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群

一

冬天深夜，八歲的兒子從睡床上爬起，穿著睡衣光著腳丫急忙下樓去。我和妻子在詫異中面面相覷：兒子不會夢游吧？趕忙跟在兒子身后，從三樓來到一樓，只見兒子瑟瑟發(fā)抖地顫栗著身子，站在母親房間里的馬桶邊撒尿。母親一邊給兒子披上衣服，一邊夸著他：“還是我孫子懂事，知道奶奶種菜需要肥料，連一泡尿都舍不得浪費，好孫子！乖孫子……”見此情景，我們一家人都啼笑皆非哭笑不得。這是六年前的事情，如今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第一次種菜是四十年前，當時母親在邊遠的鄉(xiāng)鎮(zhèn)（當時鄉(xiāng)政府叫公社）任黨委委員兼婦女主任，父親在縣城工作。母親領(lǐng)著我們?nèi)置煤屯馄啪幼≡诠纾赣H是整個公社唯一帶家屬的干部，也是唯一不在公社食堂開餐的干部。在那個糧食定額供給制的年代，全國人民都吃不飽肚子，我們家也一樣。盡管父親盡最大限度的省下口糧補貼家用，我們家的糧食還是不夠吃。頓頓米飯里都要摻雜紅薯、苞米、南瓜等雜糧，其實，當時連這些雜糧也很緊張。于是，母親想到了自己開荒種地。

那是一個早春。晴空萬里，陽光明媚，不時有微風(fēng)暖融融地吹拂著面額，很舒服，很愜意。我們一家老小在公社大院的一片瓦礫堆里開荒整地。外婆用鋤頭把殘磚廢瓦等建筑垃圾裝上簸箕，母親則一擔(dān)又一擔(dān)地挑著這些垃圾往外運，幾個往返后，母親已經(jīng)是汗流浹背了，我和弟弟興致都很高，滿頭大汗地搬動著磚頭石塊，就像玩游戲一樣，把大塊的磚頭、石頭挑選出來，壘成長城狀的低矮的籬笆。剛剛斷奶的妹妹坐在竹背簍里，曬著太陽，擺弄著玩具，強烈的陽光使得她眼睛瞇成一條線，很快就乖巧地睡著了。當太陽摸山時，兩塊房間大小的菜地已經(jīng)成雛形。接下來幾天，母親又從遠處挑來黑色的肥土，開始在菜地里挖坑、播種、育秧種起菜來。

由于母親和外婆的精心耕作，那一年，我們家的菜地大豐收，隨著季節(jié)的更換，土豆、四季豆、長豆角、茄子、辣椒、冬瓜，紅薯、蘿卜等蔬菜應(yīng)有盡有。特別是母親種的南瓜，出人意料地生長旺盛，枝藤爬滿了公社大院的圍墻，秋天收獲時，幾十個大南瓜堆滿了我們的住房，實在沒地方擺放了，只好硬往床底下塞。

也就在那年冬天，一個大隊發(fā)生火災(zāi)，公社全體干部來不及吃晚飯就趕去救火，母親也去了，一直忙到很晚才回來，回到公社時，大家都已經(jīng)是饑寒交迫疲憊不堪了。母親和外婆把我家的南瓜煮了幾鍋子，把所有公社干部請來分享。大家在狼吞虎咽的過程中不時對我家的南瓜稱贊：“甜，真甜！”當然也由衷地感謝母親和外婆。就在那頓“南瓜宴”后，我家的菜地被沒收充公了，由公社食堂接管種菜。那幾天母親臉色很沉重，也很少開笑臉，我好幾次問她：“為什么我們不種菜了？”母親一直沒有做正面回答。

很多年以后，幾個母親當年的老同事來我家串門，都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大家坐在一起憶往事崢嶸歲月，有說有笑的，孩子般地笑得燦爛，在談笑中，有位叔叔談到了母親做的那頓南瓜宴，感嘆道：“那天的南瓜真好吃，如果不是你煮了那頓南瓜啊，只怕我們都要餓肚子到天亮了哦”。剎那間，母親臉色變了，變得陰沉，她激動地說：“當初我開荒時，是經(jīng)你們主要領(lǐng)導(dǎo)同意的，等我把垃圾堆開墾成菜地了，你們卻要收回做公家的菜地，還說我是在挖社會主義的墻角，在走資本主義，有這么上綱上線的嗎？”

當年在公社當主要領(lǐng)導(dǎo)的叔叔一臉茫然：“有這么回事情嗎？我怎么記不得了啊？”從那位叔叔的表情來看，他是認真的，是真的忘記了，畢竟時間過去了近四十年，他們也畢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

