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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者之秦淮水鬼

2015-06-09 17:56:51
最推理 2015年5期
關鍵詞:田七錦衣衛(wèi)云霞

這個世上不是只有黑與白,還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人,整日在風雪狂瀾中奔走,然無論其去過哪里,做過什么,最終都會被冰雪掩蓋。既不顯赫與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謂之踏雪者。

永樂十一年正月,杜郁非初到京師,那時候他手里還沒有踏雪劍,身邊也沒有羅邪。擁有一百五十萬人口的南京城,仿佛一頭沉默的猛獸坐擁天下。無須任何動作,就能將世上的青春和雄心一口吞下。

那一年,他二十一歲。

(楔子)

朝陽緩緩映出云層,十里秦淮河波光粼粼,河面上的畫舫花船陸續(xù)傳出人聲。

“丁叔,昨夜晾出來的棋盤干了嗎?小姐問了?!币磺嘻愋℃舅坌殊斓刈叩郊装迳?。

“晚上小雨,半夜才停。那棋盤倒是干了,但還要擦一下?!逼蛷睦隙≌龔拇舷蛏侠W(wǎng),他拉的不是魚,而是浸泡在水里的酒桶,有些果酒需要涼水封著才更香甜。“小姐怎么起得那么早?”

“小姐對選花魁上心,每日晨練可勤快呢。她說拳不離口曲不離手,琴棋書畫,沒有一樣是可怠慢的?!毙℃疚⑿Φ?,“你快把棋盤給我,擦拭的事不用你做。我還怕你把棋盤擦壞了,那寶貝小姐可稀罕了?!?/p>

“你等我把酒桶拉上來,怎么那么沉啊!”老丁皺起眉頭,用力拽了拽繩索,一下腰奮力一拉。

嘩啦啦,酒桶連帶著一大團黑影一起拉了上來。

“??!??!”小婢放聲尖叫!

“我的娘??!”老丁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酒桶和上頭的黑影一同墜落在甲板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酒桶開裂。

“怎么了?”船艙高處的窗戶被推開,一個冰肌雪膚的清麗佳人皺眉問道。但她隨即看到了一片狼藉的甲板,一具浮腫的女尸和碎裂的酒桶混在一處,身上暗紅色的不知是果酒還是鮮血。

(一)

不多時候,玲瓏坊花船外的岸邊就圍攏了看熱鬧的人。

“他娘的,那么多人看熱鬧。死人有那么好看?”應天府刑部的嚴梁罵罵咧咧地帶領差官們維持秩序。他看著四十來歲,精瘦而干練,隨后他巡視了一遍甲板,又嘟囔道,“這船上的丫頭就這個水平?”

一旁老仵作甘孝琳悶聲不響地把現(xiàn)場畫了圖,然后和學徒一起將尸體和酒桶的碎片分開。他身形高大,面容黑瘦,留著八字胡,兩點眸子漆黑明亮。

女尸臉上的妝容被河水沖去,發(fā)髻散亂,但依然能看出是張漂亮的臉蛋。衣裙為紅藍相間的舞裙,下擺有好幾層顏色但已污濁不堪,這是條隆重的大舞裙。

“尸體在水里不超過三個時辰,是凌晨時分入水的。頸部有勒痕,初步判斷是手掌造成。”老頭子低聲道,邊上有學徒認真將他的話記錄下來。

一圈轉(zhuǎn)回來,嚴梁發(fā)現(xiàn)圍觀的人群又靠近了,立即又把人群喝退十來步,發(fā)牢騷道:“動不動就說水鬼,哪里來那么多鬼?!?/p>

甘孝琳嘴角綻起一絲冷笑:“秦淮河每年都要死不少人,若有水鬼,肯定也不止一個。老嚴,你家新上司沒來?”

“倒不是沒來,他說要四處看看。”嚴梁笑道,“他說久仰您老大名,現(xiàn)場交給您他放心?!?/p>

邊上學徒打起一把大傘,將尸體和外界隔開。

“拍馬屁。他叫什么來著?”甘孝琳道。

“杜郁非,福建人。”嚴梁回答,“在南方很有名?!?/p>

“福建人,姓杜?”甘孝琳道。

嚴梁道:“為人挺和氣。他連弟兄們的孝敬銀都沒收,希望不是嫌少?!?/p>

甘孝琳不再說話,進入大傘解開女尸的衣襟,翻看道:“前心和后背有碰撞的傷痕,不致命。后背有一片舊的燒傷。手臂和手掌沒有防衛(wèi)傷,左肩到左上臂有舊燒傷。下體未受侵犯。初定女子年齡在十八九歲,未曾生育。”他小心地檢查尸體的雙腿,腳踝到小腿處都沒有傷痕。

嚴梁不敢打擾他,轉(zhuǎn)身詢問發(fā)現(xiàn)尸體的老丁和婢女。問了一圈之后,他有點焦急地望向河岸,杜大人怎么還沒來呢?放著尸體不看,在附近轉(zhuǎn)悠能有什么用?

岸邊聚攏了幾百號人,大家都在議論船上的女尸,甚至將衣服和頭飾都已打聽得清清楚楚。

“我說是鳳來樓的阿嬌?!?/p>

“我說是夢溪坊的司徒。”

“水鬼,一定是水鬼作祟?!?/p>

“什么水鬼?我看是那么多船,那么多燈驚擾了河里的龍王,派夜叉上來抓人了!”

“夜叉?明明是水鬼,拉下去一個才能讓自己轉(zhuǎn)世!”

杜郁非在周圍轉(zhuǎn)了有些時候,聽著百姓的議論,目光順著河道慢慢朝遠處看。附近只有三條花船,再遠端則密密麻麻排著數(shù)十條船。要說從河道上方漂下的尸體,那又是怎么繞過那么多船的?河道邊那幾條忙碌的小舟,上頭的差官正在尋找其他可能掉落在河道的物品。杜郁非暗自搖頭,秦淮河說長不長,但因為過于繁忙,撈起的東西要和兇案有關,那就是撞大運了。

他拿著紙筆沿著河道走了一遍,才轉(zhuǎn)回玲瓏坊的花船。

嚴梁等候已久,見到杜郁非恭敬施禮,介紹起這里的情況。

“我問過了,后半夜船上是停著的,就??吭谶@里?!眹懒罕葎澚艘幌掳哆?,“尸體是老丁發(fā)現(xiàn)的,一起的還有婢女小琴。第三個看到的是這條船的花魁歐陽情。死者身份還不清楚,按理說應該是花船上的女子,但弟兄們詢問了下,她不是附近船上的人??此鞯姆较?,尸體可能是從前頭漂過來,掛在了船舷邊的酒桶上?!?/p>

杜郁非看了眼一旁的老丁和小琴,發(fā)現(xiàn)老丁嘴里一直在嘟囔什么水鬼?!扒鼗春佑兴淼膫髡f?”他問。

嚴梁苦笑道:“這條河足夠老了,只要有人淹死就一定會有人說是水鬼?!?/p>

“他們有看到什么特別的嗎?”杜郁非問。

“所見即所得?!眹懒旱?,“我來回問了三遍,說的內(nèi)容都一樣。一大早,提酒桶時發(fā)現(xiàn)了尸體。玲瓏坊的老鴇立即報案,尸體沒有人碰過。我們還問了這里的當家花旦歐陽情,是她提議立即報官的。老鴇希望我們盡量別驚動歐陽姑娘,她今晚要選金陵十二釵?!?/p>

“有事再問她不遲。”杜郁非目光掃向花船的閣樓,那邊隱約有個窈窕的紅裙倩影,“這邊的船,為何離那邊其他的船那么遠?”

嚴梁道:“玲瓏坊是揚州來的,那邊的花船都是本地的?!?/p>

杜郁非點了點頭,轉(zhuǎn)而很有禮貌地對老仵作施禮:“老爺子辛苦了?!?/p>

來之前父親杜佑程曾關照他,天下刑部的第一仵作在應天,名字叫做甘孝琳。若說他在京師有什么人可以做他老師,甘老爺子絕對算一個。

老頭子瞥了一眼杜郁非,慢慢道:“臉上妝容完全被水洗化,但尸體還未徹底僵硬,以昨夜的水溫,死者在水里不超過三個時辰,是子時左右入水的?!?/p>

“昨夜子時是秦淮河最熱鬧的時候。”杜郁非道。

“沒錯,但也分地方。秦淮河再熱鬧,總也有死角的。”老頭子掀開裹尸布,指著脖子上的勒痕,“喉骨被捏斷,普通人做不到?!?/p>

杜郁非看了看手印,小聲道:“之前有過類似的尸體嗎?”

“被捏斷脖子的尸體當然有,但棄尸河中,而且死者是女子的沒有?!备市⒘彰鏌o表情道,“我忙完了,待回衙門再做詳細尸檢?!?/p>

杜郁非掃視著女尸,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回身對嚴梁道:“叫各位管事來認尸?!?/p>

應天府刑部的差官辦事頗有效率,他們第一時間查問了周圍二十來條船,在得到無人失蹤的報告后,很快就通知了秦淮河上幾乎所有的花船。接下來各家花船的人排著隊來辨認尸體,大部分人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過就走,不會去仔細端詳。只有幾家大青樓管事,這些人的級別高于妓院里的龜奴,經(jīng)常替代老鴇去和達官顯貴打關系,見慣了市面顯得比較自然。

“有點面熟?!奔t樓的管事拉著彩云閣的管事道,“這像不像是鹿園的云霞?”

彩云閣管事倒吸一口冷氣:“泡得都認不出了?!?/p>

“我看是洗掉了妝容,所以認不出了吧?!焙箢^有其他管事笑道。

“請對死者尊重些。”杜郁非冷冷道,“鹿園的人來了嗎?”

排在后面的一個后生擠出來道:“來了來了?!?/p>

“有人說,死者像你們鹿園的云霞?!倍庞舴菃枴?/p>

鹿園的年輕管事皺眉低頭,小聲道:“的確是云霞。這怎么會?”

“你確定沒有認錯?”杜郁非問。

“在下鹿園呂征。在鹿園三年,認人不會錯。”年輕管事彎腰指了指尸體的左耳,“云霞左耳后有一片胎記,就是這個形狀。然后,她后背和左臂都有舊燒傷?!?/p>

杜郁非望向四周,問道:“有認識鹿園云霞的,可上前一觀。”

人群里陸續(xù)走出幾個,看后紛紛點頭確認。

杜郁非對甘老爺子的小徒弟道:“死者確認,尸體你們帶回去,該案可能影響近日的燈會,請老爺子第一時間辦這個案子。”然后他對呂征道,“鹿園的花船在哪里?”

呂征皺起眉頭,指著遠端的河道說:“說遠不遠,船停在兩座石橋外……”

杜郁非聽出對方口中的猶豫,兩座石橋外……中間隔著那么多畫舫花船,尸體若是從鹿園的船上落入水中,是怎么越過那么多船只,掛在玲瓏坊的船上的?邊上那些青樓的管事們見公事結(jié)束,紛紛和杜郁非告別,獻殷勤地向其推薦自家的“酒水節(jié)目”。

杜郁非并不排斥,一一以禮相待,并歡迎各家提供線索。他對呂征道:“我們邊走邊說。我來應天府才幾日,關于鹿園你要對我詳細道來。”他又輕聲吩咐嚴梁,“這里搜到的每一件證物,我們回去后都要重新查看。你跟我一起去鹿園的船,你是老公門地面熟。另外,你要派人去鹿園,把云霞屋子里的東西都搬回刑部,要找做事沉穩(wěn)可靠的人?!?/p>

看著他和呂征的背影,青樓管事們頓時又七嘴八舌說開。

“這位大人看著很面善啊?!?/p>

“我早打聽過了,他是福建人,才來南京幾日?!?/p>

“少有的年輕,又沒什么架子?!?/p>

“福建人?怎么有點本地口音呢?”

“死鬼,你是不是見個男人就心動?”

“那也得是好看的男人呀。你看看那身板,一定是有武藝的?!?/p>

“云霞這是惹著什么了,你們說這是水鬼做的嗎?”

“晚點去殮房打聽不就知道了?”

“是只有我覺得納悶,還是你們都沒看出來,云霞的衣服有點眼熟?”

“你說隔著兩條街遠,尸體沒掛在別家,卻能掛到這里,不是水鬼做的是什么東西做的?”

“那是玲瓏坊的風水不好。”

“呸!你們瞎說什么風水不好?又不是我們家死人,快給我滾下船去!”婢女小琴雙手叉腰呵斥道。

(二)

“鹿園是金陵城里的老樓了,有五十多年的歷史?!毙〈傁蚵箞@的畫舫,呂征認真介紹著自家情況,“我們的老板是呂燦,嗯,他是我的叔父。云霞在樓里有不少年頭,是我們自家培養(yǎng)的姑娘。”

“你昨晚在船上嗎?她也在嗎?”杜郁非問。

“都在的?!眳握髦钢車嫔系幕ù?,“你看看這場面,十年難得一見的正月燈會,三千粉黛選花魁。不論哪家樓子都不甘落后的?!?/p>

“這個花魁選拔,到底是怎么個玩法?”杜郁非笑問。

呂征道:“在金陵城一共有七十二家園子參加,外府的有三十六家,一共一百零八家園子,各自推薦一個花魁,總共一百零八佳麗。從小年開始,歡宴就已開啟,各家的花船畫舫在秦淮河上公開表演。按照每日各家的人氣做一個初選,前五十名的佳麗進入正月初五開始的正賽。到初十的晚上,也就是今晚,會挑出十二人得到金陵十二釵的名號。到正月十一時,十二釵齊聚天宮舫同臺表演,正月十二早上,會宣布誰是“秦淮八艷”。到正月十五,最后剩下的三甲將進行最終表演,由退休的朝廷大員當場選出花國三甲,排定狀元、榜眼和探花?!?/p>

“選拔的方式是?”杜郁非有些不明白。

“每晚花魁都會在河上表演,各自的金主知己給她們捐銀子,誰得到的金錢最多,誰就勝出。”呂征慢慢道。

杜郁非恍然道:“放銀子的地方,是不是花船外有人守著的那幾個元寶狀的箱子?”

“不錯。這個法子聽著公平,其實對大院子是很有偏向的?!眳握鞯溃澳?,那些實力原本就強的院子,她們的恩客拔一根汗毛,也比老百姓的腰粗。怎么都不可能在十二強之前出局的。但真到了八強,那就是各顯神通的時候了。”

“你說得有理。那今天是初十,晚上就決出十二強了?!倍庞舴沁h遠看到了鹿園的畫舫,話鋒忽然一轉(zhuǎn),“云霞在花船上屬于什么位置?昨日午夜,她有沒有回房,等到了船上,你必須給我查明。”

“是?!眳握鞅欢Y,轉(zhuǎn)身命小船靠上畫舫。

這是杜郁非到應天府刑部報到的第三天,連住處都沒定下,直接住在簽押房的休息室里。刑部主事陳云生原本不想將案子給他,但整個刑部都在背后議論這個青年的升遷,而杜郁非來京師之前,在福建就以擅長辦兇案聞名。陳云生索性順水推舟,看看這個青年到底有何本事。

作為本地的名園,鹿園侍女的相貌氣質(zhì)自然出眾,船體的布置比玲瓏坊的更為典雅大氣。鹿園園主呂燦和杜郁非寒暄了兩句,就將相關事宜全都交給了呂征。呂征也不推辭,直接帶差官們前往云霞的房間。一路上有不少鶯鶯燕燕經(jīng)過,一個個睡眼蒙眬玉肌輕露。

房間位于畫舫尾部,是最靠近侍女和雜役的一間,可見云霞在鹿園的地位并不高。

“昨夜丑時左右,所有宴席都散了。云霞和其他人一起回的房間?!眳握髦钢萸暗囊粋€婢女道,“最后一個見到她的是婢女小艾。”

杜郁非推門進入云霞的房間,里面的被褥并未打開,桌上有著一壺陳酒,但并沒下酒菜。他問小艾道:“她嗜酒?”

