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伐

表演失敗

王國平被困在水下，他感到自己肺里的氧氣即將耗盡。

水泡得眼睛酸澀腫脹。他瞄了一眼左腕上的防水手表，液晶數(shù)字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在水下已經(jīng)2分46秒了。他還有1分鐘，不，他只有幾十秒了，他的極限是3分40秒，并不是說他每次都能憋到這個數(shù)字。

他感覺自己今天的狀態(tài)不好，墜入水箱前就感覺到了。在后臺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本該死了的人?；糜X，一定是幻覺。沒有死人可以再冒出來的，即便死的時候多不甘愿。

呆了一瞬，又浪費了1秒。隔著水和玻璃，臺下的觀眾看上去有點兒模模糊糊的，看不出他們的臉色是驚恐還是期待。

他憋不住了，開始有細微的氣泡吐出，被溺死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慌張地掙扎起來，拴住手的鐵鏈在水中“嘩啦嘩啦”地響，可這鐐銬是鐵鑄的，怎么可能僅憑這幾下徒手的掙扎就被掙脫開來。不過是加深了自己的恐懼，而這恐懼，似乎讓肺里本就所剩不多的空氣消耗得更快了。

他摸到了表盤后面，摳住一塊細小的凸起。就在他摳出那細小的工具藏在手心的時候，玻璃炸裂的聲音響起。沒了水箱壁的阻擋，水霎時間涌了個滿臺，隨著浮力的消失，他狠狠地摔在了臺上。

鐵鏈硌著骨頭，又涼又疼。但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又可以吸到空氣了，大口大口的。

重要的是他會上今天的新聞，不管是報紙還是網(wǎng)絡(luò)。

重要的是，唐佳明會看到這條新聞。

成功簽約

唐佳明果然看到了新聞，新聞發(fā)生時她就在本市。魔術(shù)師在表演過程中失手，差點兒死在表演臺上。這樣的新聞不只在本地出名了，在網(wǎng)絡(luò)上也傳播了好一陣子。于是如王國平所愿，唐佳明主動找到了他。

唐佳明不是普通人，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魔術(shù)師經(jīng)紀(jì)人，她運作的魔術(shù)表演全都大獲成功，甚至是一票難求，和她合作的魔術(shù)師也都相繼大紅大紫。

王國平這些年一直在本市的一家小劇場里變魔術(shù)，每周兩次，開始過得還不錯，可惜好景不長，沒兩年，觀眾就把他會的魔術(shù)都看過了，來劇場買票的人越來越少。

所以聽說唐佳明到本市后，他一直想找機會結(jié)交?？傔@樣有一張沒一張地賣票也不是個事兒，更糟糕的是他和劇院的合約快到期了，到期后他可沒錢續(xù)約。

和各行各業(yè)的經(jīng)紀(jì)人一樣，唐佳明本人不經(jīng)常出鏡，見到本人才發(fā)現(xiàn)她比想象中年輕，不過三十歲上下的樣子。聽說唐佳明做經(jīng)紀(jì)人如此成功，仗的就是其豐富的魔術(shù)經(jīng)驗，但經(jīng)驗這種東西，要么靠學(xué)要么靠看。學(xué)的話，沒聽說唐佳明以前學(xué)過魔術(shù);看的話，這么年輕，又能看出多少門道？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唐佳明笑了：“我老公以前是魔術(shù)師，專業(yè)上的事情都聽他的，我只負責(zé)看人?！?/p>

“哦？他今天……沒來嗎？”唐佳明是只身前來的。

“他不用來。你的魔術(shù)，他昨天已經(jīng)看過了?！?/p>

昨天？就是他表演失敗，差點兒死在臺上的那場？王國平打著哈哈：“昨天那是場意外，道具舊了，一時沒脫開……”

唐佳明卻打斷了他：“昨天那不是意外，你是故意演出失敗的。我老公告訴我，你在水下的時候并沒有做任何試圖開鎖的動作，你只是在耗時間，等著到時間，后臺的工作人員炸開水箱。”

王國平表演的水箱是特制的，一旦他到3分鐘還沒有掙脫出來，就會有工作人員在后臺按下緊急按鈕，炸開水箱的玻璃，免得他因為表演失敗真的溺死。唐佳明說的沒錯，昨天的表演中他確實只是在耗時間，他確實是故意表演失敗的，因為他想讓唐佳明看到這條新聞。

