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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

2015-05-31 03:48賀小晴
花城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妹妹母親

賀小晴

1

月亮般大小的舊圓凳,藤面,坐上去有種輕微的回應(yīng),似有了生命。我坐在它的上面,感受著它的接納,心里涌著莫名的傷感。而母親,在我兩米之外。母親沒坐凳子,就坐在那道老門檻上,看上去比我矮,母親的威嚴(yán)卻如權(quán)柄,讓我有種流放的感覺。最遠(yuǎn)的流放不是距離,是人心。但我還是從距離上看出了我的遙遠(yuǎn)。弟弟和妹妹也沒有坐,就賴在門檻旁,一人一邊,先是蹲,再改了半跪,兒時一般黏著母親。與母親,我就從沒有這樣親熱過。過去沒有。父親在時沒有。父親走后,或許,也不會有。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我們姐弟三人從不同的地方趕回來,為父親燒七。另有一項(xiàng)重要的事務(wù),接母親去城里居住。起初母親不答應(yīng),說要老死在屋里。后來應(yīng)是應(yīng)了,卻始終不說跟誰住。有關(guān)這一點(diǎn),弟弟和妹妹是得意的。在他們看來,無論母親跟誰去,絕不會是我。

其實(shí)不光他們,我自己也這么看。

我與母親的哀怨,從我出生之時就開始了。

那是四十六年前。那時候的老屋還沒有老。尤其是那燈光,從屋頂、從竹林的縫隙漏下來,嫩芽一般絲絲縷縷。我降生了,沒有預(yù)期的一聲啼哭。遠(yuǎn)近聞名的接生婆手腳麻利,表情卻有些不耐煩。臨走,她一手托著包裹,一手伸出,在我的鼻前拂了拂,算是宣布了我的宿命。

我在父親的手上待到了第二天。

父親說,看見我的第一眼,他以為母親生下了一只老鼠。我也確實(shí)像只老鼠。十月懷胎,我只有七個半月就跑了出來。用一桿秤稱我時,我還沒有秤盤長。父親說,只有二斤八兩,我記得很清楚,二斤八兩。

二斤八兩的我不像一只活物,皮膚卻鮮艷極了,比老鼠還紅。第二天,我又變成了黃黑色。就在我像一塊寶石那樣,在父親的手里不斷變換顏色時,母親開口說話了,母親說,扔了她吧。說這話時母親不看我,手像接生婆那樣,正從我的唇鼻之間挪開去。父親同意了母親的判斷,鐵青著臉抱我出門。

父親沒給我打一口小木箱。父親用一床小被代替了我的棺材。那晚大概是太黑,父親也沒能為我挖一個土坑。我就躺在竹林里,一堆比床鋪還軟的竹葉上。

父親那晚沒能入睡。從竹林回來,他就坐在屋子正中的那盞油燈下,一聲聲咳嗽。父親沒有氣管炎,他也從不抽煙,可那天晚上,父親的喉嚨就像一只煙囪,不時地冒煙,再從深處飄出幾粒火星來。

大約是凌晨三點(diǎn),下雨了。頭頂?shù)那嗤邉偨拥接甑危赣H就驚得跳起來。他猛然破門而出,再回來,我已經(jīng)回到了他的懷里。

我是怎么活過來的,父親沒說。母親也始終只字不提。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活過來后,始終不碰母親的奶子??v然我餓得哇哇大哭,縱然母親的奶子流成了水龍頭。起初母親不死心,用家里所有的容器:瓶子、罐子、杯子……接下自己的奶水,再看著奶水發(fā)黃變黑,再看著奶水倒進(jìn)陰溝。有一天,我躺在母親的懷里,用竹簽般的小手再度推開母親滿得如同水庫的兩只乳房時,母親終于發(fā)怒了,她丟開我,收回手臂,任我如皮球一般滾出去。父親撿回了那個皮球,用盛著米漿的奶瓶止住了我的哭聲。

