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愛玉
最近,原教育部發(fā)言人、現(xiàn)語文出版社社長王旭明作客嶺南大講壇談?wù)Z文教育的一番話引起了軒然大波。他說:“現(xiàn)在的語文課,至少有一半是不應該學的內(nèi)容。”當前中國存在問題最多的學科是語文,應該盡快增加古代詩文在語文教材中的比例,在小學教材中應占到2/5以上,中學教材中應占到30%以上。對此,不少語文教育者發(fā)表了不同觀點。江蘇省特級教師凌宗偉質(zhì)疑:“這‘一半的依據(jù)在哪里,有具體的統(tǒng)計測量數(shù)據(jù)支撐嗎?再說,哪一半該學,哪一半不該學,道理何在?總不能跟著感覺走吧?!薄皞鹘y(tǒng)文化或者說國學經(jīng)典教育內(nèi)容在教材中所占的比重,需要教育界的專家學者深入的研究探討、嚴謹?shù)目茖W論證,妥善的穩(wěn)步推進,其背后的理論實踐和支撐遠非如喊一個‘口號那么簡單?!?/p>
語文學習究竟該學什么?這是一個長期以來一直爭論不休的話題。即以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文白之爭為例,當時,白話文代表先進文化陣營取得了完勝。然而,時間過去近100年,對文言文的懷念卻始終是國人的夢想,因為這是中華文明的根源所在。2011年3月3日,《文匯報》即以《民國文言作文:漸行漸遠的優(yōu)雅》推出一組民國期間的小學生文言作文。作者說:“在小學白話文課本完全取代文言文課本的八十余年后,再來讀讀這些文言老作文,令人感慨萬千。這些老作文散發(fā)著純正漢語的清香,悠遠綿長……”許多讀者驚呼:“悔沒有早生100年!”
純正的漢語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文言文更是承載了幾千年的中華文明,是中華文化的富礦,拋棄了文言文就是割斷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根。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所以倡導白話文,是為了清新當時業(yè)已逐漸沉淪的文化空氣。然而,就中華文化本身來說,盡管倡導白話文是必需的,但僅僅由白話文來一統(tǒng)天下顯然是不正常的,正如兒童詩的確可以讓人耳目一新,但文壇上僅僅有兒童詩是遠遠不夠的。民國時期的文學大家,都是具有深厚的舊文學功底的,無論魯迅、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都不能例外。有一次,守舊名士黃侃用俏皮話戲謔胡適:“你提倡白話文,不是真心實意!”胡適問他何出此言。黃侃正色答道:“你要是真心實意提倡白話文,就不應該名叫胡適 ,而應該名叫到哪里去 ?!贝搜砸怀觯m氣得臉都白了。
語文學科的性質(zhì)究竟應該偏重工具性還是人文性?對于這個問題人們一直喋喋不休,這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杜威在《我的教育信條》中說:“現(xiàn)在我們喪失了許多文學和語言科目的價值,這是因為我們拋棄了社會的因素?!Z言固然是一種邏輯的工具,但最基本、最重要的是一種社會的工具。語言是一種交往的手段,是一個人用以分享別人的思想和感情的工具。如果只是把它當作個人獲得知識,或當作表達已經(jīng)學到的知識的工具,那么就會失去它的社會的動機和目的?!痹诙磐慕逃艞l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對于語文“社會的因素”——人文性的重視。我們新課改一直強調(diào)三維目標,知識與技能、過程與方法、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卻不知他們之間絕非是簡單的并列關(guān)系。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屬于上位目標,彰顯人文性,對其他兩個目標起統(tǒng)攝作用;過程與方法屬于中位目標,具有橋梁性,是聯(lián)結(jié)另兩個目標的紐帶;知識與技能屬于下位目標,體現(xiàn)基礎(chǔ)性,是課堂教學的顯性目標。人們趨之如騖的“高效課堂”之所以收效甚微,就是因為不少人往往過度關(guān)注“知識與技能”這一下位目標,有的甚至連“過程與方法”這一中位目標都著力不多,更別說“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這一上位目標了。真正理想的語文課堂應該是“高質(zhì)課堂”,即在關(guān)注學生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的前提下關(guān)注學科知識技能的落實,同時講求落實的路徑——過程與方法。
