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房間里并不灰暗,墻壁上掛著十來盞油燈,將十幾平方的小空間照得燈火通明。
借著幾乎與日光等效的光明,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張鐵力木雕云紋羅漢床放在房子的北邊,床上放著精工細織的錦緞被子,左右兩邊各設(shè)一排一人高的漆雕屏風(fēng),香樟木的書架桌椅靠屋子的南墻,書架子上放著《增廣賢文》、《詩經(jīng)》、《三國演義》等十幾本書,剩下的空間則被一堆堆的畫冊和宣紙占據(jù)著。
可以看出主人對繪畫的熱情,四面墻上都是畫作,有生機勃勃的綠竹,水墨調(diào)子的山石嶙峋,對著書桌的這面墻上畫著一扇打開的窗戶,窗外,赤黃色的太陽壓了一半在地平線上,看不出是日出還是日落。
盡管燈火光明,房間華麗,但都透著一股陰森森的感覺。
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此刻正站在門前,他穿著套黑色的棉質(zhì)中山服,抓住門把的手用力向外推,卻只能推開約摸一指頭的距離。門被一條拇指粗細的鐵鏈給鎖住了,從縫隙里,他可以勉強看見外面的環(huán)境——一條狹窄深長的通道,通道的兩邊砌著灰磚,此刻在這通道里通行的只嗚嗚的風(fēng)聲。
風(fēng)刮到少年的臉,他便似被刀子割了般痙攣一下。
1
深宅大院里的命案總讓常天頭疼,動機無非就那幾種,但這些非富即貴的嫌疑人們,卻個個都做得警察的好對手。
死去的孩子名叫沈祥哥,剛滿十八歲,父親是南市泰和制藥公司的老板沈泰和,母親是二姨太薛雅梅,她已經(jīng)哭暈過去好幾次了。
沈祥哥生前因患感冒正吃中藥,最后一次吃藥的時間是中午12:30,毒發(fā)身亡是在中午13:00,沈祥哥的貼身丫鬟鄭鳳蓮描述,他在死前有怪笑、抽搐、角弓反張的癥狀,中藥是死者最后接觸的入口之物,警員已經(jīng)帶著藥液和藥渣去了真如鎮(zhèn)的法醫(yī)研究所,證實了藥渣中確實有馬錢子,而那些沒熬煎過的中藥則與藥方相符,里面沒有馬錢子。
正如常天推測,有人將毒直接下在了藥罐子里。
負責(zé)熬藥的是仆人郭正,他是薛雅梅的遠房表叔,已被拘押了起來。經(jīng)過問詢,郭正表示自己在熬藥途中去了趟茅房,時間大約有五分鐘,也就是中午12:15~12:20之間——在這段期間,沈宅里的任何人都有機會下毒。
沈宅擠滿了沈家人和薛家人,空氣里除了悲憤之外還另有一股微妙的氛圍。
薛雅梅雖不是沈泰和的正室,但地位卻并不低,她的父親薛中奎在上海擁有三家百貨公司,財力勝過沈泰和,據(jù)說薛雅梅嫁給沈泰和的時候,正值他事業(yè)低谷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段婚姻拯救了沈泰和,讓他東山再起。再加上薛雅梅雖然入門晚,卻比正室太太李薇玉先生兒子,所以地位與正房太太沒有區(qū)別。
室內(nèi)一時靜默無聲,常天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薛家人的目光總有意無意落在李薇玉的兒子,沈家二少爺沈祥飛的身上。這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皮膚黝黑,身體消瘦,穿一身黑色棉質(zhì)中山裝,模樣與李薇玉有幾分相似,都是細長丹鳳眼,尖下巴。此時他薄唇緊抿,表情嚴肅,常天注意到他右側(cè)額頭上有一道一指長的刀疤。常天聽底下的仆人講過,二少爺沈翔飛在四歲的時候,曾遭人拐賣,一直流浪在外,直到半年前,才終于在一家做皮革的工坊里被找到,接回家來。
沈泰和有兩個兒子,若是沈祥飛一直不回來,家業(yè)將來無疑該由沈祥哥來繼承,現(xiàn)在沈祥哥死了,李薇玉和沈祥飛是最大的受益人,焉能不叫人疑心?
李薇玉手拿著一串菩提子佛珠,也不說話,閉著眼睛默默念數(shù),柳葉片似的薄唇微微開合。李薇玉平時基本都呆在佛堂,逢初一十五,便連佛堂的門也不出,今天剛好是陰歷三月十五,仆人證明她一大早就進了佛堂,沒有離開,連飯都是送進去吃的。
當然,這種事她也不需要親自動手,派個心腹就行了,常天看著李薇玉身邊蠟黃臉的中年仆婦,人稱桂花嫂,是個啞巴,但耳朵不聾,雙眼炯炯,身體看上去十分健壯,跟著李薇玉已經(jīng)有二十年,真真是心腹的最佳人選。
李薇玉說,事發(fā)時桂花嫂與她一直同在佛堂,仆人們可也證明,但鑒于李薇玉有作案動機,常天認為這個證詞的可信度不高,不排除兩人合謀的可能。
沈宅的建筑風(fēng)格中西混雜,頗有時下流行的過渡式改革的氣質(zhì),進門處保留了傳統(tǒng)的影壁,在舊式兩進的院子里正中位置,建了一棟三層灰色尖頂小洋樓,主人們都住在洋樓里,左右的木質(zhì)廂樓里住著仆人,男左女右。廚房、柴房和鍋爐房在后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倉庫,左右?guī)麡亲髠?cè)皆連著朱紅色游廊,可通往后院,佛堂設(shè)在右?guī)麡堑淖钭髠?cè),佛堂的前窗和前門都對著一個乘涼用的六角涼亭,后窗對著沈宅的外圍墻,墻高三米,墻與窗之間有一條只能側(cè)著身子通過的狹窄通道,走上五六米,便又與通往后院的游廊相通。
事發(fā)時間是在中午,沈家吃午飯的時間是11:30,到12:00時,廚房里也就沒什么活了,主人在午睡,三個廚娘和兩個伙夫都回了房,后院只剩下熬藥的郭正,以及在鍋爐房里干活的丁老順。如果桂花嫂從后窗溜出,躲在一邊靜待時機,趁著郭正去廁所的時候下藥,再溜回佛堂,期間沒被人發(fā)現(xiàn),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沈祥飛自稱事發(fā)時在屋里念書,負責(zé)茶水的丫鬟柳菊在12:30的時候給他送過一次茶水,也是沈宅的大小主子們標準的茶水時間。在12:0到12:30之間,有三個仆婦都在客廳打掃清潔,她們能證明在這個時間段,沒有任何人出入洋樓。
沈祥飛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后院,且站在窗口便可以直接看見廚房,所以沈祥飛很可能在看見郭正離開后,從二樓窗戶跳入后院,將毒藥放進藥罐子,然后再爬回二樓。常天試過了,他可以做到,沈祥飛流浪在外多年,不同于其他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公子,這對他應(yīng)該也并不是什么難事。
但搜查結(jié)果卻不能證明他的推測,沈祥飛的鞋子干干凈凈,房間里所有鞋子的鞋底都沒有廚房地面上的油垢——要進入廚房又不沾上這些油垢幾乎不可能的, 鞋子沒有清洗過的痕跡,此外,二樓窗戶周圍也沒有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