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溪
我不僅要將你送進(jìn)墳?zāi)?,還要唾棄你的遺骨;
我不僅要唾棄你的遺骨,還要把唾沫編排成一朵花。
一
接到報案電話后立即出警,此刻時間是凌晨兩點四十八分,程翊一邊開車一邊打著睡眠不足的呵欠。警車開到報案者所說的地點,他看見一輛因為急剎而幾乎打橫的白色面包車,以及蹲在國道牙子上抱頭嚎哭的肇事司機。
司機是個一臉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在哭罵的間隔向程翊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事發(fā)經(jīng)過:“……我咋知道前面路上躺著個人呢?半夜三更躺在馬路中間,她這不故意碰瓷嘛,要不就是個神經(jīng)??!警察同志,我老冤了我……”
程翊望向面包車,附近路面空無一人。即使周圍被夜色籠罩,他也不可能對一具被車撞飛的軀體視而不見?!澳阕驳娜四??”他問那名仍在哭訴的司機。
“不就在那兒嘛……”司機回頭一指,忽然愣住,哭聲也停滯了,“人呢?之前我還下車看過,是個年輕女的……人呢?人呢?”
他沖到面包車前方三四米處,繞著一個圈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這兒!哎警察同志你過來看,血跡還在地面上呢,可他媽人呢?!”
程翊走過去看對方指出的血跡,寥寥數(shù)滴,顏色發(fā)褐,不像血跡倒像油污,而四周的水泥地面并沒有更多痕跡?!叭绻潜蛔舱吡鞯难?,不會只有這么幾滴?!彼毖劭粗敲麕缀跖康铰访嫔系乃緳C,“喝酒了吧,還是嗑藥了?跟我們回去驗個尿?!?/p>
“我沒酒駕!沒吸毒!”司機扯著嗓子,悲憤交加地叫,“我明明撞到個女的!我還下車摸過她的脈搏,冷得跟冰塊一樣!嚇得我第二下都不敢碰,跑到路邊報警,打電話那會兒她明明還躺在路面上……”
與程翊同車過來的另一名年輕交警叫夏一瀚,連拉帶拽地把這司機弄到路邊,酒精測試儀一伸:“呼氣!”
司機還在哇啦哇啦地吵著,程翊皺起眉頭:“你剛才說那女的冷得跟冰塊一樣?你摸她哪兒了?”
“我沒亂摸,你得相信我,我不是那種人……”司機條件反射地辯白。
程翊無奈地喝道:“閉嘴!好好回答我的問題?!?/p>
“是是。我摸了手腕,就這樣?!彼緳C作勢用三根指頭在程翊手腕上搭了一下,“哎媽呀,跟冰箱里的凍肉似的,嚇得我馬上縮回來,連有沒有脈搏都顧不上看了。你說她不會真被我撞死了吧?”
“就算是被撞后當(dāng)場死亡,短時間內(nèi)體溫還在,如果你沒撒謊,只有一個可能——”
“什么可能?”
“你撞到的,是個死人?!?/p>
司機呆若木雞地張大了嘴。
二
程翊用棉簽提取了一點路面上的暗色污跡,回到局里讓人拿去化驗。第二天結(jié)果出來,的確是人血,A型,凝固時間在三到五天,但因血液被冰凍過,這個時間可能并不準(zhǔn)確。
“真是死人?”程翊喃喃道,“為什么會在馬路中間?之后尸體又為什么忽然不見?”
“爬起來走掉了唄?!毕囊诲杨^湊過來,做出一副生化危機的喪尸臉。
程翊呼啦一巴掌扇在他頭發(fā)上:“扯淡,滾犢子!”
夏一瀚笑嘻嘻地躲開:“驗過了,那司機沒喝酒,也沒吸毒,你看這事怎么處理,沒有受害者的交通事故?”
程翊想了想,回答:“先把那司機放了吧?!?/p>
“說來還真有點邪門,不過這年頭莫名其妙的事多了去,我聽市局那邊的兄弟說,這陣子出了好幾起走失案,有老有少的,其中一個最夸張,老大爺和老大媽前后腳過馬路,大爺?shù)搅寺穼γ?,回頭一看,大媽不見了。報案時大爺愣說看見大媽被車撞到,然后連人帶車一起消失了。邪門吧?
“不是有監(jiān)控錄像嗎?”