“回大人話,云姐談不上嗜酒,只是借酒勁睡覺。大家忙了一晚,精神很亢奮,很難馬上睡著,所以姐妹們都用不同的辦法讓自己快點睡著?!毙“p聲回答。

“她死時身著大舞裙?!倍庞舴堑溃骸八砩洗┠敲创蟮娜棺踊匚荩俊?/p>

“不,云霞姐回屋時候沒穿那舞裙?!毙“卮稹?/p>

“你確定自己是最后一個見她的?”杜郁非又問。

“我送她回房,問她是否還要我卸妝。她說不用了?!毙“劬σ患t,“然后我就回房休息了?!?/p>

“你的屋子在?”杜郁非問。

呂征道:“轉(zhuǎn)過這個條回廊,便是侍女們的宿舍。這幾天通常都是午后才開工,所以沒人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這間屋子的東西沒有別人動過。”

杜郁非點了點頭,他目光掃過房間各個角落,在酒杯邊的座位坐了坐,然后走出房間,第一步跨出望向船外的風景。這里的視野不錯,直接能望到兩邊的碼頭。杜郁非忽然走到左面的船舷,欄桿扶手上有一小處掉漆。他探頭望向船身,靠外的位置大約有碗口大的一處碰撞痕跡。在那個痕跡外,有三道清晰的劃痕。杜郁非比劃了一下,仿佛是三根手指的抓痕。一陣河風吹過,他按住官帽縮回身子,微微吸了口氣。

這時,嚴梁快步過來,小聲說了幾句。

杜郁非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對呂征道:“你沒有說實話,我不知道事情到底和你們鹿園有沒有關,但你沒說實話。云霞昨晚見到的最后一個人,不是小艾。至于是誰,你最好老實告訴我。以示清白?!?/p>

呂征面色微變,猶豫了一下,苦笑道:“說老實話,我們鹿園真不知道云霞出了什么事,也并沒掩蓋什么。”

杜郁非點頭道:“那就說實話?!?/p>

“云霞見最后一面的是我們的少當家蘇姑娘?!眳握鲝膽牙锩鲆粡堛y票,悄悄遞出道,“我們蘇姑娘是一定要躋身秦淮八艷的,這幾天不能傳出任何亂七八糟的消息,也不能讓任何事影響她的狀態(tài)。”

“人命關天?!倍庞舴遣唤鱼y票,打斷他道,“呂先生,你希望我在這里和她談,還是我?guī)パ瞄T?”

一旁的嚴梁看著銀票偷偷咽了口唾沫,在心里嘆了口氣,這爺們是真不好錢。

杜郁非在呂征的指引下登上畫舫的頂層,來到花魁蘇月夜的住所。這里有著空曠的露臺,以及雅致的精舍。而杜郁非一踏上露臺就皺起眉頭,這里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最后一個見到云霞姐的,是我。”蘇月夜一身水綠的羅裙,手臂扶于心口,在露臺上款款相迎,清風襯起她青春窈窕的身姿讓人遐思。

杜郁非見到她,眼中都是那美好而溫柔的笑容。原本第一時間要問的話,居然一下問不出來。

蘇月夜于琴臺邊,烹上一盞香茶,示意杜郁非入座。舉手投足居然如此驚艷,杜郁非深吸口氣,感覺心跳都加速了。他心念一動,手指輕輕在那古琴上劃過,叮叮咚咚的琴聲,瞬間將他的意識恢復清明。

蘇月夜溫柔笑道:“杜大人,原來是知音人?!?/p>

“不。我對音律并不在行?!倍庞舴遣⒉宦渥?,而是換到了上風口的位置,低聲道,“杜郁非是個只會焚琴煮鶴的粗人,今日來此,只望蘇小姐能告訴我昨晚發(fā)生了什么?!?/p>

蘇月夜想要回話,卻又被杜郁非打斷道,“若說的是實話,就把這里的迷魂陣撤了?!?/p>

“今天遇到行家了,其實這不是迷魂陣,只是一個普通增強人好感度的風水陣。誰讓我們做的就是討人喜愛的營生呢?!碧K月夜眼中閃過狡黠之色,輕輕將琴臺轉(zhuǎn)了個位置,又換了一盤檀香,先前的怪異感覺頓時消失了。

“我也不算行家,只是辦過風水師的案子?!倍庞舴撬闪丝跉?,“現(xiàn)在你說吧?!?/p>

蘇月夜低聲道:“昨夜宴席散了后,云霞提出要和我單獨聊聊。但見了面,她只是舊事重提,希望能調(diào)到我的院子來。這事我和呂大先生提過,他沒有答應。所以我只能據(jù)實告訴她。她發(fā)現(xiàn)事情沒有進展就回去了。我知你專程來找我,是想得到一些線索。但是事實就是如此,我和她的見面并未發(fā)生什么?!?/p>

“你和她平日算何種關系?”杜郁非問。

蘇月夜道:“她曾是我姐姐蘇曼的侍女,后來我姐姐離開鹿園后,她才被提拔了?!?/p>

“你姐姐……”

“她是四年前私自離開鹿園的,對鹿園來說她算是失蹤?!碧K月夜面色黯淡,“這事你在衙門一查便知。頭兩年我還小,云霞挺照顧我的。所以最近我上位以后,云霞也希望我能照顧她,但有些事我是做不到的?!?/p>

“你現(xiàn)在是鹿園的花魁,調(diào)她到你的院子,會做不到?”杜郁非問。

“第一,她早不是侍女的身份了。第二,她有些嗜酒的毛病,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呂大先生不喜歡她來我這里?!碧K月夜回答。

杜郁非道:“她死時穿著大彩裙。她晚上沒有表演,為何穿那么大的裙子?”

“不,云霞來我這里時,沒有穿什么大裙子?!碧K月夜回答道,“大裙子走路都不方便,她怎么上樓來?”

杜郁非摸摸鼻子,對方似乎說的都是實話,他沉吟道:“若只是如此,呂燦為何要隱瞞你見過云霞的事?”

“今夜就要決出金陵十二釵的名號,他怕我分心。”蘇月夜看了眼杜郁非,笑道,“杜大人或許不理解此間的關系,如果我能入選金陵十二釵,園子就能得到五千兩銀子的分紅,若我能得到秦淮八艷的名號,分紅就是一萬兩。而這只是賬面上的收獲,是小頭。所以他是全金陵城,最不希望我被別的事影響的人了?!?/p>

“這倒也說得通。”杜郁非點頭道。

蘇月夜眼波流轉(zhuǎn),笑道:“杜大人似乎不是本地人,若是初到京城這可是趕上了好時候,這十里秦淮的風月,可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要迷人呢!”

“在下已有妻室,若非職責所在。我可不會在此多做逗留。”杜郁非抱拳告辭。

杜郁非一路回到云霞的住所,如果蘇月夜說的是實話,那在鹿園可說是毫無所獲,但總感覺有哪里不對。他吩咐嚴梁準備小舟,回到水面上抬頭望向云霞的房間。

“你覺得在晚上,要多近才能看清船上的人?”杜郁非問。

嚴梁皺眉道:“離得遠了就只能看到輪廓,離得近了……其實就在大畫舫的下面,是看不清人臉的?!?/p>

“但那個缺口是新的,抓痕也是新的?!倍庞舴堑溃奥箞@的人說不知那是怎么造成的,那就只能是昨晚留下的了?!?/p>

嚴梁搖頭道:“大人不會真的認為那是兇手下手的位置吧?抓痕邊并無其他痕跡,若從那邊下手,又沒其他掛鉤的痕跡,兇手豈不是飛上船去的?這畫舫的大小你也看到了,可不是普通的烏篷小船。別說普通人,就連我這種練過幾年武的,也沒辦法上去?!?/p>

杜郁非道:“普通人是上不去,但若說沒人能上去,則是胡說。”

“你能上去?”嚴梁笑道。

“讓船再靠近些?!倍庞舴欠愿?。

小船靠近到畫舫兩丈左右,杜郁非突然凌空而起,他人在半空如大鳥盤旋,突然匪夷所思地貼上了船舷。船上船下的人看到這一幕,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杜郁非貼上船舷后,一手搭著那塊掉漆的欄桿,一手按在邊上的抓痕上。他低頭看了看府衙的小船,又瞄了眼云霞的屋子。有鬼……杜郁非心里居然也冒出了這兩個字。

(三)

一回到刑部,杜郁非就被主事陳云生叫去。陳云生并不詢問案子進展,而是很簡單地告訴杜郁非,錦衣衛(wèi)來人接管此案。杜郁非皺眉,想要爭取繼續(xù)辦案,但他也知道錦衣衛(wèi)的權勢,只能點頭稱是。

“劉大人已去接管在河里撈回的證物,他說要跟你聊聊。劉勉大人是北鎮(zhèn)撫司衙門的百戶,很厲害的人物,對他客氣點?!标愒粕娝拢⑿χ摰?。

錦衣衛(wèi)百戶和刑部主事一樣都是正六品的官位,但錦衣衛(wèi)在大明權勢滔天,刑部和錦衣衛(wèi)比起來只能是低人一等。通常錦衣衛(wèi)要管,刑部就得放手。杜郁非初來乍到不想惹事,但更不想輕易放棄自己的案子。他來到庫房,一個身材微微發(fā)福的中年武官正蹲在那些證物前。

既然對方?jīng)]穿飛魚服,杜郁非就并不著急上前見禮,而是裝作不知對方是錦衣衛(wèi),自顧自地掃視起那些物品。面前這些東西除了尸體身上的衣物外,都是在玲瓏坊花船附近的河道中找到的,經(jīng)初步篩選,有女尸的發(fā)簪、耳環(huán)、衣服碎片以及一縷彩虹色手巾。

杜郁非拿起那塊,將它和長大的衣裙擺在一起。包括那發(fā)簪、耳環(huán)、手鐲,居然都是彩虹色的琉璃工藝,一看就價值不菲。

“這是同一套舞裙,配合這套衣裳的舞蹈被稱為彩云之舞?!眲⒚愕?。

杜郁非道:“但是云霞昨夜并沒有跳什么彩云舞,更沒在人前穿過這身衣服?!?/p>

劉勉道:“我想你并不知道什么彩云舞?!?/p>

杜郁非抱拳道,“彩云舞,是鹿園當家花旦在最隆重的場合,帶領三十人以上的隊伍,一起表演的合舞。”

“你居然知道?”劉勉瞇著眼睛道,“我曾看過三次,近來沒人表演過?!?/p>

杜郁非笑了笑:“據(jù)說,如果鹿園的花魁蘇月夜能入圍金陵十二釵,她會當中表演彩云舞,以助她一舉入選秦淮八艷?!?/p>

“據(jù)我所知,蘇月夜不會彩云舞?!眲⒚愕?,“或者說,從沒人見她跳過。坊間傳說,鹿園里只有云霞會彩云舞,而她昨夜死了?!?/p>

杜郁非道:“你想說云霞的死和彩云舞有關?”

劉勉道:“你也看到這套服飾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半夜盛裝。”

“錦衣衛(wèi)為何對一個妓女那么感興趣呢?”杜郁非問。

“你叫杜郁非?”劉勉板著臉道,“或許在你們福建不是這樣,但在京師你不能這樣對錦衣衛(wèi)說話?!?/p>

杜郁非坦然一笑,重新施禮道:“若說在下身在刑部調(diào)查命案,只知有王法,不知有錦衣衛(wèi)。這也許有點不知好歹。”

“豈止不知好歹!”劉勉哼了一聲。

杜郁非道:“錦衣衛(wèi)有命,刑部自當遵從。但在下以為,大人肩頭一定有更大的案子,云霞的人命與之相比并不重要。大人若愿為此案的苦主著想,是否能讓在下繼續(xù)調(diào)查,以盡職責?大人不論想從云霞案得到什么,郁非一定配合”

劉勉注視了杜郁非一會兒,慢慢道:“你膽子不小。不愧是福建名捕杜佑程的兒子?!?/p>

杜郁非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劉勉點頭道:“你可以繼續(xù)調(diào)查云霞案。”

杜郁非立即躬身道謝,然后又道:“那請劉大人告知,錦衣衛(wèi)要調(diào)查的是什么案子?”

“你得寸進尺?”劉勉好笑道。

“在下不知大人查的什么,又如何替大人查案?”杜郁非笑問。

這時,外面有人稟報說,仵作甘孝琳讓他們?nèi)ヒ淮巍⒚泔@然也知道甘孝琳的本事,毫無架子地前往殮房,但這一路上他并未回答杜郁非的問題。

甘孝琳剛解剖完尸體,身上并未沾到一點血漬。他先看著杜郁非道:“死因如我之前所說,是被捏斷喉骨。兇手的手掌很寬大,應該是練家子,類似鐵砂掌之類的外家功。死者生前喝了不少酒,死時應該并不痛苦。我聽說了她失蹤的地點,按理說,她若是被人拖下船,或者說拖下水,再殺死。身上應該有拉拽的痕跡,但沒有。兇手仿佛第一下抓的就是她的喉嚨。第二,死者落水前已經(jīng)死亡,所以兇手擄走她的時候,肯定沒有把她拖入水里。”

然后老頭子對劉勉道,“除了捏碎了喉嚨外,和你的案子在手法上有不小變化。也許是兇手更熟練了,也許并不是同一個人做的。好了,我還有好幾具尸體要看。”說完他也不再多做解釋,轉(zhuǎn)身回去殮房。

劉勉皺著眉頭,在后頭追問了一句:“掌痕是同一個嗎?”

“尸體狀況不同,只能說接近。”說到這里甘孝琳忽然回頭笑道,“如果你有第三具尸體,就能確定?!?/p>

看著對方背影,劉勉暗自罵道:“奶奶的,死第一個時跟我說第二個,現(xiàn)在說第三個,能不那么烏鴉嘴嗎?”他看了看邊上的杜郁非,“怎么?”

杜郁非笑道:“大人,在下還在等你介紹案情。第一個死者是什么情況?那老爺子之前跟我說,近來沒有類似的尸體?!?/p>

劉勉瞇起眼睛,緩緩道:“有些事自然不能對外人說。你要了解情況,就得和我到北鎮(zhèn)撫司走一趟?!?/p>

錦衣衛(wèi)分為南北鎮(zhèn)撫司,其中南鎮(zhèn)撫司負責錦衣衛(wèi)內(nèi)部的法紀,北鎮(zhèn)撫司則專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所謂“欽定”往往界定模糊,具體辦什么案,查什么人,許多時候是由錦衣衛(wèi)指揮使自己掌握的,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這所謂的三法司都無權過問。所以錦衣衛(wèi)指揮使看上去只是三品的武官,實際權力則大得嚇死人。永樂十一年的時候,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是紀綱,此人靖難時投軍從戎,做過永樂皇帝朱棣的親兵護衛(wèi),被朱棣非??葱胖?,在京師官場可謂是橫著走的人物。

杜郁非進入北鎮(zhèn)撫司,從外面看著氣勢巍峨的衙門,里面則相當冷清。放眼過去看不到什么衛(wèi)兵,也沒有想象中那種森羅殿的感覺。這里的一切他感覺似曾相識,好像多年前曾經(jīng)來過。

劉勉覺得身后的青年非常安靜,贊許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以前來過?”