二

一九七八年，母親調(diào)到縣城工作，我們一家人得以團聚。

進入九十年代后，我們兄妹三人都參加了工作，操勞大半輩子的父母終于可以好好歇歇了。悠閑中的父親在樓房頂層的涼臺上種起了花草，父親種的都是尋?；ú荩涸录?、茉莉花、菊花、仙人掌、蘭草等。雖然并不名貴，但是，父親照料得很用心，施肥、剪枝、淋水、噴藥等工序樣樣都精心細作，早晚都要到樓頂上去伺候一番。烈日下的正午和打霜的夜晚，父親還會把他的這些寶貝疙瘩小心翼翼搬回室內(nèi)?？粗ɑ艿氖[蔥郁郁和含苞怒放，父親臉上總是掛著得意的笑容，如同看著他兒女們健康成長時的滿意流露。

見此情景，閑不住的母親也不甘寂寞了，買來好幾個大花盆種上蔥、蒜、生姜、辣椒、紫蘇等調(diào)味性蔬菜。從那以后，我家基本上就沒買過這些作料性的調(diào)味蔬菜，按母親的話說：我是架好鍋子再去扯蔥、蒜的，方便著呢。

有天夜晚，一個鄰居阿姨來到我家，說：“我們老家來親戚了，臨時做飯菜，燒魚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生姜了，能不能借些？”

“燒魚不放姜怎么行?。俊蹦赣H很慷慨地答應(yīng)下來，母親不但從“菜地”里挖了些生姜，還順手掐了把蔥、蒜、辣椒、紫蘇送給了鄰家阿姨。鄰家阿姨高興地連說謝謝后走了?？吹阶约曳N的菜解了鄰居的燃眉之急，母親有種莫大的成就感，她有些得意地對父親說：“你看，我種的菜可比你種那些無用的花草好吧？實用，實惠，還能解人急幫人難呢。”

母親花盆里種菜得到鄰居的肯定后，極大地鼓舞更加堅定她種菜的信心。她一鼓作氣買了二十多個大花盆和塑料澡盆，并把家里廢棄了的澡盆、臉盆以及只要能盛土保水的器具全用上。即使這樣，母親還覺得規(guī)模不夠，居然武斷地把父親的花草給扯掉，“征用”了父親的花盆來種菜。氣得父親直跺腳，好幾天沒有理睬母親。母親也不以為然，沒好臉色地說：“裝什么硬鼻孔??？如果不吃我種的菜才算是真好漢，真英雄?！备赣H除了搖頭嘆氣就只剩下無可奈何了。前些年有部很熱播的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當我看到石光榮把他妻子的花卉扯掉改種菜的情節(jié)時，我就倍感真實和親切。只是在我家，在我們兄妹眼里，強勢的同樣是“勞動人民”出身的母親，讀書人的父親從來就沒有犟贏過母親，這次他照樣敗下陣來，而且還得無條件地支持母親的種菜事業(yè)，成為母親種菜的得力助手，每天幫助母親培土、施肥、澆水。母親“頂棚菜園”規(guī)模最鼎盛時期達到四十個大澡盆和大臉盆，至于小一點的花盆就更多了，菜的品種涵蓋了本地能種植的所有蔬菜。我家根本就吃不完，母親就拿來送人，還動員鄰居隨時可以去摘取，到底有多少人家吃過母親的菜，母親自己也沒有記憶。

有一次，我在幫著母親培土?xí)r，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土里有兩個一元的硬幣，我猜想，可能是某位鄰居塞給母親菜錢，被母親拒絕后，心里過意不去，只好使用此方法。母親感嘆道：“太見外了，多好的鄰居?。　?/p>

三

進入二〇〇〇年后，退休在家的父母身體每況愈下，母親更是一身病，心臟病、高血壓、類風(fēng)濕、骨質(zhì)增生等多種疾病一直折磨著她。見此情形，我們?nèi)疑塘亢辖ㄒ粋€房子，大家住在一起以便更好地照顧父母。在什么地段買地？買多大面積的地？修建幾個門面？這些問題成為了討論的焦點，經(jīng)求母親的意見，她表態(tài)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必須能種菜?！?/p>

