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躒

廬陵地屬江西，文人眾多，在北宋有“廬陵歐陽修”（歐陽修《醉翁亭記》末自署）。宋末元初，有劉辰翁影響之下的趙文、廬陵三劉，包括辰翁之子劉將孫，以及劉詵、劉岳申，還有龍仁夫、周霆震等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文學主張比較相近，走向具有個性色彩的一路，盛于一時。元人評劉辰翁之作為“峭厲”、“奇險”、“奇崛”，實可為其風格代表。元初廬陵文學及風格的生成，在地域上自有江西文學的承傳統(tǒng)緒。廬陵文學承宋代江西文學而來，包括廬陵歐陽修、楊萬里誠齋體，以及江西詩派。到元代中期，其個性化的文學被同為江西籍的虞集、范梈、揭傒斯所代表的平易正大的盛世文風所取代。

一、 文學淵源：宗于廬陵歐陽修

江西廬陵一地文人頗多，文學相對繁榮，從北宋歐陽修到元初廬陵作家群，尤其如此。后人對廬陵一地的文人文章給予很高評價，認為廬陵是文章上的鄒魯之地。明晏璧序陳謨《海桑集》：“廬陵文章為江右之鄒魯，自歐陽文忠公而下，若胡忠簡、周文忠、楊文節(jié)，俱稱文章宗家。”又說：“元氏時又若麟洲龍公，養(yǎng)吾、申齋、桂隱三劉公，力追古作者，猗與盛哉！”以江右鄒魯比廬陵文章，實是很高的評價。他還將廬陵文人由宋至元作了一個大致的勾勒排列：宋代有歐陽修、胡忠簡、周文忠、楊文節(jié)，元代有龍仁夫、劉將孫、劉岳申、劉詵。元初廬陵文派在劉辰翁那里便已成風勢，劉辰翁又學于歐陽守道。劉將孫《趙青山先生墓表》說：“吾廬陵巽齋歐陽先生，沈潛貫穿，文必宿于理，而理無不粲然而為文。繇是吾先君子須溪先生，與青山趙公相繼，今四方論文者知宗廬陵，而后進心胸耳目，涵濡依向，無不有以自異。”與劉辰翁在師友之間的趙文，亦是該派的主要作家之一。

對于元初廬陵文學的風格，后世學者們不僅追溯至宋代歐陽修等人，還上溯至隋唐至于秦漢。劉辰翁的弟子王夢應(yīng)即是一例?！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倭濉俄毾诽嵋骸俺轿獭悯喼泵恼乱嘁娭赜谑?。其門生王夢應(yīng)作祭文，至稱韓、歐后，惟先生卓然秦漢巨筆?！笨梢娺@廬陵文派及其所形成的具有群體共性的文章風格，是有其歷史淵源的。任何一派文風，都必然能找到歷史上與之相近的創(chuàng)作及風格，都有其自身演變發(fā)展的線索。如果一直上溯，完全可以追蹤到先秦經(jīng)典的各種典范之作上去。古代文論，經(jīng)常會尋根溯源，關(guān)聯(lián)上古《周易》、《尚書》、《詩經(jīng)》、《禮記》、《春秋》五經(jīng)，也是這個道理。王夢應(yīng)的關(guān)聯(lián)雖然是出于感性的認識，但多少也證明當時廬陵文風有著與韓愈及秦漢文章風格相似或相近之處。

然而元代廬陵文人都以歐鄉(xiāng)自居，以歐陽修為宗，自覺維護廬陵文統(tǒng)。歐陽修以下，有人認為該地主要有兩種文章風格。元人李祁為說：“廬陵文章，詩書之鄒魯也。斷自歐陽公而下，舂容大雅，鳴琚佩玉者有之；刻削峭厲，嵬眼耳者有之。琳瑯炳煥，磊珂奇杰，或同時競秀，或殊世儷美。在有元國初時，猶聞有相頡頏以甲乙數(shù)者?！保ā渡挲S集序》）他認為兩種風格一是“舂容大雅，鳴琚佩玉”，一是“刻削峭厲，嵬眼耳”。它們同時或者不同時而存在著，其成就不相上下，“琳瑯”者“炳煥”，“磊珂”者“奇杰”，在元初之時，猶有這樣的情況。元代中期文人歐陽玄說：“竊怪近年江右士為文，間使四方學者讀之，輒愕相視曰：歐鄉(xiāng)之文，乃險勁峭厲如此？何不舒徐和易以宗吾六一公乎？”（《圭齋文集》卷八《族兄南翁文集序》）雖不滿廬陵文章的“險勁峭厲”，但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廬陵地區(qū)文章風格的兩面性。元代中期文章大家所倡導的“舒徐”“和易”文風，在歐陽玄的眼中，在廬陵一地早有歷史的淵源存在，那就是北宋歐陽修的文風。