父親說,我是喝米漿長大的,米漿哪能抵得過奶水,所以,我的身體始終虛弱。

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父親嘆道。

父親帶著這樣的嘆息往下活,我們?nèi)胰说娜兆泳筒豢赡懿皇軤窟B。

母親嫁來父親的村子,父親卻并沒守在村里。父親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人。而且,他的工作,是和文字打交道,和那些數(shù)不清的信件包裹、快遞平郵,父親按照包裹上的文字投遞郵件,再將書信送給那些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人。

父親是一個跑郵人。

后來我才明白,當(dāng)年母親嫁給父親,并不是相中了父親,而是相中了父親的老家,在上游,那里緊靠著縣城;而是相中了父親有一份正式工作,吃國家飯。母親的家鄉(xiāng)在下游,在我們稱為下河拐子的地方。那地方貧窮偏遠(yuǎn),卻盛產(chǎn)水蛇般的美麗姑娘。母親的美麗在姑娘們中又勝一籌。因此母親生性高遠(yuǎn),村里的男人終難如意,非得找一個更高處,一個更漂亮的盒子,方能匹配。

那年月,進(jìn)城是所有農(nóng)村女娃共同的夢。

然而母親終究未能嫁進(jìn)城去,她只是嫁到了一個離城很近的地方。她只是嫁給了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城里男人。母親的戶口落到了父親的老家,紅星五隊(duì)。母親來時,這里還不叫紅星村,叫金鳳。一年后,我剛剛墜地,村子的名改了,母親也從此成了母親。

做了母親的她很快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時節(jié),世界變得劇烈,別的不說,單是墻,一天刷一次大字報,刷得墻體越來越厚,越來越軟,遠(yuǎn)勝過我們家的床鋪。我們家的床鋪實(shí)在太薄。我活過來后,喝著米漿,并沒見長大,母親的懷里又添了弟弟,添了妹妹。人一多,就一張床,我們姐弟三人便躺在床上不分晝夜地吃喝拉撒。天晴的時候,母親將我們?nèi)舆M(jìn)地上的簸箕里,將被褥掛去樹上又敲又打,到了天黑,人已經(jīng)困了,樹上的被褥還是濕的。

那時候父親就像我們的遠(yuǎn)親,我們極難見到他,見到了,他便從包里變出無窮的花樣。那都是些村里的孩子做夢也夢不到的東西:小鈴鐺、玩具槍、布娃娃、用玻璃紙包著的各類糖果……父親從包里取出寶貝,分發(fā)之前早有了主意:玩具槍歸弟弟,小鈴鐺歸妹妹,大把大把的水果糖和布娃娃,都?xì)w我。

母親對他的分配有些不滿:她是老大,應(yīng)該她讓著弟弟、妹妹。

母親的意思藏在話里:不光不讓,憑什么她還多吃多占?

父親不說話,只把眼睛看向我,又移開。多年以來,盡管父親從來不提,但我知道,我是他心頭最疼的那塊肉。

那陣子父親不光跑郵,還串連,還走親訪友。那真是一個世界連動的季節(jié),沒有誰能心安理得待在家里。母親在家待著,是因?yàn)槲覀兘愕苋?,也因?yàn)榈戎赣H掙錢回來。

可父親的錢總不見拿回來多少。父親的錢都變了那些五顏六色的寶貝了。父親在外闖世界,世界太精彩,父親沒辦法把我們一同帶出去,他只能帶一部分世界回來。

說到底,父親有一顆柔軟的心,卻沒有一把尺子很好地量度生活。

2

我長到六歲時,個子極瘦,腿卻出奇的長。父親過來抱我,無需抱,手輕輕一撈,就像撈起一根竹竿。父親將我扛在肩上,再輕輕下滑,放至他的雙腿,又立馬放下來,讓我退去半米遠(yuǎn)的地方,竟喊起口令來:立正,雙腿并攏……就像指揮他的士兵。然后他傾著身,虛著眼,看我,半晌了,他不動,又一把抱住我,將我緊緊摟進(jìn)他的胡碴里。

