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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起你的鞭子

2015-05-30 10:48:04李其珠
陽光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蠻子洪業(yè)肉餅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六日這天夜里,秀橋鎮(zhèn)派出所所長張仁貴被人弄到秀橋鎮(zhèn)東頭的亂尸崗子里給打了。打得皮開肉綻,血糊流啦。打他的人是用皮鞭抽的。秀橋鎮(zhèn)打人的事情過去幾十年里也斷斷續(xù)續(xù)的時有發(fā)生,用巴掌扇的用拳頭揍的用腳踢的用頭頂?shù)挠米煲У氖裁炊加?,就是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用皮鞭抽的。用皮鞭抽人應(yīng)該是舊社會的事,電影里的事,應(yīng)該與一九五六年前后的秀橋鎮(zhèn)的社會生活不怎么搭界。

張仁貴歪在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想著自己挨抽的經(jīng)過。他只能用右半個身子歪在病床上。因為他只有臉和腳心、手心以及右半個身子沒有被抽破。他想不出來抽他的人為什么這樣抽他。

他被扔在亂尸崗子還沒來得及爬起來,第一鞭就抽了下來。這一鞭,夾帶著夜風(fēng)的呼哨,仿佛從天邊趕來,啪!這聲音就落在他的右臂上了。他覺得渾身的筋骨開裂了。他打了幾個滾兒。第二鞭就抽下來了,啪!劈在了前胸,他的眼前突現(xiàn)了電光石火,好像五臟六腑都被攪碎了。他翻了兩個身。第三鞭抽下來了,啪!哈吆!整個亂尸崗子都像著了火,遍野通明,火光沖天??墒撬褪强床坏脚e著皮鞭抽他的人。這一鞭落在了他的左肋上,那感覺又像落在了身邊的亂草里,似乎與他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大了。第四鞭第五鞭第六鞭以及以后的啪!啪!啪!這時的張仁貴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知覺。

張仁貴醒來,已是半夜時分。他身上的警服已被抽得絲絲縷縷扯扯連連。初夏的暖風(fēng)吹不動它們,它們已經(jīng)被張仁貴的左半個身子流出的紫血清油給粘上了。他兩手撐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抓住一棵樹,喘了一會兒,向前踉蹌幾步,再抓住一棵樹,喘一會兒再向前踉蹌。張仁貴就這樣踉蹌著來到了秀橋鎮(zhèn)的東頭。他想起在八年前的淮海戰(zhàn)役期間,一個落魄的國民黨軍官溜到了他的家里,用兩塊大洋換了他爹的破棉襖爛棉褲,背上他家的糞箕子,笑瞇瞇地走了。那家伙走得多輕松!當(dāng)張仁貴晃到秀橋鎮(zhèn)的時候,街道里沒有樹可以作為支撐了 ,他摸著扶著必須經(jīng)過的住家戶的房屋或低矮的院墻,一步一步地繼續(xù)向前晃去。下半夜的家家戶戶睡意正濃,他驚擾不了誰。他是這個小鎮(zhèn)的派出所所長,整個秀橋鎮(zhèn)哪條路上有個小坑,哪個胡同里有堆破磚爛瓦,他都清清楚楚。他媽的鎮(zhèn)醫(yī)院偏偏在小鎮(zhèn)的最西頭。如果在最東頭他能省下不少氣力。不過,他一步也沒有走錯。

看到張仁貴血糊流啦的樣子,夜間值班的陳醫(yī)生、張醫(yī)生嚇得渾身打顫。張仁貴用兩只三角眼斜視著他們。心想,兩個笨蛋真是白搭了人民的米飯。陳醫(yī)生、張醫(yī)生用兩張顫抖的嘴吸了兩支顫抖的煙之后,就不怎么打顫了。他們用鑷子捏著藥棉振著一道道皮開肉綻的傷口,仔細(xì)地翻弄著,努力地觀賞著,小心涂抹著,津津有味。他們把疼得齜牙咧嘴的張仁貴翻過來調(diào)過去。陳醫(yī)生這時想起了肉餅楊洪業(yè)的睪丸。說,怎么沒抽著要害呢?比如睪丸?要是抽到睪丸啊,秀橋鎮(zhèn)又誕生了一位可以作太監(jiān)的人。張醫(yī)生說,你沒看清楚???肯定是一個人用鞭子抽的,間距和行距,齊刷刷的,很有規(guī)律呢!張仁貴聽不下去了,張口罵道,放屁!怎么能是一個人一條鞭呢?一個人能弄得了我嗎?至少有七八個人七八條鞭!陳醫(yī)生連說是是,七八條鞭,可能都不止呢!哎,張所長,你的盒子炮呢?你刷地掏出來——繳鞭不殺!陳醫(yī)生話未說完,張仁貴叫道,少廢話!你們兩個去一個到所里叫人,把我的警服拿來!我?guī)ьI(lǐng)他們火速破案!張醫(yī)生說你都這樣了你能穿什么警服?你渾身都是傷渾身都是藥你能破什么案?五月中旬的天了還能凍著你?你就靜下心來光著腚老老實實的在床上趴著吧!陳醫(yī)生說張所長你就消停消停,馬上就天亮了,天一亮我就找個人到派出所叫人來護理你就算完了。至少你得尿尿拉屎吃呀!張仁貴問道,什么話?對了,我吃飯怎么吃?你的嘴上不是沒挨鞭子嗎?怪了,那么多人舉著鞭子一陣亂抽,怎么還能單單留下個嘴呢?搞不好還是一人作案。

張仁貴喉嚨里咕噥一聲,聽不清咕噥的什么。

秀橋是秀橋礦外的一個小鎮(zhèn),它在一九五六年之前是極為安靜的。幾千戶人家,大都是手工業(yè)者。鎮(zhèn)上有幾家小商店,幾十家賣吃賣喝的,兩家澡堂子,三家理發(fā)鋪,四家小飯店,一所小學(xué)校。五條大街一般長,兩華里,一樣寬,能跑三架馬車,由東向西鋪陳開來。

五條大街的西頭,是一條通往大城市夢陽的南北大馬路。大馬路一天到晚也過不了幾輛汽車。而在大馬路的西邊,是一條緩緩向南流去的大河,名曰秀河。小鎮(zhèn)通往西邊農(nóng)村的交通要道就是一座長十丈寬三丈的秀橋。秀河的西邊,是望不到盡頭的莊稼地。慢慢悠悠的農(nóng)民們該種什么便種什么,該收什么便收什么。多少年來,秀河西邊的莊稼,連一棵麥穗一枚棒子一塊兒紅薯都不會少的。不是鎮(zhèn)上的居民不想吃,不愛吃,而是大家懂規(guī)矩,識分寸。長此以往,就習(xí)慣了。

多少年來,秀橋的人民在這平靜平和而又寬容的小鎮(zhèn)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日出日落生生不息。這些年,鎮(zhèn)上越來越多的喜歡大聲說笑的大小伙子紛紛到附近煤礦和夢陽市里上班去了,小鎮(zhèn)本該更為寧靜。隨著年輕人的出走,許多家庭漸漸闊綽起來,居然買來了上海產(chǎn)的自行車,每到休班,他們就在大馬路上練騎,并十分夸張地大聲說笑。說著笑著,哈哈哈哈地連人帶車拱進(jìn)了秀河。自從自由擇業(yè)者劉本昌劉豁牙子賣起了魚鉤魚線,在秀橋兩邊秀河兩岸垂釣的人日益增多。秀河里鯽魚、鰱子魚游來游去,人們在那兒站上半天弄不巧也能釣上來三條五條。劉豁牙子轉(zhuǎn)道,漁,勝于魚。不求三條五條,但求清心靜腦。劉豁牙子是秀橋鎮(zhèn)里著名的文化人,說出話來一套連著一套,又合轍押韻。

自從年初鎮(zhèn)派出所來了新任所長張仁貴,秀橋的人民終于見了世面開了眼界。四十出頭的張仁貴總是用肅反運動時練就的能放射出陰光的三角眼審視著秀橋的每一個人。秀橋的每一個人仿佛都是特務(wù)都是壞蛋都是國民黨反動派殘渣余孽都是反動會道門分子。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張仁貴心血來潮,他的一副三角眼就會對看不上眼的人笑臉相望,望著笑著,突然收了笑臉,同時張口就罵、抬腳就踢。他這種氣派這種行為把個小小的秀橋鎮(zhèn)弄得終日雞飛狗跳狼煙四起。人說,這是活脫脫的笑面虎??!人又說,他是故意裝的。裝成這樣,顯得厲害,顯得不是一般人。

張仁貴夜里遭到了暗算的消息,清晨就傳遍了秀橋鎮(zhèn)。

人們激情四射地議論開了。死了嗎?這壞種死了嗎?

哪能死啊,留口氣就還陽了!

他下午在澡堂里踢人家郁蠻子,晚上就遭到了報應(yīng),咋這么巧???

誰呀?這么大的膽子!聽說七八個人用鞭子抽的哪!

哪里呀,醫(yī)生說就一個人用鞭子抽的,抽了三十多鞭呢!

你說會是誰干的?咱們秀橋鎮(zhèn)幾千戶人家萬把口子人沒有這么厲害的呀!

劉本昌劉豁牙子念叨道,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咱秀橋鎮(zhèn)里肯定有比張仁貴更厲害的人物,看不下去了,出來除暴安良了。

羊肉館老鹿打聽過派出所的小米兒。聽說,張仁貴是咱鎮(zhèn)長莊美玲的橛子吧?小米兒紅著臉說絕對不是,莊鎮(zhèn)長的眼界高得很呢,怎么能看得上他張仁貴!搞肅反運動的時候,區(qū)里成立了幾個工作組,莊美玲和張仁貴同在一個工作組工作。當(dāng)時身為一個派出所副所長的張仁貴是這個小組的組長,而當(dāng)時只是街道小組長的莊美玲擔(dān)任副組長。運動當(dāng)中,他們這個組的成績很大,但每次匯報工作都由莊美玲出面。張仁貴文化低不能寫不會侃啊。工作是張仁貴做的,風(fēng)頭卻是莊美玲出的。運動結(jié)束后,她就被越級提拔為秀橋鎮(zhèn)的鎮(zhèn)長,而張仁貴依舊回原派出所當(dāng)他的副所長。莊鎮(zhèn)長不忘老組長,找到了區(qū)領(lǐng)導(dǎo)和分局領(lǐng)導(dǎo),就把他調(diào)過來提拔了。千萬不能對外說啊,聽說莊鎮(zhèn)長的橛子在上邊呢,他張仁貴算個呀!

