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桉樹街來不及融化的積雪

2015-06-09 04:27
花火B(yǎng)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眼影德州桉樹

楔子

那天晚上等我洗完盤子從中餐館里走出來時,柏油馬路上已經(jīng)鋪滿了厚重的白雪。

昏黃路燈下積雪皚皚,踩上去吱呀吱呀的,有種厚重感,就像樹枝快被壓斷時的響聲。

我掖緊從超市買來的高領(lǐng)毛衣的衣領(lǐng),把頭縮了點進去,手上不停哈著熱氣去趕回學(xué)校的末班巴士。

三三兩兩的各色人種從我身旁路過,她們里面穿著時尚性感的小洋裝,外面套一件觸感舒服的羊毛大衣。幾個醉鬼顫巍巍地走在馬路邊上,嘴里說著F開頭的單詞,空氣里都是乙醇的味道。

他們有的手里提著綠色的酒瓶子,遇見一根電線桿就當(dāng)成垃圾桶哇哇哇地吐起來。

平日里,桉樹街是沒有這么多人的。

之所以叫桉樹街,是因為這一帶路旁齊刷刷的長著兩排桉樹。這一帶的人都頗中意種桉樹,無論是院子里還是路旁,都可以看見桉樹高大的身影。

桉樹性耐寒,所以即使是冬天,也可以瞥見它們在寒風(fēng)中傲然挺立的樣子。

以往我下班時,大馬路上早已經(jīng)封門閉店,除了偶爾見到一群扎臟辮的黑皮膚友人,基本上不會出現(xiàn)其他人種。

這里是一個灰色地帶。

黑皮膚友人們最愛時不時地在你面前甩個尖刀,問你要一點零錢,一般人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地將所有財物悉數(shù)奉上了。

不知道為什么,作為混跡于這一帶少之又少的亞洲人,我從沒被搶過。

或許是黑皮膚的友人們都覺得,像我這樣個子小小,瘦得前胸貼后背的亞洲姑娘也沒什么好敲詐跟搶劫的吧。

但我每次看到他們時,還是免不了心里一陣緊張。

每次下班后只要包里放著當(dāng)天結(jié)的薪水,我都會提心吊膽,生怕半路跳出一個黑人,甩著匕首問我要錢。

今日突然多出來的這些人,雖有些違和,卻帶來了莫名的安全感。

走到亮堂一點的街道時我發(fā)現(xiàn),路旁的桉樹上都掛滿了彩色LED燈串,有商家在店里的櫥窗上貼上了圣誕老人和麋鹿的貼畫。

手機上的DAYS MATTER 猛地響起,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今天已經(jīng)是圣誕節(jié)了啊。

抬起頭,有零星的雪花從天上飄落在我臉上,我閉起眼,感覺到雪花輕輕躺在眼皮上,最終因為體溫而融化。

那是一種溫暖的涼意。

原來,我來德克薩斯已經(jīng)一年了。

我想起自己來這里的原因,很簡單,為了我媽。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長什么樣子,家里關(guān)于她的照片早就燒掉了,父親也從不允許關(guān)于她的任何消息被提起。她也從未聯(lián)系過我。

只是偶爾聽奶奶罵罵咧咧地說,她在我剛出生后不久,為了拿到美國綠卡,想方設(shè)法地跟我爸離婚,然后嫁了一個有錢人,跟著那個人來了德克薩斯定居,后來還生了一個兒子。

一直以來我都不快樂,而這不快樂的源泉就是我媽。

我希望親眼看到她,親口問她,她當(dāng)初為什么要生我,生了我又要拋棄我。

所以在高三那年,我背著父親申請了德州的大學(xué),順利拿到獎學(xué)金和Offer。最初我父親知道我要來德州時,氣得吃飯筷子都拿不穩(wěn),幾天幾夜沒有出過房門,后來還是因為希望我成才的爺爺奶奶再三相勸,他才松口,四處借錢最終送我來美國上學(xué)。