既然要把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作為主要的著力點,就需要弄清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的真正內(nèi)涵。就筆者看來,課堂教學中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無疑可以分為兩大范疇,一是蘊含于教材本身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這方面人文學科稍強而自然學科稍弱(不是沒有),這是顯性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二是存在師生身上,并通過教學流程來體現(xiàn)、并貫穿教學過程始終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這是隱性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前者只有通過后者才能體現(xiàn),并通過教學活動得以有機的交流、融合,最終渾然一體。以馮驥才的《珍珠鳥》為例,作者為經(jīng)歷“文革”動亂、心有余悸的人們開出了一劑“信賴”的良方,文末說:“我筆尖一動,流瀉下一時的感受:信賴,往往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境界。”然而,到了有些教材,則變成“看著這可愛的小家伙,我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一聲呼喚:信賴,不就能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世界嗎?”原文語氣自然而寧靜,流暢而深沉,“往往”一詞流露了作者心底的感悟,讓人怦然心動、心領(lǐng)神會;改后的文字,則變成了語氣強烈的反問句式,由平淡自然的散文變成了慷慨激昂的演講詞。這是改編者不能充分理解課文隱含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所致。執(zhí)教者假如不找來原文對照,亦步亦趨地依葫蘆畫瓢,就會讓文本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得到稀釋,學生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也很難充分養(yǎng)成。
之所以要不惜筆墨地說些貌似“離題萬里”的話,是因為上述內(nèi)容對于正確把握語文教學的起點,實在是太重要了。中國人學漢語,絕不是從零開始、一張白紙,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著高位的起點的。 這個起點通過以下五個方面來體現(xiàn)——
一是中華民族的文化起點。正如杜威所言:“語言固然是一種邏輯的工具,但最基本、最重要的是一種社會的工具?!敝腥A民族是一個有著悠久文明史的民族,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斷過的文明。據(jù)柏楊的觀點,中華文明史上有三個黃金時代,一是“中國最光榮最長期的百花怒放、百家爭鳴時代”——大黃金時代,二是“中國歷史上貢獻最巨、國力最強、歷時最長的王朝之一”——大唐時代,三是始于十七世紀八十年代、終于十八世紀七十年代的短暫輝煌——康乾盛世。在第一個黃金時代中,中華文明已然成型,知識分子紛紛著書立說,充分而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見地,儒家的四書五經(jīng)也初步形成,所有的成語、典故幾乎都草創(chuàng)于這一時期,柏楊認為這是“黃金時代中的黃金時代”;第二個黃金時代中,大唐帝國一方面開疆拓土,國力空前強盛,另一方面對世界文明兼收并蓄、勇于創(chuàng)新,唐詩成就空前絕后,散文也“起八代之衰”,中國當仁不讓地成為世界的經(jīng)濟中心、文化中心;第三個黃金時代中,盡管滿洲人還是承襲了明王朝沒落的封建帝制,但給中國帶來了“嫁妝”——國土面積幾乎是明王朝的3倍,國人也享受了“一百年的和平與秩序”。其實,從晚晴維新到民國時期以降更可以稱為黃金時代,帝國列強的侵略,一方面使我國生靈涂炭,另一方面也逐漸瓦解了清王朝的封建秩序,使變革圖強成為時代的主流,另一方面由于軍閥混戰(zhàn),中央政權(quán)對于文化發(fā)展也缺少強有力的控制,加上新文化運動,中華文化反而自由蓬勃地生長起來。語文教學必須正視中華民族的文化起點,只要這樣才不會淪于淺薄的文白之爭,或者在工具性和人文性上自我糾纏,從而“把根留住”,滋養(yǎng)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
二是優(yōu)秀作者的心靈起點。讀一部作品,其實是跟優(yōu)秀作者進行思想對話、情感交流;語文課堂的流程,其實是追尋優(yōu)秀作者思想心路的旅程?!皶斄杞^頂,一覽眾山小。”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心界決定眼界,眼界決定境界。讀魯迅的《百草園》,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絕非僅僅是木刻畫中橫眉冷對的犟老頭,而是天真浪漫的老頑童;讀冰心的《繁星》《春水》,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對于純真的愛和美的禮贊;讀朱自清的《背影》,我們就可以感受到父與子之間深沉真摯的心靈對白,情感在點點淚光中得以升華;讀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我們就感受到作者在人生落魄時也不忘寧靜高雅;讀蘇軾的《題西林壁》,再加上對詩人寫作心路的追尋,我們就感受到“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絕不僅僅是哲理的感悟,更有人生際遇的浸潤,如此等等。為學生準備豐富的優(yōu)秀作品營養(yǎng)大餐,可以使孩子的靈魂更加崇高,也更容易應對人生的種種困惑。