按照母親的指示，我們家的房子最后建在城郊結(jié)合部的菜地旁，沒臨街，也沒有門面，房子共四層，每層是一套，每套房子設(shè)計有三個衛(wèi)生間，主要是考慮父母年齡大了，行動不便。除了建房用地外，我們還特意多買了些空地，用于母親種菜。母親人緣很好，周圍菜農(nóng)也把一些菜地騰讓給她種。種菜需要肥料，母親竟然又重新用上了幾十年沒用的老古董馬桶，并擺進主臥室的抽水馬桶旁。不僅她堅持不用抽水馬桶，還號召全家人都不要用，免得寶貴的肥料白白的被水給沖走。此政策一出臺，氣得父親和她分房睡，兒女們也沒有一個響應(yīng)她號召的，好在還有孫輩們在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她的指示，要不然，還真冷場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母親種菜有自己的理論和心得，她堅持不用化肥，說化肥種出來的菜不香不甜。她堅持不用農(nóng)藥，寧愿自己戴著斗笠，冒著烈日在菜地里一條一條的捉蟲，也必須保證她的蔬菜無公害。她堅持不搞大棚種植反季節(jié)蔬菜，她說反季節(jié)其實就是違背植物生長規(guī)律，違背生長規(guī)律的東西能叫好東西嗎？冬天吃茄子黃瓜，夏天吃蘿卜大白菜，這種怪事正常嗎？不得怪病才叫怪。她的認識還進一步泛化，把當下聞所未聞的各種疑難雜癥全歸于違背生長規(guī)律的反季節(jié)蔬菜惹的禍。母親常常掛在嘴上說：病從口入，病從口入??！當然，她也常常強調(diào)：病也能從口除。說良好的食物、蔬菜是預(yù)防、治療疾病的最佳良藥，“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郎中開處方?！本褪沁@個理。

在所有的蔬菜中，母親對生姜情有獨鐘。每年都要大面積地種植生姜，家里隨時都能拿出糖醋生姜、壇子泡菜姜、腌制姜干、剁椒酸姜等自制加工品。生姜的用途也被母親發(fā)揮到極致，燒菜燉湯用姜，中暑刮痧用姜，驅(qū)寒泡腳用姜，疲勞洗澡用姜，厭食開胃用姜，暈車暈船要備姜，腹痛胃脹擦拭姜，發(fā)熱感冒喝姜湯，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貼姜膏，咳嗽咽喉痛敷姜片，等等。遇到節(jié)假日，全家人圍坐在豐盛的餐桌旁，父親欣然拿出精藏多年的佳釀，想和兒女們小酌一番以示慶賀，結(jié)果，當溫?zé)岬拿谰茝木茐氐谷氡袝r，大家皺起眉頭聞出一股刺鼻的生姜味，母親解釋說：我在酒里加上幾片生姜和白糖，可以驅(qū)寒養(yǎng)胃的。父親一聲嘆息：再好的酒也給糟蹋了！

有一年，市場上的生姜價格高得離譜，由頭一年的每斤兩塊錢暴漲到十二元一斤。為此，母親的臉色堆上了云遮霧罩的霧霾，因為不時有菜農(nóng)反映，菜地里的生姜夜晚被盜挖。形勢嚴峻，情況緊急，母親當機立斷召開家庭緊急會議，會議議題只有一個：防盜保姜。會議從通報情況、分析原因、總結(jié)發(fā)言、部署安排、督促落實等議程都是母親一言堂，我們?nèi)斅牨?。會議最后形成決議：所有成年人每晚三班倒值班，要排除萬難、不怕疲勞，嚴防死守，打贏這場生姜保衛(wèi)戰(zhàn)。

決議已經(jīng)形成，父親不知趣地還是要發(fā)言：“孩子們白天都要上班，輪流值夜班的事情，是不是可以……”

父親的意見來不及完整表達就被母親打斷，她又開始老調(diào)重彈了：“想當初，大躍進時，我們?nèi)烊箾]睡覺，也沒被累死；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我?guī)ьI(lǐng)社員們修水庫，整個冬天戰(zhàn)斗在工地上，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時，幾個月下來也沒被累死；你們現(xiàn)在呆在有空調(diào)的辦公室里，哪來那么多嬌氣啊！”

盛夏的夜晚倒是納涼的好時候，月朗星稀，涼風(fēng)習(xí)習(xí)，青蛙雷鼓，蟋蟀彈琴，螢火蟲忽遠忽近或隱或現(xiàn)地舞著燈籠。唯一的不爽來自蚊叮蟲咬，潛伏在黑夜中的蚊蟲從四面八方襲來，防不勝防，才值了一個夜班，我全身被咬的包僅僅少于身上的毛孔，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兄妹們叫苦連天，牢騷滿腹，情形之下，老父親關(guān)切地說：“回屋吧，明天還要上班呢，不要影響工作?！本瓦@樣，父親把值夜班的工作獨自承包下來，他在菜地里支起一頂戶外帳篷，最終，生姜是保住了，父親卻在帳篷里睡了一個多月。