我拼命掙脫了父親的圍困。就聽見母親在說,去,狗娃,琴娃(弟弟妹妹的小名),也讓你爸抱抱。

弟弟聽了,箭似的逃出去老遠(yuǎn)。妹妹卻是淌著鼻涕,蹣跚著向父親走去。

父親拉過妹妹,扯下一角報紙,捂在妹妹的鼻子上。扔掉紙,又皺起了眉頭。

快,快去洗手,這么臟。父親說。

母親一把扯過妹妹,邊拽邊往盆前走,又回過臉來,瞪著父親。

我七歲生日那天,發(fā)生了一件事,最終改變了家里的格局,也將我和母親,從此釘在了世界的兩極。

那一天,我七歲生日,父親從上?;貋砹恕T缭缥覀兙涂匆娏怂?,從堰埂來,穿著他那件綠郵衣。但我們的眼里沒有他,我們的眼睛,都落去那個包上了。那個黑色的旅行包,父親出門歸來都帶著它。平常歸來,父親總是提在手里,此時大概是太沉了,被他扛在了肩頭。

我們站著不動,也像被包裹壓住了,喘不出氣來。

我們興奮得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心臟停止跳動的還有母親。她就站在我們身后,手抱著一捆柴禾,剛從后院的柴屋出來。

此時的母親,歲月沒能改變她的五官,她還是那樣端正,沉靜,沒有一絲皺紋。但她已明顯褪了色,換了裝。臉色已如褪去了皮的老竹,黑黃,堅(jiān)硬,失了水分。出嫁前的衣衫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統(tǒng)籠的深,是那個年代唯一的色系。已是深冬,母親灰黑的棉襖外,罩著一塊更深的圍腰,終年不取,上面打著灰白和深藍(lán)的方補(bǔ)丁,遠(yuǎn)遠(yuǎn)看去,倒有些怪誕的裝飾效果。

父親進(jìn)門時,我們像母雞后面的小雞那樣,咕咕叫著跟了他進(jìn)屋。真正的母雞卻折轉(zhuǎn)身,又回了柴屋。深冬時節(jié),山上的柴禾早撿光了。仍然是缺柴。要到明年初夏菜籽收后才能接上新柴。為了省柴,母親每天要去三公里外的石灰窯上借火。母親的擔(dān)子一頭挑著豬食,一頭挑著我們?nèi)胰说脑顼?。往往是凌晨三四點(diǎn)出門,再回來,已是太陽高升。

母親的圈里養(yǎng)著兩頭就要出欄的大肥豬,每天的食量大得驚人。因此母親生氣時,總是人和豬一起罵:看我這活人活的,一天到晚就喂了一群畜生。

但后來母親不抱怨了,她大概已經(jīng)認(rèn)命。偶爾說起娘家,她也會稱他們“下河拐子”。城市就在前方,在母親目力所及之處,可她到不了那里。她在一個即將到達(dá)的地方停下來,擱淺了,天長日久,已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

母親已經(jīng)拿了柴禾,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柴屋。柴屋里的柴已經(jīng)不多,只有一小堆谷草和一堆眼看就要燃盡的干樹枝。母親的手里抓起一把谷草,又放下,又抱起了樹枝,再往腋下夾一把谷草。父親回來,她得重新計(jì)劃晚飯??粗巯滤2欢嗟牟窈?,她仿佛看見了就要見底的米缸??偸侨背缘模偸侨睙?,總是缺……

母親從柴屋回來時,我們已對她視而不見,手里握滿了寶貝:一塊米花糖和一本小人書。父親見母親進(jìn)來,趕緊起身,取出了包里給她的禮物。那是一袋大米,父親說,東北產(chǎn)的,珍珠米,上海人流行吃這個。父親的語氣又得意又殷勤:聽他們說,用這種米煮出的飯,一粒一粒的,像珍珠一樣,抓起一把,能撒到河對岸去,煮出的稀飯呢,像糯米一樣稠。

母親仍抱著那捆柴,臉色眼看著黑下去,如抹了鍋灰。

母親問,你知道糯米多少錢一斤?