秀橋鎮(zhèn)西頭的五個街口,也就是大馬路的東側(cè),是小生意人和閑散人等比較集中的地方。天一亮,包子、辣湯,油條、麻花,豆腐腦、熱粥,狗肉、兔肉、豬頭肉,大碗面、肉絲面、三鮮面,火燒、饅頭、菜煎餅,應(yīng)有盡有。無需吆喝,那一天到晚散發(fā)的濃烈的香味兒就惹得人們吸著鼻子紛至沓來。場面最火爆、圍觀者最多的自然是楊洪業(yè)的肉餅鋪子。楊洪業(yè)在這兒打肉餅很有些年頭了,從一人單打獨斗開始,干到娶了個俊媳婦,干到現(xiàn)在大兒子能幫著和面剁餡,二兒子能幫著扇風(fēng)燒火了。

楊洪業(yè)在案子上撒一層面,把揉好的面團放在案子中央,用一根搟面杖在面團上滾幾個來回,一張直徑三尺的薄薄的圓圓的面餅展現(xiàn)出來。他拿過一碗事先切好的蔥花姜絲,放在面餅上,攤勻。再把三大碗肉餡厚厚地勻攤在上面。順手抄起三尺多長的切餅刀和三尺多長的竹板,從旁邊的案子上挑過來一張圓面餅平鋪在肉餡上。接著,他兩手飛快地把上下兩張面餅的邊兒捏巴幾下。肉餅的周圈有張有合,肉餅上面的肉餡突出,鼓起了疙瘩。他拿起油壺,在旁邊的大平鍋里澆了幾圈油,油鍋刺刺啦啦響了起來,飄起了青煙。他隨即將打好的肉餅平挑著放進(jìn)平鍋,蓋上鍋蓋,悶一會兒,再拿起鍋蓋。兩手輕輕將肉餅轉(zhuǎn)動起來。轉(zhuǎn)了三圈兒,停下,又澆了幾圈兒油,蓋上鍋蓋??匆谎坼佅碌幕?,焦火正藍(lán)。他面目輕松,從圍裙的口袋里拿出香煙,取出一支,向爐火邊兒一戳,點燃了,香噴噴的吸起來。圍觀的人們早已在他的案前圍成了扇形。交談著,稱贊著,等著他把煙屁股扔進(jìn)爐火。等到鍋內(nèi)的肉餅吱吱作響香味撲鼻,他掀起了鍋蓋。這時,剛才還是白生生的肉餅已變成了金黃色。香味惹得人們的口水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貜暮砉芾飱Z路咽下。這時,楊洪業(yè)好像故意要再吊一吊人們的胃口,他從容地挑起肉餅,翻了個兒,嘩的一聲扔進(jìn)平鍋,兩手顛著肉餅轉(zhuǎn)動,越轉(zhuǎn)越快。人們的眼睛也隨之飛快地轉(zhuǎn)動。肉餅停了下來,再澆幾圈油,又蓋上鍋蓋。楊洪業(yè)忙里偷閑,與人打起了招呼。小吳啊,歇班了孩子?在煤礦干工,想家不?歇班了楊叔。想家,也想你的肉餅。老趙啊,你跟孩子擠個什么?這一鍋,你怕是吃不上了。吃不上就下一鍋,吃不上,聞聞不行嗎?聞聞?行??!楊洪業(yè)咧嘴笑笑,迅即掀起了鍋蓋。呀!香味兒直沖天空!肉餅已變成微紅色。人們吸著鼻子往前擠,企圖占領(lǐng)一個有利位置。楊洪業(yè)已把肉餅放在案子中央,拿起長刀,切起了肉餅。隨著咯咯咯咯的聲音,圓圓的大肉餅已被切成許許多多的銳角扇形。這一塊塊噴香的肉餅啊,你就吃去吧!面皮又香又酥,肉餡又厚又嫩,每一顆肉丁、每一片蔥花、每一粒姜末,嚼下去咽下去,都沁人心脾。你刷地一聲咬下第一口,沒等你嚼好,你就會咕咚咽下。接著你可要當(dāng)心了,秀橋鎮(zhèn)人沒有一個不在咬第二口的時候咬了自己的舌頭的。

秀橋鎮(zhèn)上,只有南頭開羊肉館的老鹿一家和派出所民警小米兒不吃楊洪業(yè)的肉餅。他們有自己的信仰,有一定的規(guī)矩。

每天早上,當(dāng)?shù)谝粋€肉餅出鍋,楊洪業(yè)總要把切好的前五塊肉餅摞起來,用油紙包上。這時買肉餅的人堆里就會有自愿者伸手接過去。不用問,直接送給北邊不遠(yuǎn)處澡堂的郁蠻子就行了。楊洪業(yè)曾切著包著解釋著:澡堂的郁蠻子,一人頂仨人干,一天到晚忙的啊,汗淌得嘩嘩的。疼人!再說了,一個外路人,一個苦人,離鄉(xiāng)背井在咱秀橋混,咱不想著點兒不對呀。就幾步路,咱非得叫他過來嗎?他不是沒有空閑嗎?眾人表示理解。說楊師傅這樣做,也代表了咱秀橋人的意愿。都理解了,楊洪業(yè)再不解釋了。

楊洪業(yè)切好肉餅,從案邊退了下來。由兩個兒子上前,一人遞餅,一人收錢。楊洪業(yè)有個規(guī)矩,賣肉餅時,一定要先遞餅,后收錢。再忙,都不能違反。即使買肉餅的忘了給錢,也不準(zhǔn)討要。那樣子太薄情??达炁c吃餅,本是哈哈一笑的事兒。

他站在一旁,用搭在肩頭的毛巾擦擦臉上的汗水,從圍裙上的小口袋摸出煙來,剛要點,又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了一個常常耽誤他生意的人,從北邊過來了。來到肉餅攤的后邊,在楊洪業(yè)身旁站住了。

這個人就是二十多天前的一個夜晚被人抽了三十多鞭都沒有抽死的張仁貴。

張仁貴挨抽后第一次露臉,楊洪業(yè)見了他,十分尷尬,十分無奈。他不知說什么才好。說些什么呢?說什么都很敏感。是笑著看他?還是裝作看不見?怎么做都不見得能對上張仁貴的心思。楊洪業(yè)愣住了。

在此之前,楊洪業(yè)每每見到張仁貴,總是不寒而栗,隨即下意識地彎下腰去,用兩只大手捂向下身。他企圖捂住自己僅有的一個卵子。他的另一個卵子早就被張仁貴一腳踢癟了。那是因為張仁貴曾吃了他們將近半年的肉餅,一分錢都不給,大兒子瞞著他,到派出所門前討要,遭人圍觀。當(dāng)時,張仁貴被民警小米兒強力拉扯著,沒敢太囂張。這就很丟了張仁貴的臉。過后不久的一天清晨,楊洪業(yè)的兩個兒子還未起床,他單身一人剛剛出攤,正站在爐前彎腰升火的時候,張仁貴就踅踅地來到肉餅鋪。他朝楊洪業(yè)笑著,笑著笑著突然臉一繃收住了笑。楊洪業(yè)不知何故,正在遲疑,就被張仁貴一腳踢趴了。

為此,喝了許多中藥,吃了許多補品,那只被張仁貴的翻毛皮鞋踢癟的卵子還是長不大。劉豁牙子悄悄問他,你那個玩意兒還管用嗎?楊洪業(yè)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頭幾個月,不怎么管用。后來,慢慢地,就湊合著用了。劉豁牙子仍然一本正經(jīng)的為他擔(dān)心。老楊啊,你得小心才是啊。只有一個卵子了,媳婦再俊,也要節(jié)制一些。你現(xiàn)在是什么吧?用官話說,叫做重點保護對象。保護不好,俊媳婦準(zhǔn)跑。楊洪業(yè)紅著臉說,四十多歲的人了,哪兒能只圖這種事兒!

自從張仁貴被人鞭撻住院,楊洪業(yè)也氣壯了許多。他暗暗想到,今后不能再怕張仁貴了。如果真的打起架來,虛頭巴腦的張仁貴也肯定不是對手。再說,我還有兩個兒子呢,還有這么多吃肉餅看熱鬧、急等著拉偏架打悶棰的人呢!何況,羊肉館的老鹿早已對大家說了,張仁貴的盒子槍早就被民警小米兒給鎖進(jìn)了保險柜,沒有上級允許,誰也不準(zhǔn)往外拿。老鹿還說,張仁貴如果再敢找事,你爺兒仨就揍他一頓毒的。上次他把你的蛋踢了,分局領(lǐng)導(dǎo)狠狠地批了他三四回。但是,上級考慮到一些暗藏的反革命怕他,才沒有進(jìn)一步收拾他。我們又不是反革命,也不會什么會道門。我們不應(yīng)該怕他。

咦,這家伙怎么不怕我了?看到楊洪業(yè)沒有像過去那樣見他就彎腰,張仁貴的三角眼里流露出某種失意失落和失常的神色。心里有些慌亂。

楊老板,生意不錯?

不錯,不錯。張所長,你也不錯吧?

我也不錯????我有什么不錯?你說的什么熊話?我看你這個熊人是話里有話!

看到倆人剛搭一句話就撞出了火花,買肉餅的看肉餅的和聞香味兒的人們都停止了嘈雜。遞肉餅的大兒子放下肉餅,順手摸過了竹板,掂了掂,嫌分量太輕,放下了,抓起了燒火棍。專門接錢的二兒子把鈔票扔進(jìn)錢盒子,把爐鉤抓在了手里。

誰知就在這時,一個奇異的聲音突然在人群中炸響,啪——!

這“啪!”的一聲,分明來自上下兩張嘴皮子一動,頂多可以算作一聲皮鞭抽打什么物體發(fā)出響聲的口技,卻把張仁貴嚇得差點兒跳了起來。眾人轟地一下笑開了。

張仁貴抖了抖身子,站定了。用三角眼慢慢地瞟了瞟大家,接著就耷拉下來,朝著地面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身走了。

他頭幾步走得還蹶蹶的,那是因為有點兒氣,有點兒慌。后來就走走停停,有些依依不舍了。他埋怨自己,狗屎呀!怎么就沉不住氣呢?怎么能張口就來呢?

