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提起海派,僅就二維空間的繪畫領域來說,首先讓人想起來的是這些畫家——任伯年、吳昌碩、趙之謙、虛谷云云。但在油畫領域,亦有人動輒搬出“海派”之名頭。在剛剛過去的2014年,我應邀參加了一些油畫展開幕式或者研討會,主辦方、策展人不乏高掛“海派”名頭者,然而有意思的是,各類所謂“海派”,仔細端瞧竟然未必有太多淵源。更有甚者,竟然有生在中原、求學于北京者,初到上海就自稱來“趕海”,蹚一蹚海派的驚濤,頗有弄潮兒的派頭。
那么,何為海派油畫呢?海派的昔日光芒是否能照到其未來之路呢?
第一代中國西畫代表
上海是西洋油畫在中國真正生根發(fā)芽之地。若論源頭,就是如今一些職業(yè)畫家不屑一顧的土山灣。作為舶來品的油畫,隨著現(xiàn)代中西方交流,叩開了中國的大門。19世紀末,西方傳教士在上海土山灣畫館傳授油畫,上海這座當時遠東最為繁華的都市,以其獨特的中西交融的文化環(huán)境,成為了中國油畫的搖籃。
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大批留學生赴歐學習繪畫。劉海粟、林風眠、顏文樑、關良、吳大羽進入了藝術界和大眾的視野?;蛟S因為19世紀以來中國畫有“海上畫派”之謂,所以這些從上海出發(fā)前往歐陸的學藝者,亦因他們出發(fā)的那個碼頭而被稱之“海派”。
之后,雖然江山鼎革,可諸如吳作人、董希文、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俞云階等,則成了“海派油畫”第二代而被人時常放在一起評價。雖皆稱為海派,然而縱觀從劉海粟、林風眠到吳作人、吳冠中們各個時期的繪畫,無論畫風、格調(diào)、筆觸,很少有近似之處。即使以個人論,比如吳冠中早期的畫風,與20世紀中期去法國后轉為抽象一路,亦是變化很大。
縱觀美術史,自然有諸如早期做寫實繪畫而后畫風輒變的先例——比如莫奈,最早曾經(jīng)畫些白描插圖,而后轉為具象油畫,再后以《日出·印象》成為印象派的開宗大師。但無論如何,所謂印象派作品,自然有路可循有一定依歸,從馬奈、莫奈到后期印象派的高更,皆以作品來確定流派,決然不是一群藝術風格并無大相關的畫家所能夠組成的。
西畫領域,以地名而論畫派者,比如威尼斯畫派,乃是文藝復興晚期一眾畫家所創(chuàng)。諸如喬爾喬內(nèi)、提香諸君,確實是在繪畫的二維空間里達成了一定的藝術共識。比如用寫實技巧表現(xiàn)威尼斯當時的生活,比如畫面絢麗人物俊朗。當然,此派中人本身也各有擅長。比如后期有人更擅長裝飾性的富麗服飾描繪。這自然脫不開一時風尚所崇,然仔細端詳,仍屬威尼斯畫派一脈,流風遺韻,款款相承。
國畫領域,以地名而論畫派者,除了吳昌碩、趙之謙們的海派以外,藝術上更臻上乘者亦多。比如揚州畫派,就“八怪”而論,畫技各有千秋,但有一點卻是共通的——不為當時正統(tǒng)畫風接受,卻因“我手繪我心”表現(xiàn)真實內(nèi)心而相通?!皳P州八怪”之通,是心相通。
由此看海派油畫,當歐洲19世紀的油畫語言傳入上海,實現(xiàn)了油畫本土化的過程。此間,諸如土山灣等處學畫者,學到的自然是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西畫。然而,此等啟蒙非常重要,也由此誕生了中國第一代西洋畫家。
從生活中發(fā)掘內(nèi)心感受
顏文樑曾經(jīng)說:“同樣畫一個月亮,歡樂的人看到月亮覺得月色迷人,而一個離鄉(xiāng)別井的游子看到月亮有時會引起思鄉(xiāng)情緒。”這是第一代海派油畫前輩的心得。
回顧2014年,一些海派油畫傳人在他們畫展上披露的小情節(jié),倒是有助于今人感受海派油畫的精神。
比如陳鈞德先生。2014年8月,在上海中華藝術宮“中國新表現(xiàn)1980—2014特別邀請展”期間,陳鈞德在《新民周刊》報道中首次發(fā)表了他于1963年創(chuàng)作的肖像作品《小金》。當時,在這篇報道中提到:“比陳鈞德小三歲的小金也躋身奶奶輩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風韻猶存。她是陳鈞德創(chuàng)作于1963年的人物肖像《小金》的寫生對象。我們與‘小金交談中進一步印證,1960年代初,20多歲的陳鈞德在戰(zhàn)力文工團負責舞美設計,他利用別人休息時間偷偷鉆研現(xiàn)代派繪畫……”
無論何時何地,以身邊人、身邊事作為創(chuàng)作的取材對象,抒發(fā)胸臆,這難道不是當年顏文樑等先生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嗎?