其實兩種風格在歐陽修的文章中都有淵源體現(xiàn)。歐陽修的文章主儒家思想，平易和暢，已造精熟。然在其和易的文章風格之下，還時而透露出一些奇崛的因子，如《秋聲賦》中寫秋聲，有出奇的筆墨。這種筆墨被延續(xù)擴大，則很有可能發(fā)展為較之更甚的“峭厲”文風。

深入考察這兩種文章風格，則可發(fā)現(xiàn)其大的風格特征趨向之下，有著細微的內(nèi)容差別，而元初廬陵文人及其文學風格則有合二者為一的趨勢。虞集說元初廬陵文派“怪詭險澀，斷絕起頓，揮霍閃避為能事，以竊取莊子、釋氏緒余，造語至不可解為絕妙?！保ā对念悺肪砣濉赌喜齽?yīng)文文稿敘》）是對“峭厲”風格的進一步剖析。這些說的是整體的風格，包括形式上的，如語詞文字，也有文章所敘寫的內(nèi)容，所表達的思想情感上的?！肮衷庪U澀”主要說用語，“斷絕起頓”、“揮霍閃避”說行文脈絡(luò)。而“竊取莊子、釋氏”，則不僅是有著佛道思想，更是模仿莊子及禪家的闡釋方式，以至于“造語不可解”。四庫館臣評劉辰翁詩也說其“特蹊徑本自蒙莊，故惝恍迷離，亦間有意趣”，更可見該派往往取莊子之“蹊徑”，以達到讓讀者“惝恍迷離”的接受效應(yīng)。語言形式和所寫內(nèi)容上的怪詭險澀使其文學風格很容易走向“峭厲”，而其所涵思想和文學表現(xiàn)方式的莊、釋因素，使其有自然無為和玄妙之味，這又容易給人以“舂容大雅”、“舒徐和易”之感。

這種融合可能并不算太成熟，所以也被后人所詬病。四庫館臣即說劉辰翁“評詩論文，往往意取尖新，太傷佻巧”，其“批點”“大率破碎纖仄，無裨來學”，說“即其所作詩文，亦專以奇怪磊落為宗，務(wù)在艱澀其詞，甚或至于不可句讀”，時“墮牛鬼蛇神”（《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五《須溪集》提要）。言辭頗有批判。

二、 文風“奇險”：上承宋末“卑陋”而下啟元中期之“舒徐”

元初廬陵文人頗有個性，文風也以奇險為主。這是由一些現(xiàn)實的因素促成的，包括改朝換代之際文人的“不平之鳴”，以及宋亡之時形成的時文陋風，需要矯正，總之都是社會歷史變革的必然。宋末文風頹靡卑陋，元初廬陵文人力矯其弊，而到元中期，同為江西籍，以虞集、范梈、歐陽玄為代表的文人則倡導平易正大的文風，整個就是由宋末卑陋走向元初奇險，再到元代中期的舒徐的過程。

元初廬陵的奇險文風有成就，也有缺失，它是文風發(fā)展的必經(jīng)階段。宋末元初，隨著一個朝代的走向沒落，受這種社會大氣候的影響，衰颯之氣灌注，末代人心的疲憊和文壇的無序，一種文學沿襲相尚，到最后，往往都會走向“卑陋”、“陳腐”。其實質(zhì)就是對前人流于表面的模擬相尚而導致文學精神的缺失，以及文學中創(chuàng)新因子的難以生發(fā)，總之就是使得文學的發(fā)展徘徊而不得前進發(fā)展。虞集《跋程文憲公遺墨詩集》說：“故宋之將亡，士習卑陋，以時文相尚；病其陳腐，則以奇險相高，江西尤甚，識者病之。”（《道園學古錄》卷四十）“陳腐”實際就是沿舊習，“卑陋”說的就是蹈襲前人并形成一股風氣。而江西文派則以“奇險”救弊，主要也是在文風字句上，流于表面，而且以一種異端的精神來掃蕩舊有的基于理學傳統(tǒng)的陳腐精神規(guī)范，這就是一股非主流的異端，而被堅持儒家正統(tǒng)的文學家們所不能容忍。在這樣一種為力矯前弊而作出的努力中，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反倒出現(xiàn)更多的問題。正如虞集所說：“執(zhí)筆者膚淺則無所明于理，蹇澀則無所昌其辭，徇流俗者不知去其陳腐，強自高者惟旁竊于異端?！保ā兜缊@學古錄》卷三十三《廬陵劉桂隱存稿序》）這其實是一種在改變陳腐舊風并努力創(chuàng)新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種暫時的混亂。