“探頭壞了,啥都沒拍到。你看這湊巧的。不過后來家屬出來解釋,說大媽早在去年就因為老年癡呆癥走丟了,一直沒找回來,大爺這是憂思過度,老糊涂了?!?/p>
程翊抿著嘴角,指尖習(xí)慣性地在桌面敲擊著,眼睛微瞇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隱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這種直覺全無證據(jù)支撐,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三
停尸房里不僅陰冷,且總縈繞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物質(zhì)腐爛的自然規(guī)律與人力強行挽留的拉鋸戰(zhàn)在這里無休止地上演。
徐影縫合好最后一個顯眼的傷口,歪著頭打量這具年輕女尸,覺得好似個四分五裂的蠟娃娃,被蜈蚣般的粗線拙劣拼湊在一起?!氨福凑阋矝]感覺?!彼緡伭艘宦?,把赤裸的尸身推進(jìn)冒著白氣的冷柜。
摘掉手套后,他仔細(xì)洗完手,撣去衣服上看不見的腐氣,關(guān)燈走出太平間。
醫(yī)院大廳里一陣嘈雜喧嘩,徐影從走廊探頭看了看,幾個人簇?fù)碇幻芰艿幕颊咧北技本仁?,隨同幫忙的還有兩名交警,估計又是一起嚴(yán)重的車禍。他漫不經(jīng)心地別開臉,突然怔了一下,又急轉(zhuǎn)視線去端詳其中一名二十六七歲的男人。他瞪圓眼睛盯著對方,鼻翼不自覺地張開,嘴唇翕動,全然是一副震驚失色的神態(tài)。
忙碌中的男人并未留意角落里一道迫視的目光。
四
程翊隱隱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
下班路上、自家小區(qū)里、晨跑途中……這種被窺視感像針尖似的扎著他后背,令他越發(fā)心生警惕,迫切想把藏在暗處的眼睛揪出來。
但他并未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任何警覺,一如既往地沿著固定路線晨跑,直到轉(zhuǎn)過一處彎角,才閃身躲進(jìn)樹叢。透過葉縫見一道人影悄然跟進(jìn),他猛撲出去,兩下半就把對方雙手反剪死死壓住。
“你是誰?為什么跟蹤我?說!”程翊厲喝。
對方是一名身體瘦高的青年,半邊臉被摁在路面上,連帶聲音也變了形:“我叫徐影!我是個醫(yī)生、醫(yī)生!”
程翊遲疑了一下,又聽他急切地說道:“我沒有惡意的!我其實是有事找你,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才一直跟著你,想找個合適的契機……”
程翊看他細(xì)胳膊細(xì)腿的豆芽身材,不像是個能興風(fēng)作浪的人物,遲疑過后就松了勁。徐影捂著被石子硌疼的半邊臉,呼哧呼哧喘了片刻,坐起身說:“媽呀力氣真大,差點被你勒死?!?/p>
“少廢話,什么事快說!”程翊一貫不是和顏悅色的主,這會兒更是不耐煩地點了根煙。
徐影仰望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開口:“這事得從我女朋友說起?!?/p>
程翊登時火了:“你女朋友關(guān)我屁事!”
徐影也沒介意,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們談了三年,感情很好,都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去年六月份的一天,我去她家過夜,快十點的時候,她忽然來了例假,家里沒有衛(wèi)生巾了,她就說要去馬路斜對面的便利店去買。我本來是不放心的,畢竟是城郊,過九點外面就沒什么人了??伤樒け〔豢献屛?guī)兔Γ又拖铝藰?。我想了想不太放心,走到窗戶邊撩起窗簾往下看:路上沒有來往車輛,她的腳步很快,可就當(dāng)她走到路中間時——”
徐影噎了一口氣,仿佛被不堪回首的記憶劈頭蓋臉打中,連同兩腮的肌肉都扭曲了,“就在這時,馬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輛車!我發(fā)誓幾秒前根本就沒看到有車,它就像從黑燈瞎火中憑空出現(xiàn),朝羽琴直直撞過去!我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沖下樓,跑到馬路上,可是——什么都沒有!沒有車,羽琴也不見了!馬路上空蕩蕩的,好像之前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但我知道不是幻覺!我的女朋友失蹤了,從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我報了警,警察認(rèn)為我腦子不清醒;我去找她爸媽,她爸媽說收到過她的短信,說是在小地方呆膩了,想去大城市見識見識。我看了短信的發(fā)送時間,是那天晚上十點零五分,而她是在九點五十分下的樓,也就是說,短信是在她突然消失之后發(fā)的!可她爸媽也不相信我,說我有病。他們聯(lián)系不上羽琴,到處貼了尋人啟事,警方最后也把事件定性為離家出走。沒有人相信我說的,他們都把我當(dāng)神經(jīng)??!”
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激動地?fù)]舞著手臂。程翊斜睨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連同煙圈一起吐出一句:“你他媽就是個神經(jīng)病!”
他扭頭要走,徐影卻一把抱住他的腿腳,語速飛快:“你聽我說完,拜托!之后兩三個月,我耗盡力氣也找不到羽琴,于是開始關(guān)注失蹤人口方面的信息。我發(fā)現(xiàn)類似事情不止發(fā)生過一起!除了羽琴,還有其他的失蹤者!我一直追查,詢問了不少失蹤者的親屬,其中一個老頭甚至就在當(dāng)場,也跟我一樣親眼看著老伴被車撞,然后人與車同時消失,但沒人相信,都說他老糊涂了?!?/p>
程翊正打算狠踹他一腳以求脫身,聽到“老頭”兩字頓時停住,想起前陣子夏一瀚跟他閑聊時說起的走失案。
是巧合嗎?還是兩者真有什么聯(lián)系?程翊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決定自掃門前雪、管他瓦上霜,便彎腰去掰箍在腿上的胳膊:“我是交警,不是刑警,再去報案吧,要不就去醫(yī)院……哦,你之前說你是醫(yī)生?去找精神科的同事瞧瞧?!?/p>
徐影使出吃奶的勁巴著他,就像墜樓者巴著晾衣架,憋得臉紅脖子粗:“等等我還沒說完!我還沒說完!”
程翊火冒三丈:“關(guān)我屁事!給我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否則揍死你!”
徐影在他拳頭落下來前,聲音嘶啞地大叫:“我看見你了!你在那輛車上!”
“你他媽——說什么?”程翊怔住。
“我說我看見你了!前兩天我在醫(yī)院看到你,就覺得特別眼熟,可我們明明不認(rèn)識。然后我想起來,你也在那輛車上,你是司機!”
“……扯淡!你就在樓上瞥了一眼車子,就能看清司機的模樣?”
