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對于童年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挠洃?,都與葛家老屋有關(guān)。老屋的惶惶光景里,盛滿了我最溫情最柔軟的念想。
我至今仍然生活在這里。不!是他們把我丟在這里。他們像對待棄嬰一樣,把我連同老屋一起拋下了。我已經(jīng)是一個鶉衣百結(jié),煢煢孑立的老者,被愛遺忘,被煙火陳舊。我像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又像脫了粒的稻殼,更像一個找不到墳塋的孤魂。我在與我同樣形銷骨立、沒有了煙火氣的老屋里,整日的漂移、游蕩、趔趄。
是的,他們都走了,都走了……
他們只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
他們看我時不用眼珠子,而只用眼梢子乜我。
他們都叫我孬子。
我有一個充滿稠膩的暖意的童年。童年里,有一個不茍言笑的祖母。我的祖母像一片被日子漂得莖梗分明的茶葉。我沒有母親。
在我八歲的記憶里,有一條瘦硬魆黑的小路。小路長長窄窄,曲曲彎彎。它是老屋的臍帶,也是我全部記憶的臍帶。它一直躺在我的記憶里,就像延伸在暖春的蕊處,那么柔軟與溫潤,那么綿長與繾綣。
而我的對于泥土的敬畏,就來自這條臍帶。是的,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我們從泥土中來,還要回到泥土中去。
我說過,小路是窄窄彎彎的。其實(shí),它可以不必這樣憔悴與孑弱,它可以寬寬扁扁、大大方方,當(dāng)然,如果沒有那些墳塋的話。
我好像還說過,我沒有母親。沒有母親的孩子常常會忘了天黑是要回家的。
當(dāng)溏心兒蛋黃似的夕陽回到山那邊的家時,暮色把一切都慢慢地消融吞沒,慢慢地把一切都吃深吃透。哦,我忘了說了,我有一雙靈異的眼睛。當(dāng)夜?jié)娖嵋话惆岩磺卸间θ牒诎?,我的靈異的眼睛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物件。子喜和子祿在他們母親的叫魂聲中倉皇逃回家中,獨(dú)我像沒有灌漿的空殼,在溝渠野地里流連忘返,在老鴰窩的樹下游弋晃蕩??墒牵夷悄樕献M憂郁和皸裂般皺紋的祖母,總有辦法將我找到。
祖母愛憐地?fù)崦?,從額頭到臉頰,都要撫摸一遍。我倔強(qiáng)地將頭歪向一邊,我在躲避祖母的手。她的手粗糙,像小刀片。祖母用她的刀片把我的臉頰過了一遍后,總要順手?jǐn)Q我的鼻子,把我的鼻涕和涎水擦到樹上。她弄疼我了。
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樹上有一雙陰鷙的眼睛,一只老鴰蹲在樹上,它在看著我,一動也不動。都暖了那么多天了,它的孩子什么時候出生呢?
因為不斷地冒出三兩冢墳塋,小路顯得特別瘦弱、擁擠。我一個箭步,接連從好幾冢墳塋上跳過。哈!我跑到祖母的前面了。
祖母突然大驚失色,她驚悚地看著我,一激靈,丟下我,踅回到那些墳塋的前面,低著頭,雙手合十,我聽見她對著光禿禿的墳塋喃喃自語:地下公,地下婆,莫怪哦,我孫子小,不懂事,莫怪哦,莫怪,莫怪……
她對著我跳過的那些墳塋,一個一個地說,低聲地說,怕擾了地下安睡的靈魂似的。她顫栗著身體,然后自顧自走了,丟下我愣在那兒,再不肯理我。
我抬頭,只見月影詭譎,一股從未有過的忌憚馬上堰塞了我的喉嚨,潴在了胸口。再看祖母,濃郁的夜色已經(jīng)將她的背影吞噬……
我對母親的記憶與水有關(guān)。
不管你信不信,我清楚地記得我出生時候的事。母親肚子里的水好大啊。洪水滔滔,波濤洶涌,惡浪滔天……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母親肚子里的水。而我的頸部被一根繩子箍得很牢,我在水里像魚一樣地游弋,可我一點(diǎn)兒都不像魚那樣的優(yōu)雅。我不斷地游啊,游啊,我極力想擺脫我頸上的繩子,我太想早日游到岸上,于是我雙腳不停地蹬啊,蹬啊……終于我上岸了,卻把母親給蹬到山上了。
我看到過我的母親。我說過,我有一雙靈異的眼睛,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物件。不知為什么,她從不看我。她老是重復(fù)一種動作,她在不斷地找地方脫褲子,眸子里有一種深深的急切……
母親的眸子好明亮啊,精致飽滿,棱角分明,像月光下的清泉在汩汩流淌,丟一粒石子進(jìn)去,月亮在泉水里閃著影影綽綽的光呢。
老屋也有這樣的眸子。老屋的眸子晶瑩剔透,閃亮清澈,像母親。
我說的是老屋的水。
老屋怎能沒有水呢?如果沒有水,我無法想像老屋的樣子。那一定是混濁、蜷縮、齷齪而萎靡不振的吧!那一定像被炕煳的煙葉,還像被榨干的油渣吧!