001.雪地里的相遇

趕上了最后一班大巴,回到學(xué)校已經(jīng)是凌晨零點二十分。路燈都病懨懨地亮著,雪花像問媽媽要抱抱的小孩一般貼在燈罩上,轉(zhuǎn)而因為燈泡的熱量融化掉一半,剩下的又像秋天的枯葉般簌簌下落。

穿著雪地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學(xué)生宿舍的路上,鼻子里呼出的空氣轉(zhuǎn)瞬就變成了清晰可見的白色冷氣。

實在是太冷了,我搓了搓凍得發(fā)痛發(fā)紅的耳垂,后悔沒趁打折日買上一副保暖實用的耳罩,現(xiàn)在就只能挨凍。

因為是FI的簽證,所以合法打工只能為校內(nèi)工,并且每周不得超過20個小時。

這對需要交學(xué)費、住宿費、生活費和各種雜費的我來說,遠遠不夠。

所以只能去遠一點的,華人開的餐廳,干些最累最臟的活。

比如洗盤子,端菜。

比如去農(nóng)場剪樹枝。

也就是所謂的“打黑工”。

不過黑工有黑工的好處,就是可以當(dāng)日結(jié)現(xiàn)金,pay cash。

不過心里還是有點小開心,今天一天賺了24刀,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很滿足了。想著周末可以吃頓好的,頓時耳朵也不那么冷了。

正想得出神,我腳底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啊——!”我尖叫一聲。

抬起頭,發(fā)現(xiàn)頭頂是昏黃的路燈,而我最終以站立的姿勢陷在雪地里,抬了好幾次腳都沒邁開步子。

我意識到,我并不是被什么東西絆倒了,而是被什么東西抓住了腳。

心里陡然發(fā)毛,從小到大看過的所有恐怖片在那一刻以光速在我腦海里重復(fù)播放,嚇得我零下的天氣背后冒起了熱汗。

“Help me!”

一個迷迷糊糊的男聲從腳底傳來,一聽就是那種喝得爛醉如泥倒地不起的人。

我心里的巨石落地,但我還是不想攤上任何麻煩事,我自己的麻煩事已經(jīng)夠多了,于是抬抬腳,準(zhǔn)備假裝沒聽到走開。

可是他又更用力地抱住了我的小腿。

“I need your help, I really do,please!”

一聽口音我就知道,他是個中國人。

來德州一年,除了印度人的咖喱口音,還有韓國的泡菜口音,我一耳就能辨認(rèn)出的,就是中國人的口音了。

留學(xué)生里,中國學(xué)生的評價最兩極分化。

優(yōu)秀的可以橫掃常春藤,進入上流社會,輕輕松松拿綠卡移民。

墮落的只會拿著國內(nèi)父母匯來的巨款,成日流連于各種party,他們在美國這片追求民主自由最大化的熱土上肆意揮灑金錢、青春、感情和汗水。

我相信此時此刻求我?guī)椭?,?yīng)該是后者。

出于同胞之情,更大的原因?qū)嵲谑翘淞?,要是他一直這么抱著我的腿不放,我們兩個都得冷死在溫度逼近零下20℃的室外。

我吃力地蹲下身扶起他,幫他拍干凈身上的積雪。我想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他的身體很燙。

一路上他好像睡著了,沒有再說話,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累得我差點沒干脆癱倒在雪地里。

好不容易把他扶到了有暖氣的教學(xué)樓內(nèi),我把他靠在墻邊,他好像睡著了,我推推他。

“喂,醒醒,你住哪棟宿舍,我送你回去?!?/p>

由于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中國人,我也沒有再刻意跩英文。也許是久別的鄉(xiāng)音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他一下子睜開眼睛,看著我:“你也是中國人?”

我翻了個白眼:“不然你覺得韓國人的漢語能講得這么好?”

他一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表情看著我,眼看就要撲上來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趕緊退后兩步,他撲了個空,整個人都栽在了地上。

我撲哧一聲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抬起頭,好像酒醒了一半,盯著我半晌,然后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問我:“你猜我在干什么?”