父親驚愕,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堆起一臉層疊的笑,算做回答。

父親仍有些悵然似的,提起了那袋米,用手臂抬著晃著,說,這袋米,不貴,其實(shí)不貴的,你猜猜,多少斤,才多少錢?

父親抬眼去找母親,對著毫無表情的母親說:五塊,五塊錢,不要糧票的,二十斤,算下來,才二毛五一斤。

母親的心里突生起一陣絕望,人跟著變成了一塊生鐵。母親知道,這趟父親回來,指望他拿錢又指望不上了。

可是父親,轉(zhuǎn)眼之間,又開始炫耀起他的世界,他的那個遠(yuǎn)在天邊的大上海。他從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撕開口,讓我們每人攤出手掌。我們的手里就有了一些胡豆??筛赣H說,那不是胡豆,是茴香豆,孔乙己吃的,書上都寫過的,上海人都吃它,拿它當(dāng)零食,也用它下酒。他又從包里取出一個紙盒,打開來,里面躺著一把菜刀,父親拿起刀,比劃著說,不銹鋼的,管用,你別看它樣子輕巧,砍起骨頭來,如同削泥……

父親始終沒說桌上的另一個盒里,都裝了什么,可是母親早注意到了。就連我、弟弟和妹妹,我們盡管歡呼雀躍,忙著享受到手的快樂,可我們?nèi)匀恍挠兴?,下意識念著那個盒子。

那是一個扁平的盒子,如詞典般大小,藍(lán)色的底,粉色的圖案。

母親將柴捆放在腳下,站定了,步子堅(jiān)定地向那個盒子靠去。父親意識到母親的來勢,卻不敢伸手去按盒子,只道,老大,老大生日……

母親一把抓過盒子,揭開了盒蓋。

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四四方方疊著,胸前點(diǎn)綴的白色蕾絲,鋪滿了整個盒面。

3

誰也沒想到母親最終的舉動:用那把新買的菜刀,將那條美麗的連衣裙,砍成了碎片。

那天我伏在父親的腿上,哭。父親摟起我,大約也不想在家待了,拉著我去了后山。到了后山,我已經(jīng)忘記哭了,心里只感到高興。后山上的草枯了,樹也落光了葉子。地里已下好種子,卻還沒長苗。世界寬寬大大,一望能望去好遠(yuǎn)。而這時候,我只和父親在一起,天地之間,只有我和父親,仿佛父親正帶著我,去做一次遠(yuǎn)行。父親卻有些沉悶,不走了,坐下來,又拉我坐在他的旁邊,對著遠(yuǎn)處,山和天的連接口,說起話來。

父親不是說給我聽的。他知道我不懂。他是說給山,說給水,說給天空和白云。但他最初卻是從我說起。他說這一次,在上海,在那家大百貨公司,他一眼就看上了那條裙子,也一下想到了我,想到我的生日,想到我穿上這條裙子時,像仙女,像白雪公主……父親跟人送書送報,也從別人的書報里,看會了許多故事。父親知道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也知道灰姑娘和她的水晶鞋。

父親說,當(dāng)時他就想買下那條裙子,可他的錢不夠。沒辦法,錢不夠。當(dāng)時的他已經(jīng)買了好多東西,錢就快花完了。他翻遍自己所有的衣兜,回去了,又回來……最終他下了狠心,從同事那里借來五塊錢,第三次跑去那家百貨公司。

父親不抽煙。講完一個段落,他只能用沉默和咳嗽代替間隙。間隙的時候,他就看著遠(yuǎn)處,山和天的連接口,眼里是悠悠的往事和他那難以消淡的疼痛。

他對著遠(yuǎn)方,山和天的連接口,說: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就是睡不著。我的心像下了油鍋。我坐的那個屋子,像炸藥庫,我就聽見鐘,在梁上噠噠噠響,感覺就像引線點(diǎn)燃了,要爆炸……