“不,不是那天晚上看到的。自從找了半年,仍然找不到羽琴后,我開始絕望了,經(jīng)常半夜在空曠的馬路上游蕩,希望能也遇到那輛幽靈一樣的白色面包車,可怎么也遇不到了。我就琢磨著,之前發(fā)生的幾樁失蹤案,大多都是女的,會不會那車就只撞女的?但我又不能把無辜的女孩推到路上做實驗,后來只好想了個變通的辦法,弄具女尸偽裝成活人放在路中間,說不定那車子會上當(dāng)出現(xiàn)……”
程翊從胸腔里噴出一口濁氣:“原來那事兒是你干的!差點把那倒霉催的司機嚇?biāo)?。?/p>
徐影苦著臉說:“我不是故意嚇唬他,就覺得車身挺像的嘛。”
“后來尸體又是怎么不見的?”
“尸體胸背上捆了圈透明尼龍繩,天黑看不清楚,我躲在路邊草叢里握著繩子的另一端。司機明顯慌了神,也沒仔細(xì)查看,報警后蹲路邊抱頭痛哭,我就趁機拽動繩子,把尸體拖進(jìn)草叢,然后運上車。哦,回去的的路上還跟你們的車擦肩而過?!?/p>
程翊咒罵了一聲。
“后來我就想,或許死人沒用,還是得用活人。于是我穿上女裝,半夜繼續(xù)在馬路上游蕩,尤其是曾經(jīng)出過失蹤案的那幾段馬路?!?/p>
程翊覺得這小子為了找女友,基本上算是走火入魔了。
“終于在一個晚上,我看到了那輛車!”徐影的語調(diào)越發(fā)尖利起來,興奮中夾雜著恐懼,“它沒有開車前燈,就這么從黑暗中陡然出現(xiàn),然后直直朝我沖過來!在那幾秒鐘內(nèi)我透過前擋風(fēng)玻璃,看見車廂里亮著燈,依稀還有一些人影,而司機的臉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活脫脫就是你的模樣!”
盡管一直當(dāng)神經(jīng)病的囈語聽,程翊仍不禁打了個寒噤。
“那你現(xiàn)在怎么還在我面前,沒被幽靈車?yán)??”他諷刺地問。
“那天晚上我就站在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失蹤案的路口,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受女尸的啟發(fā),我留了個后手,用繃緊的蹦極繩把自己系在路旁電線桿上,還好反應(yīng)及時,在最后一刻被繩子的彈力扯走。等我站穩(wěn)腳跟回頭看時,那輛車已經(jīng)不見了?!?/p>
徐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有種透支過度的疲憊,“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我來找你,只想弄明白那個司機是不是你,你跟那輛幽靈車究竟有沒有關(guān)系。我必須找到羽琴,哪怕耗費一輩子的時間,哪怕面對再詭異兇險的境況,哪怕別人都當(dāng)我是個神經(jīng)病,我也要把她找回來!”
“不是。一毛關(guān)系都沒有。我回答完了,祝你早日找到女友,癡情的神經(jīng)病?!背恬从舶畎畹卣f完,拔腿就走。
走了幾步他聽見背后傳來一句無奈的話語:“可你們真的很像……不過他的額頭上好像有道傷疤,劃斷了眉毛一直延伸到鼻梁上,挺顯眼的?!?/p>
程翊像被毒蛇咬中般僵住了。他的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似乎被一個隱秘的黑影猝不及防地砸個正著。他梗著脖子慢慢轉(zhuǎn)身,伸出指尖,從前額劃到鼻梁處:“這兒?”
徐影點頭。
程翊咬緊牙,臉色陰沉得發(fā)青,驀地轉(zhuǎn)身走了。
五
徐影再一次見到程翊,是在第三天傍晚。程翊換了便裝摸到他工作的醫(yī)院,斜倚在走廊墻上不吭聲地等,害他從太平間里出來時嚇了一跳。
看到徐影出來,程翊也沒多廢話,直接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
照片上是兩名穿著球衣、勾肩搭背的青年,身形肖似、五官肖似,連笑紋也肖似,其中一名額前有道傷疤,連帶濃郁的眉毛一齊無傷大雅地破了相。徐影“啊”了一聲,指尖戳著照片:“就是他!”
“那是我親哥,叫程竑,大我一歲多,以前讀書的時候,人人都以為我們是雙胞胎。他比我聰明,也比我能來事兒,可惜聰明都用在歪路上,斗毆偷車剪電纜,在網(wǎng)吧時間比在家還多,高三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大學(xué)最后一年實習(xí)的時候,他跟家里大吵一架,背個包就出走了,打那以后就再沒有聯(lián)系上。后來我爸突發(fā)腦溢血,為尋他還登了報,可他依舊沒有任何音訊?!背恬凑Z調(diào)冷淡,似乎在談?wù)撘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可那生硬過了頭的冷淡,又分明是種刻骨的怨懟與斬不斷的牽掛。
“我以為他早死了?!彼f。
徐影茫然地嘆了口氣,不知該勸對方節(jié)哀還是振作,因為他自己也搞不懂,那輛車到底是什么東西,車?yán)锩娴牡降走€是不是人。
“要不……你跟我一起查,看你哥究竟死沒死?”由于對方之前的惡劣態(tài)度,他不太抱希望地問。
程翊下意識地就要拒絕,獨善自利的處世之道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但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又咽下了。沉默片刻,他回答道:“當(dāng)年他離開時我們打了一架,他把我推進(jìn)江里,我差點沒淹死。找到以后,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狠狠揍他一頓?!?/p>
六
程翊工作繁忙,想要請假實屬不易,便讓徐影給他開張疾病證明。徐影說自己是病理解剖醫(yī)生,還沒給活人開過證明,就去精神科找同事弄了份抑郁癥病歷,開了為期一周的建休單。
兩人先是尋著徐影的舊路,把失蹤案的相關(guān)人士逐一又拜訪了一遍,托程翊的福,問到了不少先前未詳?shù)募?xì)節(jié)。但郁悶的是,沒有確實可靠的目擊者,也沒有一點實際證據(jù),能夠揭開那輛神出鬼沒的幽靈車的真面目。
兩人馬不停蹄地跑了四五天,白天查訪、晚上壓馬路,累得夠嗆。后半夜程翊開車回到自己小區(qū),看徐影癱在副駕駛座上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也不好意思再趕他橫穿半個城區(qū)回家,禮儀性地問了句:“要不就在我家湊合一宿?”