要不是看在他鄉(xiāng)遇故人的分上,對于問出這么愚蠢問題的人,我早就打他了。但我還得好脾氣地假裝感興趣地問他:“你在干什么?搞行為藝術(shù)?”

“Bingo!”

他大聲拍掌叫好,嚇了我一大跳。

“我在寫一個論文,要進行一項數(shù)據(jù)調(diào)查。內(nèi)容是人們愿意幫助在雪地摔倒的人的概率。趁著今天晚上圣誕節(jié)人多,我已經(jīng)在那兒躺了三個多小時。”

“你是今晚路過的三十二個人中唯一一個愿意幫助我并且扶我到有暖氣的地方的人。”他無比感慨地說,說著說著又靠了上來,頭再自然不過地靠在我肩膀上,嚇得我差點騰空而起。

“還是咱們中國人好。”他又感慨著。

“這么說,你沒醉?”

“Of course not!”

我一腳把他踢開了幾米遠,然后推開教學(xué)樓推拉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叫程瀝!為表感謝,我會給你一個大大的reward!”

他的聲音裹挾在風(fēng)雨里,很快被吹散。

跩個屁的英文!我咬牙切齒地想。

002.程瀝的reward

隔天上午上完課,我急急忙忙趕去店里洗碗,下樓時,教學(xué)樓下的空地上圍滿了人。我踮起腳尖一看,原來是樓下停了一輛保時捷911 Turbo紅色敞篷跑車,這樣的跑車在校園里來說簡直多如牛毛,按理說沒什么好圍觀的啊,可我下一秒就明白這輛跑車為什么被圍觀了。

因為他一直不停地按著喇叭,刺耳的聲音搞得整個學(xué)校都雞犬不寧,已經(jīng)有人掏出手機撥打911了,我站在樓上看見保安也從四處朝這邊趕來了。

原來大家圍住他不是因為羨慕他,而是因為想打他。

等我下樓時,喇叭聲響得更激烈了,一直關(guān)著的黑色車窗搖下了一半,程瀝那小子嬉笑的臉出現(xiàn)在車窗里。他瀟灑地朝我揮揮手,大家的眼光頓時集中在我身上,像機關(guān)槍一樣把我掃射了一遍。

我像做了虧心事般,臉唰地就紅了,然后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一路說著“Excuse me”,然后一路小跑著到了那輛保時捷911 Turbo前,拉開車門,熟門熟路地坐了進去。

屁股還沒沾上坐墊,引擎就開始響起巨大的轟鳴聲,隨之而來保安也趕到了,手里拿著警棍,一邊喊著“freeze”,一邊追著程瀝的車跑。

我像是偷盜得逞的小偷一般,懷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心情,在左右搖擺下,看著車前圍著的人群漸漸散去,心里竟有一種小小的愉快。

就好像這樣,我便征服了美利堅合眾國。

車開到一半我的興奮勁就過去了,開始后怕?lián)钠饋怼?/p>

學(xué)校里到處都是攝像頭,要是非追究這件事的話,我肯定脫不了干系,本來來美國對我來說已經(jīng)耗費了畢生心血,如果因為這一次小小的沖動而被遣返回國的話,那么……

后果我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程瀝好像并沒有注意到我百轉(zhuǎn)千回的小心思,而是一路開著車飛馳,大冬天的,開著敞篷,沒出五分鐘,兩人都被凍成了汪星人。

“你、你把敞篷關(guān)了吧。”我雙臂環(huán)抱,哆哆嗦嗦地說。

程瀝一直忙著開車,聽到我說話才有空側(cè)過頭來看我,沒看他還好,一看他我差點笑噴了。

為了???,他一直戴著墨鏡,還用發(fā)膠梳了個大奔頭,結(jié)果現(xiàn)在因為風(fēng)太大,墨鏡已經(jīng)垮到鼻子下,頭發(fā)也被吹得亂七八糟,看起來像精神病院出來的“友人”。

程瀝一看我笑,頓時就著急了:“你再笑我就把車開海里去!”