“怎么可能?!倍庞舴腔卮?。

劉勉笑了笑,讓杜郁非在回廊外面候著,自己先去了一個院子。不多時,他出來帶杜郁非穿過幾道高墻,路上經(jīng)過了一座森然肅穆的建筑,劉勉介紹到那是北鎮(zhèn)撫司衙門的“功名閣”,凡是為衙門立過大功的錦衣衛(wèi),在死后都有牌位在里頭供著。

“那得多少人?”杜郁非問。

劉勉道:“去年為止,三十一人?!?/p>

杜郁非打量著四周,意識到這個中年百戶并非那么簡單。

“我請示了蘇大人。他同意你參與調(diào)查此案?!眲⒚銇淼阶约倚≡海?,“一般來說,蘇老大人沒有那么好說話。但你是杜佑程的兒子,所以他就對你信任有加?!?/p>

“蘇老大人是?”杜郁非苦笑道,“我也不知,家里老爺子為何那么有人脈。之前在福建也沒那么大面子?!?/p>

“錦衣衛(wèi)千戶,蘇晉南大人??傊!眲⒚銖囊慌缘臅鴻怀閷侠锬贸鲆晦碜?,“這是早于云霞的案子。你看一下?!?/p>

四日前,正月初五晚,戶部侍郎的夫人鄭娉婷夜游秦淮河,在大報恩寺前的河道失蹤。鄭娉婷的父親是鎮(zhèn)守大同的武安侯鄭巖,她的失蹤絕非小事,因此錦衣衛(wèi)連夜參與尋找。但第二天一早,尸體在廣平巷的河岸邊被發(fā)現(xiàn)。鄭娉婷死時身著華服,最后見到她的仆人說她是在甲板上透氣吹風。經(jīng)檢查現(xiàn)場,船舷鏤空較低,右船舷處有裂痕,但甲板上無掙扎廝打的痕跡。鄭娉婷身上無財物,也并未受到奸淫。小腿骨折,疑被拖入水中,身上有多處淤青,都不致命。仵作將死因定為喉骨折斷。

“的確很像?!倍庞舴巧钗跉獾?,“但有一點不同,鄭娉婷被棄尸于岸上,云霞則被丟在水里。似乎兇手更希望鄭娉婷被找到。”

“這兩個案子當然有不同之處,所以還不確定是同一個兇手?!眲⒚懵?,“兩個死者長得并不像,身份更是天差地遠,并無交集??雌饋碚嫒缒歉世项^說的,必須有第三具尸體,我們才有更多線索?!?/p>

“若他是胡亂殺人,有再多尸體又如何?”杜郁非問,“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案子?我看刑部是不知道。”

“錦衣衛(wèi)知道的不少,但錦衣衛(wèi)一般和外面的人交流不多。你怎么看?”劉勉稍微停頓了下,道,“聽說你在福建破了不少案子?!?/p>

杜郁非想了想道:“京師我不熟,所以可能要多點人手?!?/p>

劉勉道:“我熟,人要多少都有?!?/p>

“這不可能?!倍庞舴钦f完卻發(fā)現(xiàn)對方淡淡一笑,才意識到劉勉不是隨便說說,于是很認真地道,“第一步,我們要在秦淮河上撒網(wǎng)。”

“撒網(wǎng)誰不會?”劉勉問。

“結(jié)點要認真選,要保證每一個決定都不能錯。”杜郁非沉聲道,“另外我必須去鄭娉婷的案發(fā)地點看看?!?/p>

兩人討論了半日,劉勉離開議事廳出去調(diào)動人手,不多時他就召集了近百的錦衣衛(wèi)?!斑€有更多的人。現(xiàn)在還要什么?”他問。

“這個……”杜郁非打量著那么多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笑道,“你們穿成這樣兇手敢出來?換身衣服行不行?”他壓低聲音在劉勉耳邊道,“聽說錦衣衛(wèi)密探多,你能不能找點密探來,別弄那么多官老爺?”

劉勉摸摸鼻子,尷尬一笑將眾人解散。

他們說話間衙門前忽然來了一隊錦衣衛(wèi),正中簇擁著一個高大威嚴的武官。劉勉拉著杜郁非恭敬跪倒,那人經(jīng)過他們面前時,看了杜郁非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等這個隊伍過后去,劉勉才輕輕松了口氣。

杜郁非小聲問:“這是紀……”

“正是指揮使大人?!眲⒚泓c頭道。

(四)

杜郁非先和劉勉去了廣平巷的河岸。

“一大早岸邊的居民發(fā)現(xiàn)尸體在亂草里。錦衣衛(wèi)比刑部早到現(xiàn)場,所以這個案子刑部沒有記錄。我是第一批到這里的?!眲⒚阒钢黄迓?,“尸體被整理過,衣衫整齊,連頭發(fā)也不亂?!?/p>

杜郁非腦海中浮現(xiàn)出老百姓發(fā)現(xiàn)女尸的場景,微微皺起眉頭,眼睛掃向河岸遠端。河岸另一邊不少婦女正在洗衣,幾個孩子在一旁玩耍,這邊根本沒人靠近?!爸辽賻讉€月里都沒人敢來這邊洗衣服了。”他低聲道。

“這你放心,京師的老百姓易被驚嚇,但也很健忘。很快大家就會忘記這件事。”劉勉回到船上示意手下開船。

黃昏時分,并不寬闊的河道上船只繁忙穿梭,兩邊街市的叫賣聲,河面上花船的嬉笑聲,不時傳到耳邊。不多時,遠處大報恩寺巨塔的輪廓慢慢浮現(xiàn),雄宏的鐘聲悠揚傳來。

這是杜郁非第一次看到那么高的佛塔,不由驚嘆道:“去年開始建塔,才這點時間就那么高了?”

劉勉頗為自豪地笑道:“不要太詫異,這佛塔的高度還不到一半,等建成了你再來看?!?/p>

“十多丈高了,還不到一半?”杜郁非嘖嘖稱奇。

這時船又靠近了些,劉勉道:“這才幾層?這座塔要造九層的,如今才三層半,只能算打好地基?!彼钢胺降暮铀值?,“我們猜測,鄭娉婷就是在那邊失蹤的?!?/p>

“那邊就是酒肆,沒有人看到什么?”杜郁非問。

劉勉回答:“雖然案發(fā)時周邊很熱鬧,但的確沒有人看到兇案。如果有,卷宗里我會記錄?!?/p>

杜郁非認真看著四周的情況,忽然問道:“你有這個區(qū)域的地圖嗎?”

“有?!眲⒚惆櫭枷蚝笳辛苏惺?,有手下遞來一張秦淮河的地圖。

“你們居然隨身帶地圖?!倍庞舴切?。

劉勉笑而不答。

“可惜地圖不夠具體?!倍庞舴侵钢貓D道。

“很具體了啊。”劉勉看了眼地圖,“你還想要上面有什么?”

“沿街店鋪的名字和種類,最好再有民居里大戶的標注,以及……”杜郁非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案子。”

劉勉皺眉想了想,笑道:“的確最好有這么張圖。我會讓衙門里的主簿們研究下?!?/p>

“筆有嗎?”杜郁非又問。

“有?!眲⒚阌终辛苏惺?,有人遞上筆墨。

杜郁非將地圖在甲板上鋪開,將鄭娉婷案發(fā)的地點和尸體發(fā)現(xiàn)地標出,又畫出了云霞案的兩個地點。他低聲道:“通常只有兩個案子,很難確定兇手的活動范圍。但因為尸體發(fā)現(xiàn)的地方不同,因此就多了兩個位置作參考?!?/p>

劉勉見他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問道:“這代表什么?”

“我爹說,這個圈的范圍是兇手用腳走的活動區(qū)域。”杜郁非低聲道,“但兇手如果是用船,我們可能就要有更大的布防。”

劉勉道:“行,我們就試試看?!?/p>

杜郁非指著遠處的大報恩寺,問道:“那么多轎子去寺廟,但寺里不還是工地嗎?”

“香火靈驗自然拜的人多。”劉勉回答。這時有灰衣人上前施禮。

“密探我?guī)湍阏{(diào)來了。田七,你要多少密探,他都會幫你找到?!眲⒚憬榻B道。

杜郁非看著田七那張毫無特征的面孔,點頭道:“那么關鍵地方交給錦衣衛(wèi),外圍布防的事給刑部。”

絲竹聲悄然而起,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紛紛亮起花燈。不多時隨著紅霞漸隱,秦淮河化作一片閃亮若星的世界,繽紛閃耀,幻若天宮。

杜郁非和劉勉來到鹿園,他們要了一張露天的桌子,由此展望整個河道。鹿園的紅粉們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節(jié)目,云霞的死亡對他們沒造成一點影響。

“如果有秦淮河上所有選花魁的花船,各自的表演時間表就好了?!倍庞舴切ξ乜粗鴦⒚?。

劉勉一言不發(fā)地從懷里拿出一份清單,攤在桌子上。

杜郁非贊嘆道:“錦衣衛(wèi)還真是什么都有。”

“和錦衣衛(wèi)沒有沒關系?!眲⒚愕吐暤溃斑@是我辦差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不打無準備之戰(zhàn)?!?/p>

“所以你到刑部前也調(diào)查了我?!倍庞舴堑馈?/p>

劉勉沒有回答,而是示意杜郁非別說話。

整座畫舫也安靜下來,然后輕輕柔柔的絲竹聲繾綣而起。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p>

輕輕柔柔的幾句,抑揚頓挫,百轉(zhuǎn)千回。有人小聲抽泣,更多人在大聲喝彩。

“那么早花魁就出場了?”杜郁非聽出這是蘇月夜在撫琴歌唱。

“今晚是選金陵十二釵的沖刺表演。有機會的候選人有十五六個。每條船表演半個時辰,你說要多久?自然要早早開始。蘇月夜人氣很好,但畢竟是新起的花魁,她被安排早于其他花船出場也是意料之中?!眲⒚悴[著眼睛,手指敲著拍子,“這首《生查子》,也算是符合鹿園失去云霞的事,由她唱來絲絲入扣?!?/p>

“大同周大爺賞銀五百兩!揚州包老爺,賞銀八百兩!博陵崔公子賞銀一千兩!”畫舫的小廝此起彼伏地高叫著。

“都是有錢人。五百兩省著點用,都夠人用兩輩子了。”杜郁非掃了眼蘇月夜表演的舞臺,目光轉(zhuǎn)回秦淮河,心里默念著那兩句“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劉勉不知他為何情緒低落,皺眉起身巡視了一遍畫舫。忽然遠處響起轟隆一聲,劉勉頓時不管杜郁非,甩著發(fā)福的身子掠上小舟,錦衣衛(wèi)的小船立即如離弦之箭般躥出。

嚴梁小心靠近杜郁非道:“大人,我們不去?”

杜郁非道:“我們抓的是兇手,不是來維持治安的?!眹懒簱蠐项^退后兩步。杜郁非又道,“老嚴,我發(fā)現(xiàn)你在地面上人頭極熟?!?/p>

“好說。我是老捕頭嘛。”嚴梁笑了笑。

杜郁非道:“你去查一下,剛才蘇小姐表演時是誰在哭,另外再打聽一下蘇月夜的背景?!?/p>

不多時,劉勉回到酒桌,笑問:“你怎么知道不是兇手,那么穩(wěn)坐釣魚臺?”

“那個兇手,出手快,下手狠。不會鬧出很大動靜。”杜郁非回答。

劉勉道:“的確,方才是兩條游河的客船撞在一起。但你說對方下手快又狠,那我們在這里守著,豈不是守株待兔?”

杜郁非道:“河面上有那么多探子的巡邏船,若大人還不放心,大人可以到處看看,我就守在這里。”

劉勉于是帶人在秦淮河上閑逛。對杜郁非他是做了初步調(diào)查的,此人十四歲入公門,養(yǎng)父是福建名捕杜佑程,在福建泉州刑部當差,父子二人被譽為老少神捕。杜郁非十六歲的時候就獨當一面,連續(xù)破獲多件福建的大案,名動南中國。去年大將軍薛永明在福建犯事,妄圖偷渡出海,就是杜郁非將其擒殺。

這種少年天才都會有些驕傲,所以杜郁非不對他多做解釋,劉勉并不在意,但他實在無法理解“守株待兔”的意義。

不知不覺過了近兩個時辰,時間進入亥時,河道上風月漸入高潮,劃拳行令的聲音也越發(fā)高漲。

嚴梁道:“哭的是小艾?!?/p>

杜郁非道:“完事兒后,帶她回刑部?!?/p>

“您,不看好守株待兔?”嚴梁有些吃驚。

杜郁非看著水面,低聲回答:“我只是不希望事情太復雜?!?/p>

一旁的翠屏畫舫絲竹聲起,花魁李錦瑟抱著琵琶翩翩起舞,美人披著色彩斑斕的舞裙,仿若彩蝶劃過三層高的畫舫彩階?!板\瑟無端五十弦,一旋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p>

嚴梁嘟囔道:“你說她們也不唱個小曲兒什么的?”

“投錢的大爺們,嫖個妓也愛裝文化人。名妓們自然不能像花街站門洞的那么低俗?!倍庞舴遣[著眼睛望向那邊,思緒不禁飄向遙遠的過去。

“哎,我就愛低俗的?!眹懒盒Φ溃霸饺澬仍胶??!?/p>

這時劉勉又回來了,他苦笑道:“喝酒打架的不少,大案沒有。但我發(fā)現(xiàn)一件事?!?/p>

“什么?”杜郁非問。

“我每次回來都發(fā)現(xiàn)蘇月夜在看你?!眲⒚阈Φ?,“你與其在這里坐著,不如上去和她交流交流?!?/p>

杜郁非剛要回答,忽然遠處錦衣衛(wèi)的巡邏船響起了一連串的銅鑼聲。杜郁非和劉勉面色一變,立時掠向河心。劉勉剛在快船上站穩(wěn),就見杜郁非貼著湖面連續(xù)跳躍,從一條掠向另一條,三個起落就將他的小船遠遠甩在身后。

“追!追!”劉勉急道。

畫舫這邊對諸多差官的離開并不在意,所有人都沉浸在紙醉金迷的夜色中。

李錦瑟于一顰一笑間,表演著招牌節(jié)目“錦瑟五十”,噴火的胴體在舞裙中若隱若現(xiàn),引得無數(shù)酒客為其喝彩打賞。

直唱到“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錦瑟暮然覺得背后升起寒冷的感覺,最后一個音差點唱偏了。她抬起纖細如玉的胳臂,輕拂過琵琶才穩(wěn)住聲調(diào),而聽得如癡如醉的酒客們爆發(fā)出如潮的掌聲。

這時不遠處的游船上有人喊道:“蘇州劉老爺打賞錦瑟姑娘五十兩金子!”

