綃微

戀筆紀

虬髯客的故事是唐傳奇里最美好的一篇。霍小玉和夸益的故事太過陰郁決絕；王仙蓉和無歡的故事里有兩務(wù)無辜人命為祭；面聶隱娘，神秘劍客和權(quán)勢交替，懸疑意味太重……唯虬髯客傳，欲言未言的小情愫，將說未說的繞指柔，隨和如你我曾走過的春衫年少時，彼此心領(lǐng)神會，輕笑點頭。那本是以他為名的故事，卻成就了一段與他無關(guān)的佳話。

風塵初會，英雄何姓

故事還要從頭說起。那年，隋朝氣數(shù)已盡，十八路反王揭竿而起，天下英雄輩出。這時，煬帝幸江都，楊素守西京，擔著江山擔子，卻無納諫的心胸。李靖獻策而來，無果而去。楊素身后執(zhí)紅拂的女子曉他滿腔抱負，便棄了富貴堂皇的司空府，趁夜投奔而來。

李靖第一反應(yīng)是驚——有美人夜叩門扉，本該是英雄慷慨相迎，成就一段佳話。李靖做出這反應(yīng)，可見他也不過常人，在紅拂的想象里，他本該是大氣的英雄。

驚鴻一見，其實是她見慣了暮氣老者，驟然被年輕俊逸的李靖亮了眼，從此決定一世追隨。

這是她和李靖的初識。那時她不曾料到，還會有后來的故事，遇到虬髯客。

虬髯客這個人物，在唐傳奇里的存在感低得都不如某些故事里的配角。那時，李淵的義軍尚未嶄露頭角，普天之下皇位虛懸，誰也無法想到有朝一日，天下會落在誰手中。只有一個虬髯客，分析天下大勢，一針見血。

風塵三俠的初會，是在一家客棧。

她窗下梳妝，素面華服，一頭秀發(fā)尚未挽起，自有絕代風華，光艷不可逼視。而堂前忽然站出一個人，虬髯膚黑，高大矯健，稱不上英俊，倒是個英雄面相。

虬髯客自窗下過，只一眼便呆住了，直直望著她，并無半分回避。

此時逢亂世，江湖兒女往往快意恩仇，這般直視自然讓李靖冷了臉。她于李靖起身前簪起長發(fā)，起身行禮，問：“英雄何姓？”

文字難以描摹那一幕。他們的初見，愛恨欣賞與否，都有游俠遺風，恣意不羈。

你有沒有遇到這樣一個人，他從人群中走來，卻讓你一眼傾心。紅拂遇到了，在遇到李靖之后，在心意許人之后。

暗戀到了這一步，真要說出這句話，其實已失了韻味。到了把心事明明白白說出來的地步，就把本該只彼此心領(lǐng)神會的情愫暴露于外，反而顯得落了俗套。所以虬髯客的故事才如此美好，那沒有機會說出口就被珍藏的話，被歲月釀成醇酒，愈久愈香。

他不曾有機會許諾她什么，可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不就如此嗎？來不及開始就已結(jié)束，還不曾沸騰就已冷卻。沒有被時光摧毀得無法回頭，沒有惘然無措的回憶，卻已將這個字刻進余生。

金風玉露，與君相逢

當他在窗前望她梳妝時，虬髯客的心事已不可知。以他的脾性，只怕下一句就要把心事和盤托出。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紅拂，她能一眼看出李靖的出眾，自然也能看出虬髯客的心思。甫一見面，她對他說了三句話，環(huán)環(huán)相扣，那般委婉而有力的拒絕。

第一句，她問，英雄何姓？虬髯客說，姓張。

第二句，她答，妾亦姓張，君行幾？虬髯客說，行三。

第三句，她說自己行一，要與虬髯客結(jié)拜。虬髯客明顯愣了—下，答，然。

這一語出，即定了兩人的關(guān)系。于是，有了世人傳唱的風塵三俠，他們成了一個整體，于是許多細節(jié)被忽略。

但游走江湖的日子里，真的只有我們看到的恣意瀟灑嗎？在你我都有的青春時光里，也有過暗戀吧——想說的話都是忌諱，想做的事都得克制，明明看著她和別人一起時心中酸澀，卻尷尬地活在兩人中間，只為了多見她一面。

后來的故事里，虬髯客隨李靖去見了李淵的次子。唐傳奇中寫到虬髯客的反應(yīng)，說他當即大驚，說此為天意所屬之人，日后貴不可言。

這句話的真?zhèn)斡写倘叮则镑卓偷男郧?，何以對一個年輕公子如此盛贊？他真正的想法大概是想離開了吧。這么多年，他藏住滿腔心事，但最初的心動并未隨著時間消逝，反而如歲月堆積日日沉淀，終于到了承受不住的地步，此時離開大概是最好的。

綠酒一杯，千般心愿

離開前，他為紅拂做好一切安排。

他邀了個仙風道骨的道士來與李淵下棋，昭昭然說天下此后屬李家。以他的名聲和本事，這話一出即天下震動，李淵儼然傲視一方——李靖為李氏賣命，所以虬髯客為李氏造勢。

他將在中原的所有家產(chǎn)贈與李靖夫婦，放棄得真是痛快啊，走的也決絕。

他傳授李靖兵法陣勢，對他描述此后的功業(yè)，引他成一代功臣。

落拓江湖載酒行，之后天下再沒有虬髯客的消息。時光一去經(jīng)年，天下幾度激變，虬髯客與李靖夫婦間連音訊都少傳?？杉t拂一定忘不了他，他沒有說過什么，似乎又說了千言萬語。

既然注定無法親自保護你，那就為你準備最牢靠的屏障。綠酒一杯歌一遍，那是曾經(jīng)的暗戀。

唐亡宋興，朝代更替，客棧里的那一面，直到幾百年后才有一句話為他們完美描繪。英雄相惜，美人相許，更有君子耿耿，于亂世中開出明艷奪目的花。

而他們兩人之間，錯過的不是情意，也不是時機，只是誤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