因為有水的滋養(yǎng),我的老屋像一個注滿相思、鉛華洗凈的少婦,飽滿充盈而又溫情繾綣。
門口的月牙塘是父親的烙傷。
我雖然沒有母親,卻有一個身體硬朗、模樣周正、沉默寡言的父親。我家的物件都像祖母一樣,上了年紀(jì)。我記得有一張竹床,兩頭已經(jīng)破了幾個小洞,床面和四周已經(jīng)被一種叫光陰的東西磨得哧溜溜的,閃著黑亮黑亮的光。這竹床是父親的最愛。夏天的夜晚,父親總是將竹床早早搬到月牙塘邊,早早地占據(jù)那棵得三人合抱的柳樹下面的風(fēng)水寶地。男人女人田間地頭、鄉(xiāng)野村事的,總有聊不完的話題,父親卻蹙著眉,沉默地嘆氣,輕輕地,好像怕捅破了透明的空氣,又好像怕觸碎了稚嫩的蛹。可是我卻能聽得見。我不僅有一雙靈異的眼睛,我還有一雙靈異的耳朵。星星也一定聽見了,我看見有一顆星星因為不忍再聽父親的嘆息,欻——的一聲劃過星空,落到那遙遠(yuǎn)的天際去了。柳絳兒好像無動于衷,她們低垂著頭,只顧與塘水調(diào)情,與魚兒接吻。風(fēng)是她們的情人,風(fēng)一來,她們就媚態(tài)百生,婀娜腰肢,猶如小姑的長裙搖曳。
我忘了說,我還有祖父,只是他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他另娶了一個年輕女人,生下了像柳絳一樣多愁善感的小姑。
小姑拖曳著長裙,在柳樹下望著月牙塘發(fā)呆。小姑有柳葉一般的眉,有月牙塘一般的眸。
我走近她,我想對她說,你真美。
走開!你這孬子!小姑丟下惡惡的眼神,離開了——別走呀!我不是孬子,我只是想對你說,小姑,你真美!