“從這里要開到有海的地方,可能還需要一會兒?!蔽夜室舛滤?。

程瀝氣得吹胡子瞪眼。

我忽然覺得,也許他并不是那種拿著父母巨額匯款,來美利堅揮灑青春的人。

開了約莫一個小時,車緩緩駛?cè)肓艘粭l盤山公路,最后停在了最高點的護欄邊,而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下車?!背虨r打開安全帶,開了車門現(xiàn)行下車。我一時半會兒有些沒搞清楚狀況,不明白為什么他要帶我來這樣一個地方,便縮在座位上沒動。

程瀝對著巍峨的遠山伸了一個懶腰,回頭發(fā)現(xiàn)我還像小媳婦一樣坐在車?yán)?,頓時上前來拉我:“趕緊下車,難不成你還賴在我車上了?”

賴個屁,我朝他翻個白眼。

下車就下車。

一下車,看見腳底的風(fēng)景,我才徹底明白前一天晚上程瀝說的,大大的reward是什么意思。

因為眼前的風(fēng)景,簡直美得我都快融化了。

盤山公路一路上來,樹枝上都壓滿了白雪,就像一個冰雪世界一樣。更讓人覺得神奇的是,山底有一個湖泊,不知是里面礦物質(zhì)的原因還是天空太湛藍的緣故,從山頂上看上去湖水竟然是藍色的。

無論人類的智慧有多么偉大,雙手有多么美妙,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我們只能俯首稱臣。

我有些看呆了,程瀝用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看傻眼了?”

轉(zhuǎn)而又有些得意地說,“這就是我說的reward,怎么樣,還不錯吧?”

雖然我三番五次表示了對程瀝的不屑,但這次還真的要說一句——Well done!

003.坐完奔馳S600后回到油膩人生

對于程瀝突然出現(xiàn)在中餐館里這件事情,我是有些吃驚的。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在后廚的洗碗池里洗了三百來個盤子,手被洗潔精泡得發(fā)白發(fā)脹,腰酸背又痛。好不容易趁著忙里偷閑,起身捶背休息一下,從廚房的小窗口,我看到了程瀝。

他們一堆人大多數(shù)是亞洲面孔,中間也有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嬌俏女郎。

程瀝摟著其中一個穿著低胸裙的金發(fā)女郎的腰,兩人表情曖昧又親熱。

我覺得,這樣的場景更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夜店,而不是一家中餐館。

“Chinese food always taste good!”那名金發(fā)女郎在嘗了一口宮保雞丁后,嘴都合不攏地驚嘆著。

程瀝靠在椅背上,眼神迷蒙地看著她,似笑未笑,卻一筷子都未動過。

剎那間,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廚房,我來不及閃躲,眼神來了個正面相撞。他眼里有訝異,有驚奇,好像有十萬個為什么要問我。

我立刻蹲下身子,重新把自己扔進洗碗池里。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不出我所料,程瀝很快就說通主廚,進到了后廚,在我身后義正詞嚴(yán)地發(fā)問道,就好像我目前洗碗的悲慘遭遇跟他有很大的干系似的。

“打工沒見過啊?!蔽覕D出一堆透明而黏稠的洗潔精,發(fā)起泡沫后狠狠地刷起盤子來,沒有再搭理他。

我想程瀝過不久就會因為受不了這油膩骯臟的廚房打道回府了,像他這種富二代,再怎么也不會跟我這樣的洗碗妹扯上多大關(guān)系的。

良久,在我起碼又刷完七八十個盤子后,我撐著發(fā)酸的腰,顫巍巍地起身,用沾滿泡沫的手背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抬起頭時,看見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程瀝。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

他為什么會站在這里?他一直站在這里嗎?他是在等我?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眼角有倦意,嘴角卻有笑意。

