仗。
羅伯特陳臉上起風(fēng)了,亂云飛渡。
“抓葛力威,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所以我們要等一個人。只有他幫我們,才有幾分成功的可能?!?/p>
馬如龍要等的人很快就來了。黑色的轎車在山道中停下,趙得利從駕駛室里探出頭,神情不善地對擋在路中間的馬如龍道:“我記得,我向你道過歉了。”
“我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瘪R如龍嘻皮笑臉地拉開車門請趙得利下車,“張勛復(fù)辟,你們革命黨要發(fā)動北伐,就必須通過葛力威的關(guān)系從香港購買軍火。所以無論如何,你們都必須而且只能站在葛力威那一邊。我說得對么?”
趙得利把雙手抱在胸前,做出防衛(wèi)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馬如龍能挖出他的真實身份,他倒不太意外。畢竟中環(huán)坐地虎這個綽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只是他有他的堅持,他有他的使命,有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因為馬如龍的幾句話而改變。
“所以說我看不慣你們革命黨,就是因為這個。一方面把口號喊得震山響,一方面做起事來又不擇手段。偏偏還要打著以大局為重的旗號,逢人就表現(xiàn)出自己身不由己的委屈。號召別人去反帝反封建,而自己哪怕面對洋人養(yǎng)的一條狗,也會卑躬屈膝,舉手投降連一點反抗的意愿也沒有?!?/p>
趙得利咬緊牙關(guān),太陽穴暴起青色血管。他用冷笑保護(hù)自己的虛弱,但馬如龍下面的話,卻讓他神情微動。
“葛力威平時賣給你們軍火,至少要收三倍的價錢吧?這次要得急,我猜他至少會收五倍。更可恨的是,一旦你們打勝了,他立即就轉(zhuǎn)手將軍火賣給北方。若非如此,你們數(shù)次舉義又怎會失???”
“你說了這么多,究竟想怎樣?”趙得利忍不住問。
“我想要你們幫我搞掉葛力威。反正,你們的處境已經(jīng)夠糟糕的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兒去。說不準(zhǔn)洋人挨了這一記窩心腳,還會對你們生出幾分忌憚,以后做事不敢太過分。別忘了,你們身后有四萬萬五千萬人,把腰桿挺直些!再送你一句老話,臉面不是別人給的,是靠自己一拳一腳賺出來的!”
“兩個小時后,葛力威將前往港督府,接受港督授予他的爵士勛章?!壁w得利沉默半晌,長長吐了口氣說。
馬如龍笑了起來:“兩個小時,足夠我們做許多事了,不是么……”
聰明人能夠很快地達(dá)成重要協(xié)議,并付諸實施。沒多久,趙得利載著羅伯特陳飛速駛向中環(huán)。馬如龍獨自一人留在山路上,苦笑著,將一粒粒子彈裝填進(jìn)趙得利送給他的左輪手槍里,然后掂了掂同樣由趙得利贈予的獵刀。
如同十五年前和十二年前那兩次行動一樣,依然是由他單獨承擔(dān)最危險的任務(wù)。可見他這輩子,都躲不過背黑鍋的命運。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不曉得還能不能像當(dāng)年那樣,單槍匹馬在重重圍困中殺個七進(jìn)七出。好在,他現(xiàn)在的心腸也比當(dāng)年硬了不少,早不在乎雙手上沾染血腥。
三輛黑色轎車遠(yuǎn)遠(yuǎn)地順著山路駛來,馬如龍深吸口氣,猛然從暗處躍起,劈手?jǐn)S出兩枚手榴彈。轟隆兩聲巨響過后,地面上出現(xiàn)兩個巨坑。只是白狼且不說了,就連他的那些洋鬼子保鏢,也盡皆是英國情報機(jī)構(gòu)出身的悍將,眼見情況不對,立即剎車跳出來,這先聲奪人的一擊,竟未曾傷到一個。
砰砰砰,馬如龍接連扣動扳機(jī),六槍打傷兩人,戰(zhàn)果只算差強(qiáng)人意。只是下一刻,他已提刀殺入了人群中。
隨著長刀斬過,一顆人頭飛起,馬如龍單手抓過那倒霉蛋的身軀砸出去,借著這掩護(hù)擋住保鏢們射出的子彈,再次揮刀,又將一顆人頭斬落。
“開槍!開槍!”白狼在保鏢的掩護(hù)中大叫。只是現(xiàn)在情況對他有些不利,長柄獵刀在近身混戰(zhàn)中,遠(yuǎn)比西洋火器更加犀利。馬如龍才跨出七步,血色長刀下已倒下五人。
“去死!”瘋子威廉高舉錘矛大步奔上,聲勢驚人。馬如龍身形一晃,以類似拳擊中蝴蝶步的步法直入中宮,帶著冷冽的表情將長刀刺入他的咽喉。再拔出時,帶出一蓬熱血,澆得他滿頭滿臉,好似從地獄而來的修羅。
