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畢飛宇
豬的一生是夢幻
文/畢飛宇
母豬下崽時是一種熱鬧,殺豬時更是一種熱鬧。
殺豬匠來了之后,一般先喝茶,同時也吸紙煙。這個過程,既是主人的禮貌,也是實際操作上的需要—主人家利用這個空閑,燒好開水。
殘酷但也是熱鬧的場景終于來到了。人們齊心協(xié)力,把豬從豬圈里抬出來。殺豬匠來到豬的背后,豬在這個時候是有所警惕的。只要是動物,都有一個共同的軟肋,那就是背后。
最有效的攻擊,一定都是從背后開始的。到了這時候,有尾巴的動物都會做出一個相同的動作:把自己的尾巴深深地夾到屁股溝里。豬就是這么做的。
豬的警惕毫無意義。殺豬匠抓住豬的一條后腿,用力一拽,豬就倒下了,人們蜂擁而上。
正確的捆綁只用一根繩子,一條前腿搭一條后腿。嚴格地說,左前腿搭右后腿;或者說,右前腿搭左后腿。
動物的掙扎都有一個結構性的特點:動用腰腹的力量。把兩條前腿捆起來,再把兩條后腿捆起來,絲毫也無法控制豬的腰腹,等于沒捆。但是,一側(cè)的前腿再搭上另一側(cè)的后腿,腰腹的力量就限定在一個極其有限的范圍內(nèi)。
接下來,就是“點紅”?!包c紅”這個詞詭異極了,明明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人們偏偏要說“點紅”。農(nóng)民有農(nóng)民的詩意,準確地說,農(nóng)民有農(nóng)民的忌諱。
“點紅”重要的工具是凳子和盆。人們把豬架在凳子上,頭是低的,屁股是高的。頭低臀高,才能呈現(xiàn)“血往低處流”這樣的原始態(tài)勢。盆當然是用來盛血的。鮮血一流進盆子就迅速凝固,豬的身體開始綿軟。
當然,最重要的工具是刀子,只能是刀子。殺豬刀一般有二三十厘米長、三四厘米寬,雙刃。殺豬匠一般先要把刀口的部位擦干凈,最不濟也要用手抹幾下,這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豬血的干凈。然后,精確地、緩慢地把殺豬刀斜著送進豬的脖子,直至刀柄。刀出血出,刀口是扁的,流出的血也是扁的。
給豬“脫毛”,是下一個重要工序。
如何“脫毛”呢?用開水燙。這就是殺豬必須燒開水的原因。“死豬不怕開水燙”就是這么來的。其實呢,死豬是必須用開水燙的。當然,它不怕了。
但是,豬一死就軟了,更何況豬的皮膚上還有許許多多的褶皺。這是“脫毛”的障礙。人類在自身的文明面前所體現(xiàn)出來的智慧,時常是殘暴的。這是一個怪圈,一個悖謬,給豬的尸體充氣是誰發(fā)明的呢?一充氣,豬的腦袋腫脹起來,面如滿月,四條腿撐得直直的,整個身軀就成了一個形狀古怪的氣球。
給豬充氣,其實很困難。必須在豬的一只前爪上開一個口子,然后把一根很長很長的鐵棍子從口子里插進去,鐵棍子在脂肪和皮膚之間游走,仿佛黃沙下面游走的蛇。
鐵棍子所到之處,“氣眼”就打好了。有了“氣眼”,殺豬匠就把嘴巴貼到口子上用力吹。在殺豬的整個環(huán)節(jié)里,這是最動人的一個階段。氣在皮膚下面爬行,豬被越吹越大,越吹越圓,四條腿在氣流的鼓動下,慢慢地張開了,像獻給天空最后的擁抱。
充滿氣,再一燙,“脫毛”變得異常簡單,用刮刀刮上幾分鐘,就可以完成了。現(xiàn)在,不論是白豬還是黑豬,它們都是白花花的。一頭豬就這樣以“肉”的面貌,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下面的事情將變得簡單:解剖。這個解剖不是醫(yī)學上的,沒有任何臨床意義,它的意義是分解,依照不同的部位,把豬的身體區(qū)別開來。
到了這個階段,有一件事情變得有趣,那就是名詞的替換。我不認為這是語言上的一個游戲。如果你認定這是一個游戲,好吧,那就把這個游戲做完。
身軀:這時候叫“肉”,一部分,兩爿。
腦袋:這時候叫“豬頭”,一部分,一個。
小腿:這時候叫“爪子”,一部分,四只。
大腿:這時候叫“蹄髈”,一部分,四只。
內(nèi)臟:這時候叫“下水”,六部分:胃和肺,一件,叫“肚肺”;腎臟,一件,叫“腰子”;大腸與小腸,一件,叫“腸圈”;肝臟和胰臟,叫“豬肝”;胸部脂肪,一件,叫“板油”;腹部脂肪,叫“網(wǎng)油”。
膀胱和生殖器忽略不計。
對了,有一樣東西是不能忘的,那就是豬的尾巴。如果有誰買豬頭,殺豬匠會白送你一根豬尾巴。豬尾巴被殺豬匠放在豬嘴里,讓豬自己銜著。豬活著的時候想干而沒干成的事,死了之后,殺豬匠替它做到了。這是可愛的、喜慶的。一頭奉獻了慷慨,一頭占得了便宜。
因為我們?nèi)祟?,豬的一生是夢幻的。它死得支離破碎。
(葉山川摘自明天出版社《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