“Miss.”他紳士地叫我道,“你下班了嗎?我想帶你去個地方?!?/p>

他笑得春風(fēng)得意,我反倒有些局促。來德州快一年了,很少有男生要約我出去。

心情有點小小的雀躍。

我將泡沫在圍裙上擦了擦,看著自己骯臟油膩的圍裙和泡得發(fā)脹的手指,想起剛剛和程瀝一起來的性感精致的金發(fā)女郎,有些尷尬地把手藏在了背后。

程瀝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安,他故作輕松地拍了拍的我背:“沒事兒,就我們倆,沒其他人?!?/p>

他又換了一輛低調(diào)的黑色奔馳S600,老實說我很嫉妒他,但我還必須表現(xiàn)得風(fēng)輕云淡,穿著超市買的廉價羽絨服,坐在他動輒上百萬的汽車?yán)铮磺卸硷@得很不真實。

汽車起初緩慢勻速地在干凈寬敞的路邊行駛著,不一會兒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小巷,好幾次我都覺得要挨著墻體了,但程瀝都安穩(wěn)地開過去了。

萬一有個什么剮擦,維修費肯定好大一筆。

“要是不遠的話,咱們走路過去吧。萬一車被刮花了就不好了。”我提議道。

程瀝側(cè)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你是不相信我的技術(shù)嗎?”

“不是,”我有些著急地解釋道,“我是說萬一擦傷了,維修費肯定不便宜?!?/p>

“這個應(yīng)該是保險公司的擔(dān)憂?!?/p>

說話間,車停在了一座教堂前。

那是一座灰白色的教堂,沉重而肅穆,好像經(jīng)歷了幾個世界的滄桑,透過它的尖頂,可以看見德州廣袤湛藍的天空。

教堂正門緊閉,我和程瀝沒有機會進去一睹里面的風(fēng)彩。

我們坐在教堂正門前的臺階上,望著教堂的花窗玻璃,程瀝告訴我,里面有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上面釘著耶穌。

耶穌的故事早在我學(xué)雅思的時候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遍了,但都沒有程瀝講得生動有趣。

我聯(lián)想起自己來這里的初衷,突然紅了眼眶,在整日整日的洗潔精泡沫盤子當(dāng)中,我?guī)缀蹩煲獑适ё约旱某跣摹?/p>

“你為什么要來美國?”程瀝講完耶穌,突然問道。

一般人可能會說因為美國教育水平高,經(jīng)濟發(fā)達,社會民主,福利好之類的,但我回答不出來。

我來美國的原因,簡單得近乎可笑。

“想要問一個答案?!?/p>

斜陽靜靜地灑在教堂周身,在金色的光輝籠罩下,也許是在這個神圣而純潔的地方,我的心也跟著受到了凈化,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程瀝。

良久,直到天黑以前,程瀝都沒有說話。

他雙手十指相交,背有些微躬地坐在教堂正門前的石階上,好像在思考著什么嚴(yán)重的問題。

“你就真的只是為了一個答案,不想問你媽媽和那個男的要點補償什么的?”半晌,程瀝才問出這么一個問題。

“補償?如果你指的是錢,我一點都不需要。雖然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艱苦,但我用的每一分,都是我自己雙手掙來的。我如果來美國只是為了錢,我應(yīng)該在下飛機的第一天就去找她的。”

程瀝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快7點的時候,程瀝送我回了中餐館,晚餐高峰期馬上就要到了,坐完奔馳s600,我又得回我那個小小的洗碗池,繼續(xù)我油膩的人生了。

004.對不起,萬晚。

在星期六的晚上,我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的休息,程瀝拉著我去了一個lounge bar,說要帶我長長見識。去的時候剛好十點,在桉樹街上早就只剩稀稀拉拉的行人,可在幾個街區(qū)之外的lounge bar門前,閃爍的霓紅燈,震耳欲聾的音樂,一切都顯得那么喧鬧。

程瀝帶著我七拐八拐,最后進了一間煙味很重的lounge bar。

有個化著綠色眼影的女孩兒正在上面唱“Dont break my heart(不要傷我的心)”,她眼神迷蒙,穿著起碼十厘米的細高跟,短褲短得只能包住臀部,纖長的大腿暴露無遺。

