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琳
每次打開樓梯口的那道鐵門,都能感覺到隔壁的防盜門貓眼后面藏著一雙眼睛。那天,我剛進(jìn)樓梯口,自行車還沒停穩(wěn),隔壁的防盜門就打開了。姚大姐站在門口,穿著寬大的睡衣,像只企鵝一樣注視著我。“小梅,你回來了?”她和我打招呼的時候,臉上立即浮上來一層笑容。這樣的笑容,讓我懷疑她的背后是否隱藏了什么動機(jī)?!班拧!蔽覒?yīng)了一聲,沒有表現(xiàn)絲毫的熱情,真擔(dān)心回應(yīng)她一個笑臉,她的話就會像沒關(guān)緊的水龍頭一樣流出來,一直淌到我的家里。
在我快速地開了門,轉(zhuǎn)身進(jìn)屋的一瞬間,我瞟到了姚大姐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刷地就把目光收了回來,然后把門迅速地關(guān)上了。躲在屋里,暗自慶幸著自己的敏捷,要不然,讓那個女人溜了進(jìn)來,窺到屋子里的狼藉,我的自尊又要碎裂一地了。
走進(jìn)客廳,照例看見母親圍著玻璃茶幾在轉(zhuǎn)圈圈。她似乎永遠(yuǎn)是一樣的神態(tài),一樣的步子,雙手按照同樣的頻率抖動著。玻璃茶幾上還是放著那把紫砂壺。那把紫砂壺是父親生前用的,父親走后,母親就一直用它。母親雖然沒有喝茶的嗜好,卻喜歡像個老茶客一樣把紫砂壺放在手頭。我不知和母親說過多少遍,叫她用茶杯喝水,不要用紫砂壺了。我說紫砂壺分量重,你的手又老是抖,總有一天會掉下來打碎的。每次交代,母親都答應(yīng)著,可事后,她還是把紫砂壺放在玻璃茶幾上。我心里氣得要命,卻也拿她沒辦法。有天,我埋怨母親:“你再這樣頑固,紫砂壺是肯定要被你打碎的。”母親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聲不吭地聽著我的責(zé)怪話。數(shù)落了一會,見母親不搭腔,感覺沒了對手似地?zé)o趣。自言自語地正準(zhǔn)備收攤,女兒卻像個裁判似地跑了出來,給外婆幫腔了,她說:“一把普通的紫砂壺也值不了幾個錢,又不是古董,你這么小心做什么!”女兒哪里知道,我真正擔(dān)心的并不是紫砂壺,我害怕哪天紫砂壺會把玻璃茶幾砸碎。這種顧慮深埋在心底,從沒和任何人說起過。
我把紫砂壺拿起來,放在餐桌上。母親站一邊看著我,眼神像沒有聚焦的手電筒燈光,在我身上掃了幾下,令我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母親的眼睛其實是很漂亮的,雖然現(xiàn)在老了,但還是能看出年輕時的模樣。我的眼睛像母親,大大的,雙眼皮。常常對著鏡子反復(fù)地審視自己,擔(dān)心老了的時候,神情也會變得像母親。我一次次地?fù)?dān)心,又一次次地否定。
母親說:“人老了,不長記性,我怎么又把紫砂壺拿出來了?!蔽覜]接母親的話。在外面,不管多么健談,只要一回到這個屋,就什么話也不想說。我始終感覺,屋子里有種神秘的東西,讓人很壓抑,用迷信的說法,那東西克人。
母親面對我的時候,手抖得越發(fā)厲害了。我曾偷偷觀察過她,也有的時候,她的手是不抖的。我猜測,她會不會是不愿做家務(wù)事,故意讓手發(fā)抖?有次,我模仿母親那樣,讓兩只手抖動,卻怎么也抖不出她那種均勻的頻率,于是,我開玩笑地對母親說:“這手抖,還真是一項技術(shù)活。”母親便受了莫大冤枉似地用眼神剜我。她一個勁地說:“蹊蹺,蹊蹺啊!”我于是也就將信將疑了。
站在餐廳里,聞到了廚房里的垃圾桶散發(fā)出的氣味,我不明白,母親整天待在屋子里,聞著這氣味怎么一點不感覺難受。我拿起抹布,一邊打掃餐桌,一邊小聲地埋怨著:“把垃圾袋扔到外面,這樣的小事,你也可以做一做啊?!蹦赣H一臉的歉疚,雙手又劇烈地抖動起來,抖得很夸張。她做出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我真的不想這樣,真的不是有意這樣的,哪個曉得我苦啊,我的命真苦??!”類似的話,母親不知說過幾千篇,可每次聽她說,我都有新的怨氣。我把抹布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抹布砸不出聲音,火氣也沒法發(fā)泄出來。好在,母親的眼睛好使,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我生氣了。這樣,我感覺自己似乎快活了一點。