四

一大家子十多人住在一起，雖然熱鬧溫馨，其樂融融的。但每天的一日三餐及瑣碎的家務(wù)活卻有著不小的工作量，我們兄妹幾人商量著干脆請一個保姆來給一家人做飯，保姆的工資實行“AA”制，按吃飯的人頭攤派。我們把計劃和方案上報母親，母親說：原則上同意此方案，但是，請來的人必須能種菜。

十年間，我家前前后后共請了五六個保姆，都是按母親的要求請的。家里的保姆雖然換了一個又一個，但做飯的重任卻一直都落在母親的肩上，因為保姆們做出的飯菜實在是難以下咽，但幫母親種菜倒是個個是行家里手。

群眾們開始有意見了，向母親進言：“花一千多元的工資請個保姆純粹只能幫助你種菜，要知道一千多塊錢能買多少小菜??？”

母親狡辯道：“買的小菜能放心嗎？要想吃得放心，還得自己種。”

我們反駁：“我們吃的肉也是買的，怎么也心安理得吃啊？你不會也要自己養(yǎng)豬吧？”

母親說：“我正有這個打算，把你們的車庫騰出來做豬圈，喂兩頭豬，豬糞是種菜最好的肥料。一方兩便，一舉兩得?！?/p>

父親帶頭反對，當時就放出狠話：“只要你敢在家里喂豬，我們就到別處去租房子住。讓你一個人住在這蒼蠅滿天飛的屋子里做孤家寡人！”

其實，母親也并不完全是飛揚跋扈武斷專橫的，畢竟是受黨的教育培養(yǎng)幾十年的老同志了，懂得走群眾路線。既然廣大人民群眾都反對養(yǎng)豬，就自覺接受批評唄，不喂豬罷了。這只是場面上的態(tài)度，在她的內(nèi)心里，從此和父親較真起來：凡是父親喜歡的她堅決要反對，父親不贊成的她要鼎力支持。

父親的退休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早晨送三個孫子上學(xué)，上午就和以前的老同事老朋友們玩牌下棋、散散步、聊聊天，中餐往往是誰贏錢誰請客吃快餐。下午接孫子們回家后，再幫著母親挑水淋菜。

母親對父親有規(guī)律的生活總是頗有微詞，定性為無組織無紀律，打牌賭博坐館子實屬小情調(diào)，把父親的牌友、棋友稱為狐朋狗友，老兩口為此常常拌嘴。如果有幾天他們不吵架拌嘴了，兒孫們一時半會兒還不習(xí)慣，問其究竟，原來這幾天母親牙疼得厲害。

十月份有個小陽春，母親照常種大蒜。幾天后，大蒜出苗了。大清早，母親對父親說：“今天你就別去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了，送完孫子后，去割些草來，這么毒辣的太陽沒有雜草覆蓋，蒜苗會被曬死的。”

父親遵命了，背著竹筐，拿著鐮刀到家對面的山坡上去割草。七十八歲的父親年老眼花，一腳踏空，從幾米高的坡上栽下來，當時不省人事。送到醫(yī)院搶救，檢查后被診斷為：顱內(nèi)出血，病危。

經(jīng)醫(yī)院全力搶救和治療，父親的病情最終得到有效的控制。

恢復(fù)清醒的父親，趁母親出去的間隙把我們幾人叫到他跟前，低聲說：“你們千萬不要再提起我摔倒的原因了，你們的媽媽已經(jīng)很內(nèi)疚了，她身體不好，心臟病嚴重，就別再讓她受刺激難受了?！?/p>

有親戚朋友來探望父親，難免要問起摔倒的原因，父親總是說自己走路不小心摔跤的。父親在醫(yī)院里一躺就是二十多天，這二十多天里，母親一直堅持自己陪護、照顧父親，不允許兒女接替她。母親的理由是：“你們的爸爸這輩子身體一直很好的，難得住一次院，我也難得有機會伺候他一次，你們就別跟我搶了?！彼彀蜕蠜]有承認自己在父親摔傷這件事上的過錯，臉上卻寫著自責(zé)，誰都看得出來。

父親出院后，母親買了好些花盆，她用商量的語氣對父親說：“現(xiàn)在小菜價格跌得賤，這菜種起來沒意思，干脆，菜就不種了，把菜地改種花吧？”

“還是種菜吧?！?/p>

“還是種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