無獨有偶。2014年夏我曾在上海展覽中心序館7樓嘉軒畫廊看了《夢歸滄浪》董蕾油畫展。年已84歲的董蕾女士,恰恰是顏文樑弟子。之所以年逾八旬還能辦這一次展覽,源于她與一位女實業(yè)家的友誼。女實業(yè)家慕名求畫,董女士為之造像,一幅全身肖像,令這位女實業(yè)家喜愛非常。她甚至說,這幅畫作可以傳給女兒,乃至成為她終身的一幅記憶。她的女兒特為董蕾女士策劃了這次展覽。而在展覽現(xiàn)場,我發(fā)現(xiàn)展出的多幅人物作品中,畫中人是一位小女孩,從六七歲到十來歲,憨俏相宜,傳神非凡。原來,畫中人正是董女士的小孫女。作為董蕾作品《祖與孫》系列等作品的模特,那天她也以小嘉賓身份來到現(xiàn)場。
《祖與孫》七幅,描繪了老畫家的孫女從天真爛漫的幼兒成長為氣質(zhì)溫靜的少女,面龐發(fā)縷及氣韻頗似畫家喜愛的好萊塢女星奧莉薇亞·赫希。要是沒有深入的觀察體驗,不太可能有這樣的作品誕生。
董蕾出生在常州青果巷的書香人家,1949年進入顏文樑創(chuàng)辦的蘇州美專,1953年任教于上海電影學校,還是上海電影制片廠特技美術設計和《上影畫報》編委。1985年退休以后,東渡扶桑旅居16年。有意思的是,她退休后在日本竟然還讀了研究生——國立東京藝術大學美術教育科,并獲得日本東京新洋畫公募展大獎等。她獨創(chuàng)的絲彩畫,在日本各地舉辦個展32次。
董蕾女士對我說:“如果人生只有在黛綠年華才擁有年輕,太不公平,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是年輕的……夢猶未盡,繼續(xù)做一個熱情的學畫人。與從前一樣,在國內(nèi)同行人和局外人的鑒賞與指點中上進,并共享快樂!”
我想,無論陳鈞德先生,還是董蕾女士,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對身邊人物的發(fā)掘,恰恰是傳承了海派油畫的精神!換言之,寫實,乃至于寫實主義向印象派過渡階段的技法,來描繪上海生活,仍然是海派油畫的一大特征。假若放棄寫實,轉而抽象、大變形等等,似乎不該稱作為海派油畫。
繪畫所追求的一種快樂
在過去的一年里,魏景山的作品多次出現(xiàn)在不同的畫展上。在2014年7月初于環(huán)球港美術館舉辦的“30 40 50海上油畫展”上,魏景山說:“現(xiàn)在學美術的很多學生是讀書成績不夠進大學,家長就讓他們?nèi)W畫畫,遺憾的是這些學生對畫畫沒有任何興趣,學了三四個月、半年就去參加美術考試。通過后,能夠以相對低的分數(shù)進大學?!焙茈y想象這樣的年輕人,會面對畫布而快樂起來。
在2014年8月于中華藝術宮舉辦的“哈定成就回顧展”研討會上,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李超告訴我:“無論是顏文樑還是哈定,他們當年的畫室,言傳身教,造就了一批畫家?!鄙虾=淮竺襟w與設計學院的陳賢浩教授,應哈定兒女之邀,為本次回顧展修復老照片。陳賢浩告訴我,在老照片中,他發(fā)現(xiàn)了小男孩時期的陳逸飛在哈定身邊學畫的照片。李超在《向哈定致敬》一文中寫道:“繼顏文樑、張充仁等前輩之后,哈定續(xù)寫了上海西畫在歷史轉型時期的歷史。他的作品成為一種歷史之物和藝術之物的復合?!笔聦嵣希ù_實和顏文樑一樣,謀求了中國美術教育中所謂“畫室文化”形態(tài)。而董蕾告訴我:“在顏先生的畫室里,充滿了愛生活、愛藝術的青年人。”