我不想面對母親,恨不得她立馬從我眼前消失,可她一點不識趣,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命苦之類的話。我終于忍不住了,拎起垃圾桶,又狠狠地放下,把氣全撒在垃圾桶的聲響里。母親的眉頭鎖得緊緊的,兩只手道具似地抖動著。她說:“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真的苦啊,我有說不出來的苦,這苦沒人知道,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有個東西時時刻刻地壓著我,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張開嘴,剛想朝母親發(fā)火,就聽到女兒房間的開門聲。
沒等我把表情轉(zhuǎn)換好,女兒已經(jīng)柱子似地立在我們面前。她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說:“你們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母親又把她的“道具”在外孫女面前表演了一遍,重復(fù)著那句長出厚厚老繭的話:“你們?yōu)槭裁炊疾幌嘈盼??我真的苦?。 焙⒆拥纳らT提高了:“你天天這樣裝神弄鬼的,還讓不讓人活啦?”母親看了看外孫女,聲音低了下來,她說:“亭亭,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不能這樣嫌棄我??!”說完,她木偶似地拖著兩條腿進(jìn)了房間,房門“啪”地一聲響,緊跟著,亭亭也旋風(fēng)似地轉(zhuǎn)身向自己的房間沖去,房門遭遇了同樣的命運(yùn)。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安靜得令我不敢大口呼吸。悄悄地來到玻璃茶幾前的沙發(fā)上坐下來,用一塊軟抹布細(xì)細(xì)地擦著玻璃。這個玻璃茶幾,我已經(jīng)擦了十二年了。我像愛護(hù)生命一樣愛護(hù)著這個茶幾。其實,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玻璃茶幾,當(dāng)時的價格也就二百多塊錢。現(xiàn)在,這種茶幾已經(jīng)不生產(chǎn)了。
十二年前,剛搬進(jìn)這套新房時,陳浩幾個朋友都很羨慕,羨慕我們買了這么大的房子。其實,三室二廳,面積也就一百多平方。不過在當(dāng)時,這樣的商品房也很夠檔次了。三個房間,我和陳浩帶著女兒住一間,母親住一間,還有一間做了書房。買了新房子,人也格外高興,陳浩便吩咐我燒幾個菜,留朋友在家喝酒。酒后,幾個人就圍著玻璃茶幾打起牌來。當(dāng)時,我忙著收拾廚房,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趴在茶幾上的,過了一會,只聽到“嘩啦”一聲響,玻璃茶幾打碎了。
我舉著一雙濕漉漉的手從廚房跑出來,看著滿地的玻璃碎片,心疼得直對陳浩瞪眼。那幾個人尷尬地站起來,愣愣地瞟了瞟我。陳浩忙著打掃玻璃碎片,嘿嘿地笑著招呼客人:“到餐桌上去打吧,把牌撿起來,到餐桌上去打?!?/p>
母親本來一臉陽光,這會,一下子晴轉(zhuǎn)多云了。她在我面前小聲地嘀咕著:“才搬進(jìn)了新房子,屋里就打碎了東西,一點都不吉利!這幫年輕人啊,不懂事,真不懂事!”我本來就心疼,聽母親這樣嘮叨,心里更加煩躁了。在洗鍋碗的時候,那聲響就弄得特別大。陳浩精明,他有意在出牌的時候大聲起哄,把我在廚房里的那些發(fā)泄聲全淹沒了。
第二天,陳浩的朋友送來一個新的玻璃茶幾,和那個被打碎的一模一樣,我的不快也隨之淡去了。沒過多久,陳浩意外地被查出患上了癌癥,并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離去。想到母親說過打碎東西不吉利的話,腦子里再也拂不去那個破碎的玻璃茶幾,我懷疑那是一種預(yù)兆,一種天意。
在幸福的生活中,你會感覺時間過得很快。痛苦的日子,時間的速度其實也是一樣的。一眨眼,十二年便過去了,當(dāng)初那個黏著爸爸媽媽一起睡的小女孩已經(jīng)長成了大姑娘。亭亭不再愿意和我住一個房間,她要占領(lǐng)外婆那一間房子。母親雖然不大愿意換房間,但也只好搬到了小書房里。三個房間,三個人住著。我總是糾結(jié),別人進(jìn)門是一家三口,我一進(jìn)門卻是一家三代。三,從此成了我最忌諱的數(shù)字。