同時，隨著廬陵文學的發(fā)展，廬陵文派的后學也不可避免地流入模擬形似的弊端。文章盛名之下的劉辰翁，對當時的廬陵文人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學者成風。元人吳澄說：“近年廬陵（按《四庫全書》誤作“齊陵”）劉太博以文鳴，沾丐膏馥者不少。然學之者字其字文其文，形模謦欬，事事逼真，儼若孫叔敖之衣冠?！保ā秴俏恼肪硎摺秳⒅玖匚母逍颉罚┍锥耸橇饔谖霓o字句的形似聲同，形式上的逼真模擬使得文學精神開始喪失。

在宋末靡靡“卑陋”之音，元初矯枉過正，更流入模擬形似的背景下。一種具有正大力量的文風應(yīng)勢而孕生。虞集認為應(yīng)該“以平易正大振文風，作士氣，變險怪為青天白日之舒徐，易腐爛為名山大川之浩蕩”（《道園學古錄》卷四十《跋程文憲公遺墨詩集》）。他所說的“文風”“士氣”已經(jīng)包含了一種濃郁強勁的精神內(nèi)涵在其中，而這種精神風格被附著上了理學家的心胸氣象和人格境界，如同“青天白日”、“名山大川”，從狹仄的“險怪”、“腐爛”之象走向“舒徐”、“浩蕩”的闊大境界。虞集將文學的思想和精神風貌引領(lǐng)向儒家主流，但已經(jīng)不是宋末“士習”規(guī)矩于空洞的時文老套，而是在文章中加入了自己對儒家精神的深入理解，并且有了對于這種精神的熱忱與虔誠，而具有了真的特點和個體的精神力量，而給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有了文學生命。

而事實上也是，在宋末元初廬陵文人劉將孫、趙文、劉詵、劉岳申等以很具個性色彩的峭厲奇險文風特出一時之后，同為江西籍的文人虞集開始登上文壇，以平易正大之風號召“盛世之文”、“治世之音”，文壇風氣再變。這包括江西人范梈、揭傒斯，以及祖籍江西的歐陽玄。江西籍的虞集、范梈、揭傒斯三人，加上福建浦城的楊載，共同組成了代表元代盛世文風的元詩四大家，虞、楊、范、揭并稱，為元代詩文的代表。江西一地的文風脈絡(luò)，于此也更為明了。而以地域的視角來觀照，則可以說某種程度上，主導元代文章及其風格流變的乃在江西。更擴大一點說，元代文章主于南，而戲曲則主于北，這又應(yīng)和了文學史上的通識。

三、 詩風“奇崛”：變自江西詩派和誠齋體

與文章風格相一致，元初廬陵詩風主于奇崛，廬陵詩歌總是被與宋江西詩派和江西廬陵人楊萬里誠齋體詩共論。這其中固然有同出江西的地域觀照，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元初廬陵詩歌確與宋江西詩派和楊萬里有一定聯(lián)系，或者說是共性的繼承，或者說是相似之處。元人自己也這樣認為。歐陽玄就認為劉辰翁的“奇崛”也是承江西詩派和誠齋體而來的。其《羅舜美詩序》說：

江西詩在宋東都時宗黃太史，號江西詩派，然不皆江西人也。南渡后楊廷秀好為新體詩，學者亦宗之，雖楊宗少于黃，然詩亦小變。宋末，須溪劉會孟出于廬陵，適科目廢，士子專意學詩，會孟點校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眾翕然宗之，于是詩又一變矣。（《圭齋文集》卷八）

程鉅夫還認為劉辰翁出而變江西詩，他說：“自劉會孟盡發(fā)古今詩人之秘，江西詩為之一變。今三十年矣，而師昌谷、簡齋最盛，余習時有存者。無他，李變眩，觀者莫敢議；陳清俊，覽者無不悅。此學者急于人知之弊也。變眩、清俊，固非二子之本，亦非會孟教人之意也，因其所長，各有取焉耳?！保ā冻题牱蚣肪硎濉秶涝略娦颉罚┭韵聞⒊轿淌墙髋傻难乩m(xù)流變。他將劉辰翁與黃庭堅、楊萬里合論，認為元人習江西者于此三人仍師黃、楊多，對劉辰翁的新“變”頗有貶斥。