不少客人在下面吹口哨,程瀝也跟著吹了一聲。

程瀝為我和他自己各點了一杯橙汁。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帶我來lounge bar里來看燈紅酒綠,或許是為了讓我見識一下這個世界的活色生香。

綠色眼影的女孩兒唱完歌后,人們開始漸漸朝舞池聚攏,隨著音樂肆意擺動身體。我局促地坐在沙發(fā)上,時不時有人過來跟程瀝打招呼,把我晾在一邊。

不知道什么時候,綠色眼影的女孩兒也過來了,她很自然地跟程瀝行了貼面禮,她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原來她也是中國人。

真是無論走到世界哪個角落,都可以找到中國老鄉(xiāng)。

綠色眼影的女孩兒端起程瀝的橙汁一飲而盡,然后指了指我,挑眉問程瀝:“換口味了?”

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也是綠色的。

程瀝笑笑,沒有回答。

綠色眼影的女孩兒附在我耳旁說:“好孩子是不應(yīng)該來這兒的,更不應(yīng)該跟程瀝混在一起。他是個什么人,誰都看不清。”

我對她說的不置可否。

正在觥酬交錯之間,程瀝跟人推搡了起來,我注意到對方是幾個黑人,還是很眼熟的熟人。

不就是桉樹街上經(jīng)常甩刀子問別人要零錢的小混混嗎?程瀝為什么會跟他們起沖突?

在體力上,亞洲人比起黑種人要劣勢許多,我拉拉程瀝的衣角,示意他算了。

顯然程瀝在這邊混得還不錯,不少人出來拉架,最后也沒釀成更大的沖突。跟程瀝走出lounge bar時,我聽見那幾個黑人朝他吼了一句:“Remind her be careful!(提醒她小心點?。?/p>

然后程瀝回敬了一句:“If you dare!(只要你們敢?。?/p>

我沒敢問程瀝發(fā)生了什么,但我隱隱感覺到,這件事情與我有關(guān)。

我跟程瀝一起走路回了學(xué)校,一路上積雪很深,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著,我要摔倒時,程瀝就會扶我一把。

最后他索性牽起了我的手。

十指相扣,他手心的熱度傳到我的手心,我感覺到手心仿佛也有了心跳,咚咚跳個不停。

我哈了一口氣,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里,程瀝就像一個暖爐一樣陪在我身邊。

我無比感激。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走在一段沒有路燈的黑暗里,我才有勇氣問道。

“因為我們是同胞啊?!背虨r給了一個很官方的答案,“再說了,你瘦得像個難民一樣,我可不想你回國后說在我大德州遭到了非人待遇?!?/p>

我把頭埋得很低,他給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回答。

我熱情的心開始一點點冷卻,我不斷提醒自己,他和我一個在云端,一個在地底,這就是所謂的云泥之別。

可能是德州太冷了,冷得我好不容易融化的心好像又要凍上了,我不甘心地追問:“程瀝,你喜歡我嗎?”

我抬頭望著程瀝,他比我高了不止一個頭,在逆光的陰影里,他的臉被黑暗籠罩,我們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對不起?!背虨r松開了我的手。

我突然明白在酒吧里那個綠色眼影的女孩兒對我說的話。

是的,程瀝這個人,從始至終,我一次也沒有猜透過。

“可是我喜歡你呀。”

鼓起最后一絲勇氣,我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眼淚滴在雪地里,很快被新的雪花掩埋。

“可能是我太孤獨了吧,”我馬上擦干眼淚,抬起頭,努力擠出一絲微笑,“一有人對我好我就會錯意,你別太在意啊。我就隨便說說。”

程瀝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凌厲。

告別時,程瀝對我說:“對不起,萬晚?!?/p>

005. 我決定與德州作了一個了斷

程瀝許久未出現(xiàn)。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所以如果他不來找我,我們并沒有任何聯(lián)系。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到了2月,積雪雖未見消融,但氣溫有所回升。