三是學生群體的生活起點。即便是從一年級學生的角度看,他們也絕不是外國學生學習中文,而是有著比較豐厚的生活積淀,語言能力特別是口語已經(jīng)具備了相當?shù)幕A(chǔ)。我們的語文教學,必須正視孩子的語言基礎(chǔ)和生活基礎(chǔ),切合學生的生活實際。語文課堂只要背離生活,就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不僅要關(guān)注學生的生活,還要關(guān)注學生在生活中的精神狀態(tài),必要時為學生創(chuàng)造喜聞樂見的生活體驗。在小學階段 ,則要要重視繪本、視頻以及其他多媒體在啟蒙教學中的份量;小學低段的語文教材更要有連環(huán)畫基因,讓孩子對語文教材愛不釋手,而不是一上學就遭遇雞肋式的教材。筆者近年完成了《依托心情日記提升學生表達水平的實踐研究》這一課題,就是為了讓學生學會以日記形式來記載現(xiàn)實生活和心靈體驗。具體做法是:學生在讀懂自己心情的基礎(chǔ)上選擇合適的心情標簽(正面情緒、負面情緒和中性情緒),再經(jīng)由心情標簽去尋找滋生這種心情的事件或經(jīng)歷,然后再運用心理描寫的各種手段(內(nèi)心獨白、神態(tài)描寫、幻覺描寫、環(huán)境描寫、語言行動描寫),窮形盡相地記敘經(jīng)過和刻畫細節(jié);最終生發(fā)感悟,提升主題,將所有情緒向正面情緒轉(zhuǎn)化,從而釋放內(nèi)心的正能量,促進自我成長。結(jié)果,學生們的寫作熱情空前提高,內(nèi)容上由“無米之炊”到“駕輕就熟”,刻畫上由“粗疏記敘”到“細致描繪”, 心理上由“談文色變”到“談文色喜”,一批批寫作小達人應運而生。老師們的專業(yè)水平也得到明顯的提升,與孩子一起赤足田埂——做老頑童,將活動變身魅力之旅——做點金人,讓孩子生發(fā)自得自信——育小達人,促進了自身專業(yè)成長——做明白人。
四是后喻文化的信息起點。美國社會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在《文化與承諾》一書中,將時代劃分為“前喻文化時代,并喻文化時代,后喻文化時代”。所謂的后喻文化,就是年輕人因為對新觀念、新科技良好的接受能力而在許多方面都要勝過他們的前輩,年長者反而要向他們的晚輩學習。無論你樂不樂意,信息時代正以一種一日千里的態(tài)勢往前飛行,3G乃至nG技術(shù)的推廣普及,使得孩子們在接受信息的數(shù)量和廣度上往往勝過老師。如果我們的教育依舊刻舟求劍,停留在幾千年前喻文化的觀念上,勢必會滯后于時代。終有一天,老師們很難憑著自己的一桶水,居高臨下的誨人不倦。語文教學也是一樣,好教師首先要以自身的人格影響學生,同時以一種虛懷若谷的開放胸襟來感染學生,課堂也變成一個師生暢所欲言、智慧碰撞的交匯場。要重視更有廣度、深度和實效的課外閱讀,不但為不同年級的學生開列不同的課外閱讀清單,而且可以引導學生積極參與,比如語文教材每個單元可設(shè)置一篇學生薦文,全班學生以閱讀小組的形式交換閱讀這些推薦文章等。
五是課程標準的學練起點。課程標準是新課改的藍圖,只有按照課程標準的要求,并結(jié)合學生的生活起點,運用優(yōu)秀的教材組織課堂學習和訓練,才不至于手忙腳亂。北大教授陳平原在中文系百年系慶時說:“‘母語教育不僅僅是讀書識字,還牽涉知識、思維、審美、文化立場等。我在大陸、臺灣、香港的大學都教過書,深感大陸學生的漢語水平不盡如人意?!眰€中原因與我們的語文教學定位有關(guān),政治掛帥了幾十年,工具主導了幾十年,其實都是失之偏頗的。引導學生使用本國語言文字,不僅要準確,更要優(yōu)雅。這種能力的習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政治課或通識課所能取代的?!敖?jīng)典閱讀”與“快樂閱讀”的理念應該并重,既重視訴諸感官、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廣泛閱讀,也重視含英咀華、來得遲去得也遲的深度閱讀,要逐步培養(yǎng)學生“發(fā)現(xiàn)的目光”,讓他們在平淡無奇的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漢語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以及大自然之美。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好教材首先要樹立對優(yōu)秀作品及作者的敬畏之心,力求尊重作品的原貌。編者的任務(wù)是“選文”而非“改文”。歷史上經(jīng)久不衰的選本如《文選》、《千家詩》、《古文觀止》等,無一不是忠實于原著,從而將優(yōu)秀作品薈萃于一爐的。用文學作品的原著作為教材,提升學生的人文素養(yǎng)才有可能,假如把“文學作品”閹割成缺少文學意蘊、甚至味同嚼蠟的“課文”,那不僅是語文教學的悲哀,更是民族文化的悲哀!
語文教學必須正視起點。只有像馬拉松比賽一樣,尋找自己的道位,進入起點,堅持不懈地往前沖,才有可能到達成功的終點。
(作者單位:浙江磐安縣磐安縣安文小學 )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