陳浩走了以后,家里幾乎沒有親戚或朋友來串門,我感覺這樣挺好,平時臟一點亂一點也沒關(guān)系,只要自己適應(yīng)了就行。我越來越討厭隔壁的姚大姐,每次我回家,她都要打開門來和我搭訕幾句,企鵝一樣的身材,卻硬要把脖子拉成長頸鹿,要不是我動作敏捷,關(guān)門迅速,她肯定早就闖進(jìn)我家來了。我弄不明白,為什么有人那么喜歡窺視別人的生活。
終于有一天,我還是沒有敵過姚大姐,趁著我拿鑰匙開門的時候,她竄到我身后跟進(jìn)屋來了。這種強(qiáng)制性的串門讓我很不舒服。既然人家已經(jīng)進(jìn)來,我也被迫開出一臉笑容,可那笑容很僵硬,像沒到花期硬剝開的花瓣。母親很淡定,她對這個突然進(jìn)來的外人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仍然繞著玻璃茶幾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圈。
姚大姐的眼睛在我家墻面裝有木板的地方掃視著,她像早有預(yù)料似地說:“底層的房子就這門不好,容易潮濕,你看木板都霉掉了,找個裝修工把這些木板撬掉,重新裝潢一下吧。”她這話說得輕飄飄的,輕得像一片羽毛。她也不想想,一個單身女人,依靠在外打工的微薄收入支撐著一家三代的生活費(fèi)用,怎么可能奢侈到去花錢重新裝潢房子!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有向她做任何解釋。姚大姐對母親看了一眼,用看聾子一樣怪異的目光。然后,她又補(bǔ)充了一句:“我家里全部撬掉重新裝了?!蔽覜]有絲毫的心情來分享她家重新裝修的快樂,如今對于我來說,有一個能避風(fēng)雨的窩就已經(jīng)很滿足。為了盡快把這個女人打發(fā)出去,我滿口答應(yīng)著:“是的,要重新裝一裝,要裝一裝?!迸寺牭轿业某兄Z,這才放心地回去了。
剛搬進(jìn)這套新房子的時候,墻上歇著一只蚊子,我都不忍心下手,怕把墻面弄臟了。現(xiàn)在,木板霉了,墻面黑了,角落里掛著密密的蜘蛛網(wǎng),這一切,我都已熟視無睹。但是,不管日子多忙,我總會抽空把玻璃茶幾擦一擦,讓它干凈地守候在客廳里。雖然這個玻璃茶幾和打碎的那個一模一樣,但它畢竟不是原來的那一個。想到這點,我又很失落。
隨后幾天,我開鐵門回來時,隔壁的防盜門貓眼后面好像不再有眼睛,這讓我有些疑惑,似乎進(jìn)門前少了一件必做的事。再見到姚大姐,她的手上多了一樣?xùn)|西,我這邊開門,她就拿著一把噴壺在門口噴啊噴。真搞不懂,這女人在水泥地面上播種了些什么?她一邊噴,一邊問我,“小梅,準(zhǔn)備什么時候裝潢?。俊蔽抑е嵛岬卮饝?yīng)著,隨手就關(guān)上了門。
我們的房子真的是破舊不堪了,沒有人提醒之前,一直忽視了那些細(xì)節(jié)?,F(xiàn)在,每天一回到家,這些瘡疤就顯露在眼前,把我本來就不夠陽光的心情涂得越發(fā)灰白。母親依然那么悠閑地繞著玻璃茶幾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得人心煩意亂。亭亭每天一進(jìn)門就溜進(jìn)房間,把房門的保險牢牢地按上。有時候想交代亭亭幾句話,隔著厚厚的木板門,我得大聲地吆喝,那話語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讓人很不是滋味。我終于向女兒提出抗議:“求你把房門打開,讓屋子里的空氣保持暢通吧,木板都快爛光了?!蓖ねず敛蛔尣降馗嬖V我:“等我上大學(xué)后,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暢通,現(xiàn)在,我需要擁有一個相對安靜的個人空間,我受不了外婆的腳步聲,再也受不了她的腳步聲了?!蔽乙粫r無語,仿佛聽到了房門外輕輕的抽泣聲。
終于有一天,女兒把我拉進(jìn)房間,命令似地扔出一句話:“把外婆送到老家去吧,不要讓她和我們待在一起了?!笨粗畠簣远ǖ哪抗猓覂?nèi)心滿是慌亂,突然擔(dān)心,這也是我老了以后女兒要給我的待遇?于是,和女兒說了一番孝順老人的大道理,雖然那番話很空洞。亭亭低著頭,沒有再堅持,但表情告訴我,她很不開心。其實,我也早有這樣的念頭,不讓母親和我們一起住了,可她那雙不停抖動的手,生活又如何自理呢?