對于魏景山來說,他曾經(jīng)與陳逸飛共同創(chuàng)作《占領總統(tǒng)府》。我問他:“那時候畫《占領總統(tǒng)府》,你的內(nèi)心快樂嗎?”他說:“快樂!不僅快樂,而且充滿了昂揚的激情?!?/p>
比魏景山小一歲的夏葆元,1944年生于上海市,1965年畢業(yè)于上海美專本科油畫系,后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任藝術指導。與魏景山一樣,夏葆元也于1980年代出國。如今歸國從教的夏葆元告訴我:“我認為就畫畫來說,其創(chuàng)作一定是一種感情的觸發(fā)。吳冠中就曾經(jīng)說:‘筆法是第二位的,情感是第一位的。如果沒有個人的真情實感,我想那樣的畫作,一定無法打動別人。當然,我們不能苛求古人,一定說在繪畫上是優(yōu)秀的,為人上也要好。”夏葆元給我舉的例子是董其昌。他在上海視覺藝術學院任教。因為學院位于松江,使得他對明代松江人董其昌有了興趣?!氨热缥已芯窟^董其昌。他算是我國青史留名的書畫大家,又是個大官,更是地方上一個劣紳;憤怒的鄉(xiāng)民曾搗毀和焚燒了他的宅邸、綿延數(shù)十街。我崇拜董氏的藝術,他開創(chuàng)了一代風華,卻不屑于董氏的品格。那么,所謂‘人格即畫格,‘文如其人又該怎么解釋?不久之后,我偶然念到一段文字,終于解開了我的心結中的一環(huán),使我茅塞頓開。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說:把從私人生活角度對偉人所作的道德評價,代替從歷史所作的歷史評價,是不適當?shù)?。我想,如今有人苛求一些畫家,說他們在一定時段畫過一些如今看來不屑一顧的畫作,這是不對的。海派,要有包容性。”夏葆元如是說。
比魏景山、夏葆元年長的張自申,如今定居在老家上海青浦。張自申向我自述:“我們這一代30后畫家,學習繪畫的主要階段在北京?;氐缴虾:笫艿缴虾.嫾覀兊挠绊?,最后自己的風格有點兒南腔北調(diào)了。”張自申自認,雖然回到上海多年,他卻不能就說自己是純粹的海派畫家?!拔?956年考入中央美院,跟著蘇聯(lián)畫家馬克西莫夫臨摹、寫生。嚴格說來,也算是傳承了蘇聯(lián)列賓美術學院那一套路。當初我自己感覺模特寫生畫得挺模糊,沒想到馬克西莫夫給我的評分還挺高。后來在吳作人工作室,倒是了解了一些海派的東西。我覺得,海派油畫相對北派來說,更多的表達畫家內(nèi)心所想。并且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風格,不做作,而是一種感情的激發(fā)。不過我也認為海派油畫作為一個流派來說,放到美術史上講就不突出了。我這一輩子,各種風格都看到過,都接觸過,我覺得近現(xiàn)代中國油畫,受到大環(huán)境影響,也受到時代影響。真要說流派,恐怕很難分清?!?/p>
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繪畫藝術工作室主任李醉教授長期在上海工作,他認為,不僅是繪畫,很多東西都冠以“海派”,而海派還是要有地域性的區(qū)分?!澳悴荒墚嬃饲嗪5臇|西,也叫海派吧?”李醉說,“當年顏文樑先生就講,畫畫一定要開心。我覺得,如果我因為畫畫而快樂,而別人看了我的畫也快樂起來,我就會更加快樂。一段時間,中國的畫家吃虧在把畫畫過分得考慮政治因素。如果我們?yōu)榭鞓范嫯?,讓人民大眾能夠看懂,我覺得也就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