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瑪

二○一一年最愉悅的日子是在廣州度過的。除了往返于眼科醫(yī)院掛號排隊檢查頗費周折之外，其余的時間過得閑散。

上午通常起得很晚，在陽臺看云看花，南國的初冬依然是早秋氣象，樹綠花紅，天高云淡。妹妹家的陽臺不大，但相當熱鬧，兩個孩子，兩只狗一只貓一只烏龜和平共處，此外，種滿熱帶植物，數(shù)竿翠竹、一株紫藤、水君子、麒麟掌、大棵蘆薈、凌霄花從窗臺攀援而上，初夏至初秋能開出兩季的橘紅花朵，一簇簇此起彼伏，耀人眼目。此時，勒杜鵑正值花期，紅色花朵如絹絲質地，燦爛如火，甚是熱烈，南國的美好之處是季節(jié)不分明，但凡不分明的事物都有妥帖之好，沒有反差跳躍就沒有不適，四季在不知不覺中優(yōu)美的過渡。

陽臺一角置有石磨，潺潺流水自石磨中涓涓而出，繞陽臺一周從碧綠竹叢中繞回，叮叮咚咚，在喧囂的都市中這人造景觀頗有意趣，使人疑為山間。

老貓時常躲在竹蔭下小憩，肥碩而慵懶，有著緬甸貴族血統(tǒng)，大部分時間里持冷漠和高傲的姿態(tài)，有時占據(jù)一張?zhí)僖?，對人不理不睬，主人來了亦不退讓，冷淡異常，似戀愛中若即若離、變幻莫測的女子。和小狗“玫”的性格剛好相反，玫是一只蝴蝶犬，過于討好，見了誰都會不停的作揖打恭，搖頭擺尾，登鼻子上臉，熱情過度往往讓人難以承受，它終究是一只狗，不知如何把握逢迎拍馬的分寸，如同某些人類。另外一只雜種黑狗時常汪汪亂叫，讓人心煩，必須用廣東客家話才能喝退，真的難以置信，它對普通話置若罔聞，難得糊涂啊，我贊嘆，這是一只聰明智慧的狗狗，該犯的錯誤繼續(xù)犯，聽不懂話不等于不聽話，不知者不為罪。

青花瓷的大缸里養(yǎng)了一只龜，每天曬太陽，慢慢爬行。妹妹說，從前養(yǎng)了多年的一只老龜去年跳八樓自殺了，撿回家后奄奄一息，用藥半年方才康復，沒過半年又一次跳樓，到底是自殺成功了，很是悲壯，我對這只老龜?shù)南冗M事跡肅然起敬，應該被追認為動物界的烈士，它追求自由的代價是付出生命，甘灑熱血寫春秋，比人還慷慨激昂，烏龜?shù)慕谴蠼?，絕不是狹小的陽臺，何況還要和哈巴狗為伍呢。

青花瓷缸是民國樣式，夏天用來養(yǎng)蓮花，夏天過了就用來養(yǎng)龜喝茶，放上鋼化玻璃民國的青花小茶碗，清晨或者黃昏，用銀針開出普洱，坐在藤椅里慢慢的喝，讀一頁書，看看植物和動物，內(nèi)心安然愜意，手倦拋書，此等閑情，足以忘憂。墻上掛著毛竹刻出的楹聯(lián)，“禪心何處求，無為以牧之”，這無為之境是大境界，是圣人之境，禪心還是可以在一粥一茶一草一花中慢慢培養(yǎng)的。楹聯(lián)是妹夫親手所刻，這個華南理工大學畢業(yè)的建筑師在忙碌工作之余會親手做出家中的茶幾、木頭小凳子，會制作二十多種雞尾酒，并下廚給孩子們燒出廣東名菜，接送一雙兒女上學。此外，負責打掃陽臺的貓屎狗尿。