徐影毫不客氣地一口答應(yīng)了,弄得程翊又有點想反悔。
兩人進(jìn)了門,累得只想倒頭睡去。徐影自覺地裹了毯子窩進(jìn)客廳沙發(fā),程翊看他這么識相,也不好說什么,走進(jìn)臥室鎖好門。躺上床時他迷迷糊糊地想,反正所有貴重物品都在臥室里,書房、廚房、衛(wèi)生間……還沒來得及想完就酣睡過去了。
翌日又是一無所獲的一天。程翊接到領(lǐng)導(dǎo)的電話,親切關(guān)懷他的健康狀況。在徐影偽裝的門診背景音下,他扮出一副憂郁不堪、焦躁不寧的語氣,告訴領(lǐng)導(dǎo)自己正在醫(yī)院進(jìn)行心理疏導(dǎo),醫(yī)生說還需要一段時間恢復(fù)。
當(dāng)天夜里,他們到達(dá)城郊一處偏僻路段,離羽琴失蹤的地方不遠(yuǎn)?!澳禽v車會在經(jīng)過的路段反復(fù)出現(xiàn),我有預(yù)感,今晚我們一定能看見它?!毙煊氨贿B日的奔波折磨得唇青臉白,越發(fā)顯得神經(jīng)兮兮。
程翊把車停在路基外的荒地上,拎了一箱喜力,兩人坐在路中間邊喝邊聊。
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到了凌晨十二點半,徐影忽然起身,朝幽暗的馬路盡頭凝望。
程翊也如臨大敵地站起來,果然聽見輕微的引擎低鳴聲由遠(yuǎn)而近。
一輛沒有打燈的面包車從黑暗中隱約現(xiàn)了形,在逼近他們的同時,車廂中燈光乍起。
霎時間程翊的耳中風(fēng)聲呼嘯不止,血液一股腦兒直沖頭頂,連徐影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也覺察不到。占據(jù)了他全部視野的是一張熟悉至極的臉龐,陰森森地鑲嵌在擋風(fēng)玻璃后方的空間里,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白色面包車迎面馳來,他的大腦停止運轉(zhuǎn),一片空白。
七
程翊猛地睜開雙眼,如同新打撈出的溺水者,艱難地大口喘息。
他感覺自己平躺著,脊背下方冰冷堅硬,眼前灰蒙蒙的一片,似乎連視覺都遲鈍了,許久后他才認(rèn)出那是灰色的車廂頂。
慢慢坐起身,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車廂狹窄的過道。這是一輛十二座面包車,除了司機,車上還有十一個座位,其中六個座位上坐了人,他迅速掃視了一遍:練功服大媽、長發(fā)濃妝女、耳機男、胡楂大叔,后座上還有兩個年輕男女,一體雙生似的緊抱在一起,唧唧咕咕,如泣如訴。他立刻認(rèn)出其中男的就是徐影。
車上的乘客統(tǒng)一把頭仰起一個角度看他,缺乏血色的臉龐上目光呆滯、神情麻木,像是幾具被詭譎陰影充斥的軀殼。這令程翊感到毛骨悚然。他下意識地兩步?jīng)_到走道盡頭,抓住徐影的肩膀,想把他從另一個女人的纏繞里抽出來:“徐影!徐影!這是什么地方?”
徐影做夢似的抬起臉:“車上吧,應(yīng)該。不管什么地方,我找到羽琴了……給你介紹我女朋友,毛羽琴?!?/p>
他懷里的女孩身材纖細(xì),長相只能算中上,一雙大眼睛含著淚光時顯得楚楚動人,此刻也抱緊了男友,半是欣喜,半是痛苦絕望。“你干嗎要上來啊,傻瓜,傻瓜……”她呢喃道。
程翊覺得徐影被久別重逢沖昏了頭,短時間是不能清醒了,還不如這女孩看起來有用,便對她說:“我是徐影的朋友程翊,你就是羽琴?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怎么進(jìn)來的?”
毛羽琴撫著男友的后頸,幽幽地說:“這是一輛車,但又不止是一輛車。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只知道進(jìn)來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p>
“扯淡!”程翊怒道,“怎么就出不去了?司機,停車!停車!”
他又轉(zhuǎn)身沖向司機。司機緩緩轉(zhuǎn)頭,鴨舌帽下帶疤的臉望向他,程翊頓時驚住:“哥……程竑……真的是你嗎?”
司機面無表情地點頭:“是我。好久不見,程翊,現(xiàn)在我們是一路人了?!?/p>
程翊僵在原地,半晌后說:“我要下車,你快停車,踩剎車啊!”