姚大姐手上那把噴壺,終于噴出了一片憂郁的苗子,在我心田肆意地瘋長。那天,我比平時回來得早一些,隔壁防盜門的貓眼上又長出眼睛來。姚大姐說:“小梅啊,你家怎么還沒裝修呢?”“哦,是啊,這段時間有點忙,呵呵!”我搪塞著。姚大姐湊近我身邊,低聲地告訴我,“你家那些木板趕緊要撬掉重裝,里面全是白螞蟻啊,白螞蟻可厲害了,你再不想法防治,它會吃掉你家所有木質(zhì)家具的?!蔽腋杏X這個女人真會危言聳聽,但“白螞蟻”三個字還是嚇了我一跳。雖然從來沒有見過白螞蟻,兒時也曾聽說過它的危害性。
開了門,讓姚大姐進(jìn)屋說。姚大姐提著噴壺,用噴壺上的噴頭往我家門框的瘡疤處刺了一個洞,拼命地往那洞眼里噴藥水。姚大姐說:“這個季節(jié),那些長翅膀的螞蟻會飛出來交配產(chǎn)卵,你平時不要把門開著,防止外面的螞蟻飛進(jìn)來?!蔽彝蝗幻靼走^來,為什么我一回來,姚大姐就拿著個噴壺往門口噴藥。
童年時住在鄉(xiāng)下,聽說那些土墻瓦房里長白螞蟻是正常的。城里的商品房,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怎么可能出現(xiàn)白螞蟻呢?我不太相信姚大姐的話,可那把噴壺,把我的情緒淋得濕漉漉的,簡直要長出霉來。很快,落在地面上一層密密的螞蟻翅膀證實了一切,我再也無法逃避眼前的事實。
從院子里的雜物堆里,找到一把破舊的鏟刀,小心翼翼地把木板底部撬開,天?。字蝗鋭拥陌咨ハx出現(xiàn)在眼前,我的身子微微地抖了抖。鏟刀繼續(xù)向上剝開,越來越多的白螞蟻往下脫落,還有一些拼命地向里爬著要逃命去。我作戰(zhàn)似地找來一瓶“槍手”,使勁地對著木板上噴!噴!噴!終于,槍手瓶里空了,任我怎么搖,也噴不出東西來了。無助地放下槍手瓶,感覺身上開始發(fā)麻,發(fā)癢,我用雙臂抱緊自己,身子瑟瑟地抖了起來。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感覺身上有螞蟻在蠕動,我用手在身上搓,一寸一寸地搓。四周的螞蟻向我爬過來,一只,兩只,然后是茫茫一片。它們就要把我包圍了,我蜷縮著身子,慢慢把自己裹緊,再裹緊……成千上萬的螞蟻向我漫過來,天啊!我一聲驚叫,嚇醒了。坐在朦朧的夜色里,感覺臉上有液體滑落。
瘋狂地把木板上的瘡疤都撬開來,屋子里一片狼藉,面對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女兒放學(xué)回來,驚訝地問我家里怎么啦。我故作輕松地和她說笑:“那些狡猾的白螞蟻,它們躲進(jìn)了木板里,以為我們找不到它,哈哈,躲進(jìn)木板里我也找得到?!迸畠憾紫聛?,參與游戲似地朝那些窟窿里看,好奇在她臉上慢慢糾結(jié),擰成了一股幽怨。女兒說:“媽媽,我們簡直是住在一個窩里?!蔽矣谑切Φ孟窨蕖?/p>
母親的視力似乎遲鈍了許多,地上的鏟刀、木屑,還有被挪動的家具,她都像沒看到一樣,依然每天繞著玻璃茶幾轉(zhuǎn)圈地走。東西放得雜亂,客廳里的活動空間也變小了,母親有時就會撞上茶幾。
屋里要是長了白螞蟻,家里會倒霉的,村里的老人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我從來不相信那些荒謬的傳言??墒乾F(xiàn)在,這話有些影響我的情緒了,好像還不是有一些,是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心思最后又落在玻璃茶幾上。每天進(jìn)屋,首先要檢驗一下玻璃茶幾,只有茶幾完整,心里才能踏實。
