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雅

2014年11月15日，李真的最新個展“荒徒”在北京開幕，首次展出了李真以泥土為主要媒材創(chuàng)作的雕塑作品“凡夫系列”。

這個主題名讓我很感興趣。字面意思上看，“荒”者，寓意荊棘與荒涼，“徒”者，表行走，二者結合，似在講述某種無止盡的坎坷漂泊。

這與我的既有印象不太吻合。除去2012年他發(fā)表的“造化之不生不滅：千歲與草民”系列聚焦人與社會的關系之外，印象中李真的作品，大部分都披著墨黑外表，舉重若輕，暢快自在，甚至把人慣出了只要跟隨李真展覽，便能追求高尚輕松的精神愉悅的脾性。

我?guī)е蓡杹淼搅苏褂[現(xiàn)場。不同于以往看到的滿身仙氣、怡然逍遙的銅雕，這一次，滿眼被以泥土龜裂、塌軟所塑成的現(xiàn)實苦難所占據(jù) —— 這是一個以泥土為主要媒材，構筑起的“凡夫”俗子的世界。

“我選擇了泥土做材料，因為沒有比泥土更貼切的了，我們是凡夫，都生長于大地，最后再歸以塵土?！崩钫娓嬖V我，他會先用泥土來塑形，再在其上“折磨”加工，讓它成住壞空（佛教對于世界生滅變化之基本觀點）。

“就像我們的生命一樣，它每一刻都在受著折騰，每一刻都在流逝。”

你我皆是人世的荒徒凡夫

李真聊起他的創(chuàng)作演變，他把分界點劃在了2008年?！捌鋵?008年以前的作品《蝴蝶王國》《滄海行舟》《靡靡》就與社會議題有關，只不過數(shù)量不多，從2008年的‘神魄系列起，我開始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更多表達人和自然關系的作品?！?/p>

和所有人一樣，李真也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所謂的氣、能量、精神空間和創(chuàng)造理想的世界，另外一個是關乎世俗與社會現(xiàn)實的世界。

“我也是凡人一個，也有七情六欲，也會體察這世間的生老病死苦，所以我不會只有‘大氣神游般的精神明快，這是我為什么要講‘凡夫?！?/p>

“凡夫”之“荒徒”里，滲透了李真的溫潤與悲憫，他試圖通過雕塑來講清人的復雜性，把人內在的苦悶、快樂和不堪都表現(xiàn)出來，“鑿痕于外而深藏于心”。

在作品《非常》里，他表現(xiàn)了人如何不斷折磨自己的靈魂；在作品《匪夷所思》中，他展現(xiàn)了活在自我邏輯中的人的狀態(tài)；通過剖析傲慢的人，他述說人性的虛榮；依靠“大嘴”“大腳”“身子很低”的形象，他表達蒼生的壓抑和苦悶。

與立意比較明顯、作品有“科技”難度的西方雕塑家不同，李真更愿意作品保留一些曖昧與禪意?！坝^眾怎么想怎么是吧，我喜歡留一些模糊在里面?！彼Ｍ嗳嗽诳凑箷r，能找到作品與自我內心的碰撞，“如果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他也更能看得清別人?！?/p>

作品《匪夷所思》里，人體的頭上長了個長長的東西出來，李真在上面“寫”上了難以分辨的文字，這是他在某次短信交流中收獲亂碼時得到的靈感。“有人問我這些字是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們很好奇說，你是創(chuàng)作作品的藝術家，怎么會不知道呢？但我確實是不知道，因為只有那個個體本身知道，他的痛與愛，他的深層次的感情。”

為了加上這些文字，這個作品經(jīng)歷了漫長的養(yǎng)裂、煅燒、炙烤、再敲打的過程，“在這個作品逐漸成型后，我就成為了作品的他者?！崩钫嬲f。

在作品《空口》中，人面上嘴的位置被李真塑造成了一個大的空洞，一直通到了后腦勺。這個作品在不同的人那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解讀：做媒體的人問他是不是想講八卦，關心政治的人問他是不是在演講立言，出家的人則問他，這里面是不是在傳達《大藏經(jīng)》中“空”的哲理。這讓李真覺得很有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氣，所以只看得見自己想看見的。”他笑著拿自己作喻，“比如李真就喜歡留長頭發(fā)，喜歡穿大袍子，不喜歡掛個領帶?！?/p>