夜晚，有朋友來家中喝茶聊天，客家話聽起來著實悠長，拖著尾音， 顯然不夠委婉，但也曲折，仍然帶著遠古蠻夷之地粗獷的曲折。

沒有月亮，只好把陽臺上的羊皮風燈擰亮，有風吹來，那風燈蕩來蕩去，光影朦朧，別有風情，仿佛是在拉薩的某個街頭某個家庭旅館的門前掛著這樣的風燈。

端起一杯熱茶，遙看天河體育館的燈火如繁星閃爍，夜色深沉，一時悵然，不知今夕何夕。

隔天就會去白云山下喝茶，廣東人叫作茶市，我喜歡這個市字，用的太好，煙火氣，市井氣，平民氣，茶有茶市，花有花市，著實讓人有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歡喜。最常去的是沙河粉村，一個村字，念出來就有拙樸的遠意，我真喜歡那里，轉過兩株百年紫荊花樹的濃蔭，踏落花而行，上得盤旋石階，那石階溫潤光滑，漫過光陰的水痕，那粉村茶市仿佛是開在民國初期，大總統(tǒng)來過一樣，木棉花開的新世界，海市如沸，歲月流深。

廣式茶點繁復精致，口味清淡新鮮。家常點的是陳醋香茜餃、木魚花鮮蝦燒賣、原籠雞油馬拉糕、鳳凰流沙包、濃湯牛腩粉，每一款的口感都細膩獨特，鐵觀音在壺中香氣裊裊，小火爐上一直燒著水，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年華彈指老，酒和詩倒也沒有，只有茶葉在水中還了魂，婉轉回環(huán)，于苦澀中蘇醒回甘，由濃轉淡，從少年到老年，一生的時光不過是一晌茶的時光。

好時光緩慢而迅疾，且容我消得此良辰，良辰無多，需緩慢珍惜度過。

因此，什么都不想，只是發(fā)呆，對著落地窗外大棵開花的樹發(fā)呆，一樹粉白花瓣在秋色中開到淺紫深紅，肆意縱情的開著，簡直是揮霍著開了，是怒放，一個怒字釋放出所有的熱情，有誰的人生能美過這棵開花的樹呢？極度張狂著怒放，哪管之后是蕭蕭意。

整個上午，高大棕櫚在風中似乎不動，不遠處山景起伏。

下午通常去爬白云山，走幽僻的小徑，邂逅無數(shù)美景。

南國的氣息濃郁綿長，雞蛋花、大紅花、金杯藤、紫荊花、勒杜鵑在陽光下花開成海，處處濃蔭匝地，踏花歸去馬蹄香，有一條路真叫香花路，曲折幽靜，引人流連。

最驚艷處是在白云軒館的后面，在碩大茂密竹林的環(huán)抱中突然出現(xiàn)一面湖水，無數(shù)莫奈畫中的睡蓮冉冉而開，純白粉紅的睡蓮在黃昏的光線里微光閃爍，似乎有淡淡煙霧輕籠其上，這意外之美震懾人心，我想起竹里流花這個詞，曾經(jīng)在姜白石的文章里讀到，神秘幽艷，倒也應景。

廣州真是花城，到處蕩漾著席慕容的詩意詞情，到處生長著大棵開花的樹，千朵萬朵，繁花壓枝低。

妹妹的家門口也常有賣花聲，雖沒有江南女子在清晨雨后、枕河深巷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的甜蜜婉轉，卻也悅人耳目，百合花、鳶尾花、紫羅蘭、菖蒲花，買來三兩枝，插在瓶中，疏朗有致，美且清明。

“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三兩枝?！边@意境有些孤高，只是三兩枝，就這樣刪繁就簡，已經(jīng)足夠。

優(yōu)曇婆羅

我真愿意把曇花說成是優(yōu)曇花，這樣就有了禪意和仙氣，盡管這的確牽強，盡管曇花不能和優(yōu)曇花一樣位列仙班，但總歸是近親吧。

曇字在結構和畫面上就有一種絢爛的美意，日光底下的云彩，有萬千氣象，祥瑞繚繞。

我養(yǎng)了四年的一株曇花就在今夏的一個夜晚突然開出了光芒震顫的兩朵，真讓人驚喜。

它是從蘇州家里的老曇花上分出來的，那棵老曇花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姿態(tài)蒼勁，足有一米高，每年從暮春到初秋能開出三次花朵，曾經(jīng)在中秋月夜一次綻開九朵花，真正映襯了花好月圓這個語境。良辰美景，著實吉祥。