程竑從嘴角扯出了一個生疏的冷笑,腳底徒勞地踩了幾下:“要是能停,早幾年就停了,我也不用日復(fù)一日地開著這輛鬼車,不知道還要開到猴年馬月去。”
程翊臉色發(fā)白,極力用鎮(zhèn)定與理智將眼下這詭譎的局面導(dǎo)入正軌:“我就不信出不去!”他一步跨到車門邊奮力拉扯,又用胳膊肘使勁敲擊車窗玻璃,砰砰的悶響聲回蕩在車廂內(nèi),更顯得車廂死寂一片。
直到筋疲力盡,他也沒能撼動車身分毫。面包車依然沉默地行駛在黑暗的夜路上,荒野樹叢在車窗外向后掠去,偶爾還能看見一些房子的輪廓。車內(nèi)的一切卻是靜止的,仿佛自成一個凝固的小世界。
“省省力氣吧?!本毠Ψ髬屨f,嗓門尖刻。
“這種事我們都不知道做幾百次了?!遍L發(fā)濃妝女略顯不屑。
“沒用?!焙笫逭f。
耳機男閉上眼睛,紋絲不動,一聲不吭,似乎已經(jīng)將自己塑造成了雕像。
“怎么會這樣……”程翊難以置信地垂下了手,一直以來被灌輸?shù)恼J(rèn)知結(jié)構(gòu),在無法解釋的吊桅中逐漸潰裂。他的目光從其他乘客身上一遍遍刮過,希望能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證明這只是一場鬧劇,但最后還是失望了。他在尋人啟事中見過這些人的面孔,他們?nèi)际潜挥撵`車撞到的失蹤者。
“……你們就這么待著?吃什么喝什么?不用上廁所?”他一連串地逼問。
“我們不餓,也不渴,更沒心情上廁所?!泵鹎賾n傷地嘆了口氣,“其實我一直懷疑,我們大概已經(jīng)不是活人了。的確,我們有血有肉、會呼吸會說話,但誰知道這是不是自身的幻覺呢?如果外面世界的人能從車窗看進(jìn)來,看到的會不會是一群橫七豎八、早已腐爛的骨架?”
她的話令程翊背后泛起一片寒栗,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副場景,感覺連血管都要被滿溢的驚悚凍住。
反倒是徐影滿不在乎地接了腔:“無所謂,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哪怕永遠(yuǎn)困在這輛鬼車?yán)?,沒完沒了地開下去,我也覺得幸福。”
毛羽琴感動地親吻他,兩人又緊緊相擁。
如同陷入一個噩夢的泥沼,拔不出醒不了。周圍的人又恢復(fù)了無聲的靜坐,而程翊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泥沼中窒息了。
他如愿找到了失蹤四年的兄長程竑,可眼下這詭異環(huán)境對精神的沖擊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微薄遺留的手足之情,以至于連那張相似卻森然的臉也顯得面目可憎,使得他喪失了跟對方交談的欲望。
我他媽真是瘋了,怎么會攪和進(jìn)這種活見鬼的破事里?扶著個空位,他腿腳發(fā)軟地坐下,在追悔莫及的咒罵中,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試圖把這噩夢一覺睡過去。
八
在半夢半醒之間,程翊似乎已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生物鐘告訴他已經(jīng)過了至少一天,車窗外卻永遠(yuǎn)是天黑。直到車身一陣劇烈抖動,將他徹底驚醒。
他從座位上跳起來,發(fā)現(xiàn)過道地板上又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
這回是個很年輕的短發(fā)女孩,不過十八九歲,帶著學(xué)生般青澀的氣質(zhì)。女孩睜開眼睛后,默默地望著車頂流著淚,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根本不在乎身處何處。
車上乘客又統(tǒng)一地轉(zhuǎn)了臉去看她。短發(fā)女孩也沒有絲毫好奇,只一味地哭。最后大媽看不下去了,拉她坐在自己身邊的空位上,壓低了聲音嘟嘟囔囔地安慰著。
乘客們的注意力很快耗盡,又無精打采地打起了盹兒。程翊望向車窗外,掠過的景色似曾相識,不知怎么回事,車子在始終不曾拐彎的情況下,又開回到來路去了。
他怔怔看著窗外,心中的絕望開始蔓延,就在這時,忽然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血腥味?”坐在前排的長發(fā)濃妝女人開口。
這下大部分人都醒了,紛紛左顧右盼地嗅起來。
大媽驟然爆發(fā)出“嗷”的一聲尖叫。大家立刻起身望去,發(fā)現(xiàn)那個異常脆弱的短發(fā)女孩滿口鮮血,連帶下頜脖頸都是血跡,運動裝衣袖下的手腕更是血流不止?!八?、她自殺了!她用嘴去咬腕子!”大媽高聲驚叫。
“快!攥住她的手腕,有沒有領(lǐng)帶?腰帶?圍巾?借用一下!”徐影頓時從長久的溫柔鄉(xiāng)里掙脫出來,幫忙把女孩抬到最后排座位躺下,用圍巾扎緊了她的小臂。
血沒有止住,依然汩汩地流淌,很快在車廂地板上匯聚成一汪血泊。徐影知道她這是咬斷動脈了,但眼下沒有藥品、沒有手術(shù)器具。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只得眼睜睜看著女孩陷入昏迷。
程翊不想看鮮血淋漓的場面,也看不見。乘客們都擠向后座圍觀,嘰嘰喳喳地出著毫無建設(shè)性的主意,也不知是出于關(guān)切還是激動。
但新鮮事件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女孩進(jìn)入休克瀕死狀態(tài),大媽讓她的后腦勺枕在自己大腿上,摸著她的頭發(fā),泛紅的眼眶里噙著淚花。圍觀者們也不住嘆息。
然而猝然之間,嘆息中又迸發(fā)出幾聲震驚的尖叫來:“消、消失了!”“不見了?”“人呢?人呢?”