分局領(lǐng)導(dǎo)前些天來醫(yī)院看望他時再三表示,案子一定要破,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一定要抓獲。但不能急呀,要搞好調(diào)查研究,發(fā)動群眾依靠群眾,再急再煩也不能無故得罪廣大群眾呀!張仁貴忿忿地說,你們要是不讓小米兒把我的槍給鎖了起來,壞人來了,我一槍一個,能落個遍體鱗傷嗎?淮海戰(zhàn)役的時候,面對幾十萬敵人,我都彈無虛發(fā)。領(lǐng)導(dǎo)笑了,張仁貴你就別吹了。你真的打過仗用過槍嗎?我們還不了解你嗎?當(dāng)年,淮海戰(zhàn)役都打完了,你在部隊休整的時候參了軍。你連一粒子彈都沒來得及破費,就被留下來,參加了附近煤礦的護礦工作,接著就迎來了全國解放。還彈無虛發(fā)呢!

現(xiàn)在,張仁貴只好離開楊洪業(yè)的肉餅鋪。他媽的,肉餅是沒的說。想吃,怕是真得掏錢買了。咣當(dāng)!咽下一泡口水。

事后他想到,當(dāng)時聽到“啪”的一聲就走了,確實也狼狽了些,寒磣了些。

柳二的酒鋪就在楊洪業(yè)打肉餅的地方南去不遠(yuǎn)。一間長六七丈寬三四丈,中間開了一個大窗戶的木屋,日日夜夜向秀橋鎮(zhèn)散發(fā)著酒香。

柳二的確很忙。楊洪業(yè)們忙,忙在每天下午之前的上半天。柳二則忙在每天的中午、下午和晚上。從遠(yuǎn)處向柳二的木屋看去,那柳二就像被一根線繩牽動的木偶,正在寬大的窗子里表演著提著酒端子往酒碗里舀酒、捧著荷葉包面蠶豆或花生仁、拿著筷子夾豆腐干等等一系列機械而又麻利的動作。忙得團團轉(zhuǎn)。

他只有一條健壯的右腿。他左腿膝蓋以下的小腿和左腳在解放前跟父親趕火車跑買賣時不幸被火車軋掉了。那時的柳二只有十七八歲。十七八歲傷了一條腿,這輩子注定麻煩大了。終日躺在家里也不是辦法。在郁蠻子叔叔的幫助下,父親找來一根柳木棍,量好尺寸,結(jié)結(jié)實實地固定上一塊小木板。每天早上,父親幫兒子把左膝以下的部位用帆布層層裹好,擱在柳木棍上的小木板上,再用帆布像當(dāng)兵的打綁腿那樣綁在柳木棍上。于是,秀橋鎮(zhèn)第一款假肢誕生了。有些莊嚴(yán),亦有些興奮,在父親母親郁蠻子叔叔和眾人期待的目光里,二十多歲的柳二就咔咔上路了。柳二的假肢戳在地上很有氣派。只見他的左肩向上一聳一聳的,像踩了半截子高蹺。起初,他的臉紅撲撲的,后來就跟正常人一樣了。柳二的父母相繼因病去世。柳二帶著十五六歲的妹妹小玉一起生活。為了解決這兄妹倆的生計問題,郁蠻子叔叔發(fā)動柳二的左鄰右舍,劈木柴、鋸木板,為柳二在秀橋鎮(zhèn)街頭做了一大間像模像樣的木屋,讓他們在這里干起了酒鋪。每天中午之前,柳二就踩著一條腿的高蹺咔咔過來了,開了門,一頭扎進(jìn)木屋,開始像木偶一樣在大窗內(nèi)團團轉(zhuǎn)了,再也沒有適閑的時候,直到晚上,電石燈點亮,還要再轉(zhuǎn)悠兩三個小時,直到濃烈的酒香把這小小的秀橋鎮(zhèn)浸透。

前幾個月,連著三個上午,柳二的家常常得到張仁貴的光顧。房門雖然矮小,也碰不到身材絕對不算高大的張仁貴,可張仁貴每次進(jìn)屋都貓著腰裝模作樣,左顧右盼,用三角眼在柳二的屋里仔細(xì)地搜索著。弄得柳二心慌意亂。

柳二,問你個事兒,你可得如實說來!

行啊,張所長,你問吧。

你是老二。你上頭還有個哥哥,你哥哥哪里去了?

爹娘活著的時候說過,哥哥被大風(fēng)刮跑了。

刮哪兒去了?就沒來個信嗎?

沒來過。

他根本就沒有被大風(fēng)刮跑!他是當(dāng)了國民黨的兵了!

不知道。就算他當(dāng)了國民黨的兵,國民黨都敗了七八年了,也該回來了吧?

什么?回來?你小子盼望他們反攻大陸?

柳二不搭話了。再說還是這種沒用的廢話。

第二天上午,張仁貴又貓著腰進(jìn)來了。

柳二,你酒鋪里的酒啊、豆腐干啊、面蠶豆啊、花生米啊什么的,是什么人幫你進(jìn)的貨啊?

張所長,這個問題你問過八十多回,我也坦白了八十多遍。是郁叔叔幫我進(jìn)的貨。他忙里偷閑,趁早趁晚,三天一趟。他就騎著澡堂里三輪車到三十里之外的夢陽城里進(jìn)的貨。

郁蠻子,一個外鄉(xiāng)人,跟你非親非故,他憑什么幫你?

憑他心眼兒好。他說他獨身一人,閑著也是閑著。

你花錢雇他了嗎?花了就花了,你得說實話啊!

說實話,我是真想給他一些費用的。你雇個小工不花錢也不行啊??伤f,這不是罵人嗎?他喝酒我不想收錢,可他扔下就走,一扔就多。我只好按價收。真對不住郁叔叔??!

在郁蠻子幫你進(jìn)貨之前,都是誰給你進(jìn)貨?

還問。郁叔叔之前,有我妹妹??!自從她進(jìn)城學(xué)戲,郁叔叔就幫我了。左鄰右舍都說,柳二你是遇上救星了!

你妹妹的戲,學(xué)的怎么樣啊?

知不道。

她到底長得怎么呀?

還行吧。

柳二,我告訴你,郁蠻子幫你,肯定是在暗中受到了你哥哥的指令。

張所長你說著說著又下道了。你別嚇我了,你沒事兒我有事兒,我得開門賣酒去。

春風(fēng)弄柳的時候,妹妹小玉在城里的劇團解散了。小玉悶悶不樂的回來了。從此,柳二也有個熱飯熱菜吃了,他那只單腿高蹺也踩得格外豪邁。

不去學(xué)戲了,小玉不忘天天練嗓子。起初,她只是在家里關(guān)上門小聲的咿咿呀呀地練,像一只被壓在石頭下、草叢里的蛐蛐兒,有些憋悶。有一天夜里她實在憋不住了,索性走出家門,小心翼翼地走過大街,走上了秀橋,對著緩緩南去的河水練起來。她先是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調(diào)音,吊得差不多了,居然唱了起來:

我為他樓臺一別腸望斷,

我為他無心對鏡來梳妝,

我為他茶不思來飯不想,

我為他身懷六甲瞞爹娘,

我為他被逼跳入西湖內(nèi),

我為他悠悠死去又還陽。

…… ……

張仁貴是接到了裹著小腳的街道主任確實撞見了鬼了的報告后,帶領(lǐng)全所干警火速突襲到秀河邊的。

這天夜里四點多,天天鬧肚子的街道主任系著褲腰帶從廁所里摸摸索索地出來,朦朦朧朧之中,看到一個鬼。張所長,你說這鬼怎么著吧?正側(cè)著身子,右手朝前比劃著,左手在后提拉著,一溜風(fēng)從街上飄過,正西方向去了。在小鎮(zhèn)沒有電的歲月,到處流傳著鬼的傳說,叫人毛骨悚然。關(guān)于鬼的故事為沉寂的人們沉寂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張所長啊,這一回我可見到活的了!哎吆我的娘哎,舌頭有尺把長??!

對付人,張仁貴有的是辦法。對付鬼,他多少有些慌張了。他叫醒了熟睡中的小米兒和老王老關(guān),來到秀河邊上潛伏下來。媽的,鬼在唱戲呢!雖然沒有敲梆子拉弦的,但覺得這鬼唱的有板有眼,如泣如訴,哀哀怨怨,斷斷續(xù)續(xù),有味得很哪!

小米兒說,街道的娘們兒事兒真多,哪是什么鬼呀,小玉唱歌呢!

老王自以為是地說,我都聽明白了,白毛女,一準(zhǔn)是白毛女。

老關(guān)抬杠道,白毛女?白毛女跳過西湖?秦香蓮吧?

老王不服,秦香蓮?秦香蓮不是哭長城去了嗎?

張仁貴搭腔了,別說話!密切監(jiān)視!

你們不覺得無聊就撅著屁股趴這兒舔土吧!我得回所里守護著所長的勃朗寧去。說完,小米兒悻悻地走了。

每遇不滿,小米兒就愛說奸話。張仁貴是有一把不明型號的老掉了牙的舊盒子槍,上級怕張仁貴脾氣太瞎,就命令小米兒代為保管??蛇@小子一代管就再也不讓它的主人看了。張仁貴經(jīng)常在外吹噓他有一把勃朗寧,可勃朗寧什么樣子他還真沒有見過。而小米兒呢,每遇到對所長不滿了,就拿他的盒子槍取笑。有一次他擦完了槍,張著手露出兩手油,笑道,張所長,還真是正宗的勃朗寧呢,德國日本村合作社制造。張仁貴有些懷疑,真的?千真萬確,要不上級為什么交給我呢!那是讓你代管。代管?你連代管也不攤呀!

張仁貴哼了一聲,命令道,撤!

小玉回來了。張仁貴的三角眼朝柳二家里噓溜得更勤了。

一天早上,他終于按捺不住了,又鉆了進(jìn)去。小玉坐在里屋的小床上梳妝。張仁貴瞟見了小玉的腳,一陣心顫。

柳二,不是我說你,你妹妹這么大了,住你這兒,你覺得合適嗎?

沒什么不合適的,這兒是她的家。

看這破家,孤男寡女的廝混在一起,有好事嗎?

柳二的聲音有些顫抖。張所長,誰都是爹媽養(yǎng)的,誰都有兄弟姐妹,屋再小,房再舊,也總得往下住、往下活啊!我這缺胳膊少腿的人,有妹妹幫著,我才好過些。張所長,新社會都六七年了,你不能再欺負(fù)窮人了!

張仁貴先是裝模作樣地踱來踱去。既然柳二說到這個分兒上,他索性坐在了柳二的床上。

柳二,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我是為你們好呀!你想想,小玉俊美,又越發(fā)大了。別亂想,我說的是年齡!天,這么暖,衣,這么單,什么兄弟姐妹?我看還是干柴烈火呢!

