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白邸的這幾年,荊南從沒在原澗面前提起過翦明。他一直在想,與那孩子的下一次相遇,不知會在怎樣的情境下——是在喧鬧的集市中,在青寺古剎里,還是在沙塵戰(zhàn)場上?
但他從沒料想過,當自己受困于安陸侯府的詭異敵陣中,那個柔弱膽怯的女孩竟然手執(zhí)利刃殺進來救他,滿身煞氣騰騰,堪比閻羅金剛。
大概是被這殺氣震懾,荊南竟沒有迎上去,反而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翦明也沒有近前,穿越層層碎布絲絳站定,看了荊南一眼復又轉身。
“跟我來?!?/p>
荊南沒有問話,因為翦明絲毫沒有等他問話的意思。她毫不猶豫地穿行入剛才以簪子強行鑿開的道路中。那些帷幔則像河水被短暫地分開,即又開始重新聚攏。荊南只覺若慢行一步,那脫身之路就會被淹沒,消失于無形。
他覺得自己正穿行于無邊無際的白河,帷幔像水波一樣在周身起落。那些乳白織品就像絲絲松蘿,自直抵九天的虛空之樹上垂落下來。它們牽纏著他的手足臂膀,就像女人的手,虛妄般地以千回百轉的牽纏阻止他離去。
迷蒙中他聽到一聲長嘆。無可奈何,卻如何也不能甘心的嘆息,像極了鹽水神女召喚神鳥時的哀聲。
即使能動用天地神力,也左右不了一人之心。
荊南只覺得心頭一緊,似有冰水從頭頂澆了下來。他踏著滿地帷幔跌跌撞撞地追上前,猛扯住帶路女子的手腕,厲聲道:“——是你!”
翦明陡然停止疾行,被這一喝僵止了身形。她緩緩回頭,臉上竟然帶著微笑。那不是屬于翦明的表情,而荊南卻對它熟悉得如同掌中紋路,他曾為之迷惑近前,又因之退避千里。
“珀霖……你竟將仿于自己的偃偶,制成了翦明的形貌?!蔽赵谇G南手中的腕堅硬冰冷,圓弧的橡木質地不帶絲毫人的體溫。在扮成鹽水神女的翦明開口呼喚原澗的一刻,荊南就懷疑她與廩君一樣,同是仿自真人的偃偶。但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具偃偶有著翦明的面顏輪廓,內里卻隱藏著另一個女子的音容。
荊南思慮飛轉,而白幔也在他們身周旋風般生長彌合,一層一層阻塞來路,將兩人封閉在這無盡的白繭之中。他很明白,手中握住的并不是那個曾與他相濡以沫的女子。這具人偶只是一封信,一封她認定遲早會交到夫君手中的家書。珀霖那個狡黠的女子,算好他會身陷險境,算好他會認出她。
“你既然與桓安是一伙,早就給我和原澗設好局,又為什么要留下這偶人幫我?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想要我怎么樣?”
荊南按住偶人肩膀,搖得它咯吱作響。然而“翦明”只是微笑,她沒打算留給他的回答,就算骸骨散落也不會吐出只言片語。
她停頓了良久,只說出了一句話:“我愛你。”陡然轉身,向帷幕深處沖去。
綢挽像蛇一樣追著她背影,然而她如同離弦利箭,將絆住她的布匹生生扯碎,隨后一躍而起,用身體撞向白幕森林深處——
嘩啦一聲,似乎一大塊琉璃碎掉了。
帷幕纏裹的世界破碎出了缺口。清冷的風從缺口吹進來,將帷幕剪成微塵碎片。
果然,這里只是那女人所設的一方幻境而已。
偃偶的核心已在撞擊之下碎裂,她隨著這幻繭被風蝕成枯朽碎片,不再有翦明的音容,也不再有珀霖的神色。荊南走過去,俯身,想捧它。然而殘肢碎片滿地,他不知從何下手。
她總是只會留給他一地碎片,每一次都是。
荊南微微嘆息,邁步穿過幻境缺口,眼前光影陡沉。他恍然停步——天井、帷幕、殘宴,他竟然已經回到了桓安設宴的中廳!原來在這洛云閣中,幻境與幻境之間不過相隔幾層帷幕。
荊南環(huán)顧四周,他正站在縱貫珞云閣天井的回廊上。頭頂還有近十條回廊縱橫交錯,仰看就像一張蛛網,將通向閣頂的空間分割成無數碎塊。
數不清的壁閣鑲嵌在側墻中,貯存著無數典籍,自閣底延伸向天際。荊南啞然失笑。
白蘞還算沒有完全在騙人——這座詭異的樓還真能算藏書閣。
就在他凝神觀視時,眼角瞥到一個影子向他徑直撲來。荊南下意識地后退躲避,卻忘了自己腳下回廊狹窄,一腳踏空直墜下去。
墜落中有人扯住了他的后領,就像拎果蔬般拽起他上掠,幾番折轉直至更高一層的橫橋上。拎他的手冷不防松開,荊南“哎呦”一聲滾落,瞥見剛剛襲向自己的黑影竟然是只齊肘斷裂的人手,此時半沒入剛才他站的地方,簡直就像枚暗器。
身邊人毫不停滯地擺好劍姿,月色下身影單薄透明,在喘息中略略起伏:“說過此戰(zhàn)你毫無助益,又回來作甚!”