程翊渾身一顫,起身上前擠開圍觀者,赫然發(fā)現(xiàn)躺在后排座位上的短發(fā)女孩消失不見,連同大媽也無影無蹤,只留下后座與地板上的一大攤血跡。
他望著周圍一張張愕然的臉,問:“她倆人呢?”
“消失了,就像幻影一樣……”徐影一臉迷茫,“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不見了?!?/p>
“這是怎么回事?”毛羽琴緊抓男友的胳膊,忐忑地問。
眾人沉默了。
“她們會不會……回去了?”一直寡言少語的耳機男不太確定地說。
乘客們一下子嘩然了。人人爭著各抒己見,喊叫聲、嘈吵聲甚至是咒罵聲響成一片。
“死了以后又死一次,搞不好是魂飛魄散了!”
“少他媽烏鴉嘴!既然我們是被撞死才到了這車?yán)?,那會不會在車?yán)锼懒擞值搅硪粋€世界……或者就能出去了?”
“不對啊,那女孩是死了,大媽可沒死,怎么也出去了?”
許久后,爭論終于慢慢平息。雖然一切都是妄加揣測,誰也沒有更多的證據(jù)輔佐,但絕大多數(shù)人都贊同或默認(rèn)了這一觀點:他們兩人有可能是回到正常世界中去了。
“那女孩因為死了所以消失,而當(dāng)時大媽觸碰到她,所以也連帶著消失了。”
“我們也碰了,怎么沒消失?”
“……也許是因為一個人只能帶走一個,多了不行。大媽離她最近。”
毛羽琴咬著指節(jié),邊思考邊說:“或許被這輛車撞倒并不意味著死掉,而是進(jìn)入了一個詭異的空間,整件事就是一個生死顛倒的過程,只有在這里死了,才能活著出去。那么反過來說,如果在這里活著回去……”
“回去會死?”長發(fā)濃妝女驚呼,“這么說,那小女生回去會活,大媽反倒會死?”
毛羽琴連忙搖頭:“我不知道,這只是我個人的推測,完全沒有事實依據(jù)……”
“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焙笫灏欀颊f。
濃妝女人怒道:“那你怎么不去死一死!”
胡楂大叔挑釁地瞪她:“反正我在這半死不活的鬼地方也待夠了!我有膽捅自己一刀,你敢不敢被我?guī)е黄鹱撸纯词悄闼肋€是我活?”
女人瑟縮了一下,偃旗息鼓了。
徐影與毛羽琴又抱在一起,交頭接耳地咕噥著。片刻后,徐影抬頭說:“大家,我要宣布一個決定。羽琴說,她已經(jīng)在一輛永遠(yuǎn)出不去的車?yán)锢Я苏肽辏幌胍惠呑?、甚至永生永世都困在這里,這樣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區(qū)別?所以我們決定一起自殺,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徐影上刀山下火海,都要跟我最愛的羽琴在一起!”
毛羽琴接著說:“雖然我們決定離開,但也放心不下大家,所以我們想了個辦法。大家知道,外面世界的人看不到這輛車,除非在它撞人的幾秒間,但我們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我和徐影自殺后,如果活著回到人間,就在我們被撞路段的兩側(cè)放起煙花,這樣你們看到煙花,就知道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了?!?/p>
其他人錯愕過后,紛紛露出贊同的神色。程翊猶豫了一下,問:“你們真要自殺?”
徐影與毛羽琴堅定地點頭。
濃妝女與耳機男同時出聲:“帶我走!”“一人帶一個,剛剛好!”顯然兩人十分想借消失的機會出去,卻不敢賭命自殺,只好賭毛羽琴的推測半對半錯。
胡楂大叔冷笑一聲:“我目送你們走,然后我也走。他奶奶的這鬼車誰愛待誰待,老子是寧死也不待了!”
小兩口商量好,打算坐在短發(fā)女孩消失的地方,用螺絲刀自殺。徐影身為醫(yī)生,熟知人體要害部位,知道怎么讓人死得既迅速又不痛苦。他在自己和女朋友后頸比劃了個點,要求濃妝女和耳機男看準(zhǔn)用力刺進(jìn)去。
無奈充當(dāng)劊子手的兩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橫不下心,最后還是大叔喝了一聲:“那就換一換,你倆自殺,帶他倆走!”
求生欲望頓時像腎上腺素一樣鞭策了他們,濃妝女人面孔扭曲,扭頭朝剩下的三個男人自欺欺人地尖叫:“我不是殺人犯!你們轉(zhuǎn)過身去,不要看!不許看!我不是殺人犯!”