由黃庭堅江西詩派開始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至于南宋楊萬里清新自然的“誠齋體”，到元代由劉辰翁開始的江西廬陵詩歌的“奇崛”，這里面也體現(xiàn)了詩學發(fā)展過程中，特別是在整體完備于唐詩之后，局部新變的必然走向。北宋江西派詩人主于學問議論，詩中已露奇崛，呈現(xiàn)出力變唐詩，翻新出奇，再拔新高的詩學路向。江西詩派也的確為有宋一代詩風定下了主調(diào)，而在詩學藝術(shù)上再創(chuàng)高峰，與唐詩爭雄。

北宋江西詩派以詩歌的主題內(nèi)容，即才學議論標新，南宋楊萬里以體裁，即“誠齋體”創(chuàng)新，到了宋末元初，劉辰翁再以文字風格的“奇崛”和新異的個性精神立新?！捌驷取痹婏L背后融入了廬陵文人的個性，包括一種真性情，表現(xiàn)為求真不偽的精神。劉辰翁《簡齋集序》稱：“余嘗謂晉人語言，使一用為詩，皆當掩出古今，無他，真故也?！庇制洹稓W氏甥植詩序》云：“詩無改法，生于其心出于其口，如童謠，如天籟，歌哭一耳。雖極疏戇樸野，至理礙詞褻，而識者常有以得其情焉。”（《須溪集》卷六）他崇尚晉人的真性情和特立獨行的個性，甚至認為只要詩出于真心，哪怕稚拙的童謠，形式上雖不成熟，卻也可以原諒。在這一點上，他對文字形式的奇崛追求也不那么看重了。所以，可以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所好尚的“奇崛”之風，在鑒賞上多以文字形式求之，而在創(chuàng)作上則以具有真性情的個性而得之。因而他雖然稱于文學形式的奇崛，卻說“彼旬煅月煉，豈復(fù)有當日興趣萬一哉”（《歐氏甥植詩序》），并批判“月不曰月，曰朏魄；雷雨不曰雷雨，曰解作；以‘解作對‘升長為草木，以二鳳為二離，譬以雞鳴為括揭。凡初仕謂之牽絲手，三十謂之既立，長夜謂之廣宵”等語言文字上的矯揉造作之舉。

上引歐陽玄《羅舜美詩序》中的那一段論述，不僅勾勒出江西一地以及它所影響帶動的多批詩人群在詩藝上求新求變的過程，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北宋以來詩學發(fā)展的追求新變，走向非主流，或者說是走向“奇崛”和個性色彩的必然趨向和途徑。詩學上每一次有意義而且可行性較大的新變都會引起當時許多詩人的跟風仿效，這也證明了當時詩壇在已有成熟經(jīng)典之后的穩(wěn)定和難以創(chuàng)新，也證明了詩學從各種途徑，各個方面創(chuàng)新的大勢所趨，和這種局部創(chuàng)新的可行性。劉辰翁之后的江西文人，依然沿著這條詩學發(fā)展局部創(chuàng)新的路子，艱難地前行。

補充一點，被評為“峭厲”、“奇險”、“奇崛”的元初廬陵文學風格不僅表現(xiàn)在詩文上，也影響及于詞風。況周頤《餐櫻廡詞話》中評元初劉辰翁詞：“多真率語，滿心而發(fā)，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樂。其詞筆多用中鋒，風格遒上，略與稼軒旗鼓相當?！薄罢媛省薄ⅰ皾M心而發(fā)”、“不假追琢”都是說其情感之真，不造作雕飾，率直而且強烈。“中鋒”是書法上的一種筆法，使筆直立，筆鋒在正中，筆力勁健?！板偕稀币皇秋L格遒勁，二是走的向上一路，感情是積極而不頹靡的。況周頤所評劉辰翁的詞有兩個特點，即真率而強烈，這也是奇崛峭厲風格的內(nèi)涵之一。

總之，元初廬陵文學自有其地域上的淵源流脈。江西也在文學的傳承中形成自己的文學之風和傳統(tǒng)，在歷史的演變中繼承、變革和創(chuàng)新。它的發(fā)展既有文學傳承上的因素，也有社會歷史轉(zhuǎn)型的作用，更是文學發(fā)展新變規(guī)律使然。這構(gòu)成了元初廬陵上承盛宋文學，變革宋末文學，下啟元代盛世文風的歷史地位，并生成了頗有可觀的元初廬陵文學景觀。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