我不知道它要炸誰,但我感覺肯定是我,只要轟一聲響,我就會炸成煙霧……

幸好那時候下雨了。那雨聲變成了哭聲。我肯定聽見了哭聲。我沒有想到自己會跑出去,跑回竹林……

抱你回來時,我才知道,我罪孽深重啊,如果不是一念之差,我就會,親手殺了我的女兒……

4

十八歲那年,我成人了,頂換了父親的工作。我與父親互換了位置,我去城里當(dāng)了郵遞員,父親退休回到老家,回到我們的紅星五隊(duì)。

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見老。自那次大怒,母親揮刀砍碎我的裙子后,她好像突然暗了,好像用光了她的所有力氣,也用光了她的精氣神,她變得沉默寡言了。她就像一盞明亮的燈,燈絲突然壞了,她也懶得更換新的,成天就那樣暗著。

當(dāng)然,那之后,我讀小學(xué),讀中學(xué),讀高中,多半的時候在學(xué)校,少半的時間回到家,母親便待我如客人,周到而謹(jǐn)慎。

妹妹考上大學(xué)時,村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紅星村又改了金鳳村。但那時候,我們已不關(guān)心這些,也懶得改口,仍當(dāng)我們是紅星五隊(duì)。弟弟那時已當(dāng)上海軍,留在了艦上,家里僅剩下我們的父母。有父母在,我們的家,就永遠(yuǎn)在紅星五隊(duì)。

直到我成人,直到我也漸老,我的人生平淡而順利,僅有一樣特別,我從不穿連衣裙。那個年代長大的人,原本就沒有多少連衣裙的概念,后來有了,卻因?yàn)殚L期缺乏,并不見得在意。我的日子風(fēng)和日麗,從不感覺缺少什么。可母親在意著。我結(jié)婚時,婚禮定在縣城最豪華的一家餐廳:氣球,彩帶,大紅喜字,美酒佳肴……父親和母親在妹妹的陪同下走進(jìn)來。妹妹因?yàn)槭前槟?,穿著一件粉色的公主裙,頭上戴著一道同樣色彩的花環(huán)。而那之前,頭天晚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母親授意,妹妹為我送來一件禮物:

扁平的盒子,大如畫框,藍(lán)色底,粉色圖案……未打開前,我已經(jīng)氣緊封喉。

那是一條白色曳地婚紗長裙。妹妹打開時,我移開眼睛,收回了手。

婚禮上,我仍然穿著一條黑色長褲,一件中式的紅色繡花短褂。整個婚禮,母親不看我,看著窗外灰色的天。

婚禮之后,又過了許多年,家事一切太平。意外的是父親突然離世。父親剛走的那段時間,母親留在老家,為父親燒七,她要在父親的墳前燒。那時候弟弟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家安在成都,有了樓上樓下的大房子。辦完父親的后事后,弟弟首先提出,要接母親去成都。母親始終不表態(tài),只埋著頭,看著面前的地面。

水泥地已經(jīng)老了,蛻了皮,卻越發(fā)光亮,不像人,一到老了,皮糙了,皺得不成樣子。

弟弟首先說話,搖著母親的膝蓋:媽,房子都給你收拾好了。就在樓下,離衛(wèi)生間近。

母親低著頭,道,衛(wèi)生間近有什么用,成都那么大,我找得到路?不去。

半晌了,母親又說,住老屋慣了,爬樓梯,累。

妹妹便走近前去,蹲下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妹妹被分回縣政府,坐進(jìn)了機(jī)關(guān)。在妹妹看來,母親不去成都,她就是當(dāng)然的選擇,而絕不是我。