清晨摘下閉合的花朵，放在冰箱里，中午做成曇花雞蛋湯，入口暗香浮動，清奇無比。

當我用青花釉里紅的小碗細啜曇花雞蛋湯的時候，真的就有了幸福的感覺。細細數(shù)來，人生能有多少辰光是可以喝到曇花雞蛋湯的呢？

我?guī)缀鯛奚苏淼乃?，只為等待花開，花人相對的時刻，格外懷有洗手焚香的鄭重情意，像一種儀式。仿佛日本人賞櫻花，叫作花見，有一種物哀之美。

用四年的光陰醞釀這一刻的光華，只消一瞬，就開到荼蘼，曇花太過潔白華美芳香，開的時候無比激烈盛大短暫，帶著赴死的心。

就像某種劇毒的愛情，絕望、烈艷，明知沒有結果，還要愛他，用一生的光陰等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寧愿為他生為他死。這是情癡的境界。

我第一次讀武俠小說，是梁羽生的《白發(fā)魔女傳》。彼時，青春正年少。整個暑假，我泡在自治州的圖書館里，我記得房頂上掛著很多茂盛的金邊吊蘭，但我腦子里一直想著的卻是天山上神秘寂寥的優(yōu)曇花六十年一開，只開兩朵，紅的似火，白的如雪，大如巨碗，瞬間凋謝，用冰水調(diào)服這一紅一白兩朵花，可令白發(fā)變黑，返老還童。

我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夠遇到這樣稀世的花朵呀，我真愛這優(yōu)曇花，我也喜歡練霓裳和卓一航，名字多好啊，霓裳羽衣曲，而且男主角還姓卓，我第一次在小說里看到和我一樣的姓氏，立刻有一種認同感，盡管卓一航有些懦弱，練霓裳有過分的決絕。

練霓裳美麗熱烈，豪氣干云，為情所傷，一夜白頭，隱居天山，恰似優(yōu)曇花的孤絕幽艷。卓一航的一生都在追悔中追尋和等待著優(yōu)曇花開，然而，愛人沒有回轉，優(yōu)曇花也無緣遇見，只剩下夜夜仰望星空時那刻骨銘心的痛，正是“坐行夢夢盡緣君，何所慰消沉”。這是一段傳奇，唯美凄美，蕭瑟如雪，梁羽生筆下的愛情，總是以天山為背景，愛而不得的絕望和深情，唯美和心痛，恰似那傳說中無緣得見的優(yōu)曇花，讓年少的我唏噓不已。

練霓裳和卓一航，好比紅樓夢中的尤三姐和柳湘蓮。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后來我知道，梁羽生的一生只鐘情于一種花，那就是天山絕壁上的優(yōu)曇花。還未來得及綻放，愛情就已經(jīng)老了，剩下半生孤寂，一世蒼茫。試想，人生能有多少個六十年可以等待？追悔和無奈只能讓心痛了再痛，傷了再傷。

新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始人梁羽生先生和金庸先生一樣，都是經(jīng)歷過愛的痛楚，都是酷愛唐詩宋詞和熟讀佛典的。

因為，優(yōu)曇婆羅花（簡稱優(yōu)曇花），本不是世間凡品，又怎會在天山開放，它只存在于夢境，是佛國世界的花啊。

優(yōu)曇婆羅，是拘那含佛悟道時身后那一棵遮陽避雨的樹種。開花，亦結果。花朵被稱作優(yōu)曇婆羅花，花生于葉狀枝的邊緣，直徑只有一毫米，花形如鐘，淡白色，花莖細如金絲。白色夜開，芳香極美，翌晨即萎，人稱曇花一現(xiàn)。

我細細的比照了我家的曇花，除了比優(yōu)曇花的花形更碩大之外，其姿態(tài)品性風格都和佛經(jīng)中描寫的極其相似，因此，被稱作曇花絕不是當今社會流行的盜版水貨而是實至名歸是理所當然。