柳二氣得哎呦一聲,罵道,張仁貴,你,你怎么托生個人哪!

里屋的小玉停止了梳妝,默默收拾好了包裹。聽到哥哥已氣壞了,便不聲不響的閃了出來。只見她兩手搓了搓,手指撅了撅,接著就對張仁貴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聲音一個勁地響起,沒有個停歇。一條腿踩著高蹺的柳二真像木偶一樣團團轉(zhuǎn)了。拉,拉不開。擋,擋不了。人說,三個練拳的打不過一個好戲子,柳二這一回看到真的了??蓻]想到啊,小玉這小姑奶奶竟會這么兇、這么狠,這么所向披靡!直打得張仁貴毫無招架之力,只一個勁地吭哧。而且吭哧的極亂,完全沒了章法。

終于停了下來。嬌喘吁吁的小玉手敲著張仁貴的腦袋說,張仁貴,從今天起你再欺負(fù)我的哥哥,我回來一次,就打你一次,直到把你打改、打怕為止!小玉又對柳二說,哥,你在家里,有郁叔叔幫襯著,我也放心。我到西邊的城市找個劇團,找條活路去了!

小玉說完,拎起包裹走出了家門。走出家門,忽然淚如雨下。

張仁貴再也不敢招惹柳二了。打掉牙,只能咽到自己的肚里。跟個大姑娘論是非長短,無法弄個清楚。他只得在心里咬牙切齒,柳二你小子等著吧,總有我報仇雪恨的時候,看我將來怎樣把你那條好腿咔吧弄斷!挨過皮鞭之后,張仁貴側(cè)著身子歪在病床上想到了小玉。能是她嗎?她不僅會拳腳,還會用鞭子打人?出院后幾經(jīng)打聽,小玉并沒有回來。他媽的是誰呢?他仍然心有不甘,遠(yuǎn)遠(yuǎn)地在木屋酒鋪附近轉(zhuǎn)悠。

過年過節(jié)的好日子也就三五天,可劉豁牙子的幸福生活從張仁貴挨皮鞭算起到張仁貴出院,已有個把月了。

張仁貴出院后,在派出所里只悶了一天,就上街了。他有個常人無法比擬的本領(lǐng),他只要一出門,一準(zhǔn)得雞飛狗跳。正在路邊兒爆米花的劉豁牙子突然看見有兩條小狗向南跑去,三只正好好的叼啄崩落在地上的爆米花的公雞撲棱棱飛上了附近的房頂。劉豁牙子念道,毀了,鬼子進(jìn)村了。

劉豁牙子名叫劉本昌。高高的個子,扁扁的身材,一臉的黃黑。正面看,像個臟兮兮的灶王爺,側(cè)面看,像一張沒貼好的剪紙。他就是秀橋鎮(zhèn)上最早的自由擇業(yè)者劉本昌。過陰歷年了,他寫對聯(lián)賣、現(xiàn)寫現(xiàn)賣。東風(fēng)楊柳鳴金馬,晴雪梅花照玉堂。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不看書本,提筆就來,嘴上念念有詞,臉上笑容可掬。元宵節(jié)來了,他扎花燈賣。金魚燈、兔子燈、走馬燈,應(yīng)有盡有。引得大人孩子圍得水泄不通。他很有經(jīng)濟頭腦。那時候,街市上還沒有小蠟燭賣,他就把買來的大蠟燭用火烤軟了,改制成小蠟燭。一根改成五根,賺個差價,又深受歡迎。在更多的時間里,他在郵電所門旁支個案子,為人們代寫書信。讓他用毛筆寫便用毛筆寫,讓用鋼筆寫便用鋼筆寫。鋼筆一毛,毛筆兩毛,收費有區(qū)別。他寫起信來,遣詞造句情真意切。每寫好一封,他都搖頭晃腦朗朗讀來,博得人們交口稱贊。日復(fù)一日,小鎮(zhèn)上能拿起筆的人日漸增多,他的生意也就日漸蕭條,一家人常常填不飽肚子。他不怪那個小學(xué)校不斷地向秀橋鎮(zhèn)輸送文化,只怪自己的本領(lǐng)太少。天不滅窮人。生性機敏的劉本昌從老郁兄弟那里借了一些錢離開了秀橋,不幾天就回來了,帶回來一樣機器,在馬路邊兒做起了爆米花的生意。他把這個肚子大兩頭尖的東西命名為糧食擴大機。支在小火爐上,輕輕轉(zhuǎn)著,只一會兒,看了看隨機轉(zhuǎn)動的器表,伸手松一下某個機關(guān),砰地一聲,癟癟的口袋瞬間膨脹起來,剛才你帶來的一碗玉米,就變成一口袋玉米花了。這還不是糧食擴大機嗎?

劉豁牙子是一個張狂的人。做生意時,三個孩子在附近玩耍,等待著父親的召喚。父親一拉起長腔了,就說明錢掙得不少了,都格外興奮的向父親集中。劉豁牙子常常尖著嗓子拉起長腔叫道:兒子們,該進(jìn)膳了吧!三個兒子就跑來了。他從錢盒子摸出一把錢來,大聲叫道,貓蛋大公子,你想吃什么?吃肉餅。好呀,給,給,給,找你楊大叔去!狗蛋二公子,你想吃什么?面蠶豆。面蠶豆也能當(dāng)飯吃?好,好,好,找你柳二叔叔買去!我的妖孽蛋呢?哎呀,我的妖孽蛋早來到了眼前!妖孽蛋,你想吃什么?我也吃肉餅。好呀!貓蛋!貓蛋,請你慢些走啊,原地踏步半分鐘,等等你的三弟!

每到夜幕降臨,劉豁牙子就會叫道,貓蛋、狗蛋、妖孽蛋,你們一起回家去見你們的娘親!我呢,還要到秀橋人民浴室你們郁叔叔那里沐浴更衣,再喝些小酒,吃些小菜,拉些小呱,再給你們捎帶一些兔子肉狗肉豬頭肉,然后步回廟堂召見你們的娘親!

他就這樣一天到晚的拿自己開心,尋家人取樂,常常逗得人們?nèi)炭〔唤?/p>

張仁貴來到秀橋鎮(zhèn),極看不慣劉本昌這種見了誰都一副油嘴滑舌自娛自樂的樣子,斷定他肯定不是一個順民。街道干部們也向他反映劉本昌賣花燈時用大蠟燭改成小蠟燭賣之類的投機倒把行為。決心尋個機會把他治理得一見官家就低頭哈腰、服服帖帖。

可是劉本昌不吃這一套。他對張仁貴說,張所長張大人,小民劉本昌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你老人家整天對我吹胡子瞪眼的,不是找氣生嗎?氣大傷身,你看看,你哥哥我又不生氣,我還覺得怪好玩兒呢!

你把大蠟燭改成小蠟燭賣,算不算投機倒把?

不算。原因很簡單,小花燈里擱不下大蠟燭,只好改小的。

大蠟燭多少錢買的?小蠟燭多少錢賣的?

大蠟燭三分一根買的,小蠟燭一分一根賣的。

你一根大蠟燭能改成五根小的,這么賣,你不賺了嗎?

一點兒都不賺?數(shù)九寒天??!我蹲這兒凍得冰涼,圖啥?

張仁貴沒話了。

張所長張大人,蠟燭大改小,是小孩子們喜歡小花燈的需要。賺些錢吃頓餃子,是我一家人新春時節(jié)解決肚皮問題的需要。再說了,慈不經(jīng)商亦不理財,我這只能混口飯吃的小本生意又冒犯了哪家的王法?所長大人啊,你干瞪眼不說話不好??!

劉本昌就這樣拖著長腔說著笑著,張仁貴瞪著三角眼干憋,惹得前來爆米花的人哄哄一陣笑,哄哄一陣笑。張仁貴覺得很沒有面子,又沒有法子。他只在心里狠狠地憋著:劉本昌你個老雜毛,總有我收拾你的那一天!

這一天很快就來到了。這天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在秀橋鎮(zhèn)的五條大街的一些墻壁上和樹干上都貼上了黃紙片。上面用小楷寫道:天黃地綠,小兒夜哭,君子一念,睡到日出。秀橋鎮(zhèn)的人幾乎家家都貼過劉本昌寫的春聯(lián),都認(rèn)識劉本昌的字跡。張仁貴很快就接到了街道干部的舉報。而張仁貴每接到舉報必穿上他的翻毛皮鞋。張仁貴穿上翻毛皮鞋蹶蹶地上街了,在劉本昌的糧食擴大機前停了下來。劉本昌這才意識到壞事了。他黃黑的臉上像掛了冰糖渣子,烏黑的嘴唇上下翻動著,露出白牙:嘿嘿,張所長是這樣的,新秀街一個小嬰兒夜里鬧覺,鬧了個把月了。我們這兒有個經(jīng)驗,說是寫個隔山招,貼上,馬上就好了。都這么說,反正有時候也真管用。

隔山招?招什么?

招魂啊!