荊南怒道:“我是回來看看你還活著沒有!”
他話未說完就被原澗再次提起 ,扔到另一側的橫橋上。飛掠中有涼風掠過耳側,荊南一抹,竟摸到了滿手血。
于是他看到了那具偃偶——廩君高高側懸在與他相對的閣壁上,面目精美絕倫,凝著微笑。左臂衣袖卻空蕩蕩地飄動,一襲紅衣沿壁垂落,仿佛并不存在的血跡。
隔著衣領,荊南覺得原澗的手指冷得像冰。他倒吸了口涼氣:“和偃偶都能打這么久……話說這玩意兒都已經斷了條手臂,你還打不過?”
原澗沒有回答,撇下他,只身向廩君掠去。
廩君也同時撲來??罩蟹路饝抑幻婵床灰姷拿麋R,兩人如實體迎向倒影,在鏡面處錯身而過。
荊南只聽“咔嚓”一響,便見廩君頭顱離體飛旋出去,與身體分別呈兩條弧線跌落。
這樣打還差不多!荊南剛想叫好,卻見原澗折身反躍,再次迎向虛空。
他與什么人在空中再次交手,火星迸射,刃聲锃鳴。原澗落至荊南身邊,踉蹌一步勉強站穩(wěn)。與他交手的那個黑影卻飛掠出去,附在廩君剛才攀附過的地方,靜謐地懸掛在那里。
月色破云,荊南看清了,黑影中浮起的那張臉,仍然是廩君。
怎么回事?他分明看到那偶人已經身首異處墜落深淵——月色所及,是一片碎裂的骸骨堆。
他追到橫橋邊向下望,頓時倒吸口冷氣。
偃偶的尸體散落于閣底,七零八落不成人形,然而遠遠望去,仍然能辨認出二三十枚頭顱。它們四散滾落,面無表情地仰望著天頂。
所有的頭顱,都有著相同的面孔。
荊南陡然明白,為什么廩君能困住原澗這么長時間——偃偶與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容貌不代表任何東西。桓安能造出一個廩君,就能造出第二個、第三個。從一開始,原澗面對的就不是“一個”敵人,而是以個體為分肢的“一群”敵人。
既然是一個族群,為什么它們不群起而攻,只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現?難道只是想逐步消耗對手的體力?
原澗凝視著高懸于空的廩君,荊南一把拽住他:“愚蠢!你既然明知這東西像飛蟲一樣打不完,何必在這里跟它們耗?逃走??!”
原澗從他手中抽出衣擺:“還不能走?!?/p>
“因為翦明?”荊南怒道,“你也不想想,那些家伙能仿制你模樣的偃偶,難道不能仿制她的?我告訴你,剛才我已經親眼見到了,那扮演鹽水神女的‘翦明,不過是珀霖留下的木頭人而已!”
“我找的不是那具偃偶?!?/p>
荊南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見原澗略略側臉,嘴角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而且那具偃偶仿制的不是翦明,而是她的母親,菡妃?!?/p>
荊南一怔,那偃偶手中握著的羽釵,分明是翦明從不離身的寶貝——不,不對!那枚羽釵在傳給翦明之前,其實是菡妃的東西!