妹妹說,媽,不去成都也好,我那里在山上,有公園,有小樹林,早晚都可以出去走走,環(huán)境好,你要是有興致,還可以跟他們?nèi)ヌ鴫螇挝琛?/p>

母親便抬起眼,鼻子里噴出一聲,又埋下頭去。

地上有一只螞蟻,大概是斷了腿,半邊身體挪動著,顯得十分吃力。母親老眼昏花,半天看不真切,一只母雞跑過來,一口啄了去。

妹妹又道,媽。

母親仍不抬頭,只道,不去。

弟弟、妹妹便有些急了,對著眼色。又同時看向我。

我沉默著,不敢言語。只往前幾步,在母親的近旁蹲下來,如她一般低著頭,看著地上的動靜。

水泥的地面布滿落葉。已是深秋,樹葉離開了家,離開了天空,無比哀愁,在地上瑟瑟地抖。

母親最終以燒七為由,獨(dú)自留了下來。那段時間,我們打給母親的電話不見增多,姐弟三人間卻成了熱線。我們交流信息,猜測母親的用意,設(shè)想各種可能,目的只有一個:不能讓母親獨(dú)自留在老家,留在紅星五隊(duì)。

然而各種設(shè)想之中,幾乎最沒有可能的,就是母親會去我那里。

那段時間里,我們的老家變化很大。先是修起了村公路,那種迎面車來,會讓你魂飛魄散的窄小公路,然后是一塊塊地征出去,一個個消息傳進(jìn)來:要建工廠,要修樓盤,要開農(nóng)家樂娛樂城……城里人開始牽成長串往鄉(xiāng)村跑,村里的人,又成群結(jié)隊(duì)往更大的城市去。轉(zhuǎn)眼之間,世界變成了運(yùn)動場,所有人都在那里參賽、角逐、嘶叫……如此這般,幾番折騰,城里人終歸未能留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人卻始終難見再回來,我們的紅星五隊(duì),就成了不倫不類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

不變的是我們家的那座小院。那是在一個半山坡上,背山面水,面前的水塘?xí)r枯時滿,塘里的荷葉時黃時綠。水枯至極,便是采藕的時節(jié)了。大冬天里,采藕人喝幾口燒酒,下塘去,泥漫齊腰身,再彎腰,將手插向深泥,側(cè)著耳,似在傾聽塘的動靜,不一會兒,一長段污泥丟上了岸,可誰都知道,再過一兩個時辰,洗藕人就會將那些泥段洗成潔白的蓮藕。

如今荷少了,采藕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們的小院,格局依舊,修修補(bǔ)補(bǔ)的痕跡到處都是。周邊的那些人家,都蓋了新樓,鋪了瓷磚,裝上了與城里人相同的鐵籠子。這之前,我們也想過翻蓋新房,可母親首先不同意。母親說,讓我住那種水泥匣子,憋得慌。隨后父親說話了,父親說,你們姐弟幾個都不在家,這房子蓋了,給誰?。课伊⒖搪牫隽烁赣H話里的酸楚:這房子沒有未來,沒有未來的房子,是不值得當(dāng)回事的。

可是,父母的未來呢,難道就是這座小院?

然而,曾經(jīng),父母是有未來的。尤其是母親,在她的那個小山村,在那條名叫凱江的河流旁,她這樣一個女娃子,是做什么夢都不為過,有什么樣的福氣都是應(yīng)該的。

為父親燒尾七那天,我們姐弟三人都回來了。跪在父親的墳頭,我無言以對,大腦一片空白。從父親的墳前起身,母親徑直往家走,我們跟在她的身后,不敢靠前,也不敢落后。母親一生要強(qiáng),即使已經(jīng)年老,即使是走山路,即使已成為未亡人,她也從不要我們攙扶。母親確實(shí)老了,背影里,已有了某種松動,某種不聽使喚的遲緩,花白的短發(fā)被風(fēng)掀起,四面八方地飛。母親不去理會,只偶爾抹一把,捋開臉上的亂發(fā)??熘良议T時,她突然站住了,聳立著,轉(zhuǎn)過身,并不看我們,看著遠(yuǎn)方的玉米林子,說,過幾天,我跟老大去。