唉……父親又長長地嘆了一聲。父親的哀傷消融在如母親眸子一般的月牙塘里。
我始終相信母親一定能懂父親的哀傷,不然的話,母親怎么流下了那么多的淚呢?你看,我母親的淚水都已經(jīng)匯聚成一條小溪,從老屋中間穿過,從我家灶臺邊淌過。
祖母顛著小腳,撅著干癟的屁股把一把柴火塞進(jìn)灶膛,一邊不慌不忙地轉(zhuǎn)身到小溪里洗凈蔥蒜。
父親蹲在小溪邊刷牙,洗臉,對著溪水撫摸胡子拉碴的下巴。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子福的祖父教一句,子福就跟著念一句。父親縮回頭臉。
父親躑躅著,將蹅滿泥巴的腳探進(jìn)溪水。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子福又念了。父親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腳蹅在溪水里,進(jìn)退不得的樣子。
我對母親的記憶只能到這兒了。多少年后,每每回憶這般光景,總會讓我掩面長泣,我只能任由淚水從指縫間細(xì)細(xì)地流出來……我想母親的時候,就去給她培土。我相信母親一定能聽懂我的話,她不會罵我孬子。我的淚水雖然不及母親的多,但也一定能盛滿她的手窩吧。
關(guān)于母親,我不忍再說。
老屋是有靈魂的。堂軒就是老屋的靈魂。
子荷的祖父在堂軒前面的場地邊種了一片白里包著黃蕊的茴香花,她的母親在蠶豆里加上茴香、桂皮、黃酒和鹽,先大火煮開,又用小火烹一個鐘頭。子荷的袋子里常常裝著一把這樣的茴香豆。她坐在堂軒大門靠右邊的石凳上。她只坐右邊的那個石凳。她一粒一粒地往嘴里丟茴香豆。
其時我的祖母整日里圍著鍋臺打轉(zhuǎn)。她琢磨著怎樣用糯米粉炸成各式點(diǎn)心用以討好已經(jīng)成為公家人的祖父。元宵果、麻球、麻花,她天不亮就起床,將這些黃燦燦、香噴噴的家伙裝在竹籃里,讓我在天上剛剛露出熹微之色時送給祖父。小祖宗,你走快點(diǎn)兒嗨,你別讓那個女人看見了嗨。見到他,你就說,家里沒錢捉豬秧子了嗨……
祖父是一個公家單位的伙夫,我記得見到祖父的時候,他已經(jīng)燒開了一大鍋水。他見到我,將祖母半夜為他炸的那一籃的家伙輕輕地丟在一邊,在氤氳的熱氣中拿過一個火柴盒,從里面窸窸窣窣的擒出兩毛錢??熳撸熳?,去買點(diǎn)兒炮仗放。他竟不問問我一個八歲的孩子,一個人是怎么過的河,才沒讓那些黃燦燦的家伙被水濡濕。他怎么就不問一句呢……
我果真去買了炮仗。我一路放著炮仗,放完了,我也就到家了。
子荷往嘴里丟茴香豆,那樣的清香誘惑了我,可是我沒有什么可以和她交換。子荷有一對黑溜溜的眸子,小鼻尖上滾著一顆晶瑩的汗珠。她是一顆青澀的果,又像暖春后瓜園里趟出來的瓜楞兒,一觸即碎。我坐到左邊的石凳上,我裝著不看她,我的手插在褲洞里,摩挲著大腿上的肉。我有炮仗哦……子荷不看我。咚咚鏘,咚咚鏘,我唱起歌來。孬子,子荷擲下兩個字,馬尾辮在背后甩得好歡實(shí)??!
我從地上抓起一把沙礫土,我攆到她,像糊膩?zhàn)右粯尤M(jìn)子荷的嘴……
豬秧子到底還是有了。不過,祖母還沒等到豬秧子甩膘的時候,就回去了。她回到了她來的那個地方,她也做地下婆去了。
祖母的那個肩胛骨上還沒來得及甩膘的豬秧子,給了老屋人一場饕餮大餐。咚咚鏘,咚咚鏘,堂軒一連幾天熱鬧非常。
我嘴巴油潤潤的,腮幫吃得鼓鼓的,眼睛卻到處脧個不停。我瞥見我的父親,突然猥瑣下去的父親,他竟和黑白無常坐在一桌搶肉吃。我搖一搖頭,我分明看見父親正趴在祖母的黑漆棺材上哭號……
我真想戳瞎我的眼睛——凡是被我那雙靈異眼睛看到的人都是活不長的。這次,我竟然就這么看走了我最后一個親人。
父親出殯那天,我沒有一滴眼淚。
可是凌亂的腳步卻碾碎了門前的茴香花,茴香花哭得梨花帶雨,東倒西歪……
從此后我愛上了睡回籠覺。我睡得涎水直流,睡得又熟又糯,軟糯得猶如剛出鍋的糍粑。
我再沒有糯米湯圓可吃了。這玩意兒我是真的喜歡。搛起,吹一口氣,咕咚一聲,我能清晰地感知它闖過喉嚨,熱到心窩……再也吃不上了。
我也沒有能教我讀詩的祖父。
子福、子喜、子祿、子荷,他們是一母所生的四兄妹。他們還有一個異母哥哥,叫子貴。子貴的母親早早地就和我的母親做鄰居去了。他們有個滿腹詩書的祖父。單聽他們的名字,就知道給他們?nèi)∶娜艘欢ㄊ遣缓唵蔚摹?/p>
他們的名字就是他們祖父取的。他們都是我的堂兄妹。
他們的祖父把家道振興的希望寄托在子福、子喜、子祿身上。他教他們認(rèn)識堂軒大門內(nèi)墻上的圖案。我只知道那墻上有四朵荷花,我在月牙塘里看過的。我忘了說了,我家的堂軒是觀察公第十九代孫修耀公所建。
你修耀公可了不得呀!他們的祖父開口就這樣對他的孫兒說,好像修耀公是他們一家的修耀公!
