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桂紅
一
時間是流動的,流動的還有村莊里古老的建筑。祠堂被拆,牌坊殘缺,古老村莊老建筑完整剩下的,就數(shù)這條溝渠了。它貫穿整個村莊,是沿渠而居的人們,以及那些活蹦亂跳的牛、豬、雞、鴨賴以生存的自然資源,是村莊的命脈。
溝渠,原本就比河流小,在村莊,它卻有個更小的名字,叫水溝。
溝里的水是流動的,水下面的鵝卵石和泥沙也是流動的。靜止的,是最初設(shè)計的溝壩和涵洞,以及壘砌溝壩、涵洞的石頭,碎碎時光,給它們表層添了褐色素,或披上綠絨衣,卻沒動搖最初承諾——彼此相伴,呵護村莊。
我就是在這條溝邊長大的。
小時候,每到暑假,我和鄰居的伙伴們都會跑到這條溝里玩耍,逮魚蝦、捉螃蟹、揀鴨蛋、探險走涵洞。魚喜歡躲在石縫里,躲在石縫里的還有水蛇,都說水蛇不咬人,卻還是害怕,不敢伸手去摸,只得用木棍朝石縫里亂搗,企圖將魚趕出??上?,這樣的收獲遠不及捉螃蟹來得快。螃蟹藏在石頭下,把石頭悄悄掀開,螃蟹就會倉皇出逃,橫著跑的螃蟹怎么也逃不過我們手掌,兩指一按,它便成了俘虜。稍不留神,我們小小的手指也會被它自衛(wèi)的大鉗夾住,甩都甩不掉,痛得人咧嘴直叫。那個時候,沒有任何游戲可供玩樂,父母更是無精力顧及,只要我們不喊“餓”,不闖禍,他們就心滿意足。于是,螃蟹自然成了我們最好的玩具,捉起,放生,屢玩不厭。只是,無聊的孩子總喜歡把游戲玩多些花樣,將從水里捉起的螃蟹,放在石頭上,遠離水源,見它口吐白沫,猜測是在罵人,喂幾滴水,滅它白沫,等再吐沫求饒,才放生。手指被夾過的伙伴,在放生前一刻,仍不忘記殘酷施刑,將螃蟹大鉗狠狠掰斷,以求快感——一個主宰不了自己命運的孩子,總為能主宰螃蟹命運而得意。
幾百米的溝道,除幾處供人下溝取水、洗滌有石階外,多數(shù)地段都隱蔽在道路或房屋之下。溝谷兩米高的拱形涵洞,在看過電影《地道戰(zhàn)》后,成了我們更為刺激的樂園。涵洞那頭微弱的光,引誘著我們前行、再前行,從一個涵洞竄到另一個涵洞,樂此不疲。直到有一天,我們斷斷續(xù)續(xù)穿越了十個涵洞,走到溝的盡頭——村里唯一的河流——江壁山河,幾個伙伴禁不住興奮地打起了水仗。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條小魚,搖著尾巴,快速地從我腳邊滑過。看著它溜進河水里,轉(zhuǎn)眼即逝,我所有的激情和快樂在這一刻戛然而止。那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魚,從水溝游進河里,再從河里游入一處不著邊際的水域。醒來,覺得可笑,羞于示人,從此,成了自己小小的秘密。
二
村莊里的夜,說靜便靜了,除了草蟲的呢喃,再無其他聲響。孩子睡了,白天勞作的男人、老人睡了,就連鄰居家那條黃狗也趴在門邊打盹,不再四處游蕩。
溝里水流無聲、舒緩,它以表面的平靜,掩藏著流動的喧響。
這里的夜屬于女人。當村莊熟睡之后,她們會拎著一籃子全家人換洗下來的臟衣,悄悄來這里集聚。伴隨她們到來的,還有花露水或痱子粉濃香與發(fā)餿的汗臭混雜的氣味,令人有著間歇性窒息感,直到籃子里的衣服全浸入水里,再一件件拎起,抹上肥皂,揉、刷、槌之后,空氣才慢慢單純起來。
夜是黑的,即便有月亮,月光被溝壩上的老房子遮攔,也照不進這個狹窄的地方。好在并無妨礙,她們彼此間看不清面龐,但只要一開口,便誰也不會將誰認錯。話題依舊如昨——誰今天出工遲了,挨了隊長的罵,誰今天插秧落后人家一大截,又有誰今天被扣了幾分工。衣洗好了,人走了一撥,再來一撥,話題卻像一首綿綿民歌,舊曲新唱,把寂靜的夜唱得悠悠長長。夜的黑,恰到好處地屏蔽了好姐妹的悄悄話,天上的星星聽不見,草叢的小蟲聽不見,唯獨瞞不過的是渠中的流水和溝壩的石頭。坦白地說,它是心疼她們的,心疼她們白天如男人般在田間勞作,晚上又如此勞累。它甚至祈禱這種大集體勞動的日子能早日結(jié)束,能讓她們不再這般辛苦。然而,愿望的成與不成由不得它,一個體制的改變不是一個人或一樁事所能為,流水和石頭更不能,它們唯一能做的只有呵護。每個夜晚,它守護著一個又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之后,又默默地將它們藏在心里帶去遠方,或塞進溝壩的石縫間,從不外泄。
村莊醒得最早的是水溝,和水溝同時醒來的還有男人。擔水,是每家男人每天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天之計在于晨,他們用木桶將水擔回家,在意的又豈止是水的清澈?