《長阿含經(jīng)》記載：優(yōu)曇，傳說中的仙界極品之花，因其花“青白無俗艷”被尊為佛家花，西方極樂佛國中善見城之優(yōu)曇，與備受推崇的阿修羅城的蓮、持國天城中的水仙和愛染明王城中的牡丹同屬極品。

世人愛蓮愛牡丹愛水仙者居多，愛曇者甚少，我翻遍了唐詩宋詞，寫曇花的名家詩詞甚少，或許因曇花是舶來品，進入中國文人視野的時間較遲也未可知。

林憶蓮唱：男人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真是有道理的。

我讀到一首饒宗頤寫的曇花詩，直接就把曇花寫成了優(yōu)曇花。

異域有奇卉，托茲園池旁，

夜來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香氣生寒水，素影含虛光，

如何一夕凋，殂謝亦可傷。

豈伊冰玉質，無意狎群芳，

遂爾離塵垢，冥然返大蒼。

大蒼安可窮，天道邈無極。

衰榮理則常，幻化終難測。

這樣的遁世超脫，冥然返大蒼讓我想到黛玉之死，死時仙樂裊裊，翩翩然做了瀟湘妃子，想來中國人喜歡這樣的大好結局，美好的人都應免去輪回之苦，在想象中得道成仙，京劇《太真外傳》中的楊玉環(huán)在馬嵬坡死后去了蓬萊仙山也做了仙子，如果黛玉的前世是絳珠仙草，楊玉環(huán)的前世是蓬萊玉妃，那么曇花的前世也應該是個仙子了。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上說：“人身無常，富貴如夢，諸根不缺，正信尚難。況值如來得聞妙法，不為稀有如優(yōu)曇花？”《涅槃經(jīng)》有言：人身難得，如優(yōu)曇花。

生為人身乃至聽聞佛法的機緣，如遇到三千年一開的優(yōu)曇花，實在是罕見稀有的緣分，人在浩渺宇宙中獲得生命的偶然性如同三千年一開的優(yōu)曇花，生命的長度和速度如瞬間凋敗的優(yōu)曇花，珍貴短暫。秦始皇派三千童男童女海上尋仙丹，想要命與天齊，也只是癡心妄想而已，這世間的生命沒有萬壽無疆。

韓國導演優(yōu)曇婆羅曾在一九九三年導演過一部電影《優(yōu)曇婆羅》，講述了一個富家女遭遇愛情挫折后出家修行的故事，我記得影片中師傅說：生命就像流水一樣，時時奔向死亡，沒有經(jīng)過痛苦開放的花是沒有香氣的，也是不美的，人活著的時候應該相愛過一生，要做對的事情……

曇花不憂不懼的直面死亡，拼盡全力綻放出所有的光華，香染夜色，氣場強大到周圍的空氣為之震顫。像三毛，也像張國榮，張揚、劇烈、壯觀、美艷，用華麗的一晚走完了一生的花季。

曇花一現(xiàn)，只為韋陀。

他們原是戀人，前世，她是花神，他是灌溉她的男子（這樣的緣起幾乎是寶黛故事的翻版）。今生，她是曇花，他是韋陀。他在佛前忘記了前塵。她的今生依然是前世的樣子，可是，無論她怎樣為他怒放，他都不再回首，他在時光中失去了所有關于她的記憶。