你們看嗨,他指著堂軒大門上的馬頭墻的內(nèi)墻,對著他的三個未來大學(xué)生孫兒說,那墻全是水磨青磚鑲嵌,正中是“觀察流芳”四個字。觀察公是我們潛山葛氏的始祖,曉得了不?
他們的祖父眼里滿含熱望,把能給他光耀門庭的三個孫兒望成了熟玉米,望成了三個紅火球。
你們再看嗨,兩邊還有文武加官進(jìn)爵的磚像,修耀公會護(hù)佑你們的嗨。再看中間的那一排凸出的陽雕,打魚、擔(dān)柴、耕田、讀書,那是“漁樵耕讀” 的意思嗨。往兩邊看哈,燕子銜泥、大象駝瓶(太平)、喜鵲鉆梅,跟著是梅花鹿與仙鶴,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嗨?我告訴你們!這是我們家族給你們的希望嗨,它們分別代表貴、福、喜、祿、壽嗨。子貴和子荷是指望不上了,就看你們仨了嗨……
“氏本葛天傳上古,籍從觀察宦舒洲。”當(dāng)我坐在千節(jié)蟲一般的水車上,跟著他們的祖父搖頭晃腦的時候,他們就指著墻上的字,那是我們的名字,瞧,我們的名字在墻上!貴福喜祿壽,子貴、子福、子喜、子祿、子荷。你不行的吧?
我好想我的名字也能嵌在墻上。
我眼睛濕潤了。我感覺口干舌燥,心房像有油錘在一下一下地夯……我一甩頭,甩掉了不爭氣的眼淚,我看見了一撇從窗外洇入的陽光,照在中堂“齒德兼優(yōu)”的匾額上。我一口氣穿過前堂的十根大木柱,追著那一撇陽光。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等我跑到中堂,那一撇陽光又洇滿了上堂軒的“鄉(xiāng)評善行”的匾額……
老屋是有靈魂的。堂軒就是老屋的靈魂。
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我深信不疑。
繁華落盡,熱鬧消弭……都走了,全體都走了。
都走吧,永遠(yuǎn)也別回來!就是回來,也不要咔嚓咔嚓個不停,我討厭那方方正正的一閃一閃的橡皮擦一般的盒子。它們是能攝走人的魂靈的!
我一撇一捺地踉蹌在老屋空曠的四周。
老屋被抽筋剔骨,被扒得赤身裸體,靈魂再也找不到軀殼,看不到一撇燈火……
堂軒搖搖晃晃,風(fēng)雨中,它像一塊被扯爛的酒幌子,被撕扯著,被推搡著……
但還有一撇漂移的影子。
那就是我。
他們說我是孬子,留下來的都是孬子!
葛良琴:女。畢業(yè)于安徽師范大學(xué)政教系,現(xiàn)在某中學(xué)任教。已發(fā)表散文、小說作品若干篇。散文《老屋里的三個女人》曾收入黃山書社出版的散文集《回望鄉(xiāng)村》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