母親一如從前地踱步,把我的心情越踏越糟,我的恐慌也著魔似地瘋長。我甚至懷疑,母親嘴里說的那個一直糾纏著她的東西,是否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了。而令我更擔(dān)憂的是,那東西會不會像藤蔓一樣四處蔓延,最后傳染給亭亭?
我試圖說服母親,不要老是守在家里踱步,到小區(qū)外面去玩玩吧。母親一句話也聽不進(jìn)去,她說不敢出門,走到哪里都害怕。實在無計可施,我甚至用把她送回老家來威脅她,可她那雙腳,始終走不出以茶幾為圓心的那個圈圈。
我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一系列反常,頭腦整天昏昏沉沉的,老是想打瞌睡,站著的時候就想坐下,坐下的時候就想躺著,兩條胳膊一點力氣沒有,什么事都懶得做。有天早晨,女兒埋怨我:“昨晚被你吵得一夜沒睡好覺?!蔽夷乜粗骸白蛲砦依显缇退?,怎么會吵到你?”女兒說:“你不斷地說夢話,聲音好大,隔著兩扇房門,我都聽得到?!蔽殷@訝地問她:“都說了些什么?”女兒說:“聽不清楚說了些什么,好像有時大聲喊叫,還叨咕著什么茶幾之類的話。”我便越發(fā)疑心家里存在一種神秘的東西,那東西與玻璃茶幾有關(guān)。
亭亭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對茶幾的擔(dān)心也越來越膨脹,仿佛有一把無形的起子在腦袋里拼命地擰著一顆螺絲,直到把腦袋擰裂。這樣不行,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不能再讓母親待在家里,萬一她不小心撞碎了玻璃茶幾,天知道家里會發(fā)生些什么。我始終相信,只要茶幾是完整的,家人就是平安的,這樣的念頭地基一樣夯進(jìn)了我的腦子。母親雙手抖動,生活不能自理,把她送回老家就是逼她等死。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送她去老年公寓。征求母親意見,她是死活也不答應(yīng)。沒辦法,只好先去老年公寓辦好了手續(xù),決定強(qiáng)制性地把她送走。
那天,我請了半天假,謊稱要帶母親到外面走走,母親開始不愿意,在我一再誘導(dǎo)下,她總算答應(yīng)了。帶著她在外面先轉(zhuǎn)了幾圈,最后轉(zhuǎn)到了老年公寓門前,母親抬頭看到門頭上四個大字,突然轉(zhuǎn)身要向回跑。我一把拉住她,說只是帶她進(jìn)去看一看,并不要她住下來。母親猶豫了一下,勉強(qiáng)跟著我上了樓。當(dāng)她得知我已辦好手續(xù),要把她放在這里時,突然牢牢抓緊我的手,死死不愿松開。
工作人員勸說母親幾句后,帶過來一個老太,叫老太陪母親談?wù)勑?。那老太很熱情,圍著母親問長問短,母親硬是閉著嘴,一句話也不搭。老太太可愛得像個孩子,蹦來跳去的,盡管母親不理她,她還是一個勁地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奶奶哎,我們才來的時候也想家啊,一進(jìn)這里就想哭,老是想哭,現(xiàn)在住習(xí)慣了,好了,不想家了,真的不想家了。”過了一會,又進(jìn)來好幾個老太太,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著母親,母親依然像個啞巴,一句話也不說。
把母親的床鋪安頓好了,陪伴了她一會,我交代母親在這里好好的,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就問問這幾個奶奶。母親臉上滿是無助和抗議,當(dāng)我起身要離開時,她又跟著我往外走,那幾個老太便招呼母親,“奶奶,就在這里住著吧,你女兒已經(jīng)交錢了,不住的話也不會退的?!蹦赣H的眼里有淚光閃動,她說:“我送你下樓去。”我突然不敢正視母親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亭亭第一次上幼兒園,拼命哭喊著揪住我的手不放的模樣,剮得我心好疼痛。
