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
合上書卷,眼前依舊是他的背影,在蕭瑟北風中慘淡經營著人生。他不過是一介書生,在恢宏的《明史》中也只占一小塊位置,轉眼便被歷史煙塵吞噬。然而人們無法忘記刑場上他仰天長嘯的樣子,大丈夫應如是,問天、問地、問心皆無愧,此生已是圓滿。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一首鏗鏘的《石灰吟》已將他的赤血丹心寫盡。于是無須多說,也不必多言,斷頭臺上他只坦蕩一笑,伸手接過最后一碗濁酒,痛快飲下。心里驀然想起的卻是太白所言,“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想來,他不是圣賢,亦不是合格的飲者,卻能在四周百姓的淚眼中看見自己的身影,那么正直,至于生前身后名,還有誰會在意?
他叫于謙。因為父親說才華可以后天熏陶,欲作為先做人。于是,他像一把鋒利的寶劍插入了劍鞘,從不恃才放曠,一直等待自己的機遇。十年磨一劍,今日把與君,這時的他,何人敢試其鋒芒?
那時年少,寒冬臘月,窗欞上已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花。他的手已經皸裂,卻依舊拿著書卷默默誦讀,眼里滿是壯懷激烈。他的志向當然不在小小錢塘縣,甚至也不是蘇杭府,他望著窗外,看見的不是漫山遍野的白,而是全天下的圖景,等著他去施展拳腳。就像西楚霸王說的那樣,要做就要做萬人敵,他說清平盛世的圖景,且待我一一去籌劃。
他精神激蕩,似乎夢想已唾手可得,一時間意氣難平,找來紙筆一揮而就,“孤懷激烈難消遣,漫把金盤簇五辛”。少年凌云壯志總會得到善意的理解,若是早早被磨光了銳氣,與老人何異?少年啊,總要有指點江山、揮斥方道的意氣才好。
土木堡之變后,大明王朝岌岌可危,人心浮動。他站在京城街頭,看到的卻是百姓目露驚懼,如驚弓之鳥,只怕韃虜未至,大明王朝就已先覆滅了。若是朝廷遷都,這些百姓又將何去何從?他們只能淪為亡國奴。
京城,必須守!他握緊了雙拳,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堅定,無論是年少意氣,還是宦海浮沉,都沒有磨滅他最初的信念,沒有民哪兒來的國?
金鑾殿上,無數(shù)大臣上書遷都,他們有位高權重的宰輔,有手握重兵的將軍,卻無一例外地選擇退縮。生死關頭,他們最擔憂的便是自家性命,萬千百姓的生命無人冷惜。
“戰(zhàn)!”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樣一個格格不入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這時誰也無法忽視他瘦削的背影,往日的沉默似乎都在為今天的一聲怒吼而積攢力量。在別人_邊嘲諷他書生意氣只會紙上談兵,一邊惶恐得只顧自己時,他的心已經包容了天下蒼生。他的慈悲讓他比所有人都有勇氣。
有人不敢正視他的雙眼,還有他身上的凜然正氣。他們在羞愧,也的確該羞愧。他并沒有在意他們的情緒,而是無比鄭重地三拜九叩——“皇上,北宋南遷便是血淋淋的教訓,沒有了半壁江山,國將不國,臣愿意死守!”沉悶的叩頭聲撞擊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也敲擊著每個人的心。他們訥訥地不知所言,在這一刻,他們只能凝望他的背影。
說,只需要勇氣,但實施起來卻需要魄力。沒錯,他的確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但此刻他還是個保家衛(wèi)國的男人。他穿上了沉重的鎧甲,那鎧甲重得幾乎將他壓垮,讓他喘不過氣來。但他沒有推開這份沉重的擔子,再重他也得把它挑起來。哦,這不僅僅是鎧甲,還有大明王朝的命運。他站在城墻上,目光堅定地直視遠方,他需要站出來力挽狂瀾。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一場艱苦卓絕而結局出人意料的戰(zhàn)役,終于保住了明朝的根基。他們在歡呼,他卻低調地微笑,不居功也不狂傲,像是深山清竹,任爾東西南北風。他們望著他的目光帶著欽佩,帶著敬畏,在他們眼里,他依舊是瘦弱的書生,卻又那么有力,扛起家與國,扛起無數(shù)人想要擺脫的責任。哪怕士兵們沒有說,他們用眼睛告訴他;哪怕百姓們沒有說,他們用眼睛告訴他:他的力挽狂瀾,是蒼生之幸!
可惜,英雄也有末路。當朝廷穩(wěn)定后,嫉妒他的、愧對他的人紛紛露出了猙獰的笑容,磨刀霍霍之下,權術之爭就來了。他不屑此道,卻因此受害。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讓太多忠貞之士就此折戟,而今天將要再多一個他。
那天天色陰沉,北風凜冽,刺骨冰寒,是不是連上天都在悲泣,在為他的命運唱一首悲壯的悼歌?他手腳上戴著鐐銬,一步步往刑場走去,有百姓在他身邊慟哭,有下屬在他背后鳴冤,只有他不畏風雨地朝前走著,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明堅定。他當然知道前路就是不歸路,但與其畏縮地生,不如悲壯地死。從土木堡之變站出來的那天起,他就沒想過能安穩(wěn)地活下去。那么又有什么值得畏懼?
“樹堅不怕風吹動,節(jié)操棱棱還自持,冰霜歷盡心不移?!蹦鞘撬麑懙摹侗憋L吹》,如今命運似乎故意安排了這樣的相聚。他郎朗地念著,身后響起一片喝彩聲。
這樣的結局是不公平的。直到后來,宰輔李賢將陷害他的人全部正法,才保全了他的清名。也許對他來說,這些都已不重要了,他已完成了使命,至于落幕之后的爭情,已與他無關。
但這與我們都有關。若是正義得不到伸張,公道無法討還,無論如何都會覺得遺憾,好在天道自有評說,他是否看見,星漢燦爛的夜晚,他熟悉的、陌生的人都在仰頭問他,“看到了嗎?”
看到了嗎?故事本應如此結束。
正如他說,北風吹,能幾時?是啊,再凜冽的寒風也抵不住他的堅守,再黑的臟水也污不了他的清白。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