游船和花船間的浮橋很快架好,邊上有人送上薄紗披肩,李錦瑟笑盈盈地輕搖玉步走向游船。浮橋邊黑沉的水下,有一雙鬼火般的眼睛正注視著她。畫舫和周圍的游船彩燈齊放,照耀的河水斑斑駁駁,讓人眼花目繚。

李錦瑟應付了兩輪酒水,在婢女的攙扶下回到了浮橋,她暮然停下腳步,好像感覺到了什么。這時身后有人鼓噪,她回眸對游船上的客人風情萬種的一笑,邁動蓮步腰肢搖曳地返回畫舫。

突然水下冒出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腳踝!

片刻之間,杜郁非就掠過了兩段河道。就見遠端有女子落水,而錦衣衛(wèi)的暗探有兩個在水里救人,另一些則圍著一艘客船,大聲呵斥著船上幾個男子。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大漢手持鋼刀冷笑面對差官。

“什么情況?”杜郁非覺得事情不對,那個兇手絕不會在客船上抓人。

被救上來的女人驚魂未定話也說不出,她的侍女怒道:“這條船有客人打賞八百兩銀子,今天我家小姐答應凡是打賞超過五百兩的,她都會下來陪喝一杯酒。沒想到喝了酒之后,他們就糾纏不清。還讓小姐落了水?!?/p>

杜郁非沉著臉,望向一旁的錦衣衛(wèi)探子。那幾個探子知道犯了錯,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道:“我們見有女人落水,而且動手的是個大漢,情急之下就敲了鑼?!?/p>

“我就說你們要沉住氣!”

“還不是你拉了我一下,讓我錘子碰在鑼上!”

杜郁非苦笑了下,對急匆匆趕來的劉勉擺了擺手。劉勉頓時大怒。而這時……

一聲極度凄慘的女人叫聲劃破夜空,這一嗓子壓過了眾多絲竹鑼鼓,很多年后還出現(xiàn)在一些人的夢魘中。杜郁非循著聲音沿著河岸大步?jīng)_起,這聲音來自鹿園另一邊的河道,正和他們剛才的位置相反。

杜郁非掠上畫舫的屋頂,從眾多歌姬之中穿過。在畫舫不遠處,有一具女尸躺在翠屏樓的浮橋上,船上的燈火若隱若現(xiàn)將女人的臉照得分外猙獰。杜郁非如大鳥般落在小船上,對周圍的船只叫道:“可看到兇手?”

“鬼!鬼!”一個游船上的老婦指著河心驚恐叫道。

杜郁非順對方所指望去,被燈火點綴如火海的河面上隱約有一層波紋蕩向岸邊。他大喝一聲,貼著河水掠向遠端,但那縷鬼影在水里也陡然加速,雙方的距離并未拉近。杜郁非的佩劍脫手擲向水中,突然鬼影一個翻身撥開水花,神奇地移開了有三尺距離。長劍落空!

這時劉勉帶著錦衣衛(wèi)從遠端包圍上來。杜郁非見援軍已到,立即抖去衣袍躍入河中,雙臂展開大力劃水追著對方。

突然那鬼影一翻身,帶起巨大的水波壓得杜郁非后退了兩尺,而他則向前猛沖,把距離再次拉大。這家伙穿著水靠!杜郁非咬牙緊跟,但那水鬼對秦淮河熟悉無比,幾個起伏居然在河里消失不見。

他去了哪里?杜郁非在水里茫然四顧,周圍卻連一點波瀾都沒有了。

(五)

李錦瑟躺在浮橋上,她原本極有機會提名“金陵十二釵”,如今卻在水波中香消玉殞。目擊的百姓說,她去游船上喝了酒,然后一步步從浮橋走回花船,河里忽然冒出一條灰影,將她帶入水中。外人只見水波翻騰了幾下,李錦瑟就浮了上來。

“確切說是被人推上了浮橋?!眹懒河捎谮s不及追杜郁非,留下來反而目睹了這場兇案。

“沒人下水救人?”劉勉問。

“誰都沒反應過來,發(fā)生得太快!”嚴梁道,“還是錦瑟的侍女小翠叫起來,大家才意識到出大事了?!?/p>

杜郁非看著那被捏斷喉嚨的美女尸體,慢慢地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亡妻的容顏和李錦瑟的相貌合在一起,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瞬間悲從中來。

附近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諸多秦淮藝妓哭成一片,使得原本喜氣洋洋的河道一片嗚咽聲。

“周圍的游客都有幾分醉意,遇到突發(fā)事件不知如何處理情有可原,你們身為公門中人,在此把守就是為了保護百姓,為何沒有反應?”杜郁非瞪著周圍的差役寒聲道,他心情降到冰點,一整晚守在這里就是這么個結(jié)局!

嚴梁低著頭,他的確無法反駁,可那是水鬼?。?/p>

劉勉并沒訓斥身邊的探子,但他的臉色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邊上有人遞上干衣裳,杜郁非深吸口氣,重新俯身打量尸體。女人身著長大華麗的舞裙,頭飾已被水浪打掉。臉上的濃妝因為河水的沖刷變得斑斑駁駁。

“一樣的大舞裙,一樣的漂亮女人,都是勒死的。”劉勉扭頭吩咐道,“去叫甘老來。他要的尸體有了?!?/p>

“但他殺人前是藏在哪里的,若是在客船上,應該有人看到他下水,若是他自己有船,那人逃了,船呢?而剛才又是從哪里逃走的?”杜郁非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劉勉道:“他是從水里消失的,不排除一早就躲在水里。但即便水下有逃跑的路,我們也只能等天亮才派人下去了?,F(xiàn)在下去也看不見什么?!?/p>

杜郁非仔細看著水波的流向,低聲道:“沒有河道圖嗎?”

“府衙有。但我想問個人會比找河圖更省事。”嚴梁小跑出去,然后拉著個黑瘦的中年差官回來道,“這是張濤,他常年負責在秦淮河巡邏。如果水下有路他一定知道。”

杜郁非問:“兇犯是從那邊消失的,那邊有沒有水道?”

張濤道:“有的。防汛的時候,在那邊的河岸留有兩條分流河水的地下通路,通道很寬可以容得下一個人站立?!?/p>

“你能馬上帶我下去嗎?”杜郁非急道。

“那地方平時沒人去。萬一真有兇手在里頭,天亮更安全。另外……”張濤又遲疑沒繼續(xù)說。

“另外什么?”杜郁非問。

張濤皺眉道:“晚上這么漆黑的河道,從水下是進不去那兩條河道的。至少我覺得大多數(shù)人都進不去,一口氣能憋多久?”

“我們?nèi)タ纯丛僬f?!倍庞舴桥R行前提醒嚴梁,把鹿園的小艾帶回刑部去。

嚴梁撓了撓頭,心里道怎么還要找那丫頭?

“這邊算是半廢棄狀態(tài),這幾年秦淮河并沒有大汛期,所以沒人看管。即便是汛期,也只是每天有人巡視一遍而已?!睆垵贿叴蜷_地下通道的石板,一面介紹情況。盡管黑燈瞎火但他顯然對此極為熟稔。

“你對這里很熟啊。老張?!倍庞舴琴澋馈?/p>

“我就是負責秦淮河的差役,如果這都做不好,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睆垵Φ?。

杜郁非點點頭,看著黑咕隆咚的地下通道,毫不猶豫地走了下去。這時,劉勉帶著幾個錦衣衛(wèi),在后叫道:“等等我!”

一行人步入地下水路,此時并非汛期,水道基本是干涸的。他們來到靠近河道的一邊,潺潺流水有序地排入水溝。張濤用火把照了下天頂,低聲道:“如果他真是在上頭消失的,那就只有這一條路。但是排水的管道不算寬敞,由外頭進來更不容易?!?/p>

杜郁非看了眼封住水路的鐵柵欄,手指輕叩兩下,那鐵框就被他推開?!皟词謴睦锩娌鹆藮艡?,進出方便得很?!彼?。

劉勉用火把仔細掃探周圍的地面,指著一排水痕道:“他故意沿著水路走,但還是留下了痕跡。這邊!”

眾人沿著水痕一路急追。拐了好幾個彎,終于來到一處分岔路。

張濤道:“東邊通向烏衣巷,南邊去往大報恩寺?!?/p>

“一人一邊?若沒有收獲又如何?”劉勉問道,他這一路上除了些許水痕,連清晰的腳印也沒找到一個,難免有些失望。

“分頭行動,事后到刑部甘老那里集合?!倍庞舴钦f完,直奔大報恩寺這條路,劉勉只得去往烏衣巷。但一直走到頭,都沒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那家伙難道真的是鬼?杜郁非罵罵咧咧了一句福建話。這個兇手是個很擅長隱藏行蹤的人啊。

杜郁非抬頭望著燈火通明的大報恩寺佛塔,想著這一整天到過的地方陷入了沉思。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很遠的高處有人也在窺探著他。

“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倍庞舴菍ι砗竺銖姼系膹垵f,他帶著老差官去往鄭娉婷失蹤的地方。

“這里附近有沒有地下水道?!倍庞舴菃?。

張濤道:“地下水道是有的,但像方才那樣的入口則有一段距離。南面的在大報恩寺的排水口,北端的要過去兩座石橋的樣子?!?/p>

杜郁非四下看了看,走向路邊的一家胭脂店。他詢問胭脂店的老板娘,有沒有注意到幾天前花船上有人落水的事,老板娘表示什么都沒看到,說前兩天有官差來問過,那段時間她雖然在店里,但沒有注意到這個事。河上來往的船只太多,她只顧著岸上的客人。

杜郁非掃了眼河岸另一邊,小跑幾步由石橋繞過去,路上順便買了一壺老酒。這邊相對比較冷清,路邊兩條巷子更是冷清得仿佛熄了火的爐子。幾個流浪漢橫七豎八地倒在巷子里。有的悶頭大睡,有的不管是什么天氣,居然打著扇子跟著河上的絲竹哼小曲。其中有個巷口和別的地方不同,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乞丐靠墻坐著,手邊的破碗還剩下一口酒,而靠墻的那些破爛顯然很久都沒收拾過,幾乎堵塞了巷子的通路。

杜郁非笑著走過去,給對方的酒碗滿上酒,然后居然如流浪漢一樣地蹲在對方身邊。

那乞丐翻起眼睛瞪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后的張濤,皺眉道:“老張,這是誰啊?”

“刑部的杜大人?!睆垵Φ?,“李瘸子,你有酒就喝。杜大人是好官。”

“好官壞官,與我何干?”乞丐把瘸了的右腿搬了一下,幾乎蹺到了杜郁非的臉上。

杜郁非面不改色,舉起酒壺敬了對方一口酒,笑道:“我叫杜郁非,初到京城。李老大,這一片是你的地盤吧?”

“算你有眼力?!崩钊匙右豢诰桶淹肜锏木坪韧?,胡子上的酒漬一抹,月色下顯出一張硬朗的面龐。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這里是想問幾日前,有個大戶小姐在這里落水的事?!倍庞舴锹?。

“沒看見?!崩钊匙拥卮?。

杜郁非目光收縮,慢慢道:“那兇手到今日已在河上殺了三個女人,他第一次殺人就在你的眼皮底下?!?/p>

李瘸子笑了笑:“那些娘們整天在河上騙人錢財,多死幾個又如何?人命本就賤如蟻?!?/p>

“女人出來賣笑,自然有其原因。從沒見過毫無理由,喜歡出來過這種日子的?!倍庞舴强粗鴮Ψ降膫?,低聲道,“你當年出來打仗,見慣了死人。人命在戰(zhàn)時賤如蟻,如今靖難已結(jié)束十多年,世事已變?!?/p>

李瘸子瞪著他,一言不發(fā)。杜郁非并不追問,給對方把酒滿上,笑著起身離開。

“小子,你怎么知道我打過仗?”李瘸子忽然問。

杜郁非道:“我家老爺子喝了酒之后,和你一個德行。當兵的再怎么潦倒,坐姿和站姿都不會變?!?/p>

李瘸子道:“那天有一個男人在岸邊傻站了很久,遠看有點不正常。后來那條游船過來時,他突然瘋了般飛掠上船,船都被他撞壞了。我那天已喝得差不多了,還以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怎么會有人能貼著水面躥上船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女人就被帶到水里,再找人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若非后來有官差來問,我還真以為是做夢?!?/p>

“官差來問你怎么不說?”張濤皺眉道。

“普通的衙門來,我說不定就說了。但來的是錦衣衛(wèi),我憑什么告訴紀綱的狗?”李瘸子瞪眼道。

“那個兇手的長相你有看清?”杜郁非問。

李瘸子擺手道:“我這眼神哪里看得清。但有一點,那人穿的衣服和鞋子是大報恩寺那邊的?!?/p>

“那邊的?”杜郁非道。

“就是,他穿的是工地上的衣服?!崩钊匙咏忉尩溃按┲说穆樾?。我就看到這些?!?/p>

杜郁非將酒壺拋給對方,抱拳施禮轉(zhuǎn)身離去。

張濤追著他喜滋滋道:“如此,兇手是真的在大報恩寺了!”

杜郁非道:“那邊工地的工人何止幾千,要找一個說不清相貌的,談何容易?”

“可以讓錦衣兒去查,他們?nèi)艘娙伺?,也從不怕把事情弄大?!睆垵Φ馈?/p>

杜郁非搖頭道:“那樣得有多少無辜的人受牽連?”

“仍不能確定是同一個兇手?”劉勉皺起眉頭。

甘老頭面無表情道:“這次兇手勒脖子用是胳臂,而不是手掌。”

“所以三具尸體,算是三種手法?”杜郁非問。

“怎么是三種手法?”劉勉瞪眼道。

“第一個是在游船上將被害人帶入水中。第二個是掠上畫舫殺人。第三個是在大庭廣眾下?lián)锶巳胨?。殺人方法或許接近,下手地點的選擇卻各自不同?!倍庞舴堑?,“這難道不奇怪嗎?”

“那你說怎么辦?”劉勉摸著胡子問。

“先跟我來。”杜郁非道。

已經(jīng)過了丑時,杜郁非在刑部夜審鹿園的小艾。

小丫頭從未到過衙門,更別說過堂了。她只看了一眼周圍那些沉著臉的老爺,就馬上低頭再也不敢動一下。

“白天你沒說實話,你說最后一個見到云霞的是你。但我們現(xiàn)在知道并非如此?!倍庞舴锹溃拔矣X得你還隱瞞了很多事。”

小艾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聲音顫抖著說道:“是老鴇讓我這么說的。大人就算要抓也該抓老鴇。這事完全和我無關?!?/p>

“什么事和你無關?”

“就是,就是云姐死的事和我無關?!毙“卮稹?/p>

這時有人遞來一份卷宗,杜郁非翻了兩頁,低聲道:“鹿園里人人都不喜歡云霞,唯有你和她最親近。我知道她不是你殺的,但若對方殺了云霞,你又能有什么好日子過?我知道云霞最近一直在醞釀一些大事,你不如給我說說?!?/p>

“說什么?”小艾顫聲道,“殺人的難道不是水鬼嗎?今晚錦瑟姐姐不就是死在水鬼手上嗎?”