聽說唐佳明來到本市，王國平一直設(shè)法結(jié)交。他聽過一個關(guān)于唐佳明的故事，說她前幾年捧紅的一個魔術(shù)師就是表演失敗上了新聞被她知道的，她不但沒有嘲笑，反倒還和他簽了約捧紅了他。

很多有關(guān)唐佳明的傳聞都說，她看中的魔術(shù)師不是走投無路的，就是窮困潦倒的。也許這樣的人在簽約時才沒法討價還價，奸商說什么都只好認了。王國平可不是任人欺負的人，但無論如何他得先和她簽約，等靠她大紅大紫之后，他絕不會讓她白白得了便宜。

“唐小姐說的不錯，”既然被揭穿，他就痛痛快快地承認了，“昨天的失敗確實是我故意的。既然唐小姐的先生在場，不知道我這算不算是入了兩位的眼？”

唐佳明笑了：“既然王先生是有一說一的痛快人，我也就直說了。我和我老公討論過了，希望王先生能和我們簽約?！?/p>

居然這么順利。王國平心想，等見到唐佳明的老公，一定要問問他在昨天的失敗表演中，究竟看上了自己哪點？

神秘老公

但從討論合同到簽約成功再到演出準(zhǔn)備，王國平一次也沒見到唐佳明的老公，甚至連這個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幾次想打聽，都被唐佳明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說她老公不干涉她的工作，簽約后就和他沒關(guān)系了。

她這樣不愿意讓人知道她老公是誰……也許她老公是個很有名的魔術(shù)師呢？所以不想讓外界知道，就像藝人不想讓媒體知道和經(jīng)紀(jì)人有暖昧關(guān)系或是婚約。

要是這樣的話，就更得弄清楚他老公是干什么的了，要真是著名魔術(shù)師，偷他幾個絕密魔術(shù)自立門戶多好，如果這兩口子要想追究他什么，他就宣稱要向媒體報料。

終于，王國平等到了一次機會。一天，他和唐佳明討論演出方案時，注意到她穿的是晚禮服。聊完演出，他跟蹤了唐佳明。她進了一家高檔餐廳，一個男人微笑著在門口迎接她，兩人交換了一個輕吻。如此親昵，是夫妻無誤了。

王國平的車停在街邊，隔著車玻璃，他幾乎不能相信他所看到的。雖然只有匆匆一眼，但他還是認出了那個男人來。那是他認識的人。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那個人應(yīng)該早就死了。

他看著他死的！

那個人叫周濤，也是一個魔術(shù)師。王國平的逃生魔術(shù)，就是在他死后取得的。周濤是死在一場魔術(shù)表演的意外中，那是一場逃生魔術(shù)，他被關(guān)在水箱里，在4分鐘里，他沒能解開鎖住他的鐵鏈。

周濤還是太實在了，實在到?jīng)]想到給自己留條后路。

比如可遙控爆炸的水箱玻璃。

王國平從周濤身上學(xué)到的第二件重要的事，就是表演魔術(shù)時一定要給自己留后路，尤其是逃生魔術(shù)。

后來王國平常常夢到周濤死的那一瞬，在夢里他的尸體浮在水箱中，因為被鐵鏈扯著浮不到水面上，保持著頭朝下腿朝上的扭曲姿勢。他的雙手扒著水箱玻璃壁，仿佛想要打破這層玻璃，從死亡的絕境中逃脫出來。然后王國平就驚醒了，喘著粗氣抹去一頭的冷汗。

周濤不會知道的，王國平安慰自己狂跳的心臟，周濤不會知道是他在道具上做了手腳。就算知道又怎樣，死人還真能活過來復(fù)仇嗎？

驚心會面

王國平找人去查了周濤的死亡證明、火化證和安葬證，都是實實在在的機構(gòu)頒發(fā)的。所有證據(jù)都表明，周濤是真真正正地死了。

周濤死亡的噩夢他做得越來越多，已經(jīng)到了每晚都會流著冷汗驚醒的地步。夢里無一例外是懸浮在水中的尸體、纏繞的鐵鏈。

有時候，夢里的尸體不是周濤，而是他自己。那夢境太過真實，以至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排練的時候，一點兒也下不去水。