曇花一現(xiàn)為君開，誤墜紅塵花酒間。心頭凝落絕情淚，老死花叢亦無言。

曇花是冷艷華貴孤絕清美的花，綻放時的風華絕代，足以使天下萬花黯然失色。然而開得再熱烈，也是徒勞。

曇花掙扎著綻放，花瓣打開的瞬間是撕裂的痛楚。它傾情的開，以絕世之姿容，等待愛情，瞬間就香消玉隕，到不如不開的好，放下執(zhí)著才能獲得清靜平靜。

虛花終有悟，這塵世間的芳華歡愛不過如鏡花水月，南柯一夢。

盡管如此，那一朵絕艷的優(yōu)曇依然固執(zhí)的開著，灼灼的，似永不熄滅的冷火。

東風香吐合歡花

合歡是吉祥的花，朝開暮合，和合歡喜。

合歡花開起來的樣子，如同碧色底子上用緋紅織就的一天云錦，世間的富貴榮華，賞心樂事多如此景。

中國人一向喜歡討口彩，喜歡好意頭，以此暫時忘記和忽略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ㄊ且_得如牡丹富貴，蓮花和魚畫在一起是連年有余，我收藏的一只民國長命銀鎖上刻著蝙蝠飛在祥云上的圖案，那蝙蝠的樣子多少有點兒猙獰，不夠美，但蝠是福的諧音，百福流云圖自有民間泛濫的歡喜勁頭。江南人年夜飯必要擺上一盤黃豆芽，叫做如意菜，就連院子里栽一棵柿子樹也取事事如意的好意頭，什么都要往諧音上撞，往吉祥上撞，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只需停留在口頭上，就已經(jīng)很滿足，有沒有行動力反而不重要。這別樣的執(zhí)著令人費解。

合歡這名字亦如此，讀起來就讓人喜上眉梢，穩(wěn)定吉祥，和諧歡愛，閨房中的綿綿私情，自有風流嫵媚之趣。

李漁在《閑情偶寄》里寫合歡：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澆其根，則花之芳妍，較常加倍。

這樣藝花的方法，東方式的玄妙奇絕，仿佛道士煉丹，只能是古中國才有。

因此，合歡最適宜種植在新婚夫婦的庭院里，這澆花用的洗澡水絕不能摻合化學品質的沐浴露。

合歡花開在春光里，那一樹瑞云枝，嫣紅裊娜，搖漾春如線，使人相見歡。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贝薇凇豆沤褡ⅰ分性疲骸坝萌酥蓿瑒t贈以青裳?！边@比贈人玫瑰手留余香更實用更雅致。

青裳即合歡，可令人歡樂無憂。

況且，青裳這兩個字有足夠的文藝氣質和小資情懷，讓我想起清雅別致的女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蔽覍幵高@是寫愛情，寫一個叫做青裳的女子的愛情。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寫合歡，就是寫愛情。

“虞舜南巡去不歸，二妃相誓死江湄?？樟羧f古得魂在，結作雙葩合一枝。”這是韋莊寫的《合歡》。

合歡花原是舜帝與娥皇女瑛二妃精魂和合后血淚所化生，如同杜鵑啼血的故事，忠貞可泣?！霸谔煸缸鞅纫眸B，在地愿為連理枝”，合歡樹上連理枝，真真千古絕唱，也只有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可與舜帝相媲美。

電視劇《甄嬛傳》著實讓合歡花名貴了一回，她是甄嬛與果郡王隱秘的愛情之花，甄嬛封貴妃時，果郡王以桐花臺的合歡花樹相贈，已經(jīng)是心思清奇，當果郡王喝下甄嬛賜予的毒酒時，窗欞上的合歡花樣再次成為凄美的定格，“無路莫相思，枉繡合歡花樣子，何日是，合歡時?！毕嗨纪魅唬瑦鄣淖詈笾荒苁请x散。

為此，我特意讀了流瀲紫的原作，有一章的題目就叫做《合歡》。是寫葉瀾依在秋雨中撿拾合歡花的情景：“抖開的衣裙里積了很多合歡花瓣，如攏了無數(shù)云霞入懷?！薄肮ね蹙幼〉溺U月開云館的合歡在入夏時節(jié)便如花海一般，連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流瀲紫妙筆生香，美輪美奐。葉瀾依獨愛合歡，只因她深愛果郡王，愛不得就只能愛他所愛的合歡花。每一個復雜的愛情故事里都有至少兩個情癡，牽牽絆絆，剪不斷，理還亂。郎情似酒熱，妾誼如絲柔，絲柔無斷絕。

當我穿著石榴紅的暖玉生煙的裙子，翩然繞過那些嫣紅裊娜的花枝，花非花、霧非霧的合歡花在夜露中剛剛醒來的樣子，如成千上萬的蝴蝶棲息在光陰的枝頭上，撲閃著粉紅的翅膀，美如輕云。