“世上沒有鬼,有鬼的只是人心?!倍庞舴浅谅暤溃澳闳粜闹袩o鬼,就把你了解都說出來?!?/p>

小艾道:“不知大人想聽什么。”

杜郁非道:“就說你和云霞的關系,云霞和其他人的關系。你們和誰最合不來,平時和她有仇的是誰?!?/p>

“我,我說。”小艾低聲道,“就是不知道是否有用?!?/p>

劉勉對周圍的官差揮了揮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們?nèi)恕?/p>

“我們這一批姐妹都是靖難之后,由鹿園從小教坊買來培養(yǎng)的。我六歲進鹿園是最小的一批,今年十六歲。云霞姐比我大三歲。我們之前是一起服侍秦月兒姐姐的。秦姐姐死后,云霞姐就被提為小姐不做丫頭了,但她終究是沒有紅。”

“秦月兒?”杜郁非問。

劉勉道:“是鹿園前兩年的頭牌,說來鹿園這幾年已經(jīng)換了三代頭牌,四年前是蘇曼兒,蘇曼兒失蹤以后是秦月兒,大半年前鹿園的畫舫大火,秦月兒死在火中。就輪到了蘇曼的妹妹蘇月夜。他們的花魁總是會有這個那個事?!?/p>

“你了解得倒清楚?!倍庞舴切Φ?。

“坊間人人皆知?!眲⒚愕?,“有人說是鹿園風水不好,才會事故頻發(fā)。但因禍得福的是他們的生意因為頭牌輪得快,反而比其他青樓更好。丫頭你繼續(xù)說?!?/p>

小艾點頭道:“那場大火之后,云霞姐是受了點刺激的。所以她雖然升為小姐,但客人并不多。主要是月兒小姐生前的朋友偶爾來照顧她一下。”

劉勉道:“我看她保留著代表鹿園花魁的彩云裳?!?/p>

“是的,彩云舞是鹿園的招牌節(jié)目,只有花魁能表演。月兒突然出事,當時一起葬身大火的有十多個人。那支舞就是云霞姐還會,別人都不會了?!毙“貞浿暗氖?,“云霞姐姐因此被升格,但她不愿意教人彩云舞,也不愿意交出這套舞裙。所以當時得罪了很多人。她脾氣本來就不好,這樣一來在園子里的朋友就更少了?!?/p>

“現(xiàn)在蘇月夜會彩云舞嗎?”杜郁非問。

“會的。老鴇請了退休的前輩回來交她,出了不少銀子。彩云裙也做了套新的?!毙“嘈Φ?,“其實蘇姐兒人挺好的,但我們跟慣了秦姐姐,和別人就怎么都處不好?!?/p>

“你是講蘇月夜和云霞的死有關?”杜郁非問。

“不,不?!毙“瑪[手道,“蘇姐兒算是整個鹿園最照顧我們的人了。她不會的?!?/p>

“云霞在鹿園和誰的關系最不好?”劉勉問。

“和老板呂先生?!毙“q豫了一下慢慢回答。

杜郁非道:“蘇月夜說,云霞想調(diào)去她的院子,但老板不同意?!?/p>

“有這么回事,是正月前的事了?!毙“c頭。

“你們不僅是秦月兒的婢女,也曾是蘇曼的婢女?”杜郁非問。

“我不是,云霞姐做過蘇曼姐的婢女?!毙“_認了蘇月夜的話,“四年前我還小,所以和蘇曼姐沒啥接觸?!?/p>

杜郁非道:“最近云霞有離開的計劃嗎?”

“這我不知道。但她曾經(jīng)問過我是不是想離開鹿園。我說,離開這里去哪里?”小艾忽然哭了起來,“有誰愿意給我們贖身呢?我們都是很小就被賣入勾欄了。離開這里能去哪里?”

劉勉微微點頭,因為從云霞的房間查到的結(jié)果是,云霞將不少物品做了打包,應該是有離開的打算。

讓對方小哭了一會兒,杜郁非忽然問:“昨晚鹿園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嗎?”

“沒有啊。”小艾想了想,“對了,昨晚云霞姐的客人比往常還多。但她談話的時候,沒有要我陪?!?/p>

“什么客人?”劉勉問道。

“不是熟客?!毙“瑩u頭。

之后就問不出了什么了,杜郁非讓小艾描述了那幾個客人的樣子,他很快畫了幾幅肖像出來。

“好筆法?!眲⒚阗澋馈?/p>

杜郁非道:“未必和真人像。一般從人嘴里說出的樣子,都有走樣。”

午夜,兩條小船在冷僻的河道匯合。

“那個杜郁非到底什么來頭?!迸藛?。

“據(jù)說是福建調(diào)過來的名捕,背景我也不太清楚。他的卷宗等級很高,我拿不到?!蹦腥嘶卮?。

“盡快搞到,此人不簡單。不知他底細就無法對付他。”女人道,“你們還沒查到水鬼是誰嗎?”

“衙門完全沒有方向,地下水道通往烏衣巷和大報恩寺。不過他也可能在其他地方?!蹦腥丝嘈Φ?。

女人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在大報恩寺的可能性更大,但我們暫時不用幫錦衣衛(wèi)?!?/p>

“杜郁非正在夜審小艾。會不會有問題?”男人問。

“不怕。你按照我部屬的去做就沒事?!迸寺溃拔覀兊挠媱澮崆鞍l(fā)動,你將具體方案告訴各位姐妹?!?/p>

“就在明晚發(fā)動會不會太急?”男人問,“李杰書還未確定行程,原本他說是在正月十五才到。”

女人低聲道:“這個消息我比你靈通,他明晚必定會出現(xiàn)在天宮舫。如今衙門盯上了秦淮河,我們必須提速,避免夜長夢多。之后你們務必要聽我的少殺人。原本把云霞帶離京城就可以了,何必一定取她性命。”

男人輕輕嘆了口氣,點頭道:“我知道了。”

說到這里兩條船慢慢分開,女人追加了一句道:“弄到杜郁非的資料?!?/p>

“夜審小艾,你是懷疑鹿園有問題?但我們今天親眼所見,那水鬼不是鹿園的人。”盡管夜深,劉勉思路依然清晰。

“三個死者,死的場合與方式不盡相同,所以我以為未必是同一個兇手。”杜郁非坐在審訊室的門口,看著夜空道,“說好云霞的案子歸我,你就放手讓我管吧?!?/p>

“那李錦瑟的案子歸誰?”劉勉問。

“她是歌姬,自然也歸我?!倍庞舴切Φ馈?/p>

“這三個案子都歸錦衣衛(wèi)。”劉勉微一停頓道,“但你也要參與調(diào)查。說吧,接下來準備怎么做?”

杜郁非道:“大人準備怎么做?”

劉勉苦笑道:“毫無頭緒,今晚這樣部署下都被那廝殺了人。接下來除了封河沒啥辦法阻止他殺人,但燈會選花魁時牽動的各方關節(jié)太大,絕不可能讓我們封河?!?/p>

“公開此事會引起恐慌?!倍庞舴堑溃熬椭钊匙拥木€索,我們明日先去大報恩寺看看?!?h3>(六)

早晨,秦淮河邊大報恩寺的工地,數(shù)千勞力揮汗如雨。這些老爺們都在議論昨夜秦淮河上的風流韻事,新選出的金陵十二釵在他們的心中也是各有地位。

此地原為長干寺,如今永樂帝命人在此建造大報恩寺,以紀念生母碽妃娘娘。該寺坐東向西,金碧輝煌,壯麗如同皇宮。其標志建筑琉璃寶塔通體用琉璃燒制,高九層過二十丈,如今雖未完工,但已能感受到磅礴的氣勢。

杜郁非和劉勉一大早來到大報恩寺前,劉勉告訴他鹿園的蘇月夜選上了金陵十二釵。而探子們根據(jù)肖像認出了幾個人,其中愁眉苦臉的是金波樓的陸長安,胖子則是本地富商游少坤。

“要帶他們回來審嗎?”劉勉問。

杜郁非道:“并非所有的客人都有問題,這幾日所有花船的生意都很好,云霞多幾個客人很正常。這些人我們要排查,但不用打草驚蛇。昨晚李錦瑟的死,對最后的評選有影響嗎?”

劉勉道:“李錦瑟當時排名第十三,而第十二的蘇月夜算是小有優(yōu)勢,所以沒有什么實際影響?!?/p>

他們等了一會兒,堪稱金陵土地公的嚴梁才姍姍來遲。

“你怎么了?”杜郁非皺眉道。

嚴梁恭恭敬敬遞上一份卷宗:“這是您讓我查的蘇月夜的背景材料。我一個大老粗,查事情還行,寫卷宗有點笨。拉著個文書幫我整理了一下,這才晚了?!?/p>

劉勉接過卷宗翻了翻,笑道:“一晚上就能弄出那么多內(nèi)容來,你很能干啊?!?/p>

“謝大人!”嚴梁一躬身。

杜郁非匆匆翻了一遍,里面詳細記錄了蘇月夜的出身背景,她家是建文帝朱允炆的臣子,其父蘇正彥是大內(nèi)親軍都督府旗手衛(wèi)的千戶。朱允炆戰(zhàn)敗后,蘇家被抄家,其父被砍頭,她和姐姐蘇曼被賣入“小教坊”。蘇正彥這個名字有點熟,但杜郁非不記得具體哪里聽過了。

邊上劉勉道:“這種資料我們錦衣衛(wèi)都是有的,你直接找我拿就行了?!?/p>

“有些事只是我個人的懷疑,不能因此去影響你的判斷。”杜郁非合起卷宗對嚴梁道,“帶路,介紹情況吧?!?/p>

“這個工地啊,人真的挺多的?!眹懒簬Ф藚⒂^起琉璃塔的工地,“主要分為苦力、軍工和手藝人三種,所謂苦力和軍工就不多說了,手藝人嘛,就是漆匠、瓦匠、畫師、琉璃匠等等。工地是永樂十年開始,也就是去年開工,但招人是從永樂九年就開始的?!?/p>

“我們要找的是手藝人?!倍庞舴堑溃氨仨毷悄欠N有自己活動空間的,否則他沒有辦法處理尸體??嗔ψ〉亩际谴笸ㄤ?,有個風吹草動人人都會知道?!?/p>

“您說得是?!眹懒合肓讼胩值?,“那我們就去那邊看看?!彼麕е俗呦蚬さ睾箢^的宿舍區(qū),頭幾排一片片的大棚都是苦力們的住處。再向后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幾片小平房。“這里是手藝人們的住處,手藝人分兩種,一種是本地的,每天從家里出發(fā)來干活。另一種是從外地來的,就住在這里。普通的是兩三人一間房,高級的是單人房。比如說高水平的畫師和琉璃匠,都是住在這邊。再后頭是一些帶著家眷來干活的師傅,這些人技術可能更好些,寺里就給他們更大的便利。”

“云霞身上那套彩色的琉璃首飾,算是什么水平?我這個外行覺得似乎很特別。”杜郁非忽然問。

劉勉道:“不算名家的手藝,但已足夠精致。”

杜郁非笑道:“那我們先去琉璃匠那邊看看?!?/p>

由于整座報恩塔都是琉璃,這里幾乎招攬了整個南方的琉璃匠,但有資格住單人宿舍的也就十來人。嚴梁打頭,以刑部捕快的名義去一戶戶了解情況。杜郁非和劉勉這邊看看,那邊望望,很快一半的宿舍過去。

忽然一個高大的男子半佝僂著身子從邊上路過。杜郁非心里微微一動,轉(zhuǎn)身望向?qū)Ψ健?/p>

“請問,這位師傅。”杜郁非微笑問道。

那男子側(cè)過臉,腳步微微一頓,突然拔腿就跑,沿著竹林的小路沖向工地。杜郁非同時高速掠起,現(xiàn)在是岸上了,看你往哪里逃!但那人顯然地形要比杜郁非熟得多,在竹林里七扭八拐就到了繁忙混亂的工地。

對方連續(xù)撞開了好幾個苦力,杜郁非在人群里不斷變向,借機將二人距離拉近。但那人突然向上飛躍,展示出可怕的輕功,兩個縱躍就閃過了人群,跨過琉璃塔的護欄。

杜郁非深吸口氣,繞過人群。那人突然舉起路邊一大包沙土拋向后方,杜郁非側(cè)身一讓,對方又丟過一包。杜郁非蜻蜓點水般,踩在沙包上掠上過護欄。

那人大吼一聲,人如九天神魔旋轉(zhuǎn)而起,手腳并重打向杜郁非。杜郁非不躲不避,手掌扣向?qū)Ψ矫}門。砰砰砰!兩人交換六七招,杜郁非一掌劈在對方肩頭,手掌竟毫不著力地滑了過去。杜郁非身子一歪,肚子上反而中了對方一腳。他忍痛回手一掌劈在對方胸口,但居然又一次滑出。

那人冷笑一聲,抓住杜郁非的胳臂,奮力將他舉起。杜郁非天旋地轉(zhuǎn)間,忽然扣住敵人手腕,生生將對方一起拽倒。兩人摔在沙坑里,都是一樣的灰頭土臉。這時,劉勉和嚴梁才一東一西地追了過來。

那人翻身就逃,杜郁非移形換位攔到對方前頭。那人猛一跺腳,掠上了琉璃塔!

“杜郁非,不能上去!”劉勉在塔下大叫。

但杜郁非哪里聽得到他,腳步一挫,身子輕擺,憑空移到敵人身側(cè)。那人忽然揪住外墻檐角上的銅鈴,改變了方向。兩人仿佛兩只燕子,一前一后在琉璃塔上追逐。琉璃塔雖未建成,但外墻的每個檐角都已掛有鎮(zhèn)平風水的銅鈴。在二人追逐時,銅鈴紛紛響動,引得塔下的工匠們都停下手里的活抬頭觀看。

那人手搭著塔邊的支架,連續(xù)向上攀升,很快就沖到“頂端”。杜郁非緊隨其后,那人忽然低頭陰惻惻一笑,回手一拍琉璃塔的邊沿。那一塊新封上的塔體還未加固完成,被他一拍頓時開裂落下。近百斤重的磚石從上掉落,杜郁非一身冷汗斜飛向一邊,上頭忽然又散落了各種色彩的染料。杜郁非被澆得滿頭滿臉都是油彩,無奈從塔端滑落下。

“我說了不許你上去。損毀佛塔是抄家的罪!”劉勉一把抓住他。

杜郁非怒道:“我不上去,難道看著他逃?”他再望向塔頂,敵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不由惱怒得跺了跺腳!

這個琉璃匠登記的名字叫秋冥,自報年齡二十三歲,陜西人。去年九月在工地登記,之后由于手藝出眾,被定為一等琉璃匠,有了獨立的住處。鄰居和同事都說此人平日言語不多,但識文斷字很有禮貌,看著性格很溫和。杜郁非將秋冥的肖像分發(fā)給各個衙門,吩咐全城追捕,然后他進入秋冥的屋子。

“除了被褥和換洗衣物,可以說身無長物?!眲⒚阋严纫徊皆谘芯浚澳菑P逃時身上帶著包裹,重要的東西已隨身帶走吧?!?/p>

杜郁非認真查看著屋子,屋里一個銅板也沒有,對方的確是將重要物件都帶在身上了。隨后他發(fā)現(xiàn)木桌上刻著許多細小的文字,那些文字都是刻上去又抹掉,然后再重復刻上,似乎是一個“月”字。

“發(fā)揮點想象力,這個月字指的誰?”劉勉輕輕敲了敲桌子。

杜郁非道:“總不會是嫦娥吧?!?/p>

劉勉道:“他殺的三個人,有兩個是歌姬。而名字帶月字的青樓,分別是秋月閣、冰月軒和廣寒宮。但那三家都沒有死人。目前為止牽涉最大的是鹿園,而鹿園前有秦月兒,后有蘇月夜。”

“一提到青樓,你的思路就格外清楚啊?!倍庞舴怯行┖眯Φ?。

劉勉摸著肚子笑道:“這也算是天賦?!贝_定了兇手后,他的心終于放松下來。

杜郁非瞇起眼睛看著那個磨損的“月”字,低聲道:“這是要我們常駐鹿園的意思嗎?”