5

母親動身那天,由弟弟開車,我們姐弟三人去接她。踏上堰埂,老遠(yuǎn)就能看見,院子的門早打開了。院壩已經(jīng)掃凈,水泥的地面纖塵不染,透出一種薄冰般的清冷光輝,腳踩下去,仿佛像要破裂。屋子里,床鋪已經(jīng)收好,陳舊的沙發(fā)上,罩著嶄新的白紗布。母親的幾個包裹堆在已裸露的床板上,只有父親的那個黑色旅行包,拉鏈緊閉,放在屋子正中的桌上。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以為父親又回來了,或者,要出遠(yuǎn)門。

母親神色安然,坐在門檻上等我們。我們真到時,她卻并不起身,只說著她的幾只雞。父親病時,母親便不再喂豬了,幾只雞卻留著,沒人養(yǎng),也沒人要,自生自滅活著。母親回來時,那些雞也回了家,又開始了有依靠的日子。

有一只母雞,母親說,它在外面下蛋,回家后,卻沒法將蛋搬回來。它就還是去外面下,下完了,再跑回院子叫喚,邊叫邊跑,帶你去那個下蛋的地方。母親跟著去找到雞窩時,乍一看,老天吶,足足有二十九個雞蛋。

如今,母親真要走了,不打算回來了。倒也沒什么不舍得,那些雞都送了人,包括那只母雞。只留下一只紅公雞,母親說,過幾天她的生日,留著給自己熬湯喝。

家已無所謂搬。母親的幾個包裹,我們一人一個就提上了樓。只是父親的那個黑色旅行包,母親不讓我們碰,她要親自動手。樓不高,就在三樓,母親的步子還算硬朗。弟弟擔(dān)心母親摔倒,跟在她身后,用手去托包裹,母親的身子立馬硬了,停下步,扭轉(zhuǎn)身,用眼睛去瞪弟弟。我們便丟下她,搶先上樓,在門前列好隊(duì),像迎接國賓那樣,將母親迎進(jìn)了門。

那天起,母親開始了真正的城市生活。

然而母親的心思已不在城里。母親的心中,或許早沒了城市與鄉(xiāng)村,早沒了地域,早沒了悲喜,甚至,也早沒了生死……她在我們家影子一般活著,從不下樓,也從不刻意為我們做飯理家務(wù)。少半的時間她坐著,多半的時間,她關(guān)在自己的屋里,反倒有些動靜。我們誰也不知道母親在屋里忙些什么,卻誰也不去打擾她。直到有一天,剛吃過晚飯,電視里還在播放天氣預(yù)報,對面樓里的胡琴剛剛拉響。那也是一個跟著兒女生活的老人,從不見他的聲音,只聽見他的二胡,在確定的時間響起。母親說,她累了,要回屋休息。

第二天清晨,我去上班,母親的屋子毫無動靜,我推開母親的房門,喊,媽,媽……

母親卻再也沒能答應(yīng)我。

那一天,是母親進(jìn)城一個月整。

母親就那樣走了。我不敢獨(dú)自開啟母親臨終前的世界,叫來了弟弟、妹妹,一同整理母親的遺物。那個黑色的旅行包,被我們圣物一般擺在母親的床前,再由弟弟打開。

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父親的鑰匙扣、剃須刀、錢包、皮帶之類,另有幾本父親帶回家的雜志。包的底部,一個堅(jiān)硬的東西占據(jù)了包的大部分空間。

那東西還沒有拿出包口,我已經(jīng)心臟加速就要暈倒。我的器官已先于大腦認(rèn)出了它——那個盒子,那個扁平的,如詞典般大小,藍(lán)底粉色的盒子——它是我大腦神經(jīng)拼命逃避,躲藏了幾十年的記憶。

弟弟毫無覺察,一如既往打開盒子。

那件粉紅色的連衣裙,綴著無數(shù)的蕾絲,完好無損地躺在盒里,仔細(xì)看,是母親密如春雨的針線,將它重新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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