所有的洋鬼子全都面如土色,不自覺地瑟瑟發(fā)抖。他們曾經(jīng)在米字旗下宣誓,為了維護(hù)大英帝國的利益,可以隨時隨地舍棄自己的生命。他們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這一點,但現(xiàn)在在馬如龍熾天的兇焰前,卻喪失了拼死一搏的勇氣。
這與忠誠無關(guān),只關(guān)乎生死。
于是有聰明人很快想明白了——反正“葛力威”是永遠(yuǎn)不會死的,就算白狼在此被人斬殺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香港政府愿意,下一個葛力威很快就能接掌一切。今天的一切對于普通的市民來說,相當(dāng)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想明白了這一點,保鏢們同發(fā)一聲喊,逃了個無影無蹤。只余形單影只的白狼,獨自面對馬如龍的長刀。
“愚蠢?!卑桌菑难g緩緩抽出斬馬刀大聲嘆息,“當(dāng)年我縱橫七省,憑著一股戾氣,也不知斬殺過多少武林高手。以你的功夫,亦不是我三合之?dāng)场T僬f,殺了我又能如何呢?明天早上又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葛力威,向你施以最瘋狂的報復(fù)?!?/p>
“若你還是白狼,我的確打不過你。不過現(xiàn)在,你已成為英國人的狗,也不知胸中戾氣還能剩下幾成。至于永遠(yuǎn)不死的葛力威,只要計劃得當(dāng),也未必真的就永遠(yuǎn)不會死……”
馬如龍閉上雙目,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港督府此刻正在發(fā)生的場景:一輛黑色轎車在港督府前緩緩?fù)O?,港督滿面笑容,大步流星地向前迎接即將下車的葛力威爵士。但就在此刻,異變陡生,汽車轟地爆炸,幸好有中環(huán)警署的英勇探長羅伯特陳飛身撲來,以身體掩護(hù)港督逃過一劫。
接下來,羅伯特陳會用最詳盡的證據(jù),證明這次爆炸乃是葛力威精心策劃的自殺性襲擊。至于葛力威為什么會這么做,經(jīng)過陳神探一番抽絲剝繭的細(xì)致調(diào)查后,也會找到答案——此人乃滿清政府安插在香港的奸細(xì),因不滿港督對待革命黨態(tài)度曖昧,故此行險一搏。這個結(jié)論不管港督和香港政府信不信,反正內(nèi)地的革命黨是信了。他們會發(fā)動包括游行、全國通電在內(nèi)的一切手段,向同情革命黨的港督表示支持,向滿清恐怖主義表示唾棄……
白狼的眼睛慢慢地瞇了起來,事到如今,再說什么也只是浪費唾沫。二人同時大吼一聲,以最粗糙最簡單的斜斬向?qū)Ψ娇橙?。獵刀和斬馬刀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濺……
[尾聲、事了拂衣入煙波]
羅伯特陳是在三個小時之后趕到的。雖然他心急如焚,但他有太多的戲要演,有太多的事要應(yīng)付。所以盡管他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一步。
馬如龍半倚半靠在白狼的尸體上,急促地喘息著。滿身的鮮血流淌下來,在他身下匯集成一條潺潺的溪。畢竟是奔四十的人了,這樣高強(qiáng)度的生死相搏,幾乎使他體力耗盡。他很累,很疲憊,但眼睛還在閃閃地發(fā)著光,像暗夜里的火炬。
“值得嗎?”羅伯特陳神色復(fù)雜,嘆息著問。
今日所有的風(fēng)光,都匯聚于羅伯特陳一身。因為他有個好義父,因為他有著罪惡克星的好名聲。而馬如龍,無論他付出多少努力,做出多大犧牲,都只能隱在幕后,得不到半點好處。
“值得,當(dāng)然值得!”馬如龍一邊大笑,一邊大口大口地嘔著血。
自從羅伯特陳設(shè)計讓他截下葛力威的軍火,重新成為英雄那天起,他就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委曲求全,都在香港警界混不下去了。昔日打壓他的上司,決不會愿意馬如龍再回到他們的視線。藏在陰影中的暗箭,早晚會襲來。一旦發(fā)射,馬如龍連調(diào)去守水塘的機(jī)會也會被剝奪。
然而,感謝他們,讓自己還能再做一次好人……
(責(zé)任編輯:藍(lán)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