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墨
她一生都在反串男子,像文字般自然素樸。很長時間里,別人和她自己都以為她就是個男子,只是最后,她眉心的梅花妝泄露了天機。
對滿是靈氣的女子來說,那高高臺階上的頤指氣使并不代表什么,也許還不如一段跌落塵埃的愛情。一開始,她并未在那高高的位置上,而是從血泊里僥幸逃脫的。
她出生時,祖父和父親都因起草“廢后詔書”而被處死。她與母親在掖庭相依為命,15歲進宮成為太子侍讀,那時不過是個清婉柔和的女孩子。她自幼聽長輩的教誨,心心念念著復仇,然而有一天被西風牽引,她遇見了那個在她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奇女子,像一對通透的玉鐲碰到一起,發(fā)出了聲音。
她慢慢被那女子吸引,開始了生命中美麗又沉痛的蛻變。
多年后,武則天在御苑中大擺筵席,命群臣制詩百首,她居然獨占了99首,一時間才驚天下。后來,她奉旨品評百官詩歌,人人為她的評語折服,滿朝文武也深慕其才。
她在那白雪覆蓋的大地,漸露鋒芒。
她是個好詩人,自由創(chuàng)作的詩比應制詩更靈動,且趣味盎然。她寫“霞窗明月滿,澗戶白云飛。書引藤為架,人將薜作衣”。她的山水詩質(zhì)樸又溫隋,天人合一,春草般勃勃有生氣。有的詩更散發(fā)出一股魏晉式的灑脫不羈,展現(xiàn)出她在俯仰之間交友風月、做伴山林的浪漫,已與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相去不遠。
而區(qū)區(qū)一個“才”字,又哪里寫得盡她燦爛又沉重的一生?那是梅花的命運——于雪里淬火,并在綻開的剎那只許潑盡微笑,不許喊一聲疼。
據(jù)說她出生前,母親曾夢到神人穿了金甲,手里拿了秤相贈,說“執(zhí)此以秤天下”。懂得占卜的人說:“你會生貴子而秉國權衡?!边@說法到底有些命定的意味,她終于還是以她的怒放獨霸了春色,雖然是以孤獨作為代價。
有誰能懂?她在做這個決定時,何嘗不懂這將徹底顛覆之前的全部信仰,無路可退。那些親人、朋友、愛人,全都埋葬在這個低眉的孤獨動作里。許多事情都是有襯托才好,梅卻偏不要襯托,把花開完了再說,而再說的事一般都是凋零的事了。
自古女子,幾乎無不將終身幸福系在一個歸宿上,愿求安寧。她也曾在少女時代若即若離地愛慕過—人。他們近在咫尺,卻不啻千里的阻隔。當然也有過在木葉下言笑晏晏和萬朵霞衣任君裁的好時節(jié),可是只一個低眉的距離,他們就成了陌路。立場是最鋒利的慧劍,斬斷了情絲,她和他此后就像天邊的兩抹孤云,縱然重逢,也不在一個高度,永不契合。就算在漫漫年華里,他漸漸懂了她,還會有“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的命運擺布,怕早吹散在天涯海角里了,像一個冬天里堆起、春天便融化、還沒來得及取個名字的雪人。
只是有些事是無奈的,若她看不清,自可與他相守。但既已看清,便只能永訣。
第一眼看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奇女子時,她就明白了,這世上不會再有另一個人比那人更適合這個位置。她被武則天的人格力量征服了,而武則天冒著她為親人復仇的巨大危險留她在身邊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們認出彼此是女子中的男人。武則天做了掌握天下的女皇,她則做了錦袍闊大的女相,親手擰掉了周身紅紫,空守天下一片白。
從那刻起,她成了武則天的士,而“士為知己者死”的情懷原是沒有男女之分的。她沉默地看著心愛的人被廢去太子之位,而置他于死地的那份廢黜詔書正是她擬的。宮中沒有愛情,她已堅定了一生追隨武則天的決心。
說到底,除了忠誠,她心中還有天下,甚至比愛情要重。她和那個奇女子的獨一無二之處,正在于一般女子將愛情看成天下,她們卻為了天下寧愿一生孤苦。正因心存天下,她才能放下常人如山如海的家仇,活得頂天立地。
政壇上的鉤心斗角、種種復雜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女子在男權熾盛的時代,從政道路上該多了多少石頭、荊棘、滾雷和風雪?我們只看到兩個女子商商量量地決定了那段歷史,且不乏亮點。
她從最開始就已準備憑著一份天性里的不懼凜冽,將寶貴的青春、干凈純稚的心思,全都埋藏在單調(diào)繁重的文牘里,像埋葬在墳墓里?;蛘哒f得明白一點,像梅開在雪里。
不知明朗歲月變遷,她是否還能保持初心?權勢和利益最能腐化人,也最能毀滅人,對一個女子來說,更是風刀霜劍。多年來,她以內(nèi)合人的名義行著宰相權柄,將那把無數(shù)人想要毀滅的雙刃劍耍得雪片也似。只是在收勢靜下來時,她可還記得當年為他寫下爛漫天真的《彩書怨》時的心情?
不會記得了,她終究泯了曾經(jīng)的那份深情,將女兒心思深深藏起。情長寥落,為誰心開?年華于看客而言不過彈指,于自己卻是一天天刻下的傷痕,如同眉間被那女子燙上的印痕,終生不棄。自古伴君如伴虎,而女子伴女子較之伴君伴虎更多了一層危險。雖然她們內(nèi)心的武裝已硬如核桃,可一層層剝開,那心還是女子的核,柔細,多褶,香甜,略苦。
人到中年時,她已和她一心侍奉的奇女子一樣,擁有過許多男人,可她在夜深人靜時,還是會悵惘:她沒有時間回憶入宮后的光陰,更不敢回憶入宮前的光陰。那透明、脆薄、干凈如斯的少女時光在她最初十來年的自由人生里,最單純的是劍峽上習文練武的歲月,那是與最初的他相遇的日子吧?
她會一遍遍思量入京后遇到的那個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奇女子,她是恩人,也是仇人。那時就好像忽然間,世界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窗子,一扇不知是更宏闊還是更狹窄的窗子,她看見了之前未曾想過的風景。天地遼闊,世事忽地在眼中清朗起來。只是再不能見,當初那個拂開她覆額的發(fā),笑著說“原來你也在這里”的溫厚男人。
那個令她畢生思念的男人死于太平公主的毒殺,她沒有流淚。后來,李隆基發(fā)動政變,唐宮易主,危難之時她從容秉燭,陳詞初衷,終不被允,與韋皇后一并被斬,終年不過46歲。她眉間的梅花隨同她的身體一起落了。
女皇操控生殺予奪之權,喜怒無常,只有她能委婉地引導女皇做出公正的裁決。所以她游覽名山的意興,殺伐決斷的威嚴,奢侈享樂的姿態(tài)全被人們遺忘,留下的只有她風雅的文章和詩風。
她實在是換了錦繡的花衣裳比著鎧甲更好看,她一直都是一枝一生破雪為笑、冷冷香著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