說完招魂,劉本昌馬上意識到自己說禿嚕嘴了,只好進(jìn)一步自圓其說:小孩子可能是驚嚇著了,掉了魂了,貼一張隔山招,說是隔著山隔著水都能把魂兒給招回來。一招回來,小孩子就不再夜間啼哭了,大人們也都能安心工作了,也能積極參加黨和你共同領(lǐng)導(dǎo)的偉大的工商業(yè)改造以及偉大的合作化運動了。

張仁貴極其討厭劉本昌,老想找個機會整治整治劉本昌,本來是狗咬刺猬無處下嘴?,F(xiàn)在好了,你小子總算栽到我手里了,豈能放過你?他開始笑了。這一次好像在向大家揭示劉本昌的罪惡,笑得時間長些。他一笑,大家都不寒而栗。

劉本昌,你犯了這么大的罪,哈哈,還敢跟我耍貧嘴!你隔山招貼了滿大街,說你是在宣揚封建迷信事兒小點兒,你是明目張膽為國民黨反動派招魂??!你就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余孽!你就是夢想回到萬惡的舊社會!你把國民黨的魂蔣介石的魂都招來給我看看!真是的啊,反革命分子人還在心不死,他媽的你個老雜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小鎮(zhèn)上的人不知道余孽是什么意思。一說余孽,就意識到劉本昌完了。

劉本昌感到大事不好了。幫人家寫完隔山招,他就感到不大妥當(dāng),挨兩句批評是躲不了的,就沒收人家的錢。從張仁貴這張嘴就罵的氣勢上看,事態(tài)恐怕要嚴(yán)重得多。

這樣吧!劉本昌求饒般地說,張所長你看這樣行吧?容我收拾收拾,我去一張張撕下來。咱不招蔣介石的魂,招他那狗屎魂干什么!招他的魂咱不混蛋了嗎?咱只是想招回夜哭郎的魂。咱只是想辦點兒好事。咱想讓孩子家長積極參加合作化運動。我想回舊社會?回到舊社會討飯去嗎?國民黨反動派貪腐成風(fēng)、欺壓百姓,張口就罵,抬手就打,一點兒屌治都沒有了,早就作到頭了,早就作過界了。我不憨不傻的,招他們的魂干什么……

他就這樣一邊語無倫次的分辨著、胡扯著,一邊彎腰收拾著,沒想到一只翻毛皮鞋裹著臭烘烘的腳味由下向上飛到了眼前。他想直起身子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一腳正踢在他的嘴上,疼得他大叫一聲,兩手捂臉,在地上打起滾兒來。張仁貴單腿立地,又飛起第二腳,踢在了貓蛋的腚上。貓蛋狗蛋妖孽蛋正與血嘴血臉的父親抱作一團。張仁貴惡狠狠地踢起了第三腳。就在這時,他那站立的單腿不知被什么東西輕輕一擊,像中了冷槍,整個身子轟然撂倒!當(dāng)啷一聲響,一頭戧在了糧食擴大機上。

郁蠻子擠過來了。郁蠻子把趴在糧食擴大機上的張仁貴一把抓起,翻了個個兒,人們哄地一聲鬧嚷起來。原來,張仁貴臉上的血,比劉本昌臉上的血流淌更加暢快。郁蠻子仍然不依不撓,死死抓著張仁貴厲聲叫道,什么人敢打百姓?什么人敢打人民?你是白匪嗎?你是白匪嗎?你說話呀!你合著眼睛干什么?

人們議論開了。應(yīng)該是土匪啊,郁蠻子怎么把他說成了白匪?他哪里人呀?

不是張仁貴想合眼,不想說話,而是剛才他一頭戧過去,暈了。這時,派出所的小米兒和老王老關(guān)都過來了,他們從郁蠻子手里接過張仁貴,抬走了。臨走時小米兒說,郁叔叔謝謝啊,你要不把他從糧食擴大機上提起來再大叫幾聲,他大約要犧牲了。郁叔叔你在這兒照看劉叔叔,讓他別再哭鬧了,他的傷不一定比我們所長的傷重。謝謝了郁叔叔!

不知什么原因,派出所戶籍民警小米兒格外敬重郁蠻子。一見面總是郁叔叔長郁叔叔短的。大家都很奇怪。劉本昌卻說沒什么奇怪的,戶籍民警,想必清楚每個人的來歷。

這是發(fā)生在幾個月前的事情。幾天之后,劉本昌已擦凈了糧食擴大機上的血跡,繼續(xù)慢條斯理的說笑,繼續(xù)爆起了米花。只是嘴里少了兩顆門牙,說笑起來有些跑風(fēng)。眾人說,鑲上吧,鑲上好看。劉本昌笑著說,不鑲了,留個念想。眾人說,那就別怪我們叫你劉豁牙子了!他說好呀,劉豁牙子,響亮!劉本昌什么東西?眾人說,劉豁牙子啊,你怎么沒去看看張仁貴啊,聽說他的臉成了爛梨了!劉豁牙子吹噓道,他想跟我玩兒,我先讓他一腳,是我賣了個破綻。我大喝一聲,他就變成了爛梨!眾人笑死了。繼續(xù)說道,劉豁牙子啊,你的鞭法厲害啊,怎么又把他一陣亂抽,差點兒抽死?劉豁牙子立馬嚴(yán)肅起來,這個不能吹,咱可沒有那么大的本事。秀橋鎮(zhèn)定有高人,看不下去了,除暴安良來了。

現(xiàn)在,雞也飛了,狗也跳了。穿著一身新警服的張仁貴蹶蹶地來到了。久違了,誰都想看稀罕,眾人讓讓空,把他讓了進(jìn)來。張仁貴難得的對大家笑笑。這一笑仿佛笑開了花,人們看到張仁貴的臉上果然沒有被抽著,還是那個爛梨。沒等他站定,砰的一聲,劉豁牙子的糧食擴大機響了,嚇了張仁貴一跳。

老劉啊,有意的啊?

怎么著?該爆不爆,米花就糊了。剛才沒爆,時候沒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老劉啊,說話不要牙茬子刮地嘛。

不愛聽一邊兒去,誰也沒請你來。

老劉啊,我來你這兒是想跟你消除一下誤會。幾個月前,咱們倆人不是有點兒誤會嗎?另外,我想向你打聽打聽,咱倆誤會時,是誰把我一下就給弄倒了啊?

我明白了。你是想找出那天弄倒你的人,抓起來,從中審出那夜用皮鞭抽你的事,而這兩件事最好是一個人干的,你就報仇雪恨了是吧?可是用皮鞭抽你的你偏說是七八個人干的,你偏說一個人弄不了你,張所長你看看咱秀橋鎮(zhèn)里的成年人,哪一個弄不過你?不就是因為你穿了這身皮,人們不好弄嗎?誰把你暗中弄倒的?當(dāng)時,你那邊飛起一腳,我這邊滿地找牙,哪有閑心顧上你??!我就是知道了誰把你弄倒的,也不能向你匯報啊,那樣,我不成王八蛋了?

眾人轟的一聲笑了。

白白挨了一頓訓(xùn)斥。禮賢下士真沒有什么用。分局領(lǐng)導(dǎo)的話不一定全對。張仁貴用刺刺放光的三角眼狠狠盯了眼劉豁牙子,一擰身,蹶蹶地走了。

鞭下肯定留情了,沒抽著筋骨呀!

郁蠻子是在日本人投降前一年的一個深秋時節(jié)從秀河西邊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來的。那天,西邊的太陽從莊稼地的盡頭剛剛滾落,郁蠻子就出現(xiàn)在秀河西岸。

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原先的秀橋已被炸毀,過河的船只也早被燒盡。秀河兩岸的人們偶爾過河,只好撲騰撲騰地游來游去。郁蠻子站在河的對岸瞇縫著眼睛東瞅瞅西看看遲疑良久,而后一個猛子扎了過來。這時,夕陽西下暮靄重重炊煙四起,他站在河邊望著小鎮(zhèn)瑟瑟發(fā)抖??吹礁浇袀€澡堂的門前人來人往有點兒生機,便走了過去。

他打算先洗個澡,便走進(jìn)了澡堂。解下了系在腰間的馬鞭,取下腰包想掏錢買洗澡牌,不料錢全濕了,并粘在了一起。他用蠻啦嘎嘰的南方話跟賣洗澡牌的人說話。本來是要費些力氣,連解釋帶比劃的。他就是這么一路過來的??墒琴u洗澡牌的人居然能聽懂他的話,這讓他喜出望外。走過南闖過北的劉本昌正在這里賣洗澡牌。劉本昌看到眼前這位身材高大的外鄉(xiāng)人,盡管面容堅毅,卻有著篤定而溫暖的目光,料其必有常人沒有的不同凡響的經(jīng)歷,不由得肅然起敬。

劉本昌慢條斯理地說,這位先生,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先不要買洗澡牌,請先洗澡。我看你身材與我相仿,你進(jìn)去洗你的澡,我這就回家取些衣服,等你洗好了換上,好不好?。?/p>

郁蠻子爽朗地笑了。雙手抱拳,作了一個揖,進(jìn)去了。

劉本昌回家拿來了衣服。郁蠻子也洗好了澡,光了胡須,換上了衣服,立刻容光煥發(fā)。劉本昌說,遠(yuǎn)方的客人,澡堂就要關(guān)門??煞衽c我共進(jìn)晚餐?郁蠻子也不見外,又爽朗的笑了??碗S主便,新來乍到,不跟你跟誰?

這兩個三十幾歲的大個子互相敬著,來到了鹿東水開的小羊肉館。熱情的鹿東水倒了三碗好酒,問道,這羊肉,可能吃得下?郁蠻子說,我啥子都吃。草根、樹皮、皮帶,啥都能吃的。這么好吃的飯菜,我還是頭一回吆!

郁蠻子說,我是為了我的一匹馬來到這兒的。我和我的棗紅馬,跟一位首長跟了許多年了,歷經(jīng)萬水千山,從南方一直跟到西北。這匹馬雄健而仁義,救過首長的命??墒?,幾年前在太行山一帶對日軍作戰(zhàn),隊伍打散了,我親眼看著我的棗紅馬向東南方向跑了。我就一路找來了。我的首長他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東邊不遠(yuǎn)就是大海,我的馬也就沒有了去路。我決計不再找下去了。我就在秀橋這兒等吧。等不著馬,不好見首長啊!

劉本昌和鹿東水都非常敬佩郁蠻子這種見過大世面經(jīng)過大磨難的人。

劉本昌怯怯地問道,兄弟,我跟我們掌柜的說說,估計問題不大,你就在我們澡堂落腳謀生成嗎?郁蠻子連說好啊好??!剛才我就這樣想了,說了又怕唐突。我看你們這兒,澡堂里沒有一個搓背的,而我小的時候跟著叔叔在城里干過幾天。我在延河、在汾水和沁水都曾飲過馬,都曾洗過澡,又為我們首長搓過背。我就把秀橋鎮(zhèn)的人都當(dāng)成我的首長不行嗎?說到這里,三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郁蠻子提出了要求。兄長啊,關(guān)于我的話只能說到這里,我的來歷,二位兄長必然猜得差不多了。兵荒馬亂的,咱們都對外不說好嗎?免得出了麻煩連累大家。都是窮苦人,就完了。