如果要深究李真自己在“凡夫”中訴諸的表達，也許可以從他為“凡夫”的題詞中窺見一二：“這是浮動星球充滿極度強悍、粗俗的生存與知識游戲，我想要指出剛烈的人性力量、生命的滄桑與深層的內心世界，指出人們如何陷入生存與生性的漩渦中——批判‘根氣永遠存在。”

與2012年的“造化之不生不滅：千歲與草民”相比，這一次李真對人性的探討更偏重于內在?！安簧粶纭敝v的是生存、界線和利益的碰撞，歷史不斷輪回。而“凡夫”講的則是歷史輪回的基礎，即共通不變的人性和存在本質。

而因為涉及到以雕塑解剖人性，李真在做“凡夫”時經(jīng)歷了很多“糾結”?！坝袝r候感覺是在做自己。”他必須直面自己人性中的不完美，思考、琢磨、分析，并嘗試以雕塑作解。

暫且借由雕塑神游于天地之間

在“解答”這個世俗世界的考卷之外，李真還用雕塑建構了一個純粹的精神飛行空間，其中最典型的作品，是他的“大氣神游”系列。

講“大氣神游”之前，我想先講個跟作品《飛行樂土》有關的故事，《飛行樂土》做的是一個憨態(tài)可掬，圓潤細膩的“大塊頭”，在白云和山間睡覺的故事。第一次看到它時，我覺得這藝術家多半是在半夜美夢里找到的這“賽神仙”的愜意靈感。

后來我才知道我錯了，《飛行樂土》的前一晚，李真其實被折騰得幾近未眠?！拔夷翘烊ヤ浻坝龅酱笥?，晚上住的是帳篷，渾身濕透快到崩潰。第二天醒來，卻發(fā)現(xiàn)山好美，山下的云朵八九點鐘都沒有散去?！崩钫媾d奮得做起了打油詩，“昨夜苦不堪言，不如此山長眠”。接著他便有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很快畫出了底稿，畫自己爬在山上云間睡覺，“我想要游蕩在白云間，那種精神和心靈都沒有重量的輕快”。

這個故事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想要說明的是，李真做“大氣神游”的時候，可能做得并不逍遙，而也正是因為世間永遠有受困之事種種，世人才都渴望和需要這種“徹底的精神和愛的解脫”。

也許是受益于道家和佛學文化的浸淫，他的雕塑作品里有種強大的“中正平和”之氣，讓它在爭奇斗艷、畸趣橫生的當代藝術界里脫穎而出。

無論是聚焦社會性議題的“不生不滅”、“凡夫”，還是關注精神世界的“神魄”、“大氣神游”，無論是表達直面人性社會赤裸的真實，還是囈語充滿自由精神游走云端的夢想，無論是悲憫于匍匐大地的草民心態(tài)，還是為莊子般逍遙的自由氣魄唱贊歌，李真的作品里都貫穿著強大的精神內核，充盈內在蓬勃、氣韻生動的能量。

他追求以雕塑為鏡，讓人反觀生命，拭去塵世的浮光，護得一縷心香。

而如果不是這份對生命近乎“使命感”的關切，他可能不會進入藝術圈。“以前，我過的日子就是聽太太彈古箏，我來泡泡茶，閑暇里悠然度日。這些年來，我確實犧牲掉了很多個人的生活。”

但家庭還是盡它所能，給予李真最大的支持。“人，都在追求著一種精神的超脫和自由。不過糾結到最后，人世最難以抵抗的還是那份愛，那份溫度，那份情感和不舍?！崩钫嬗悬c感傷。

做完“凡夫”之后，李真準備再回到自己的“大氣神游”，“把入世的東西做完再返回來，可能會達到更加簡化、超脫和虛無的狀態(tài)?！边@個向往出世生活的藝術家，始終跟藝術圈的聲色犬馬保持著距離，除了展覽開幕時出現(xiàn)之外，他把社交活動盡量降到最低。