“葉尖絨縷濕胭脂。淡紅滋，艷金縷。畫出春風，人面小桃枝?！边@絕世傾城的美，驚動了，賞花的女子，踏花歸去，每一步都似踏在云彩里。

我撿了一些新鮮的合歡花瓣回家，用陳年的女兒紅浸了一壺合歡花酒。這是《紅樓夢》里黛玉吃過螃蟹心口微微疼痛時喝過的酒?！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中說：“合歡，安五臟，和心志?！敝挥形迮K皆安，人才能安然入睡。曹雪芹精通醫(yī)理，黛玉本就憂郁、失眠，飲用合歡花酒最為相宜。

我不憂郁，我也沒有黛玉的烏銀梅花自斟壺和海棠凍石蕉葉杯，但我很想體會黛玉的雅趣也很想讓心在塵世的浮華中安靜下來。

茉莉花開的日子，我找出了水晶盞，綠酒一杯歌一曲，我喝著新制的合歡花酒，唱了一段梅派青衣《貴妃醉酒》，我輕舞水袖，唱著帝王家的深宮怨，過著平民百姓家的似水流年，我的似水流年，在光陰里微醺，那一刻，有小小歡喜自眼角眉梢輕漾開來……

玫 瑰

“玫瑰本身是很美麗的花，就因為又香又美才淪為俗艷，過分雅俗共賞不是幸福?！币嗍孢@樣寫玫瑰。

做人本來就要順俗，所以小說里家明說：我倒喜歡玫瑰這名字。

這話說到我心里，我也喜歡。玫，多好聽啊，再加上瑰字，瑰麗的，燦爛的，幾乎是要發(fā)出光芒了，活色生香，有一種夸張的美。

很多人說起玫瑰這代表愛情的花，真會覺得艷俗，而我想起的是三十年代上海百樂門的舞女，涂了猩紅的唇，拋著媚眼，蛇一樣的扭動著腰肢，在華麗的薩克斯的奏鳴中唱著：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艷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小妖一樣的勾引著男人，真是妖媚極了，眼底眉梢的萬種風情，足以把上海灘最為徹底的頹和美演繹到極致。玫瑰簡直就是三十年代舊上海流年光影、魅影重重的的代名詞。

《玫瑰玫瑰我愛你》這支歌成為華語歌壇的經(jīng)典之作，至今不朽，被翻唱過無數(shù)次，五十年代美國男歌手FrankieLaine將其翻唱成英文歌，迅速風靡，一度高居排行榜第三名，幸運的玫瑰一下子站到了世界之巔，成為又香又艷的一朵奇葩。后來，甄妮，王若琳都翻唱過，但我最喜歡的仍然是三十年代上海灘著名歌星、被譽為銀嗓子姚莉的原唱。玫瑰在她的聲音里才是最飽滿鮮活的一朵，有骨力有泛濫的愛情的妖氣。

我看過姚莉的老照片，是江南人的嫵媚，但又大氣壯闊，珠圓玉潤的一張臉，堪稱風華絕代，氣場強大到令人窒息，真是如玫瑰一般的女子。

這不能不讓我想起上海灘另一朵更為妖嬈的玫瑰，張愛玲的玫瑰，一紅一白兩朵，像張愛玲一樣的絕世傾城。

我喜歡張愛玲，《紅玫瑰和白玫瑰》小說和電影自然都看過，我固執(zhí)地認為，到目前為止，沒有人會比關錦鵬更適合以一種異常冷峻和旁觀的態(tài)度演繹張愛玲的作品，對人物內(nèi)心細膩的刻畫和場景的鋪排都是入木三分，淋漓盡致，幽幽的畫面和幽暗的燈光極美，作為一九九四年拍出的電影，很顯然，關錦鵬有超前意識，一些歡愛鏡頭大膽和熱烈的程度仿佛是后來《色戒》的前戲和熱身，盡管《色戒》是李安最為成功最為得意的電影之一，但不能代表這其中沒有借鑒。

關導演的眼光真是好，選擇了趙文瑄、陳沖以及葉玉卿來演繹一個男子和他的兩朵玫瑰的故事，讓觀眾驚嘆，趙文瑄就是振保，玫瑰真的借尸還了魂。

所有文藝青年耳熟能詳?shù)呐_詞是：“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jié)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這樣的句式和套路被李碧華寫在了《青蛇》里，變成了每個男人生命中要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樣是文采欲流，耀人眼目，辛辣蒼涼。

