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馥
她叫齡官,本是姑蘇城內(nèi)的一個小戲子。這不是她真名,真名叫什么,她也不知道。
那年春天,戲班大院里開滿了一叢叢薔薇花。齡官癡癡望著,心中卻沒來由地升起絲絲凄愴來。直到院外陣陣歡笑聲傳來,才生生打斷了她沉重的思緒。小姐妹們告訴她,外頭來了個漂亮公子,據(jù)說是京城賈府的正經(jīng)主子。有姐妹拉著她的手,眼中盡是期盼與興奮:“薔公子選了咱戲班子里的12個女孩給貴妃娘娘獻藝,齡官,你也在里頭呢?!?/p>
齡官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搬至另一個牢籠,有甚可喜的?”
小姐妹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依舊滔滔不絕:“若能得貴妃娘娘賞識,咱們這輩子都有靠了,再不用受那班主的氣了?!?/p>
齡官望一眼天邊那抹七彩的虹,嘴角微微揚起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沒過多久,她們便跟著賈薔去了繁華似錦的賈府。
賈薔將她們安排在大觀園中的“梨香院”。齡官很喜歡院中那池清澈春水,更喜歡院外那滿藤開得正嬌的薔薇花。
賈薔常來看她們,和她們講拜見貴妃時的禮儀。一開始,她們叫他“薔公子”,后來,便隨著園內(nèi)的丫鬟們喚他“薔二爺”。
“齡官,明日貴妃就要來省親了,你可害怕?”賈薔總愛找她搭話。
齡官歪著頭,眼里帶著些許驕傲:“齡官從小登臺學藝,自是能從容應(yīng)對。薔二爺不必掛心?!辟Z薔溫潤一笑,無端便讓人覺得心安。
那天夜里,大觀園笙歌正歡,燈火璀璨。
一幕演完,賈薔匆匆到后臺。盛裝下的齡官眉蹙春山,眼顰秋水,賈薔看得有些癡了。許久,他才緩過神說:“管事公公說,貴妃娘娘極欣賞你的唱段,讓你再唱兩段《游園》《驚夢》。這可不是你的福分?”
齡官抬頭,眉尖微蹙,帶著不容分說的決絕語氣道:“這并非本角的戲,我不演。若要演,我也只演《相約》《相罵》二出?!?/p>
她從小被賣至戲班被迫學藝,若說有多喜歡,也絕說不上??杉热蝗肓诉@行,定然要做到最好。只專注于本行當,不串戲,不代演,這是齡官為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不僅是出于對行業(yè)的敬畏,更是對人生情感不可替代的執(zhí)拗態(tài)度。
賈薔苦笑,卻是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憐愛。
幸運的是,貴妃對這兩出戲贊賞有加,頻頻點頭道:“這女孩子唱得最好,日后還需好好調(diào)教,切不可為難了她?!?/p>
賈薔因憂心而深鎖的眉終于舒展開了,繼而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這樣清俊溫潤的男子,又這般縱她疼她,齡官不可能不對他生出依戀??蛇@依戀,她無法宣之于口。
她只是賈府買來的戲子,連“府里下三等的奴才都比她高貴”。可她喜歡的人卻是寧國府的正牌玄孫,地位如此懸殊,仿佛連動一動心都是罪惡的??汕榧纫哑?,便再由不得自己。
午后無人時,她蹲在薔薇花架下出神。她向來愛薔薇,如今更愛了。她從發(fā)間拔下一根金簪,反反復復在地上畫著“薔”字。她本不識字,這字是賈薔教她的。不教她的名字,卻教自己的名字。他是想讓她記得自己,不只在筆間,更在心頭。
她這般認真而不知疲倦地畫著,就連冰涼的雨水將她淋得濕透,也絲毫沒有察覺。明知是無望的愛戀,還默默地癡想,這般單純的執(zhí)念,終究不知是福是禍。
齡官病了。不知是因過分炎熱的天氣,還是因著無法排遣的相思。
寶玉聽說齡官唱戲最妙,便央她唱一曲《裊晴絲》。齡官并不起身,只淡淡一句:“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nèi)?,我還沒唱呢?!?/p>
寶玉平日是何等眾星捧月般的人物,何時受過這般冷遇?他悻悻離去,卻忍不住再望一眼齡官。只見齡官斜躺在榻上,連一個目送的眼光都不給他。
寶玉尚未走出院門,卻又聽得與齡官交好的姐妹笑說:“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p>
當年為達官貴人唱曲是受班主之命,后來為貴妃獻藝是受賈府之令。唯有對著賈薔,她愿意用心而唱。她的心思,姐妹們大多知道,因為她從來不曾刻意瞞過她們。
她感懷過自己的身世,卻從不自卑。她追逐唯一而平等的愛。這便是她可貴的自尊了。
沒過多久,賈薔來了,手中還拿著一個漂亮的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臺,里面裝了一只會銜旗串戲的雀兒。賈薔三步并作兩步地進了齡官的屋子,帶著些討好的語氣對她說:“買了雀兒給你玩,省得你天天悶悶的?!?/p>
齡官不禁冷笑:“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guān)在這牢坑里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它來打趣形容我,還問我好不好?”
她是這般敏感的姑娘,帶著顧影自憐的悲戚,也帶著對不可預料的未來的彷徨。
賈薔費盡心思,卻落得一通搶白,心中掠過一絲惶恐,忙賭咒發(fā)誓道:“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边呎f邊將雀兒放走。那雀兒并不便宜,可能讓她開心,又有什么要緊?
齡官心中感動,眼中依舊難掩一絲落寞:“那雀兒雖不如人,它也有個老雀兒在窩里。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p>
賈薔一聽便急了,抬腿就要去請大夫。
“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看?!彪m是嬌嗔,可齡官心中充盈著滿滿的幸福。是了,就是這簡單的幸福二字。
如此簡單而純粹的幸福觸動了寶玉的柔腸。原來尊貴如他,也不可能得到所有女孩子的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債要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要償。
再后來,宮里的老太妃薨逝,大戶人家要遣散戲班守孝。賈府還算慷慨,愿走的便領(lǐng)一筆豐厚賞錢,愿留下的便打發(fā)至各房里做丫頭。姐妹們興奮地圍在一起討論去留,只有她一聲不吭。
她到底還是走了。再望一眼薔薇花架,在畫過薔字的地面上流連,沒等那人來問一句,便微笑著走出了那扇朱雀大門。像放飛的雀兒一般,離開了那個她所厭惡的牢籠,也離開了那個她深深依戀著的公子。
一段感情,遠遠比不上自由帶給她的快樂。喜歡一個人,未必要相守,甚至未必要說出口,從此山高水長兩相忘,沒有聚散離別之苦,何嘗不是另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