沒有了程瀝的生活,我繼續(xù)洗碗、念書。只是偶爾在學(xué)校里走到遇見程瀝的那盞路燈下時,我會發(fā)一會兒呆。

看著一輛奔馳s600開過去時,我會想上面的人是不是程瀝,副駕駛上會不會又變成了另外的女生。

我明白,我不過是他富二代無聊生活里一次小小的調(diào)劑。

他覺得好玩,便來招惹我;他覺得不好玩,便立刻退出我的生活。

2月15號是我的生日,在回國過年之前,我決定與德州作一個了斷。再回來時,我希望我能在學(xué)業(yè)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畢竟我爸送我來美國不是為了尋母而是讀書。

我手里緊緊攥著在中餐館打工掙來的幾百美元,仿佛有了十足的底氣,搭上大巴去了那個富人聚集的地區(qū)。

由于是富人區(qū),沒人會搭大巴,所以在離那個地方還有很遠的距離時,我就下了車步行前往。

跟著手機上的地圖APP,我很快找到了那個地方。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手里水果籃的提手都快被我的汗?jié)裢噶恕?/p>

我走到那座寫著56號的獨院時,還是狠狠地驚訝了一下??蓯鄣哪举|(zhì)柵欄圍著的是綠油油的草坪,中央還有一個秋千和一個狗屋。

一只通體雪白的薩摩耶正懶洋洋地縮在狗屋里曬太陽。

我都可以想象住在這里的一家人的幸福生活。遛遛狗,除除草,一家人相親相愛地開party,吃turkey,而遠在大洋彼岸的我爸正在一家大學(xué)里當(dāng)保安,他的女兒即使到了美國,也只能在中餐館里打黑工洗碗。

我覺得鼻酸,胸口因為憤怒而不斷起伏。

怪不得這個女人會拋棄我們,原來她擁有了這么好的生活和未來,哪里還容得下我們。我走到鐵欄門前,看著門上的CHENG,一時半會兒鼓不起勇氣按門鈴。

許久未見的程瀝打開內(nèi)門從里面走出來時,我的手正停在半空中。

他頭發(fā)短了,更瘦了,還蓄起了胡須。

我們兩個人的表情都僵住了,在那一秒的對視中,我在程瀝的眼里看到了驚訝,不甘,以及一絲絲的歉意。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我突然就笑了,笑得春風(fēng)滿面。我無法去獲知程瀝接近我背后的真實意圖,但此時此刻我要說,他贏了。

他徹頭徹尾地贏了。

程瀝下一秒立刻關(guān)門退了回去。房子里傳出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Whats the matter, dear?”

程瀝低聲說著什么,隔著足夠遠的距離,我并沒有聽清楚內(nèi)容。

不過幾分鐘后,門又開了,隔著草坪和柵欄,我第一次看到我親媽的樣子。那個我日思夜想了十八年的女人。

她跟我想象中一樣美麗。

她身上穿著質(zhì)地頗好的V領(lǐng)連衣裙,頭發(fā)梳得服服帖帖,讓她即使在快四十歲的年紀(jì)看上去依然風(fēng)情萬種。

她大方得體地朝我走來,沒有驚慌也沒有厭惡,就好像只是接待一個遠方來的親戚一般。

事實上,我的確是她遠方來的親戚。

“你就是萬晚?”她朱唇輕啟,在離我不到20厘米的地方停下來,卻沒有急著開門,她身上Burberry 周末女士香水的好聞味道鉆進我的鼻子里,讓我對她的好感又增進了幾分。

“嗯?!蔽尹c點頭。

我太激動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手,希望她能快點把門打開,哪怕只是給我一個擁抱,我其他的都可以不顧了,我可以原諒她十八年來的不作為。

可是她自始至終沒有打開門,就連那道柵欄她都沒有打開過。

“你爸爸叫你來的吧?”她遞給我一張黑色的銀行卡,“這上面的錢足夠你在美國念本科念到畢業(yè)。畢業(yè)后還是回中國多陪陪你爸,他這輩子不容易?!?/p>

說完這番話,她折身便返回了屋里。

程瀝有些手足無措地在門邊看著她進屋,然后她一聲令下:“Close the door.”