陳沖演繹的王嬌蕊有一張嬰兒肥的臉，嫵媚的爽朗的笑著，一雙吊梢眼蕩漾著春波綠勾著男人的魂魄，成熟的身體里藏著未發(fā)育成熟的嬰兒的純真，任性的發(fā)著嗲，靜美的彈著鋼琴，癡情的焚燒著嗅聞著他抽過的煙頭，這般風情，這最具誘惑性的聯(lián)合體，世間哪個男子可以抗拒得了呢，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敵不住，只想在她的萬種風情里徹底的淪陷和沉溺。

紅玫瑰無疑是男人最理想的情人，最合適的出軌的對象，最大的好處是：不用對她負任何責任！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她的放浪，她的熱烈，她用月牙樣的紅指甲劃傷了他，他睡在她的床上只覺得頭暈！只管盡情的享用好了，然而她又是萬萬娶不得的，斷然不能做自己的太太。因為她不夠純潔！

振保正是這樣做的，他最終以一句你怎么不能替我想想呢，絕然的棄了紅玫瑰，選擇了孟煙鸝做他的太太，這是個無趣的白紙一樣單薄空洞的女人——他的白玫瑰，他一點都不愛她，卻又不能容忍她的背叛，尤其不能容忍她和一個猥瑣的小裁縫之間的私情，簡直是犯賤是無恥，該千刀萬剮才對，振保從此更不想回家了，回了家也要亂發(fā)脾氣摔東西，他惡狠狠的，想砸碎他親手建立的世界——他的玫瑰他的家。然而，他又是無比軟弱的，他的報復方式只能是公開嫖妓，放浪形骸。

盡管這足夠惡劣，但振保覺得自己怎樣做都是一個好人，都是為了做一個好人！他為他作出的犧牲而委屈！

多年以后，在公交車上，振保偶遇紅玫瑰，她老了卻還俗艷的打扮著，他問她：那姓朱的，你愛他嗎？她點頭，說：是從你那里，我才學會了愛，愛到底是好的。寥寥幾句寒暄，在公交車的鏡子里他卻突然看見難以自控的眼淚，是他自己的，滔滔的流著，不是她的。他原先想著，如果必須有人哭泣，該哭的也應該是她呀，她應該愛他一輩子的，事實上，并非如此。

他委屈嗎，他妒忌嗎？他只是深深的悲哀著，薄情寡意的男子最終薄了自己的情，寡了自己的意，他糟蹋的不過是他自己的人生罷了！

張愛玲用她一貫蒼涼尖酸的筆調(diào)演繹人性的丑惡自私無恥和荒唐，沒骨畫法，暈染多，勾筆少，簡直讓人心顫心酸，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奇異的荒涼。

說到底，做人和做事都興致勃勃都無比成功的好人振保也只是一個骨子里虛偽的男子罷了，他根本不值得一個女子癡情愛慕，他真的很無恥，讓人輕視。如同張愛玲愛過的男子胡蘭成。

紅玫瑰是如此美艷濃烈的花朵，濃香撲鼻，庸俗的男子并不知道她好在哪里，即使懂得欣賞，也只是想占有罷了，糟蹋和辜負了玫瑰的美。況且，玫瑰一旦凋零，簡直不忍卒睹，終究讓人厭棄。

所以，我堅決不做玫瑰，我只想做一朵出水的蓮，突破俗世淤泥，開出潔凈花朵。只在喝茶焚香、聽琴掛畫的好日子里，買了玫瑰來清賞。或在明月孤懸的夜晚，腕上涂了午夜玫瑰的香水，獨自跳舞到天亮。

卓 瑪：女，江蘇徐州人。畢業(yè)于中國礦業(yè)大學中英文秘書專業(yè)，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徐州市“十佳潛力青年作家”之一，作品散見于《雨花》《延河》《時代文學》《安徽文學》《青海湖》《散文選刊》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