王國平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必須搞明白那個人是誰！他在唐佳明的手機落在桌上的時候，翻到了姓名為“老公”的電話，他找了個機會，打了那個號碼。

他在電話里約那人見面，在約見的咖啡廳心情忐忑地等了半個多小時后，終于見到了他等的人。

那人長著一張和周濤相似的臉，坐到他的面前，卻并不完全是夜夜出現(xiàn)在他噩夢里的那張臉。

這讓王國平安了些心，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想你可能還不認識我，我叫王國平，我約你出來，是因為你看上去很像我原來認識的一個人?！蹦侨藚s一點兒也不意外：“我知道你叫王國平。你覺得，會有人隨隨便便赴一個陌生人的約嗎？我存了你的手機號，你打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p>

王國平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那人笑了一下緩和氣氛：“唐佳明是我的妻子，我有她簽約魔術(shù)師的手機號不奇怪吧？”

王國平干笑了幾聲：“那么您是？”那人回道：“周波?！?/p>

周波？周濤？

他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您認識一位叫周濤的人嗎？”

周波的表情非常自然：“當(dāng)然，那是我弟弟。”

難怪如此相像，王國平回憶起那天在后臺看到的人臉，應(yīng)該就是來看他表演的周波。

縱使是虛驚一場，唐佳明老公是周濤哥哥的消息也夠糟了，要是他知道周濤是怎么死的，作為親兄弟的他怎么可能罷休？

周波的下一句果然就說到了：“我知道你認識我弟弟。你知道我為什么建議佳明簽下你嗎？你表演的是我弟弟的魔術(shù)。”

王國平的臉上有冷汗下來了：“我們關(guān)系還不錯。那是他……他死后我?guī)退磉z物的時候看了他的道具，從道具里研究出來的?！?/p>

這是實話，都說小魔術(shù)靠手彩，大魔術(shù)靠道具，研究了道具，十有八九就該知道是怎么變的了。

“沒事，他的道具，我們沒想到去收回?！敝懿〝[了擺手，但語氣卻冷起來，“但我整理他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銀行賬戶上少了很大一筆錢?！?/p>

王國平咽了下唾沫，強撐著不接這個話頭。

“我去銀行查了，錢是他自己取的。但我卻查不到這筆錢的去向，他名下沒有多出股票或是資產(chǎn)。反倒在他取錢的當(dāng)周，你和劇院簽訂了租約，并足額支付了租金，而這兩個數(shù)額又恰好相同。”

王國平抿了抿嘴，他現(xiàn)在必須說點兒什么了：“確實是我借了他的錢。我們關(guān)系不錯，他肯借給我真的很感激。我承認我做得確實有點兒不地道，他死了后，我就再沒想著還這筆錢……”事實上他根本還不上那筆錢，劇院演出的收入遠沒有他想象中樂觀，除了租金他還在道具、服裝、助手工資這些地方賠錢。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不還錢——死人不會要求誰還錢。

“等演出結(jié)束我賺到了錢，我就還你，欠他的錢我還給你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周波笑著打斷了他：“不用，他人已經(jīng)不在了，要這些都已沒有意義。我一直不想讓你知道我，就是不希望你提還錢的事?！彼f得仿佛真心實意一般，仿佛剛才那個逼問誰借了他弟弟錢的人不是他。

“你安心準(zhǔn)備你的演出就好。這一次，可是佳明策劃的大手筆。”他是笑著說的，但王國平卻從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寒意。

海中逃生

排練了兩個月后，王國平才知道所謂的“大手筆”是什么意思。唐佳明為他安排的表演不在什么劇場或者演播室，而是在海上。

要他在海里表演逃生魔術(shù)！

這兩口子，其實是想要他死吧？他們一定認定了他就是害死周濤的兇手，這是要給周濤報仇！

從沒人在海里表演過逃生魔術(shù)，海水太深壓力太大，人能憋氣的時間本就比水箱里少，而且海里會不斷有水流的波動，這又加大了掙脫鎖鏈的難度。他明確表示出拒絕演出的意向，可他是唐佳明的簽約魔術(shù)師，他沒有權(quán)利說不。