我的心門也就徹底關(guān)上了。

她沈碧華,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壞女人!

006.刺痛人的真相

我決定回國。

來德州的一年里,除了英語口語有所進步以外,我很多科目都得了F。教授好心建議我,像我這樣沒錢沒勢又不認(rèn)真努力又不聰明的,還是回去接受中國的大學(xué)教育比較好。

我覺得也是。

最后一次洗完碗從那家中餐館出來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了。老板得知我要回國,心里難免惆悵感慨,結(jié)賬時多給了我10美元。

我很是感動,雖然我明白,平時他克扣我的工資遠遠不止10刀,但我還是被他最后的一點善心感動了。

我就是這么容易被感動的一個人。

因為這份感動,以至于我忘記了“財不露白”這句中國古訓(xùn),最后一次走在桉樹大街上時,那群黑色皮膚的友人終于盯上了我,一個個面色兇狠地朝我走來。

我被嚇得拔腿就跑,獵獵風(fēng)聲從我耳邊刮過,當(dāng)時我的腦子里很亂,我不知道我是要保住我的小命還是保住這最后一天的薪水。

我早就知道亞洲人的體力不如黑種人,何況他們是一群男人,我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生。

很快我就被黑人混混們抓住了,他們嬉笑著問我要零錢,我垂頭喪氣地把錢都給了他們,他們不相信,還要來翻我的包。

我不肯給,里面有我在襁褓時跟沈碧華唯一的一張合照,它一直支撐著我熬過了我在德州艱難的一年。

他們推倒我時,我并沒有感到多大的疼痛……

恍惚中我聽見有人說:“We gotta go, Cheng is coming.(我們得走了,程瀝來了。)”

在醫(yī)院里醒過來時,我第一個看見的是綠色眼影的女孩兒,她今天沒化妝,年紀(jì)看起來小了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樣子。

“程瀝讓我來照顧你的?!?/p>

“別看了,他不會來的?!?/p>

見我四處張望,綠色眼影的女孩兒不耐煩地說道。

“沈碧華一家已經(jīng)搬離了德州,他們并不想和你扯上關(guān)系?!本G色眼影的女孩兒繼續(xù)解釋道。

“為什么?”

“因為不想讓你影響程瀝的人生?!?/p>

我諷刺地笑了一聲:“那我的人生呢?算什么?就算她是程瀝的媽媽,就不是我媽媽了?”

“|你還真別說,沈碧華真的不是你的媽媽。當(dāng)時她嫁給你老爸時,好幾年都懷不上,你們?nèi)f家人都說是她生不出,就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后來跟你爸離婚,嫁給程瀝他爸,一年不到就生了程瀝。事實證明不是她生不出,而是你爸生不出。”綠色眼影的女孩兒嚼著口香糖,毫不在意地說道。

但這番話卻把我炸了個粉身碎骨。

原來我一直以來的執(zhí)念,憤憤不平,痛苦委屈,都搞錯了方向。

我用被子蓋住頭,咬著嘴唇,大哭起來。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兒,知道為什么你在桉樹街那么久沒人搶你錢嗎?都是程瀝去打了招呼的。上次在酒吧吵架也是因為那幫人獅子大開口,要價越來越高。程瀝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

“你們家當(dāng)年因為沈碧華生不出孩子,沒少給她白眼看,你現(xiàn)在跑來找她,她能給你一張黑卡,也算盡了母女一場的情誼了。所以等你出院了,還是回國去吧,這里不適合你。”

說完,綠色眼影的女孩兒從隔壁病床上跳下來,走出了病房,再也沒回來過。

007. 桉樹街來不及融化的積雪

臨回國的前一天,我又一次去了桉樹街。

出人意料的是,整條街的桉樹的葉子在一夜間枯萎了。我問路邊的住戶怎么回事,他們也都說不知道。

沒來得及看桉樹街的積雪融化,我就要離開德州了。

臨上飛機前,我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要說喜歡的話,在那個雪夜,你從雪地里拉起我時,那一刻的溫暖我想是讓我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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