“我永遠是個配角，雕塑才是主角。我的雕塑在全世界為我結善緣就夠了，我不用拋頭露面，吃飯社交。”

他說等到未來有天不做藝術了，便準備歸隱山林?！爱斈晟孀闼囆g圈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做20年就夠了，再有5、6年就差不多了。再說吧，之前先安心把想做的藝術做完。”話語里帶著股“竹林七賢”般的自足與清凈。

Q&A現(xiàn)在做“凡夫”剛剛好

《財富堂》：為什么會在這個階段集中創(chuàng)作“凡夫”系列？

李真：藝術家太年輕的時候會氣盛，過于年老又要面對創(chuàng)作欲的萎靡，我現(xiàn)在五六十歲的年紀，對人性也有了一些了解，我覺得剛剛好。

《財富堂》：你的雕塑作品里，有不少傳統(tǒng)與當代混合的痕跡，比如在雕塑造型里有對中國遠古神話如《山海經(jīng)》和民間藝術如民間泥人的吸收，但氣息上又有很當代的味道，你如何看待“傳統(tǒng)再生”的問題？

李真：我從來不反對新事物撞擊舊事物，但我相信一個地方的藝術家做出來的東西，擺脫不了那個地域的氣息，只有外星人做的雕塑掉到地球才會不可考。（笑）

我的主張是，在東西交融的大池塘中，文化自己會找路子走。比如我也接受過不少西方的藝術教育，但并不妨礙我做我東方氣質的東西，西方的油畫、不銹鋼材質等等，這些都只是形式，是媒介，但精神會比媒介重要，比起材料的選擇，表達的內在信息、內在生命，以及通過什么手段達到你想要的信息，這些對藝術家來說更重要。

《財富堂》：在“大氣神游”里，你是故意為雕塑的形象賦予一種孩子般的天真嗎？

李真：是的，人在生存、欲望、壓力、自我期待和存在價值之間造化、撞擊、心境沉浮著，我們把這種過程稱之為“成熟”，但在這樣的成熟之間，我們會迷失掉一些東西，我用類似小孩子的體相，表達一種對純真的追求。

《財富堂》：你在創(chuàng)作雕塑時有什么習慣么？

李真：我有個習慣現(xiàn)在還改不了，就是我對人和物的溫度特別敏感，所以做有些雕塑時，我會去捶打它歷練它，就是想要這個東西。

《財富堂》：這有點像溫度和氣息的傳遞？

李真：對，我喜歡有溫度，喜歡老東西。我還記得有個老外跟我說你的東西很奇怪，看起來很新，但又有點新古典的味道，我說因為我對時間、對溫度特別有感情，我不知道為什么，就算是做一些偏抽象的雕塑作品，我覺得里面也有它的溫度在。

《財富堂》：但不同的雕塑內容，它們的溫度會不一樣？

李真：是的，就內在的糾結來說，溫度最高的應該是“生靈”和“凡夫”，我是帶著矛盾、憤怒做的，有時候還帶著一種激動。相比而言，“大氣神游”是最沒有溫度的，它是溫潤的，不帶一點火味，像是一種逍遙，一種自在，一種精神解脫：如果我們不當人有多好，在某個世界我們真的可以成為神仙嗎？可是人間沒有天堂，我們只能靠轉念之間，來虛擬這種美。

《財富堂》：我知道生活中你是佛教徒，佛教中會講要追求“無我”，但如果做藝術家，個人的表達又需要特別的突出和強調，你覺得這是種矛盾嗎？

李真：我曾經(jīng)矛盾過，所以當時雖然做傳統(tǒng)佛像做得不錯，但我還是放棄了，因為我會執(zhí)著于藝術的美感和造型，跟傳統(tǒng)就會有矛盾，這是所謂的“執(zhí)念太重”。但我后來想通了，不一定要出家才算是修佛，每個人的修行方式不同，執(zhí)著本身也是種修行。一個成功的藝術家要懂得如何善用他的執(zhí)念，把他豐富的感情、敏銳度、理念傳遞到音樂、繪畫、雕塑等各種作品上，實現(xiàn)“精神不死”。如果說宗教是信仰的話，難道藝術家對藝術就不需要信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