從此,郁蠻子就在秀橋澡堂干了下來。

這位外鄉(xiāng)人格外勤快。給客人搓背、遞換熱毛巾、遞拖鞋、沖茶水,熱情得很。一晃十一年過去了。自從離開家鄉(xiāng),郁蠻子從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待這么久。從戰(zhàn)場上一路過來,實在走不動了,也就待上幾個月,幫幫工,賺些路費,填飽肚皮,再去找他的棗紅馬。秀橋鎮(zhèn)是他平生以來最穩(wěn)固最親善的家園。那遠(yuǎn)隔千山萬水的家鄉(xiāng)又有什么呢?他年少的時候,父母姐弟都死在白匪的槍下。人家回去可以團聚一堂,自己至今赤條條光棍兒一條。算了吧!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哪!他樂呵呵地活著,與秀橋的人相處極好。秀橋人都喜愛這個極忠厚極仗義的外鄉(xiāng)人。每到過年過節(jié),人們都不忘把郁蠻子接到家里過上幾天溫馨的時光。肉餅楊洪業(yè)家,回民鹿東水家,酒鋪柳高蹺家,浪人劉本昌家,甚至連張仁貴沒調(diào)來之前的派出所里,都留下過郁蠻子爽朗的笑聲和蠻啦嘎嘰的南方普通話。劉本昌楊洪業(yè)他們也都張羅著為他說個媳婦,可是郁蠻子就是不想這回事兒。他說我這樣多好啊,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再說,我一個外鄉(xiāng)人,沒有個定數(shù),說不定我的棗紅馬哪天找我來了,對不起各位兄長,我就跟它走了。

也是這個道理。不過一匹馬能活幾十年?只可惜了那條馬鞭。

劉本昌他們都問過他,叫你郁蠻子,你不煩吧?不煩。還挺好聽呢!太行山老鄉(xiāng)、河南的老鄉(xiāng)都這么叫我,我聽著親熱,又不忘自己是哪里人。

好日子過了十一年。今年年初,秀橋鎮(zhèn)派出所調(diào)來了三角眼能刺刺放光的新任所長張仁貴。很快,秀橋鎮(zhèn)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不那么融洽了。街道干部們連同街道小組長們街道積極分子們都忙得蹶蹶的,忙著互相舉報、互相揭發(fā)。誰誰誰解放前干過什么,誰誰誰在家為閨女時就不怎么正經(jīng)。馬上就轉(zhuǎn)到平頭百姓這兒來了。劉本昌沉不住氣了,問了郁蠻子。兄弟,你經(jīng)得多見得廣,你說這光景是不是又要來個肅反什么的?郁蠻子皺了皺眉頭,不能吧,國家不是在搞建設(shè)嗎?不是在搞合作化運動嗎?沒必要瞎搞嘛!我覺得啊,充其量是他張仁貴的個人行為。他就這德行。劉本昌點了點頭,明白了,他就是壞種一個!郁蠻子說,還是不罵。劉本昌越發(fā)生氣,我就是不服氣這樣的官兒!來秀橋不到半年,楊洪業(yè)被他踢癟了蛋,小玉硬是被他訛走了。可他就是不敢惹羊肉館老鹿。老鹿不僅是少數(shù)民族,重要的是老鹿與派出所小米處得爺兒倆似的。說不定下一個挨整的就是我小民劉本昌了。郁蠻子說那可說不準(zhǔn),我看他總是在你爆米花的地方轉(zhuǎn)悠,留個神吧!其實留個神也沒用,不怕鬼敲門,就怕人算計。沒幾天,劉本昌就被張仁貴踢掉了兩顆門牙。著名文化人劉本昌轉(zhuǎn)眼間就成了劉豁牙子了。

郁蠻子無家無室,用不著買房子置地。小小的人民浴室經(jīng)過公私合營,劃歸秀橋鎮(zhèn)飲食服務(wù)中心店小集體經(jīng)濟所有,永遠(yuǎn)也沒有分到房子的可能。他就長年住在澡堂里,除了上班,就是值班。劉本昌兩年前就不在這兒工作了。澡堂賺的錢,都得交給中心店,每月由中心店發(fā)工資,遇到季節(jié)性經(jīng)營不好,還得自負(fù)盈虧。這不是明睜大眼的剝削嗎?別弄那些熊事兒啦!于是劉本昌就自由擇業(yè)了。就在劉本昌變成劉豁牙子之后沒幾天的一個晚上,郁蠻子點上了汽燈,準(zhǔn)備到羊肉館吃些東西。他每天都是這樣,等客人洗罷了澡,工友們下班了,小小的浴室只剩下郁蠻子一人在那兒洗涮一遍,鋪疊一番。每當(dāng)干完了他就餓透了。他上了門板,剛想一腳邁出去,突然從外面滾進(jìn)一個人來。這個人滿面青黃,臉皮皺皺巴巴,滿頭灰白的亂發(fā)結(jié)成了疙瘩。這是一個老太婆。郁蠻子把她輕輕扶起,放在躺椅上,喂了些糖水,老太婆就能說話了。老太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要緊的他叔,我是餓的,救救命吧。郁蠻子知道她這是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郁蠻子說,大娘不要慌張,我去買些飯,一會兒就來。他到羊肉館找到了老鹿。老鹿弄了些飯菜,跟著郁蠻子來到澡堂??蠢咸拍歉睋岋埖酿捪啵喼笔菓K不忍睹。飯碗一周被拉拉得稀里嘩啦,一摞十個大燒餅,轉(zhuǎn)眼間所剩無幾。鹿東水說,咱秀橋鎮(zhèn)有七八年沒見過被餓成這樣的人了。吃完,老太婆的頭上臉上流淌著嘩嘩的虛汗,說話也有些氣力了??瓷先ビ行M愧。好心的大哥啊,我本不該挨餓的啊,我是走了四十里的山路才摸到這里的啊,好不容易摸到你的門口就不行啦。郁蠻子說,大娘,這兒是秀橋。你兒子在秀橋嗎?說到這里,老太婆的臉上露出了冷笑。我兒子就在這兒工作,說出他的名字,能把你們嚇一大跳。他就是派出所所長張仁貴。聽到這里,郁蠻子和鹿東水定睛看去,老太婆兩只三角眼正刺刺放光。明白了。倆人一合計,郁蠻子看護老太婆,鹿東水到派出所叫來了小米兒。小米兒反復(fù)交代,千萬不要說出去,我們所長自從穿上這身警服再也不認(rèn)他的爹娘了。然后背起老太婆就去了派出所。

后來,老鹿問起小米兒。小米兒說,老太婆在派出所挨了兒子一頓訓(xùn)斥,交給小米兒和老王老關(guān)他們輪流背著走了幾十里山路,送回去了。老鹿關(guān)切地說,老太婆窮成那個樣子,給她些錢了嗎?小米兒憤憤道,一分沒給!所長說,若給了,還想來。

從此,郁蠻子再也不搭理張仁貴了。不認(rèn)爹娘的人,還配做人?還能把他當(dāng)作人待?任憑張仁貴多么主動地向郁蠻子獻(xiàn)殷勤,郁蠻子只是哼哼哈哈的應(yīng)付著。

張仁貴想起了澡堂后院的墻上長年掛著一條馬鞭。這馬鞭,放在澡堂里,郁蠻子嫌潮,放外邊晾著,郁蠻子怕干,他就把它掛在后院的墻上,用一塊席棚遮上。沒事兒了,取下來洗洗、擦擦,再掛上。像存放了文物。想起了馬鞭,張仁貴心頭一顫。不用他打人,你存放著馬鞭干什么?這些日子,張仁貴一天到晚在心中暗想。他跑到公安分局要求自己來保管手槍。領(lǐng)導(dǎo)說研究研究,不要急,慢慢來。張仁貴暗罵道,你們研究個屌呀!不是他能是誰呢?誰敢在我踢劉本昌第三腳的時候把我放倒?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住我大罵白匪?你不就管了我那丟人現(xiàn)眼的娘一頓飯嗎?我也沒叫你管呀!你一個外地人是怎么從江西那邊流落到秀橋鎮(zhèn)來的?我初來乍到還沒有顧得上調(diào)查你呢!你小子倒暗中與我較起勁跟我動起手了。好你個郁蠻子,我看你個老小子的脖子上比別人多長幾個腦袋!

張仁貴不大洗澡,而這些日子洗得有些勤。一天下午,張仁貴又來洗澡。瞇縫著眼在池塘里泡了泡,就爬起來坐在池邊兒嚷嚷,搓背的,快來!郁蠻子咔啦咔啦地過來了。那時候,拖鞋都是用硬木板做的,穿上它就像穿了日本的木屐,走路咔咔的。

搓背!

買牌了嗎?

看不見我是誰?

對不起,澡堂里全是熱霧,又全都光著,誰都差不多。再說,誰搓背都得先買牌。

我就先搓后買!

你搓了也從來不買。

哈哈!還是看清我是誰了呀!

張仁貴一抹身下了池塘,趿上拖鞋。郁蠻子不想搭理他,轉(zhuǎn)身就走。

哈哈!郁蠻子你回來!

回來?回來你能怎么著……

一句話沒說完,郁蠻子瘦瘦的小腿的迎面骨上就重重的挨了一腳。他破口大罵,張仁貴你這白匪!你這惡棍!

張仁貴飛起第二腳,這一腳還未踢到人,就被幾個光腚拽下了。張仁貴被頭臉朝下的掀翻在池塘里,又被人狠狠踏了幾腳,咕隆咕隆,喝了不少渾水。

郁蠻子左腿的迎面骨上,由下而上掀起一塊煞白的皮肉,接著就涌出血來。血流如注,包捂不住,氣得郁蠻子一個勁地破口大罵,白匪!惡棍!

人們向劉豁牙子打聽。郁蠻子罵張仁貴就罵白匪,白匪是什么東西?劉豁牙子說,白匪就是解放前無惡不作的國民黨反動派。我們這兒罵成土匪二鬼子狗娘養(yǎng)的什么都行,而郁蠻子家鄉(xiāng)那里就罵白匪,簡潔明快。到底是劉豁牙子懂得多,真叫人佩服。

就在郁蠻子被張仁貴踢傷了的那天晚上,張仁貴手拿電筒從派出所走了出來。他想到附近的街道干部家里搜集一些情況。這里面肯定有一些踢得好打得對的群眾意愿。不過也不一定。郁蠻子不像劉豁牙子那么張狂。怎么搞的?為什么秀橋鎮(zhèn)的人都喜歡郁蠻子這個外鄉(xiāng)人呢?他的威信越來越高,我們怎么辦?

他剛拐過一個胡同口,就被人給弄走了。暗算他的人突然從他身后伸過胳膊,把他的喉嚨鎖住,拖著他,夾著他,讓他倒著走的。他倒著走,喉嚨被夾得喘不過氣,每當(dāng)快要憋死了的時候,夾他脖子的胳膊才稍微松一松,讓他緩口氣,繼續(xù)被夾著、繼續(xù)倒著身子向前捯騰。他頭腦生疼、兩眼漆黑、渾身松軟。直到他被人嘩塌丟下了,他才知道自己趴在了鎮(zhèn)東邊的亂尸崗里。接著,皮鞭就抽下來了。哎呀,那皮鞭,那個厲害呀,那個狠毒呀!