不多久,劉勉和杜郁非就在中午,這個青樓里的人最困倦的時間段,出現(xiàn)在鹿園畫舫,并同時召集了秦淮河上所有園子的當家人。

嚴梁被安排給大家通報案件進展,劉勉和杜郁非則在人群里觀察眾人的反應。

“目前我們有理由相信,大報恩寺工地的琉璃匠秋冥,同云霞和李錦瑟這兩起兇案有關。此人在二十五歲左右,陜西口音,身材高大。這是他的肖像。”嚴梁命人將畫像遞給到場的眾人,問道:“有沒有人認識他?”

沒有人說話,但幾乎有一大半人都望向了鹿園老板呂燦。“怎么?大家的意思是呂大先生知道?”嚴梁挑起眉毛,望向看著文質(zhì)彬彬的呂燦。

“這個?!眳螤N支吾了一下,他尷尬地看著周圍的人,慢慢道,“這個,有點眼熟。”

“你能不裝嗎?這個人我都記得了,你會不記得?”說話的是翠屏樓的老鴇。

呂燦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重新道:“這個人像是我們鹿園的老客人,段星輝?!?/p>

他這么一說,周圍各家園子的管事立時議論紛紛。嚴梁高聲道:“呂老板,你最好詳細解釋一下?!?/p>

呂燦嘴角抽了抽,恨聲道:“他曾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主顧,但也是我們鹿園最大的孽緣。這事要從永樂十年的恩科說起?!?/p>

段星輝是赴京趕考的舉子,文武雙全,年少多金,據(jù)說是陜西玉商之子。他從小家教極嚴,雖然家里有不薄的家產(chǎn),但幾乎沒有什么錢能經(jīng)他的手。此次赴京趕考,其父給了他不少銀兩,用于在京師打點關系。而段星輝在永樂九年就到京城備考,一不小心在秦淮河上,陷入了十丈紅塵的脂粉陣。

人稱“玉兔”的秦月兒,是鹿園的“頭鹿”,和段星輝“一見傾心”,二人山盟海誓,你儂我儂。段星輝直接住進鹿園,半年不到的時間,就在秦月兒身上砸下近萬兩銀子,把本該用于打點官場的金銀用盡。

呂燦很快發(fā)現(xiàn)段少爺用完了家當,卻不著急驅(qū)趕,而是一面借錢給段星輝,一面鼓勵他給家里寫信求款。因為此時距離科舉只有半月時間,一旦段星輝金榜題名,那他的身份自然不同。

“你算盤打得倒好?!眲⒚阈Φ馈?/p>

“我也是不想拆散月兒和段公子。”呂燦嘆了口氣,繼續(xù)講下去。

但是永樂十年的壬辰科,段星輝落榜了。他不僅落榜,更被家族發(fā)現(xiàn)將金銀用在了煙花女子身上,其父一怒之下將其逐出家門。這下段星輝的人生陷入了絕望。

“我當時勸他快點回家,還會給他一百兩銀子做盤纏。他爹就他一個兒子,一定會原諒他的?!眳螤N苦笑道,“但他不聽?!?/p>

“廢話,他花了一萬兩在你這里,你就給他一百兩?”杜郁非冷笑道。

呂燦道:“這秦淮河的生意不都是這么做的嗎?我已是仁至義盡,但他卻想要帶月兒一起走。秦月兒哪里會跟他走呢?她是這里的花魁啊!”

“他花了萬兩白銀,買來的感情是假?”杜郁非問。

“有什么真假,這里是煙花之地,感情只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眳螤N掃視四周,發(fā)現(xiàn)同行們都很認可他的話,隨即補充了一句,“這里當然也有假戲真做的時候,但更多的是夢醒時分的痛苦?!?/p>

事情到了此時,已無法顧全對方的面子,呂燦要求秦月兒親自和段星輝說清楚。于是在五月初三,說到這里呂燦面頰再次抽動了一次,秦月兒和段星輝在畫舫喝了最后一次酒。當夜,畫舫起火,秦月兒這一組十多條人命葬身火海,只有云霞幸免于難,而段星輝不知所終。

呂燦低聲道:“很凄慘,也很狗血,是不是?我低估了段星輝的武功,留下的保安根本沒有用?!?/p>

“他家里人沒來找過他?”杜郁非問。

呂燦回答:“有的,但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自然是不了了之。”

“你明明還拿了欠條給段家人,想讓他們還銀子?!碧K月夜忽然很不給面子地插嘴。

“是很大一筆錢好嗎。他燒了我的船,這筆賬我都沒算。”呂燦冷笑道。

接下來杜郁非接待了許多愿意提供段星輝情報的人,但這些人多數(shù)只是說些往事,都不知道段星輝最近發(fā)生了什么。而他們都確認了呂燦的說法,客人迷戀小姐那是常有的事,為了狐貍精傾家蕩產(chǎn)也不少見。但接受不了還縱火殺人的就不值得同情了,畢竟秦淮河上家家都做著這種生意。

蘇月夜目送呂燦離開畫舫,回身翻開了桌案上一本灰色的簿子,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杜郁非,錦衣衛(wèi)同知陸天冥之子。杜郁非,原名陸鵬華。十一歲時其父陸天冥死于日月神教余孽之手。陸鵬華流落街頭一年,被福建名捕杜佑程收養(yǎng),改名杜郁非。十四歲入公門,長于辦案,很快青出于藍。永樂十年,杜郁非在泉州捕獲大將軍薛永明,其妻死于薛永明之手。

原來他是陸家的人,蘇月夜轉(zhuǎn)身來到天臺的另一邊,偷瞄了眼甲板上的杜郁非,怪不得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面熟。他的夫人已經(jīng)故去了啊,蘇月夜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疼。

蘇月夜腦海里浮現(xiàn)出姐姐蘇曼曾說的話,“我蘇家本是大內(nèi)親軍都督府的大將,和京師里的陸家、李家關系都是極好的,我打小許配給李侯爺家,你打小許配給陸家,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p>

“我可不記得這些。”蘇月夜嘀咕道。

蘇曼笑道:“你當然不記得,那時候你還小嘛。我印象里陸家的公子可是個俊后生。可惜?!?/p>

“有何可惜?”蘇月夜臉上浮起寒霜,“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p>

如今那個人就在下面,蘇月夜的眼睛忽然紅了,那個本該相依為命的人,原來也是一身坎坷。

邊上的小婢悄聲道:“姐姐,杜大人他們好像不會走了?!?/p>

嗯?蘇月夜這才發(fā)現(xiàn)杜郁非在昨夜那張酒桌上擺滿了卷宗,邊上不斷有公差來回奔波,那家伙居然在青樓辦起了差?“去,我們?nèi)N房?!彼愿赖?。

“去廚房?小姐,今晚你要去天宮舫表演的,不該準備一下嗎?”小婢皺眉道。

“天色還早呀。”蘇月夜微笑走下天臺,心底卻已翻江倒海。

“陸家在南京城破時被人襲擊,你家相公也就失蹤了。其實我有時候在想,是家破人亡好,還是留著賤命做雞好?”蘇曼慢悠悠地望著遠處的酒客,低聲道,“說出好死不如賴活著這種話的人,其實很不要臉?!?/p>

“你好不要提什么相公了嗎?”蘇月夜嗔道,“完全沒影的事兒!”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出現(xiàn),嚇你一跳喲。”蘇曼伸出蔥蔥玉指,刮了一下妹妹的臉皮。

蘇月夜擦了下眼角的淚水,默默在心里再補了一句,過了今天又該如何相見呢?

小婢問道:“姐姐你怎么了?”

蘇月夜并不說話。

(七)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衙門。

劉勉恭敬地站立一邊,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身著華麗的飛魚服,默然翻著卷宗。此人為錦衣衛(wèi)千戶蘇晉南,是在太祖時代就加入錦衣衛(wèi)的老臣子,即便是指揮使紀綱對他也要禮讓三分。

老頭子先是看了這兩日的辦案記錄,又翻看了永樂十年四月“鹿園畫舫大火”的卷宗。卷宗里關于那場大火的描述非常簡單,只說他們死于意外大火,并記錄了死者名單。唯一的目擊者,是秦月兒的侍女云霞。她說,段星輝要秦月兒和他私奔,隨即就開始爭吵。兩人發(fā)生廝打后,碰翻了屋內(nèi)的油燈引起大火。

蘇晉南合上卷宗道:“這里只說了段星輝和鹿園有仇,但這無法解釋他為何要殺鄭娉婷,為何選在此時殺云霞,為何要在昨晚殺李錦瑟。去年四月大火,他在去年九月在大報恩寺登記入住,為何會選在今年下殺手?”

劉勉低聲道:“屬下以為,兇手可能不止一人。但目前我們能關注的只有段星輝。離開南京的道路我們貼滿了他的畫像,就怕他不走潛伏下來。”

蘇晉南道:“如果他是正常人,早就該離開南京城了。但他不是。這世上是有瘋子的。小劉,我們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這點。杜郁非怎么看?”

劉勉道:“杜郁非認為,不論段星輝為何會突然開始殺人,但他和鹿園有大仇,這是可以確定的。所以我們只要盯著鹿園,就能等到他。”

“鹿園的女人們當然可能最危險,但若他去殺別的人呢?”蘇老爺子喝了口茶笑道。

“他說我們既然不能停止選花魁,不能禁止歌姬們穿大舞裙,不能派衛(wèi)兵去每座青樓站崗,就只能盯著鹿園。他正在做這件事。”劉勉苦笑道,“他希望錦衣衛(wèi)負責河道上的警戒?!?/p>

“他倒指揮起你來了?!碧K晉南哈哈大笑。

劉勉摸摸鼻子道:“他的確比我擅長分析案情,而且所有的做法都讓人非常信服。您老教過我,做事要聽內(nèi)行的,才會有成績?!?/p>

“你倒是聽我話?!碧K晉南擺手道,“我們派兵封鎖地下水道,然后每個河段留一條船的衛(wèi)兵,是可以做到的?!?/p>

劉勉領命退下。

這時另一側(cè)小門出現(xiàn)了一道暗影,老頭子小聲道:“鹿園那件兇案是怎么回事?”

“回稟大人,屬下不知,但不論如何,屬下會守在小姐身邊?!卑涤盎卮?。

蘇晉南皺眉走出屋子,忽然露出微笑自語道:“那兩個娃娃碰面了啊?!?/p>

鹿園的生意冷清了不少,所有人都在擔心,不知何時那個殺人狂就會從水下冒出來。那些多情的公子,風流的客商,昨夜還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今日就一個個都消失不見。

杜郁非受蘇月夜邀請,到天臺上小坐。他看著那優(yōu)雅絕美的面龐,笑問:“為何還不離開秦淮河,是覺得自己還能贏?”

蘇月夜道:“有人建議當家?guī)Ч媚飩兓刈约覉@子避風頭。但呂大先生怎么可能放棄金陵十二釵的紅利。他可是一個連死人債都要追的人?!?/p>

“我又查了云霞的屋子,她不是被人拖下水的。船舷邊撞擊的痕跡有假。”杜郁非忽然道,“而且云霞的梳妝臺沒有動過,她晚上沒有重新化妝?!?/p>

“你是說她不是水鬼殺的?”蘇月夜皺起嬌俏的鼻子。

“是的,盡管我還沒有具體的證據(jù),但是我猜……”杜郁非笑了笑,“應該是船上人做的?!?/p>

“身為衙門里的大人,可不能胡亂猜疑,模棱兩可的話不能說,捕風捉影的事不可做?!碧K月夜笑了起來,眼波流轉(zhuǎn)蕩漾得秋水天長,“不過,我還真好奇你懷疑的是誰?”

杜郁非看著對方的美眸,低聲道:“值得懷疑的人很多,也許是平日里和她相處不睦的小婢;也許是阻礙她離開鹿園的呂燦;也許,是某個被她搶了客人的歌姬;又也許,是和她相識已久,卻早已形同陌路的你?!?/p>

“也許,不作數(shù)的喲。而且兇手難道會是女人?那么大的力氣,絕對是個男人?!碧K月夜微笑挪了挪桌上的小碟子,“嘗嘗如何?”

面對如此殷切的佳人,杜郁非無從拒絕,嘗了幾口點心,由衷贊道:“鹿園的廚子遠超普通館子?!?/p>

“這是我家小姐親手做的?!毙℃驹谂圆遄斓?。

杜郁非眉頭輕揚,抱拳道:“這可真是唐突了。”

“反正今天也沒客人。”蘇月夜淡淡看著冷清的畫舫,“既然杜大人在此保護我們姐妹,替你做些點心是應當?shù)?。若大人不去別處,看月夜替你舞上一曲如何?”她眼中閃過些許期待,以及一絲擔心。

杜郁非不禁奇怪對方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微笑點頭。

蘇月夜回屋換衣,邊上小婢嘟囔道:“這個當差的一直在暗指我們是兇手。小姐,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而且姐姐你今晚還有大事要做,既然沒有客人打擾,就應該抓緊時間養(yǎng)精蓄銳才對?!?/p>

“你不懂?!碧K月夜并不解釋,“來,幫我補下妝?!?/p>

三年前,蘇月夜依舊曾經(jīng)在姐姐離去的悲痛中。她去棲霞寺進香,遇到一個道人替她算了一卦。道人直言無忌,告訴她今生難見姐姐,但仍有機會和真命夫婿見面,見面的地點就在金陵。

會是真的嗎?蘇月夜戴上心愛的耳環(huán),拉開抽屜,里面露出一柄短劍,劍鋒映照著青春動人的面龐。她幽幽嘆了口氣,只是見了又能如何?可惜當時沒有多問一句。

杜郁非等了有大半個時辰,刑部的官差不斷過來稟告調(diào)查的進展,忽然杜郁非眼前一亮。

蘇月夜懷抱琵琶,一身白色的舞衣,配有藍色的絲帶,紅裙及地仿若流云,如出塵仙子款款而來。她遠遠對著杜郁非深深一禮,玉手一撥琴聲繞梁而起。叮叮咚咚的琴聲,時而悠揚,時而鏗鏘,時而溫婉,時而狷狂!

杜郁非看著對方的舞裙,腦海里驟然閃過一些兇案的畫面,隱約把握住了什么。

忽然,蘇月夜開口唱道:“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p>

她清晰悠揚地唱出每一個字,身子隨著詩詞舞動,人在天臺上若風而舞。唱到最后一句時,身后正是那氣勢磅礴的大報恩寺佛塔,叫所有人心頭一恍,不只是痛苦還是期待,抑或只是被深深打動。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蘇月夜輕叩琵琶,尾音徐徐落幕,目光流轉(zhuǎn)凝望杜郁非。而杜郁非在恍惚間,也幾乎忘了來此的目的,依稀覺得對面的佳人似乎在哪里見過。

“杜大人!”忽然錦衣衛(wèi)密探田七在樓下叫道,“出事了!”