大叔朝程翊使了個眼色。兩人都不想跟歇斯底里的女人較勁,便聽話地轉(zhuǎn)過身背對他們。而程竑作為司機,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只是偶爾從車內(nèi)后視鏡里木然地窺望幾眼。
“要用盡全力,一下子刺進(jìn)去?!毙煊坝脤I(yè)醫(yī)師的口吻安慰著劊子手,“放心,很快結(jié)束后,我們就能出去了?!?/p>
接著是短暫而令人心塞的沉默。十幾秒后,程翊聽見兩聲重疊的悶響,那是兩柄螺絲刀掉在車廂地板上的聲音。他猛地回頭一看,那四個人果然也消失了。
胡楂大叔與他面面相覷。
“看來那對小夫妻的推測是正確的,”大叔嘟囔道,“我們就等他們的信號好了?!?/p>
車廂里九個人剩下了三個,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越發(fā)顯得陰森如鬼蜮。剩下的人焦灼難耐地等待了許久,終于看見兩側(cè)車窗外綻放的煙火,那些光彩與聲音仿佛隔著羊水與胎膜,模糊不清地代表著外面的光明世界,正向他們發(fā)出召喚。
九
“成功了!他們出去了!”大叔激動地一拳擂上椅背,程翊也滿臉喜色,兩人忍不住互相擁抱著拍打后背,幾乎要歡呼雀躍。
“就是不知道動手的那兩個,出去后是不是還活著?!崩潇o下來后,程翊說。
“不論是死是活,他們都沒法告訴我們。早知道也跟他們約個信號了?!贝笫暹z憾地說,目光閃爍地瞥了一眼程翊,“這么著吧,我看你比我年輕,就不要冒這個險了,我死出去,帶上你,怎么樣。”
程翊的第一反應(yīng)是反對。他從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這個世界,更何況是這種你死我不一定活的緊要關(guān)頭。
“我愿意冒這個險,咱倆還是換換?!彼o盯著對方,臉色陰沉。
胡楂大叔悻悻然地齜了齜牙:“要不就一起死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出去的?!?/p>
兩人同時轉(zhuǎn)頭,將目光投向后座地板上染血的螺絲刀。
“你們不能都走,得留下一個。”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的程竑開口說道,聲音生硬而冰冷。
“為什么?”大叔不快地皺起眉。
“因為這輛車需要一個司機。乘客可以忽然出現(xiàn)、忽然消失,司機卻要永遠(yuǎn)守在駕駛座上——不要問我為什么知道,如果你過來坐在我這個位置,有些事情你自然就會知道。”程竑咧嘴露出一道詭笑,右手離開方向盤,伸向車頭置物柜,從里面翻出一把斷成半截的美工刀?!拔覄偛乓恢痹谙?,如果司機也自殺了會怎樣?我猜他也會消失,回到原來的世界,然后由留在車?yán)锏淖詈笠粋€人接替司機的位置,繼續(xù)在地獄與人間的往返路上無休無止地開下去,你們認(rèn)為呢?”
生死當(dāng)頭,人要么呆滯崩潰,要么爆發(fā)出異常的智慧與動能。在他將美工刀割向脖子的電光石火之間,程翊與胡楂大叔瘋狂地?fù)湎蛄说匕迳系穆萁z刀。
手指觸到刀柄的瞬間,程翊毫不猶豫地握緊它,狠狠刺進(jìn)了自己的氣管。唯恐一下不能致命,他拔出刀身,再度刺下,再拔、再刺,全程竟奇異地沒有感覺到疼痛,求生欲望就像效力強勁的嗎啡,將所有疼痛與恐懼阻擋在神經(jīng)之外。
仰面躺在地板上,他聽見喉嚨中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響,仿佛吃宵夜時沸騰的火鍋。鮮血倒灌進(jìn)氣管與肺葉使他劇烈咳嗽,咳出的全都是血沫。
程翊緊閉著雙眼,等待痛楚像翻頁一樣刷的過去,睜開眼以后就能安然無恙地回到明媚世界。
但痛楚始終盤踞著,如同一條越纏越緊的蟒蛇。
他惶然地睜開雙眼,看見上方一圈人臉。
視野有些模糊,但這些帶笑的人臉湊得太近,所以清晰可辨:徐影、毛羽琴、練功服大媽、長發(fā)濃妝女、耳機男、胡楂大叔,還有那個滿嘴血跡的短發(fā)少女。
“成功了!”徐影激動地笑。
“快點死吧!”毛羽琴狠毒地笑。
“終于等到了這一刻!”大媽尖銳地笑。
“這一刻讓我覺得一切辛苦都值得?!遍L發(fā)女人妝面猙獰地笑。
“我本來沒想讓你死,但姐姐想,所以你就去死吧?!倍贪l(fā)少女吐舌笑。
“老子要看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胡楂大叔快意地笑。
“人渣,死吧?!倍鷻C男沒有笑。
怎么回事?程翊的大腦先被放在劇烈的痛楚中煎炸,又被丟進(jìn)混亂的迷惑中浸泡,神智想要飄遠(yuǎn),但萬分的不解與不甘又緊緊抓了它。這他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從鮮血間發(fā)出無聲的詰問。
“如果你知道這場騙局背后的一切,會不會死不瞑目?那就聽完再下地獄吧?!毙煊罢Z調(diào)低沉,帶著刻骨的仇恨,“你還記不記得十個月前的一個深夜,你開車經(jīng)過一家酒吧門口,看見一個喝醉酒的女孩?她給她男友打了電話,正等著他來接?!?/p>
一個女孩朦朦朧朧地出現(xiàn)在程翊的眼前,穿著鮮艷的紅裙,妝容精致,長馬尾俏皮可愛。她喝醉了酒,坐在臺階上,朝天空喃喃自語,笑得他心思蕩漾。于是他把她拉進(jìn)車子,開到一處偏僻的路段,在后座上享用了她,然后將昏睡不醒的她丟在馬路邊,揚長而去。
女孩臉上妝容淡去,最后成了素面朝天的毛羽琴的模樣。他都不記得那女人長什么樣了,程翊茫然地想。