回到家里,我疲憊地倒在沙發(fā)上,母親的眼神不停地在我面前晃動,晃動。女兒回來時,意外地沒有看到外婆在客廳走動的身影,她奇怪地問:“外婆呢?”我沒有回答,眼淚已不聽使喚地洶涌而出。女兒莫名地看著我。我用孩子似地滿是乞求的目光看著女兒,說:“亭亭,你答應(yīng)我,等我老了的時候,千萬不要把我送進(jìn)老年公寓?!迸畠鹤哌^來,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媽媽,你這是怎么啦?不會有什么事吧?”
女兒進(jìn)了房間,照樣關(guān)上房門,我聽到了她按下門保險的聲音。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完好無損的玻璃茶幾,我并沒有得到預(yù)期的那種放松。拿來一塊嶄新的抹布,細(xì)細(xì)地擦著玻璃,突然,我發(fā)現(xiàn)那把紫砂壺還留在茶幾上,忘記把它帶去老年公寓了,因為母親喜歡用它喝水。
我把紫砂壺拿起來,仔細(xì)地端詳著。曾經(jīng)聽母親說過,這把紫砂壺父親用了幾十年。我似乎懂了,母親為什么總喜歡把它放在眼前。揭開茶壺蓋子,壺里并沒有茶葉,只有小半壺涼開水。我把茶壺捧在手心,父親的模樣又浮現(xiàn)出來。我愣愣地,發(fā)著呆……突然,只聽到“通”地一聲,紫砂壺從我手上逃脫,重重地砸在玻璃茶幾上。我一陣驚慌,心里默念了一句,完了,這下完了!
低頭一看,碎的不是玻璃茶幾,是紫砂壺,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慶幸茶幾還是完好的。壺里的白開水,從裂縫里淌出來,順著玻璃邊緣往下滴落??粗切┧槠?,深深的愧疚盤踞在我心頭。我打碎了父親的遺物,也是母親最珍愛的東西。母親的眼神,又在我的面前晃動了,我的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用雙手抱住了頭,感覺身子突然變得好輕好輕,輕得就像一片新生的羽毛,再也支撐不住逐漸加重的腦袋。不能讓母親回來后,找不到她的紫砂壺了,我要用萬能膠把它粘起來,放在能看到的地方。捧著幾塊茶壺碎片,我去找膠水。突然,鞋底順著地面上的水跡迅速地向前滑過去,我的身子重重地倒了下來,腰撞在玻璃茶幾上,只聽到“嘩啦”一聲響,茶幾上面那塊玻璃落地了。
驚恐地看著那些玻璃碎片,我全身發(fā)涼,雙腿僵硬得一步也挪不動。每一塊玻璃的裂縫,都像眼睛一樣閃出寒光,鬼鬼祟祟地向我發(fā)出挑戰(zhàn)。我戰(zhàn)栗著,雙手開始顫抖,顫抖……令我驚訝的是,我抖動雙手的姿態(tài)居然和母親那么相像。
女兒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圓圓的腦袋探了出來:“媽媽,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啦?”揉了揉疼痛的腰,我狼狽地爬了起來。女兒看著地上那些玻璃碎片,說:“一個普通的玻璃茶幾,打就打了唄,至于這樣緊張嗎?”看著小樹一樣茁壯成長的女兒,我如釋重負(fù)地松了一口氣,仿佛剛從一場夢境里逃離出來。
窗外,不知什么時候飛來一只小鳥,喳喳地叫著,在院墻上跳來跳去?!皳洹钡匾宦?,它扇動著翅膀又飛走了,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