派出所的同仁也都幫他分析。老王和老關(guān)是一個意見。張所長啊,打你的那個人一定身手不凡,一定不是咱們秀橋的人。秀橋鎮(zhèn)里沒這能人呀!小米兒則是另一種意見。你們就愛跟著瞎分析,你們說來說去鞭打所長的人還只是一個人。這不是往咱所長的臉上抹灰嗎?暗算所長的,當(dāng)時就有七八個人舉著七八條皮鞭,要是只有一個人,能對付得了張所長?他們就是三四個也不行啊!一個人夾起所長就走了,就抽了,咱們所長是一只瘟雞呀?老王和老關(guān)馬上意識到自己小看了所長的錯誤不輕,連連向苦笑著的張仁貴表示歉意。

那么,誰還有皮鞭呢?誰會使用皮鞭?郁蠻子那天腿被踢了睡在澡堂里不能動彈,秀橋鎮(zhèn)幾個趕馬車運貨的使用的鞭又都是長桿子,近距離打不了人的。就算有郁蠻子這一條鞭子加盟,另外六七條鞭到哪兒找去?問題是我為什么會在踢了郁蠻子之后立刻就慘遭鞭身之禍?他不能不思考這個問題。這絕不是巧合。張仁貴出院后,在與自己有過節(jié)兒的楊洪業(yè)劉本昌他們那兒都接二連三的碰了一鼻子灰。這頓鞭子沒有白挨,使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踢打他們,心里極其難過。他媽的,身為派出所所長,這么快就不值錢了!

這還不要緊,在群眾跟前值不值錢根本不算什么。要緊的是他在領(lǐng)導(dǎo)跟前不值錢了。而最讓他放不下的就是鎮(zhèn)長莊美玲了。

在他出院之后,莊美玲打電話叫他過去。他就過去了。比他小十幾歲的莊美玲完全不講當(dāng)年參加肅反運動工作組時的結(jié)下的革命情誼和戰(zhàn)斗友誼,卻是小臉兒一繃,狠把他批評了一頓。批得他措手不及。

莊美玲不知道他已經(jīng)踢癟了楊洪業(yè)的一個卵子,只知道他踢掉了劉本昌的兩顆門牙,不知道他踢傷了郁蠻子的迎面骨,只知道他被人鞭打了一頓。莊美玲說,老張同志啊,我不跟你笑。你的脾氣一定要改了。伸手就打人,抬腳就踢人,這都是嚴(yán)重的思想品質(zhì)問題,對待群眾的革命原則問題。就憑你踢掉了劉本昌同志的門牙這件事,完全可以把你送到勞改隊去!你罵人家劉本昌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余孽,我看你才是真正的殘渣余孽!我就納悶了,但凡真正的余孽,怎么那么喜歡反咬人家是余孽呢?

張仁貴犟道,我不去勞改隊。到那兒當(dāng)了隊長,跟勞改犯們同在一個圈子里,除了服裝不一樣,其他的幾乎沒有區(qū)別。還不如當(dāng)派出所的所長呢!

莊美玲笑道,去勞改隊當(dāng)隊長?你想得倒美,是讓你勞動改造。

張仁貴渾身冰涼了。試探著說,我是分局派下來的,你莊鎮(zhèn)長可管不了我。

莊美玲怒斥道,我要想管你,自然管得了你。張仁貴你不信嗎?

張仁貴想了想說,信,誰不信了?誰不知道你的能量?誰不知道你?難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們給鬧翻了?

這時莊美玲拍了桌子,張仁貴,你這沒有良心的!是誰可憐你同情你把你調(diào)過來又提了半級?這些你都忘了。你不是想鬧嗎,難道共產(chǎn)黨怕你鬧騰?我倒想看看你能鬧個什么花樣來?我要怕你張仁貴胡攪蠻纏今天就不批評你了!

張仁貴聽到莊美玲提到共產(chǎn)黨這個詞兒,忽然覺得事兒不小,立馬心慌了。是啊,我能鬧個什么呢?只得連連表示,莊鎮(zhèn)長我改,我一定痛改前非??墒?,你對五一六案件,就沒什么進(jìn)一步的指示?

什么五一六案件?

就那天,抽我的案子,用鞭……

那是你們自身的業(yè)務(wù)!

回到所里,張仁貴開始了認(rèn)真的反思。翻身打滾的想,夜以繼日的想,終于找準(zhǔn)了自己的毛病。過去在另一個派出所當(dāng)副所長的時候。工作上只要所長安排就行了,干得很順。到這兒當(dāng)了所長了,就應(yīng)該聽鎮(zhèn)長的,聽分局領(lǐng)導(dǎo)的??墒?,分局領(lǐng)導(dǎo)不愿聽他啰嗦,眼前這位光鮮亮麗的小鎮(zhèn)長,張仁貴又的確看不上。她年紀(jì)再小,她是靠什么上去的,你管人家干什么?至少,是人家把你調(diào)過來提起來的,這就說明人家心里有你,人家看中了你的革命意志和奮斗精神。多好的基礎(chǔ)啊!人家莊美玲結(jié)識了大領(lǐng)導(dǎo),不忘老戰(zhàn)友,這種顧大局識大體的好姑娘哪兒找去?大家都在順桿子往上爬,你張仁貴怎么撅斷桿子往下栽呢?別說在當(dāng)今的官場,就是過去的每一個朝代,甚至我們每一個家庭,也都是這么一脈相承一輩輩過來的??!再說了,人家不行有黨管,你張仁貴管得了嗎?而你又是什么東西?你算個屁呀!你可以唬別人,你怎么連自己都唬了?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不管你是不是東西,只要上級為你撐腰加勁,你怎么干都是成績,你的工作多好干呦!才四十歲出頭,還沒到老糊涂呀?一定要改。不改,到頭來吃不了兜著走啊!

張仁貴拿定了主意:眼下,只有加快破案的步伐,破了暗算中共公安干部的案,徹底鎮(zhèn)壓反革命,我才能重振旗鼓,重顯威風(fēng),再現(xiàn)輝煌。至少在這小小的秀橋鎮(zhèn)上,我張仁貴照樣能頂天立地站起來。莊美玲,小樣兒,跟我裝,有你難看的時候!

張仁貴剛剛想通,又下道了。

八月上旬的一個上午,張仁貴腳蹬翻毛皮鞋上街了。來到澡堂一打聽,郁蠻子可能幫柳二進(jìn)貨去了。也可能到秀河邊大樹下涼快去了。天太熱,很少有人來澡堂洗澡,人們大都在秀河里撲騰撲騰就行了。郁蠻子清閑了。

柳二問過郁蠻子。郁叔叔,在你挨踢的那天晚上,為什么張仁貴就被暴抽一頓呢?郁蠻子十分疑惑地?fù)u了搖頭,我也無法子曉得呀。

老鹿跟派出所小米兒說,自從張仁貴被抽,他可老實多了。他一看大家都不尿他了,自然就不敢輕易尥蹶子了。你們派出所都是破案子的,你說抽他的能是誰呢?

小米兒嘿嘿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鹿東水等著他回答,可他卻反問道,叔啊,難道你不想打他?

郁蠻子想家了。

他的家不在湖南,不在湖北,而是在江西興國縣。他的名字就叫郁興國。他說的話也不全是興國方言。背井離鄉(xiāng)二十多年,說話一路夾帶著新的,串了。這些日子,沿著寬寬的馬路,看著緩緩南去的秀河,郁蠻子心中涌現(xiàn)出無限的孤獨。我的家,我能否回到你的懷抱?那郁郁蔥蔥萬般雄奇的崇山峻嶺啊,那奔流不息清澈秀美的滔滔大河啊,那纏綿高亢令人忘情的山歌啊,一切都那么親近,又那么遙遠(yuǎn)!

天還早,玩水的孩子們還未到,劉豁牙子卻笑呵呵的扛著一個木牌過來了。

郁蠻子迎上前去看了看,問道,秀才,你寫了些什么啊?

劉豁牙子炫耀道,不懂了吧,就四句,言簡意賅。秀水湯湯,恐把人傷;君子玩水,莫進(jìn)中央!他進(jìn)一步解釋到,秀水,你肯定知道什么意思,就咱們秀河啊。湯湯,一般人總念錯,這兩字讀作商商,表示水勢很大的樣子。

郁蠻子問,莫進(jìn)中央呢?

劉豁牙子說,呷!這還不懂?河當(dāng)中水深,有危險呀!

郁蠻子嚴(yán)肅起來,劉秀才你算了吧,趁沒人看見,你趕緊扛回去吧!不能寫中央兩個字啊,這兩個字哪兒是我們這種人隨便亂寫的嘛!才幾天就忘了隔山招了?你們這些小知識分子啊,這么不經(jīng)心哪!

劉豁牙子恍然大悟,心里咯噔一下,慌里慌張的扛起木牌跑了。一邊跑,一邊笑著說,兄弟,我請客,我請客。

郁蠻子望著背影像剪紙一樣單薄的劉豁牙子,笑了。因為他忽然想起了當(dāng)年孫猴兒偷了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時的形象。那扇子越扛越大,不能變小了,那猴頭亦有些慌張。

三年之后,劉豁牙子偷偷地對鹿東水說,郁興國,唉,他救了我一命??!

孩子們紛紛過來,撲通撲通下水了。秀河隨即熱鬧起來。

突然,一只正在東河沿覓食的蘆花公雞撲棱棱高高飛起,一直飛到了河西,落在玉米地里。雞受到驚嚇,能一鼓作氣的飛過去,那是因為逃命。沒事兒了再想飛回來,可不那么容易了。正在河里玩水的小建設(shè)立刻向河?xùn)|大叫,誰這么壞啊,攆我們家的雞!