杜郁非一揚眉,立即告辭跑下天臺。蘇月夜茫然望著對方的背影,秀眉緊鎖,拳頭微微握緊。

“我們在大報恩寺附近再次發(fā)現(xiàn)尸體,尸體身份還沒確定。劉大人正往這邊匯合。”田七駕著快船疾奔大報恩寺。

杜郁非問道:“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尸體?”

田七道:“我們在各個河道都布置了暗探,不久前發(fā)現(xiàn)地下水道露在外頭的位置有可疑的東西,上前一看發(fā)現(xiàn)是尸體?!?/p>

“是否是身著舞裙的婦人?”杜郁非問。

田七道:“我也沒到過現(xiàn)場,聽描述是那樣的?!?/p>

小船逐漸靠近大報恩寺的河道,田七指著前方岸邊一處隱蔽的通道,“就在那里!”他揮了揮手,讓附近負責警戒的巡邏船讓開,那些船緩緩退出視線。

杜郁非搭著鐵門,進入地下通道,一具身著藍色長裙的女尸伏于地上。他皺眉掃了眼周圍,低聲道:“要催仵作快些來,要不然等漲潮,這里會被淹沒的?!?/p>

“也許這也是段星輝棄尸在此的原因。”田七笑道。

杜郁非點了點頭,彎腰查看尸體??吹脚恼妫唤汇?,怎么會是小艾?她明明還在刑部大牢里關著。

面色煞白的小艾突然睜開眼睛,手中匕首直插杜郁非的胸膛。杜郁非長吸口氣急向后退,匕首劃開他的衣襟并未造成傷害。丫頭不甘心地又刺一刀,被杜郁非一掌劈翻在地。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杜郁非抓住小艾,轉(zhuǎn)身喝問站在通道口的田七。

“你不用知道?!碧锲吲牧讼率冢湎碌蔫F柵欄將通道牢牢封死,此地儼然成了一座水牢。

“我還在里面!”小艾大叫。

杜郁非道:“你以為他在乎?”

“誰都不如我的計劃重要?!碧锲邚膽阎心贸鲆患苁皱螅瑢χ卫锏亩庞舴蔷褪且诲?。

杜郁非輕松避開,同時將小艾挪到一邊。“要殺我,就進來殺?!倍庞舴沁B續(xù)擋出三支弩箭。

“那就不必?!碧锲呖戳丝刺焐⑿Φ?,“你背后是死路,而這里很快會有河水灌入。等到漲潮,你就是死路一條。相信我,你在刑部初來乍到,不到夜晚沒人會關心你去了哪里。”

“若是如此,你何不告訴我你究竟為何這么做,讓我做個明白鬼?”杜郁非沉聲道。

田七瞇起眼睛想了想,搖頭道:“沒有必要對死人浪費時間?!?/p>

看著對方上船消失在遠處,杜郁非重新打量起水牢,拳頭粗細的鐵柵欄完全無法撼動,而這里距離遠端的河岸不但位置隱蔽,更距離遙遠,大叫也沒人會聽到。即便聽到了,也沒多少人能找到這個位置??磥磉€是大意了。杜郁非用拳頭敲了敲土墻,三面都是實心的,這里可能是錦衣衛(wèi)臨時關押犯人的地方。

這時小艾翻身恢復了意識,吃驚地看著面前一切,顫聲道:“他真的丟下我了?”

杜郁非冷冷道:“不錯,現(xiàn)在輪到你告訴我,他為了什么大事,丟下了你?!?/p>

“我,我。”小艾結(jié)結(jié)巴巴不知如何是好。

杜郁非瞪著她道:“不要再對我說謊。否則我保證你會先我一步去見閻王。說謊的人,在地獄會被割舌頭下油鍋的?!?/p>

“這事,其實我也不算很清楚?!毙“嘈Φ馈?/p>

“知道多少,說多少?!倍庞舴乔昧饲描F柵欄,那鐵門紋絲不動。

“事情是這樣的?!毙“粗忸^迅速逼近的河水,顫聲道,“我們的目標是要殺一個大官,李杰書。”

靖難結(jié)束后,有許多建文帝的臣子被抄家,這些豪門大戶的女人,成年的被直接賣做官妓,未成年的則被幾家門閥瓜分,有很大一批被販賣給秦淮河上的“小教坊”。這批女孩成年后,在秦淮河成立了一個叫“紅裙”的秘密組織。

由于她們有著共同的慘痛經(jīng)歷,也有著相近的成長背景,所以她們相互扶持,互為支援,很快在秦淮河上打出一方天地。而“紅裙”最大的敵人,不是青樓老板,也不是討厭齷齪的客人,而是當年將她們販賣給青樓的始作俑者。

這不是該怪永樂帝嗎?杜郁非當然沒有把這句心里話說出來,而是認真聽對方繼續(xù)說。

那些“仇人”并不容易對付,大多數(shù)時候“紅裙”只能在心里流淚,幻想著報仇而已。但從三年前,蘇月夜正式在鹿園出道開始,“紅裙”忽然找到了領路人。蘇月夜是一個知書達理、心思縝密的女諸葛,不像她姐姐那么霸道蠻橫,很討大家歡喜。在她的參謀下,“紅裙”成功收集到了幾個仇人的貪墨證據(jù),并通過錦衣衛(wèi)的關系,將其一一扳倒。

但有一個大官始終無法靠近,那就是漢王的近臣李杰書。李家原本是建文帝的官,在永樂帝兵臨城下時,李家第一時間選擇投誠。之后,不斷為永樂帝出謀劃策,提出了許多對付建文帝舊臣的建議。將未成年的女孩賣給“小教坊”,就是李杰書的主意。

此人對外號稱是清官,持有操守,兩袖清風,從不靠近青樓。對公對私,都難找到他的把柄。但“紅裙”的女人們,人人都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這一次蘇月夜使用關系,讓李杰書前來參加“花魁大典”,據(jù)說此間迂回了很多人,最終是漢王下旨,令李杰書必須陪同。這是個近距離刺殺李杰書的絕好機會。

“這事有多少人知道?”杜郁非皺起眉頭,“那個田七又算是什么角色?他可不是青樓女子?!?/p>

“我不知他是什么身份,其實之前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毙“薜?,“但有時他會幫蘇姐姐傳遞消息?!?/p>

“云霞到底是怎么死的?”杜郁非問。

小艾道:“是被田七殺的。云霞姐厭倦了鹿園的生活,所以想離開園子。她也是紅裙的人,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知道了蘇姐姐的計劃,她……她就想訛詐蘇姐姐。這真的是不對的。然后蘇姐姐讓田七把云霞姐帶走,田七在那晚殺了云霞,還要我?guī)兔σ黄鸢巡试迫勾┰谠葡嫉纳砩?。他用船把云霞運去了玲瓏坊附近?!?/p>

“玲瓏坊的歐陽情也是紅裙?”杜郁非問。

小艾道:“這我也不清楚,但剛才那個大爺做事,總有道理的吧。啊!水進來了,水進來了!”

說話間天色已晚,秦淮河開始漲潮,大量的河水漫入水牢。

杜郁非平靜地看著河水,依舊不緊不慢問道:“所以那晚審問你的時候,你是事先準備好如何回話的?”

“是的,蘇姐姐都給我排演過。她跟我說,她沒想要云霞的命,是田七自作主張。我信。蘇姐姐知道你盯上了鹿園,她讓我給你們一些似是而非的線索,這樣就能增加你們的工作,轉(zhuǎn)移你們調(diào)查的目標?!毙“薜?,“我要死了!我不會游水的!”

“你不要急,我有辦法離開。但要再等等!”杜郁非將女孩抱到高處,又問,“李錦瑟是誰殺的?你知道嗎?”

“這我怎么知道!”小艾怒道。

杜郁非皺眉道:“紅裙有幾個人選入了金陵十二釵?”

“我不是太清楚到底誰是紅裙?!毙“募被琶Φ溃拔抑皇莻€丫鬟?。〖t裙的事都是聽云霞說的。她說許多名妓都是紅裙的人,她們的舞裙都有一大片紅色?!?/p>

許多名妓都是,杜郁非腦海中浮現(xiàn)出諸多美麗的女子,同時向人拔劍的場景:“秦月兒是不是紅裙的人?那天大火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當時我不在那里。后來聽云霞姐說,段公子想讓秦姐姐跟他走,說只要回老家一切都有辦法。但秦姐姐不肯,說是她不能走。云霞姐是紅裙的人,秦姐姐自然也是?!?/p>

這時河水已漫過膝蓋,杜郁非再次來到鐵門邊,用力晃了下鐵門。下方的泥土似乎有所松動。他連續(xù)跺了幾腳石壁,但效果不大。

河水急速漫到他腰間,并且淹過小艾的胸口。小艾大聲叫喊了幾句,很快就叫不動了。杜郁非潛入水中,用力一拔鐵柵欄,終于將一根柵欄拉開!他一手挽著小艾,一手劃水奮力游出水牢。

(八)

蘇月夜出發(fā)前往天宮舫,她心里卻在想田七帶杜郁非去了何處。說來,她的生活本和杜郁非沒有交集,但才見了兩次,心里居然就放不下他?!澳愣疾恢呛萌诉€是壞人,怎么就這么花癡?”蘇月夜在心里暗罵自己。

今夜的表演將決定誰能入選秦淮八艷,十二個被選為金陵十二釵的美麗女人,將輪流演繹自己最擅長的曲目。而臺下則會坐滿金陵城的文人騷客,李杰書已處于半退休的狀態(tài),領著漢王府的虛職逍遙度日。他絕不會想到,時隔多年后,自己將會在正月燈會深陷紅粉殺陣。蘇月夜對此有十二分的把握。

在小船靠近天宮舫的時候,田七的錦衣衛(wèi)快船也靠攏過來,蘇月夜沒有看到杜郁非,不由心里一緊。

“我只是把他關起來,并沒有殺他。他一直跟著你,不方便我們的行動。”田七經(jīng)過她身邊時小聲道,“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你放心,我會作為護衛(wèi),進入貴賓席。到時候助你們一臂之力?!?/p>

“謝謝?!碧K月夜知道對方?jīng)]說實話,淡淡回答。

田七面色略有尷尬:“我以為,我們之間無須客氣?!?/p>

蘇月夜望著被燈火點綴的燦若星河的秦淮河,低聲道:“我知道。你我都要保持冷靜,大局為重。必須殺死李杰書?!?/p>

這時,玲瓏坊的歐陽情、芳菲閣的鄧笑茹和火雨樓的林婉寅等秦淮名妓相繼出現(xiàn)在甲板上,一時間連空氣都變得旖旎芬芳起來。蘇月夜和她們點頭致意,這次的事是所有人的事,這仇也是所有人的仇,她們的自尊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一直燃燒著。青樓女子的執(zhí)著,甚至勝過世間的男子。

田七退到一旁,只能遠遠看著蘇月夜的背影,自己失去冷靜了嗎?是因為嫉妒才提前對付杜郁非?他家從前就是蘇家的舊部,三年前他從外府調(diào)回京師,奉命尋找蘇家的后人。那時候的蘇姐兒仍顯青澀,遇到無理取鬧的客人,遇到跋扈的權貴常無所適從。這個世界空有智謀很難解決一些簡單的問題,還需要有粗暴的力量。

“哦,你是我父親的舊部?!碧K月夜笑了起來,“我記得你。有一次你犯錯,被我父親罰了二十板子?!?/p>

“這……”田七面孔頓時通紅。

蘇月夜慢慢收起笑容:“但你在我面前已不用拘謹,蘇家早就沒有了。”

“蘇家,永遠都在屬下心中。”田七看著女孩的眼眸道,只見這一面,他就決定為其赴死。

這幾年有田七為蘇月夜護航,蘇姐兒除了不能贖身外,日子過得順風順水。而“紅裙”也在他錦衣衛(wèi)情報網(wǎng)的保護下,外人根本無法靠近。這次“紅裙”計劃刺殺李杰書,鹿園的云霞居然決定訛詐蘇月夜,這是他絕不能接受的。所以他為蘇月夜殺死云霞,并為死者穿上彩云裙,以模仿鄭娉婷一案,試圖轉(zhuǎn)移官府的視線。

我為她做了那么多,她卻完全都不在意我的感情。而我在她面前也根本表達不出自己的感受。人在外頭無論是叱咤風云,還是碌碌無為,遇到感情的事總是無可奈何。田七深深嘆了口氣。

“你在這里,小杜呢?”劉勉忽然出現(xiàn)在田七身旁,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說回刑部一次,之后我就沒見他?!碧锲呋卮稹?/p>

劉勉奇道:“回刑部?可是老嚴說,他跟你走了?!?/p>

田七道:“是,下午有弟兄發(fā)假警報,我和他去確認無事后,他就回刑部了?!?/p>

“這不符合那小子守株待兔的性格啊?!眲⒚惆櫰鹈碱^,“這里情勢怎么樣?”

田七道:“外圍我派了十二條船的衛(wèi)兵,里面則有五十人護衛(wèi)著內(nèi)場。暖場的表演已經(jīng)開始,我會保持警惕。”

劉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看到杜郁非,叫他來找我?!?/p>

天宮舫,是由秦淮河上二十家青樓和“小教坊”共同出資,建造的一艘巨星畫舫。這里的主舞臺足以容納五百人觀看表演,從“金陵十二釵”點名開始,之后每一個晚上都有表演在此舉行。日落時分,場內(nèi)鼓聲響起,正式表演從公孫小喬的《劍器舞》開始。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p>

公孫小喬無愧為秦淮第一名妓,她昂揚起舞,彩裙飄逸,一手持劍器,一手執(zhí)鼓槌,舞得片刻,又去擊鼓,引得觀者合著鼓聲歡聲雷動。之后,歐陽情、鄧笑茹、林婉寅等花國名媛相繼出場,她們有的唱詞,有的調(diào)笑,還有的逐波起舞。

每一人出場后,都會去往貴賓席敬酒,敬完酒就在席后侍立。李杰書首當其沖無法拒絕,連飲幾杯后略有醉意。

終于輪到蘇月夜出場。她懷抱琵琶坐于場中,目光望向前方座位上的老人,腦海中浮現(xiàn)出十年前對方帶隊抄家時的樣子。蘇月夜閉上眼睛,那副兇惡的嘴臉依舊揮之不去。她待四周安靜輕輕一撥琵琶,將所有人的心弦撩動。

古戍連山火,新城殷地笳。九洲猶虎豹,四海未桑麻。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燒不盡,時見兩三花。

這赫然是本朝劉伯溫的作品《古戍》,劉伯溫是大明百姓奉為活神仙的人物。在這個喜慶的時刻,她選擇唱了如此悲傷的一首歌,而不是表演鹿園的經(jīng)典曲目彩云舞。十余年前的靖難戰(zhàn)爭,哪怕是這里的達官貴人也都對當年的浩劫心有余悸,不由心頭一陣黯然。臺下觀眾先是沉默了片刻,隨后掌聲潮涌。

只是,他為何還不倒下?蘇月夜看著臺下的李杰書,他已喝了至少五杯酒,為何還不倒下。原本應該在我唱完后,他就倒斃于席上才對。究竟是哪里出了錯?蘇月夜目光望向遠端的田七,田七也搖了搖頭。

蘇月夜深吸口氣,微笑向周圍的觀眾致意,隨后懷抱琵琶走向貴賓席。琵琶的夾縫中藏有一柄短刃,蘇月夜心跳飛快,但仍舊義無反顧地向李杰書走去,與此同時田七也向那邊包抄。

“住手!”當蘇月夜距離李杰書還有五步遠的時候,杜郁非的聲音忽然響起。

田七眼眶收縮,不等蘇月夜上前,拔劍刺向李杰書的后心!