“我就遲了十分鐘!十分鐘!她人就不見了,我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失魂落魄地回來,整個人都脫了形。她割脈、燒炭,要不是我及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好幾次!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拙褪悄?!是你!?/p>
徐影痛苦地敲打自己的腦袋,毛羽琴握住了他的拳頭,放在掌心摩挲:“我現(xiàn)在好了,等他死了,我就徹底好了?!?/p>
“還有我!我兒子的賬還沒算……”大媽咬牙切齒地說。
程翊已經(jīng)沒有力氣聽另一個人的仇苦。她兒子或許是他勒索與毒打過的那一個,或許是賠得傾家蕩產(chǎn)的那一個,或許都不是,他收拾過不少人,沒法一一記得。
“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想活剮了你,但為了你這種人渣坐牢,不值得。所以我和他們聯(lián)手,用了半年時間,為你精心策劃了這一場騙局?!毙煊罢f,“你不是問怎么進(jìn)來的嗎?車子沖過來前,我對你扎了一針迷藥,把你拖上來的。這藥讓你生物鐘紊亂,無法分辨準(zhǔn)確的時間。你以為自己不吃不喝地過了多久?一天?兩天?其實從頭到尾只有三個小時?!?/p>
“這輛車是專門改裝過的,十七座變成了十二座,在最后一排后座之后,你看不到的地方,還有一個隱藏空間,剛好可以擠得下我們六個人?!倍贪l(fā)少女哂笑道,舉起手腕搖了搖,“是不是很逼真?因為就是從醫(yī)院拿的血漿啊。”
“報案是假的,目擊者證詞是假的,尋人啟事當(dāng)然也是假的。”胡楂大叔說。
“人就是這么奇怪的生物。雖然前后兩次的消失,你根本就沒有親眼所見,但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氛圍、別人的言行舉止、你聽到的嗅到的想象到的,自然而然地在大腦中組合成了某個事實,然后被你逐漸認(rèn)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里——”耳機男用指頭點了點太陽穴,“本身就是一個與生俱來的騙局。”
“然后如我們所愿,你自己動手,為我們報了仇?!毙煊巴纯斓赜趿艘豢跉?,“放心,不會有任何人或法律幫你報仇。因為你是自殺,兇器上只有你的指紋,角度力度都很漂亮,就算十個法醫(yī)給你驗尸,得出的都是自殺的結(jié)論。即使有人多事,再深入查下去,租車行老板會認(rèn)出你的照片,路上監(jiān)控探頭拍到的駕駛員是你的半張臉,你的領(lǐng)導(dǎo)可以證明你患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正在接受心理治療。你的電腦硬盤里滿滿的負(fù)面情緒,QQ空間的草稿箱里還有一封遺書,設(shè)置了自動發(fā)送時間,哦,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上傳到網(wǎng)絡(luò)了——不好意思,借宿的那天晚上擅自動用了你書房里的電腦。”
程翊已經(jīng)發(fā)不出一聲呻吟,他聽見生命從軀體里逝去的聲音,像烈日下一條幾近干涸的細(xì)小水流。他用盡最后的力氣轉(zhuǎn)動眼珠,將模糊的視線投向車頭的方向。
一張與他肖似的面孔出現(xiàn)在眼前,程竑蹲下身,伸出一根指頭,摳在他的前額上:“你還想把我的身份、我的名字偷走多久?”
停車離開駕駛室的司機冷笑著說:“我不管你究竟是自欺欺人,還是真的日復(fù)一日地自我催眠、自我暗示,以至于在虛偽顛倒的記憶中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了受害者。現(xiàn)在你得全部給我想起來——考上大學(xué)的人是我,高中輟學(xué)的人是你;忙著讀書找工作的人是我,整天尋釁斗毆的人是你;爸媽信任鐘愛的兒子是我,傷心失望的兒子是你。當(dāng)年你離家出走時,我們打了一架,把我推進(jìn)江里,害我差點溺死的人是你!我被江里的石頭撞了腦袋,患了遠(yuǎn)事遺忘,要不是幾個月前徐影把我當(dāng)成是你,打得腦袋磕上石欄桿,也許我還沒記起來,是你掰開了我抓著你褲腿的手,任由我被江水沖走!現(xiàn)在我能清晰地回憶起你當(dāng)時的一舉一動,你那雙因為惡念而突然發(fā)亮的眼睛,撿起石片在我前額劃出跟你一樣的傷痕。在那個時刻,你就已經(jīng)下定決定,想要取代我的未來,然后把我的性命和你失敗的人生一齊埋葬,不是嗎!”
“我是程翊,你才是程竑?!鳖~上帶疤的男人神情厭惡而諷刺,更加用力地?fù)钢鴮Ψ降那邦~,“就算你用整形消掉了自己的疤痕,就算你這幾年混得風(fēng)生水起,也不能改變骨子里是個惡棍的事實!”
仿佛回光返照,彌留者張了張僵硬的嘴唇,瞳孔開始逐漸擴散。
“別怪我不講兄弟親情,程竑,你自找的。從你把我推入江中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jīng)恩斷義絕?!背恬床粸樗鶆拥卣f,“永別了?!?/p>
在生命消失的瞬間,留在程竑渾濁虹膜上的最后影像,是一輛漆黑的、靈柩一樣的面包車——我會搭乘著這輛車一路駛向地獄。而你們,你們將來也會搭上這輛車,成為一群被仇恨吞噬的死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