其實沒有誰故意攆他家的雞,是大熱天里腳穿翻毛皮鞋的張仁貴來了。

張仁貴對這種雞飛狗跳的現(xiàn)象也很奇怪,也憤憤不平,也多次自言自語地罵道,這個鎮(zhèn)的雞呀狗呀都他媽的賤!都沒事找事兒!我還沒到,你們先跑了先飛了,不是給壞人通風(fēng)報信嗎?忽聽到河里有人大罵,興致來了。他叉著腰叫道:那個罵人壞的,你給我上來,上來!小建設(shè)罵道,壞種!然后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不見了。張仁貴拾起一塊石頭,睜大三角眼在河面上搜索,發(fā)現(xiàn)了小建設(shè)從橋下探出頭來,狠狠地把石頭扔了過去。

張仁貴有些后悔了。我來這兒干嘛?對了,找郁蠻子的,說幾句客氣話,拉拉家常,套套近乎,再想辦法把暗算我的人套出來。怎么那么巧?。课姨吡四惝?dāng)天晚上就有人暗算我?我不找你找誰啊?領(lǐng)導(dǎo)叫我做過細(xì)的群眾工作,我只跟你談話,不動手腳不行啊?郁蠻子不就在那邊嗎?他向郁蠻子走去。

正走著,后腦勺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彈弓。他轉(zhuǎn)過臉看去,遠(yuǎn)處三四個小孩兒刷的一下扎進(jìn)水里。不行,得拿小建設(shè)出氣,就你小子惹的!張仁貴在河邊足足轉(zhuǎn)悠了一刻鐘,終于在秀橋底下把扎猛子扎錯了方向的小建設(shè)一把提拎上來。提上了河沿,上了馬路,接著就一陣好踢。

郁蠻子看不下去了,幾步趕到了張仁貴身邊。隨之,張仁貴就像三個月前在劉本昌爆米花的場地上那樣被撂倒!他的警帽也滾到了河里,顛顛的飄了起來。

看熱鬧的人哄然大笑。

郁蠻子只顧蹲下來看小建設(shè)身上的傷了,誰知張仁貴已爬了起來,狠命的朝著郁蠻子的迎面骨踢了一腳,郁蠻子歪倒在了路邊。

人們看到,郁蠻子右腿的迎面骨已翻起一塊雪白的皮肉,血流不止。惡狠狠的張仁貴還想再踢,被眾人攔住了。

這時,派出所的小米兒和老王老關(guān)趕來了,拽起張仁貴就走。張仁貴仍不愿走,小米兒就用胳膊肘子夾著他的頭,向前猛地一扽,他只好順順溜溜的跟著走了。

張仁貴被拽走時依舊大叫,同志們記住啊,三個月前把我放倒的就是他啊!一個月前用皮鞭抽我的也是他?。∵@是一個常在暗中搞破壞的老反革命分子!這是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留下的殘渣余孽!我要把他五花大綁!我要把他就地正法!

張仁貴走著罵著,突然想到,哎?這樣子夾我,怎么那么像五·一六那天晚上呢?

出事兒了。劉豁牙子摘下圍裙對大兒子貓蛋說,我去看看,八成是你郁叔叔。說完,順手摸起一根早就放在身邊但從未用過的白蠟棍,跟上了由南向北跑去的人群。

出事兒了。楊洪業(yè)把肉餅案子一撂,對兒子說,都跟我去,不要怕,只要我一動手,你們上去就打!這一回絕不能再讓你郁叔叔吃虧!

出事兒了。柳二連忙上了門板,咔咔地趕來了。

出事兒了。鹿東水手拿著挑水扁擔(dān),一路跑來……

鎮(zhèn)醫(yī)院里,陳醫(yī)生張醫(yī)生已為郁興國包扎了傷口,正在他的小腿上綁上兩塊木條。陳醫(yī)生說,上次踢的是左腿,這次是右腿。上次在澡堂里,滑,他沒敢用力。這一次他下黑腳了。軟的傷皮,硬的傷骨,翻毛皮鞋底硬,小腿骨折了。

陳醫(yī)生說著,兩手不停地顫抖。

沒用的柳二在病房一角嗷嗷的哭,邊哭邊罵,我日你奶奶!

楊洪業(yè)滿面通紅,牙咬得咯嘣咯嘣地響。

劉豁牙子說,你們能咬牙,我咬什么?再咬,還得少。沒用。民遭殃,如沸湯。我想這么著……劉豁牙子剛要說說他的主意,老鹿進(jìn)來了。

老鹿一來,楊洪業(yè)就自覺離遠(yuǎn)些。一個羊肉館,一個豬肉餅,各干各的。二人雖然親近友善,但互相保持些距離,井水不犯河水,更好。

劉豁牙子接著說,我想這么著,興國這兒,我現(xiàn)在改叫興國了。我怎么覺著別扭!興國這兒,先由柳二照顧著,無非是喝水,尿尿。興國你也不要太悲切,你是見過多大場面的人呀!我、老楊、老鹿,咱不帶其他人,人多了嘴雜,容易亂套。就咱們老弟兄仨,現(xiàn)在就去區(qū)政府,去公安分局,如實反映情況。我就不信了,劉青山、張子善還叫毛主席給槍斃了呢!他螞蚱那么一點兒大的張仁貴又算個啥呀!我就要看看,這個婊子養(yǎng)的還有沒有人管了?

別罵。郁興國躺在床上說,別罵,老太婆很可憐的。對吧老鹿?

老鹿點點頭。朝門外看了看,沒什么人。壓低了聲音說:剛才是小米兒過來了把我叫出去了。說張仁貴已經(jīng)作到頭了。大家都義憤填膺,是件好事兒。但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小米兒這孩子厲害,想到咱們前頭去了。他告訴我千萬不要向分局匯報,一匯報,分局領(lǐng)導(dǎo)一來,就把張仁貴帶走了,然后就撤職了,隨便找個破地方給勞改了,想出口惡氣都出不成了,反而便宜了他。也千萬不要找莊鎮(zhèn)長了。莊鎮(zhèn)長今天到夢陽市里向市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去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小米兒還說,你們都好好想想啊,他那一次踢了郁叔叔,當(dāng)天晚上不是就被人抽了嗎?這一次呢?

眾人睜大了眼睛:對呀,這一次呢?

老鹿掃興地說,小米兒說完這一次呢,就急著走了。

說到這里,老鹿忽然愣住了。他想起來一件事。五月十六日那天晚上,也就是郁興國第一次挨踢的那天晚上,小米兒在我的羊肉館吃完飯,馬上到存放著面粉、粉條的庫房里打開了上了鎖的小木柜,取出一件小包裹走了。這個小木柜里存放著小米兒的一摞書籍和這件小包裹。他說他不想讓派出所的人翻看他的東西。存在我這兒四五個月了。過了兩天,小米兒又把小包裹送回了他的小木柜,鎖好,并朝老鹿詭秘的笑了一下。

哎?老鹿啊,你想什么啊,我覺著吧,張仁貴是挨定了!

老鹿點了點頭,預(yù)感,僅僅是預(yù)感。今晚,我想早回去一會兒,陪孩子吃飯,讓他吃得飽飽的!

劉本昌說,氣糊涂了不是?現(xiàn)在還沒到中午呢!今明兩天,咱們都罷自己的工,咱們吃過晚飯,都到這兒來,咱就坐這兒陪興國兄弟拉拉呱,不讓他想家。咱拉著呱等,等那個被打的皮開肉綻的家伙。等不來不要緊,明天一早就去區(qū)委和分局。行不?

行!

躺在病床上的郁興國老是盯著鹿東水看,他的目光篤定而又溫暖。直到把老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問道,興國啊,你看什么呢?

郁興國疑惑地說,我也搞不清楚。

張仁貴學(xué)精明了。這天晚上,他沒敢再七拐八彎的到街道干部家了解情況,而是反復(fù)交代他的三個下屬,踢郁蠻子的事兒,千萬千萬不要泄露給上級領(lǐng)導(dǎo)啊。小米兒帶頭表示了態(tài)度,我們絕不會泄露出去的。哎?所長啊,上次沒有人泄露,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還是知道了呀!上次?上次不是領(lǐng)導(dǎo)專門到醫(yī)院里慰問我嗎?小米兒說,這次領(lǐng)導(dǎo)要是再慰問呢?張仁貴用三角眼瞅了瞅小米兒,說,上次我大意了,被暗算了。對了,非常時期,你把手槍還給我。小米兒從保險柜里拿出了手槍,交給了他。張仁貴擺弄一下,問道,子彈呢?小米兒說,領(lǐng)導(dǎo)反復(fù)跟我交代,越是非常時期,越不能給你子彈。沒有子彈,我別著它有個屁用!

老王老關(guān)和小米兒都呼天倒地的睡了。

張仁貴腰間別著盒子槍,舉著茶缸,捏著牙刷,站在派出所門前,面對黑洞洞的大街放心地刷牙,他想,刷好了牙,再好好睡一覺。媽的,今天經(jīng)歷不少,確實有些累了。明天一早買幾塊肉餅,補補。

他還是被人弄走了。

暗算他的人太熟練了,太老到了,太利落了,只從他的背后伸過來一只胳膊,躲都來不及躲,想都來不及想,喊都來不及喊,他的喉嚨就被鎖住了。依然倒著走。他覺得兩腿捯騰的比上次進(jìn)步不少。

可是這一次他大有收獲。就在讓他喘一小口氣的時候,他分明聞到一股濃烈的羊膻味兒。他忽然想起上次在亂尸崗挨抽的時候也聞到過這種氣味,只是后來被抽的太猛了太狠了一下子給抽忘了。忘了就不利于破案了。不知這次能被抽忘不。

他像一條被割破了喉管的狗,被扔在了亂尸崗。

皮鞭打下來了,暗算他的人聲音低沉而又中氣十足。

天剛蒙蒙亮,一個早起拾荒的人發(fā)現(xiàn)一個野鬼在亂尸崗里吭哧吭哧爬來爬去,就跑著跳著哆嗦著叫嚷著到派出所報案。

睡得死狗一般的小米兒爬起來叫醒了另外兩個死狗。小米兒叫拾荒者帶路。一會兒工夫,四個人把皮開肉綻的張仁貴弄到了醫(yī)院。

陳醫(yī)生張醫(yī)生哈欠連天的推開病房的門,把正在郁興國對面床上擠著的劉本昌楊洪業(yè)等人叫醒。陳醫(yī)生十分夸張地大聲說道,還不快起來,太不講禮貌了,一位異常重要的客人又光臨咱們寒舍了!

張醫(yī)生憋著笑假裝沉重:上一次是自己摸著墻連夜走過來的,這次完了,在亂尸崗爬了一夜都沒爬出地界,最后被四個人架回來的,比上次重得沒邊兒了!

在一陣喊叫之中,病房里的一伙人伸頭向門外看去:我的娘哎!朦朧之中,赤著腳、滴著血,合著眼的張仁貴被幾個人架著、扶著,哼哼唧唧地進(jìn)來了。

忙亂中,小米兒從拾荒者身上看出了門道,反說張仁貴。所長所長,你別光顧著哼哼呀!你的盒子炮呢?拾荒者慌忙從褲襠里摸出了手槍:真的假的?我想當(dāng)廢鐵賣呢!

這一夜,大家總算沒有白熬。

李其珠: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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