猶如除夕日。
村里有個習俗,除夕日,家家戶戶得把水缸盛得滿滿的迎新年。那一天,卻又是水溝最忙的日子,洗衣、洗菜,甚至廁所里的便桶,也偏偏緊趕慢趕地搶在那天洗刷干凈,于是,女人、男人都擠進了這條溝,你來我往,絡(luò)繹不絕。唯有一處,卻是不急不慌,那便是村口——溝的最上游,下溝的幾級石階,在這特別的日子,從清晨到傍晚,只為習俗而立,沒有一雙閑雜腳印踏入“禁地”。男人們擔著水,自村口而來,從一扇扇貼著紅春聯(lián)的門前走過,沾著喜氣,沐著春意。
只是,在幼小的記憶里,唯有我家,是媽媽擔水。
三
水溝是會老的,就像溝壩上的那棵狗尾巴草,會被光陰和記憶遺忘。
泥沙和鵝卵石,像腐肉上的腫瘤,附在水溝的肌膚上,將溝床堆得越來越高,越來越臃腫,那個曾經(jīng)我們挺著身體在里面穿行的涵洞,如今已低得再也容不下一個孩子的身高。
水流依舊無聲、舒緩,這里的夜已不再屬于女人,晨也不再屬于男人,一切歸于平靜,已無需掩藏。原始、老朽的東西,終將要被淘汰。洗衣、洗菜、擔水,即便溝里的水清澈見底,在村里人的眼里,也遠不及那根塑料管直接接入院墻水池、廚房水缸讓人喜歡,畢竟,那個金屬的閘閥,可以任人使喚,扭之即來,揮之即去。
溝里已沒有螃蟹,更沒有了魚兒,甚至連玩耍孩子的蹤影也不見了。是因為沒有了螃蟹和魚兒,孩子遠遠離開,還是孩子不再喜歡在這里游戲,而讓它們喪失了生存的動力?抑或我們當初的殘酷施刑,致它們已滅絕?環(huán)境無疑是一切生命生存的要素,但生命更需要的是一份源于自我肯定的信念支撐,當所有的堅守和奉獻都失去意義和存在的必要后,生命走向盡頭將是大勢所趨。人如此,動物亦如此。
站在溝的盡頭,我想起當年的那個夢。無疑,我已成為那條魚,從這條溝游入到了另一條溝,遺憾的是,我最終也沒能游入河流。望著身邊一個個在大河里搏風擊浪,我卻喪失了斗志,不再做游入更寬水域的夢。
我仿佛看到村子里年輕力壯的男女,以及他們的孩子,和我一樣,他們都變成了魚,游入到了遠離村莊的水溝和河流。我無法揣度他們在那片水域中的生存狀況,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過夢想,我卻清楚,那些曾經(jīng)晨起擔水、夜間洗衣,與水溝日夜相伴的男女,如今早已沒夢。光陰似水,洗劫的不單是他們年輕的容貌,還有許多不曾告之于人的夢想。他們在一天天地老去,連同這條水溝,以及除夕日的習俗,一天天地被忽略,被遺忘。
村莊里的水溝,它真的老了。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