唐佳明告訴他，她已經(jīng)做好了前期工作，雇好了快艇并簽好了電視直播，這次要讓王國平一戰(zhàn)成名，迅速成為當(dāng)紅的魔術(shù)師。

“劇場演出已經(jīng)不時髦了，現(xiàn)在觀眾需要的是刺激?！彼龑λf，“逃生魔術(shù)觀眾已經(jīng)見多了，不刺激了。而且你上次表演失敗的消息上了新聞，他們只要在網(wǎng)上搜一下就知道水箱是特制的，你不會真的有生命危險，他們也就不會提起興趣。

“而如果你是在海里表演，除了背景大、規(guī)模大之外，觀眾都知道你上次逃生失敗，這次沒有能爆裂的水箱你該怎么逃生，這就是最大的懸念。否則，你以為我為什么要簽下你？魔術(shù)師多了去了，但有逃生失敗經(jīng)歷的卻不多，在市場宣傳上，這是制造話題的點。”

王國平不知道，她這樣說是不是為了讓他安心？讓他安心地認為這次的表演只與市場宣傳有關(guān)，與周濤、周波都無關(guān)。

所以，他現(xiàn)在身上拴著鐵鏈，沉在海底。

唐佳明甚至還為他加了個鐵球，就拴在纏繞他的鐵鏈上，天知道這鐵球有幾十斤重，反正他被拴上后就直直地沉到了海底。

“觀眾喜歡刺激?！彼f。

雖然表演場地換到了海底，但要變的魔術(shù)還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壓制住因為身處深海呼之欲出的恐懼，他手腳麻利地掙脫起來。

逃生魔術(shù)既然是魔術(shù)，自然不是真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總有因捆綁方式留下的縫隙或是道具上留下的機關(guān)。鐵鏈?zhǔn)怯梢粋€個的鐵扣扣成的，鐵扣扁長，綁人的時候豎起幾個鐵扣，下水后通過掙扎扭動使豎起的鐵扣扯平，鐵鏈因此變長，讓魔術(shù)師掙脫出來。

王國平屏住氣扭動起來，豎起的鐵扣卻一個也沒有扯平。恐懼突然攫住了他的心，肺里不多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被消耗殆盡。

開什么玩笑，這些鐵鏈?zhǔn)玛P(guān)他的性命，他這段時間每天都要檢查好幾遍，表演前他還看了一遍的。

在窒息的恐懼中，他想，果然周波要唐佳明簽下他是為了報仇，否則為什么一直躲著他？他本來不想讓自己知道周濤是他弟弟，不想讓自己心生警惕。

魔術(shù)師因為表演意外死亡，不會有任何人需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因為這只是場意外。就像周濤死后沒有警方以謀殺調(diào)查一樣。

王國平肺里一陣痙攣，在恐懼的壓力下他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明明還不到1分鐘。

那是他通過手腕上的防水手表看到的時間，他每次表演都會戴著這塊表。因為他在表盤后面藏了一把萬能鑰匙。這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的。

不管是豎起鐵扣還是炸開水箱，靠的都是別人，萬一別人起了二心，悶在水里的他豈不只有等死的分？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相信。這是他從周濤的死中學(xué)到的最重要的事。

用萬能鑰匙打開了鎖，他擺脫鐵鏈鐵球拼命向上游去。他的四肢酸痛，幾乎使不上力氣，海面反射著日光，看著那么近，卻似乎怎么也游不到。

魚群在他身側(cè)游來游去，仿佛長著周濤的臉，腫著充血的眼睛。

他咬著牙，嘴里仿佛有了血味，拼盡最后一點兒力氣，向上，向上。

他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氣，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浮在海面上，他想叫出來，他想歡呼出來。他終于贏過了死神。不管是周波還是唐佳明，你們都輸了！老子還是活下來了，你們算計得再多，也沒算計到我藏了萬能鑰匙。你們和周濤一樣，都輸給我了！

他又吸了兩口氣，眼冒的金星消散了些。他開始尋找快艇，他等不及想看那兩口子臉上有什么表情。

他沒看到他們兩個，準(zhǔn)確地說，是他沒看到快艇。他還在水下的時候，他們已開著船走了。

這可是海里，憑人的力氣怎么可能游得到岸！

〔本刊責(zé)任編輯吳 俊〕

〔原載《今古傳奇·故事版》

2014年11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