杜郁非突然掠過,憑空橫在李杰書和田七之間。兩人劍拳交換,連拆十余招。兩人對了一掌,各自退出三四步。與此同時周圍有錦衣衛(wèi)闖入會場,將蘇月夜和一干名妓團團圍住,觀眾席上的群眾不明就里地亂作一片。

刑部的嚴梁高聲道:“大家不要亂,請跟著官差退場?!彼蛷垵B喊十來嗓子,才控制住局面。不多時,場中只剩下刺客、官差和李杰書。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杰書氣急敗壞道。

“是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公孫小喬等人為代表的名妓也同時起哄大喊。

“少安毋躁?!崩项^子蘇晉南在劉勉攙扶下來到會場,身邊跟著數(shù)十個錦衣衛(wèi),那真是百分的跋扈千分的傲氣。李杰書見到蘇晉南不由一怔。蘇晉南掃視周圍道,“李大人受驚,請你先行離開。此事,容我事后解釋。”

李杰書揚了揚眉,抱拳離開。

蘇晉南看了看蘇月夜和杜郁非,慢慢轉(zhuǎn)向田七道:“你怎么解釋?”

“李杰書必須死。他不死,很多人一輩子活在陰影里?!碧锲叱谅暤?,“老大人,原諒屬下自作主張。原本我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下刺殺他,我預備下了毒酒。只是不明白他為何沒有中毒?!?/p>

“因為我回來了?!倍庞舴俏⑿Φ溃皩ε硕?,刺殺有風險,用毒更隱蔽。雖不知你們?nèi)绾蜗露荆易寗⒚愦笕藢⑾系木撇硕紦Q掉了。”

“我真該當場殺了你。”田七恨恨道。

杜郁非道:“若你能殺,你絕不會手軟。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你為何要殺李錦瑟?”

“你怎么知道李錦瑟是我殺的?”田七反問。

“第一,那天我們在河上布置了那么多警戒,只有你這樣身份的人才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下潛伏。第二,那條地下水路,像段星輝那樣的外地人是不會知道的,但你可以。第三,因為李錦瑟不是紅裙。”杜郁非慢慢道,“所以,你能認真回答嗎?”

田七深吸口氣,沉聲道:“不錯,李錦瑟也是我殺的。那天因為云霞的事,鹿園籌得的賞銀并不多。李錦瑟若不死,蘇姐兒就成不了金陵十二釵。今日的謀劃雖可進行,但她就看不到仇人償還血債?!?/p>

蘇月夜怒道:“田七!我說了讓你少殺人!”

“我不能冒險讓你的計劃成空,我必須確保事情做好!”田七同樣怒道,“參與此事的人,誰不想親眼看到李杰書死?”

“那么這里有幾個紅裙?”杜郁非打量著周圍那些個名妓,至少有一半人的裙子上有紅色。

蘇月夜高聲道:“什么紅裙子?這次的事,是我一手策劃,由田七幫忙執(zhí)行。和其他人無關。”

杜郁非冷笑道:“你說無關就無關?當別人都蠢?為報私仇,卻連損多條無辜的人命!”

“你!我從未想過要殺外人!”蘇月夜為之氣結(jié)。

他們爭吵了幾句,忽然遠處傳來凄慘的喊叫聲!杜郁非面色一變,大步掠向場外,而田七趁機拉著蘇月夜奪路而逃。杜郁非只得回身阻攔他,蘇晉南在后叫道:“小杜,不要傷了蘇月夜!”

兩人再次交手,這次田七完全是拼命的打法,力量和速度都提升了一截。此人的武功十分靈巧,極盡閃轉(zhuǎn)騰挪的能事。更難得的是,每到危險的境地他都能做出還擊,每一招都用得恰到好處!

杜郁非拿著從劉勉那借來的繡春刀,見招拆招,盡管占據(jù)上風,卻也不能馬上拿下。周圍的那些屬于“紅裙”的名妓都在等蘇月夜的號令,但蘇月夜既不逃走也不發(fā)令。那句為報私仇,連損多條無辜的人命。讓蘇月夜陷入深深的自責。

砰!突然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田七轉(zhuǎn)首望向擊發(fā)火銃的蘇晉南,又看看一臉驚嚇的蘇月夜,苦笑了下轟然倒地。

蘇晉南走近田七,沉聲道:“我讓你照顧她,不是讓你叫她萬劫不復。”

李杰書一路心不在焉,外面錦衣衛(wèi)準備好了小船送他回府,他由于喝了酒全身發(fā)熱,站在甲板上吹著夜風,遠端的河面有人在放煙花,而這邊的河道因為之前的事,顯得格外寂靜。他知道方才在會場里,那么多名妓至少有一半是因為他才會一生坎坷。但那又如何?當年那些事,即便他不做,別人也會做的。若是別人做了,或許更狠更慘也未可知。那個蘇月夜,就是蘇家的女兒嗎?

正當李杰書胡思亂想時,突然一雙大手抓住了他的腳踝。李杰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拖到水里。他喉嚨被緊緊箍著,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法擺脫這來自地獄的糾纏。生命就這么慢慢向外抽離,他眼前白光閃動,無數(shù)女孩的冰冷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李杰書想要大喊,冰冷的河水不斷滲入他的口鼻。

船上的衛(wèi)兵不斷向河水擊發(fā)弩箭,不多時河水泛出一片紅色。李杰書兩眼如死魚般突出,身中數(shù)箭忽然冒出水面,衛(wèi)兵大聲驚呼,上前照看李杰書的尸體。這時段星輝突然沖出水波,一下將兩個衛(wèi)兵推下水。但他并不駕船逃跑,而是慢慢靠坐在船舷邊,雙目空洞地望向遠方的夜空。

不多時,杜郁非和劉勉來到了小船上。杜郁非看了眼段星輝身上的弩箭,就知道對方命不久矣。

他坐到段星輝近前,低聲道:“我知道,云霞和李錦瑟不是你殺的。但你那天為何要殺鄭娉婷呢?”

段星輝看了他一眼,慢慢道:“那天很多人在放煙花,每一朵煙花都讓我想到那場大火。那個女孩的船正巧經(jīng)過,她穿的裙子,月兒也有一條。我失控認錯人了?!?/p>

“你和秦月兒?”杜郁非問。

段星輝道:“我愛她,但她只是想賺我的錢而已。我不是故意要放那把火,我不是真的要放火……”

他腦海中閃過秦月兒當日那發(fā)了瘋的叫喊,“怎么?你很生氣?你覺得我毀了你?那我該怎么做?抱著你的大腿說愿意跟你走?然后我們就能快樂一輩子?你別傻了!你真以為這世上會有寧得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女人?你以為你是第一個答應我什么狗屁幸福的男人?你以為你是第一個跟我說,日后可以衣食無憂的男人?你的答應,算什么?我跟你回去,你爹能接受我?我能過得慣你家的日子?我在這里不會受白眼,我跟你走你能保證什么?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從十年前開始就是這樣了!這不是自暴自棄,我這輩子就是這個命了!我毀了你,就該負責。那毀了我的人呢?我又能把他怎么樣?”

“我和她的關系……很復雜……”段星輝茫然道。

“你來殺李杰書,是想替她報仇?秦月兒是紅裙子,你知道的吧?”杜郁非慢慢道,“如果她告訴你她是紅裙,那她對你應該是有感情的。她只是覺得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生活罷了?!?/p>

段星輝張了張嘴,但沒有繼續(xù)說話。這時遠空亮起一片大而璀璨的煙花,杜郁非低頭再看段星輝時,男人已經(jīng)死在這秦淮河上。

“這是他的自殺任務?!眲⒚愕吐暤溃翱此诹鹆纳硎?,絕不會死在幾支弓弩下?!?/p>

“秦淮水鬼是個癡心人,他原本可以遠走高飛的?!倍庞舴巧焓趾仙狭硕涡禽x的眼睛。

(尾聲)

“我不記得你了?!碧K月夜看著面前的蘇晉南,低聲道,“我不知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家關系好。你現(xiàn)在說想幫我,但那么多年,怎么現(xiàn)在才來?你和陸天冥,如果真是我家的好友。為何當年不來救我們?”

蘇晉南道:“靖難之后,我去了云南,當時不只是我。陸家也是一樣。我和杜郁非的爹陸天冥都想和你們在一起,但我們身上還背負著其他責任。陸天冥連自己的兒子都顧不上,又哪里騰得出手來救你。我直到今年才回京城,但我兩年前就已經(jīng)派田七去找你們姐妹,結(jié)果蘇曼已經(jīng)不在了。我知道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但我現(xiàn)在真的可以幫你?!?/p>

“你能怎么幫我呢?”蘇月夜小聲問,“我參與刺殺李杰書,還是兩起殺人兇案的幫兇。”

“殺人兇案,你都沒有直接插手,我可以幫你抹去。李杰書最后也不是因你而死。”蘇晉南緩緩道,“這些都不是大事。”

蘇月夜笑道:“那什么是大事?若說我這些年在青樓學到了什么,那就是從來都不會有憑空得來的自由。你要我做些什么做回報呢?”

“我不要你任何回報?!碧K晉南道,“人生有起落,月夜,你的生活重新回到自己手里了?!?/p>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自己手里了?”蘇月夜忽然眼睛一紅咬著牙,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我在青樓十年,受了不知多少羞辱,吃了不知多少苦,你現(xiàn)在跟我說生活回到自己手里了?說得真簡單,真輕松!簡直是放屁!毀掉的日子,怎么可能回去?”

蘇晉南疼惜地看著對方,輕聲道:“靖難改變了很多事。我們每個人都是亂世里的棋子,而亂世結(jié)束了,你可以重新開始?!?/p>

蘇月夜用力止住眼淚,問道:“你也跟杜郁非這么說了?他怎么講?”

蘇晉南道:“我還沒和他談,他的處境還不錯。雖然少年時吃了點苦,但如今年青有為,出人頭地的機會就在眼前?!?/p>

蘇月夜咬著嘴唇,慢慢道:“我姐姐說我和他有婚約,有沒有這回事?”

蘇晉南點頭道:“確有此事,但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畢竟陸天冥那家伙常年在外,和自己兒子一年也見不了幾次。但我可以為你做媒!”

“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聽你的,重新開始生活。”蘇月夜抬頭打斷對方的話語。

“你說。什么要求都可以。”蘇晉南道。

“我希望能在錦衣衛(wèi)里找到位置,以便協(xié)助大人你,日后對杜郁非也能有所助力?!闭f到這里,蘇月夜深吸口氣道,“但是永遠,請您永遠都不要告訴杜郁非,我和他曾有婚約。若能答應,我就聽您的話離開鹿園,重新開始生活?!?/p>

“孩子,你這又何苦?”蘇晉南的老眼也紅了,“淪落青樓不是你的錯啊?!?/p>

“我已經(jīng)配不上他了。不管您是否承認,在這個世道我已經(jīng)配不上他了?!碧K月夜嘴角帶起一絲絕決。

劉勉帶杜郁非來到東城的一處宅院。他將鑰匙交給對方手里道:“我知你在京城還沒有住處,這棟宅子就暫時借給你落腳。算是感謝你幫我破了秦淮水鬼的案子。”

“那么大的禮。怎么好意思。”杜郁非打量著院子,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和福建老家的宅子有幾分相像,不由很是喜歡。

“是借給你的,不是送!”劉勉提醒道。

“好是好。但我怕給不起房錢。”杜郁非笑嘻嘻道。

劉勉道:“自家兄弟就不說那么多了。蘇老大人讓我來問你,是否愿意來錦衣衛(wèi)。他很看好你?!?/p>

杜郁非皺眉道:“自家兄弟,你應該知道錦衣衛(wèi)的名聲并不好?!?/p>

“名聲不好怕什么?”劉勉瞪眼道,“只要你自己做的事是對的,錦衣衛(wèi)這唬人的名聲,難道不能幫你做好事?”

“呃。聽著居然很有道理?!?/p>

“當然有道理!”劉勉笑道。

杜郁非看著院里的大樹,慢慢道:“讓我考慮一下?”

“不要想太久,機會不等人?!眲⒚銖膽牙锬贸鲆粋€小瓷瓶,笑道,“年華樓的夢里星落,換你回答個問題?!?/p>

“請說。”杜郁非道。

“你對比了頭兩個案子,就覺得不是同一個人做的。為什么?”

杜郁非道:“云霞的彩云舞裙,我看到尸體后,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但又說不清。后來,我看了蘇月夜的舞裙后,發(fā)現(xiàn)云霞那套舞裙的下擺穿反了。一個歌姬如果自己打扮是不會把舞裙穿反的。所以我就確定一定不是同一個人做的?!?/p>

“所以你前期只是懷疑,也是后來才確定的?!眲⒚愕溃翱恐庇X吃飯?”

“我家老爺子常說,直覺是最說不清的東西,但通常要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若非我確定這幾個案子不是只有一兇手,下午田七和小艾伏擊我時,恐怕就中招了?!倍庞舴墙舆^酒瓶嘗了一口,贊道,“果然好酒!說起來那個田七利用錦衣衛(wèi)的權力掩護紅裙,這會不會讓你們上頭很惱火?!?/p>

“在錦衣衛(wèi)的人都有些手段,權力沒有什么好壞,關鍵看誰在用?!眲⒚懵?,“惱火又怎么樣?大家都是在這么做的。如果田七沒死,未必真會得到赦免處分。上頭都喜歡能干有本事的人,錦衣衛(wèi)就是弱肉強食的地方。”

“你們的權力不干凈,所以才會受到那么多非議?!倍庞舴切Φ?,“最后紅裙那些女人怎么處置?這么一鬧,選花魁的事沒辦法繼續(xù)了吧?”

“選花魁的事仍舊繼續(xù),但蘇月夜落選了秦淮八艷。選花魁那么大的事如果停了會得罪很多人的?!眲⒚愕溃爸劣谶@些女人,她們背后都有大人物保,而且蘇月夜的計劃滴水不漏,哪怕有環(huán)節(jié)出錯,也牽涉不到別人身上。所以最后都放啦。不過老大人告訴這些女人,在一年內(nèi)離開青樓,否則就把她們逐出京城?!?/p>

“這不是在幫她們嗎?肉痛的怕是開青樓的?!倍庞舴切Φ馈?/p>

“要從良肯定不會那么簡單,但誰說錦衣衛(wèi)的權力不能用來做好事?”劉勉得意道,“我家老大人是好官吧?”

“好,好。”杜郁非道,“那蘇月夜怎么處置?”

劉勉道:“表面上她還在鹿園,但很快就會離開了。真正了不起的人,哪怕深處逆境仍會向上走。”

杜郁非點了點頭,目光眺過院子望向遙遠的南方,忽然有點想家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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