一時間,無數念頭洪水般沖入荊南的腦海。那偃偶不是翦明,也就是說,珀霖和桓安的目標就不僅僅是誘捕原澗那么簡單。他們原本針對的人是秦淵,是秦淵曾經擁有的帝國。
這場暗中大量制造偃偶的計劃,從秦淵未敗落時就開始了。珀霖前來在中州遠不是一時興起,她所布設的網遠比他知道的要深,要廣。
那網中到底收捕了什么東西呢?荊南寒毛倒豎,忽然身體一輕,又被原澗拎了起來,與追襲的廩君錯過,在縱橫的聯橋間飛躍。
荊南回頭喊:“我不知道珀霖到底想干什么,但你在這籠子里一個一個收拾她留下的偃偶,非累死不可。”
“我并沒打算做那么費時的事?!?/p>
荊南被帶著在閣中飛掠——他們正突破廩君的阻礙,緩慢地一層層上攀。而這珞云閣的中空遠遠超過了自外部看到的高度,似乎連接著云端。他們無疑又被一層幻境捕獲,然而除了不斷上攀,別無他途。
樓層越來越高,被原澗斬落的偃偶就在閣底砸散得越碎,之后漸漸看不清碎片,再之后,連砸落聲都漸漸遠不可聞。荊南天生懼高,不由得心驚肉跳,胃腸扭絞。
就在他覺得忍無可忍的時候,拎著他的力量猛轉,原澗帶著凝為一線的劍氣撞向廩君。珞云閣天頂迎面而來,三人一同重重撞向天頂諸佛的彩繪之中。
又是一聲琉璃碎裂的脆響。眩暈中,荊南只聽見原澗低咳了一聲,血腥味彌漫了過來。他心知不好,返身攙住他,用力向一側躍開,勉強跌落到破口旁邊的閣頂上。而被他們以劍頂入閣頂的偃偶則從天頂裂隙中跌落,墜入無底深淵。
荊南趕緊爬起來檢視原澗傷情,手卻被阻住了。原澗拭去嘴角血跡,撐著墻壁踉蹌站起。荊南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差點叫出聲。
珞云閣的頂部,竟還藏著一方闊大空間!木質的曲梁像肋骨一樣排列,在高遠處匯為一體。那些牽扯偃偶的透明軟絲自天井收攏上來,沿著深灰色石板延伸向空閣最深處,探向蛛網的最后一層。
絲束的盡頭,纏繞在一個十字形的物體上。那物體隱藏在月光蔓延不到的暗角,只能隱約看到它被絲束重重纏繞,泛著銀白色光暈。除了牽扯墜落樓底的廩君偃偶們的長絲,更多的線縷則向四面八方延展,一股股消失于側墻空閣的縫隙。還有些零散的,牽扯進閣中角落。
那些角落里,排放著成堆的人偶。它們身體扭曲各異,臉孔都朝著一個方向,望著到訪的不速之客。
荊南被看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橫跨一步抬手腕箭上弦:“我明白了。你拼盡氣力攻上閣頂,就是為了毀掉這操控所有偃偶的核心對吧。做得好,這最后一步,老夫來助你完成!”
一只手壓在了即將出膛的短箭上。原澗將他的手腕按了下去。
荊南愣住了。原澗走過他身側,走向那眾絲纏繞的核心,長衣被裂隙間的風拂起,月光下如霧影蟬翼。他行至那十字形物體前,一言不發(fā),抬手撫開糾纏的絲線。
一張臉,自絲線下露了出來。不同于偃偶的冰冷和完美,那張臉滿是灰塵和傷痕。隨著原澗手指的觸碰,一滴淚自睫上滴落,雙眼緩緩睜開。
荊南失聲驚叫:“翦明!”
絲線重重纏繞下,并不是十字形的核心,而是一個人……他一直在擔心的翦明。
原澗輕輕捧起那張臉:“對不起,我來晚了?!?/p>
翦明抬頭看他:“我阻止不了它們攻擊你,我扯不住它們……”
她的聲音被原澗的手隔斷。他展臂,將她僵直的身軀摟入懷中,低聲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p>
荊南大步沖到兩人面前,顧不得打招呼敘舊:“這是怎么回事?桓安那混蛋對你做了什么?別怕,先救你出來再說!”他抽出護身短刀,準備切割那些蛛絲。
“不行!”翦明大聲喝止,“如果斬斷這些絲,所有的偃偶就會失去控制!”
荊南的手僵住了,疑惑道:“難道你是自愿被捆縛在這里的?”
“必須阻止安陸侯?!濒迕骶従徧鹧劬?,“他已經做好了一切開戰(zhàn)的準備,征討的目標只有一個——墨辰所在的王都?!?/p>
閣頂瞬間陷入寂靜。半晌,荊南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謀反?不可能!我們剛才途徑安陸城內,既沒看到軍隊,也沒有聽說籌餉?;赴菜檬裁粗\反?”
“如果他麾下的是一支沒有生命的部隊呢?”翦明輕聲道,“無需征兵,沒有輜重,連兵營軍備都可省去。安陸侯唯一需要的,只是資財?!?/p>
荊南語塞。他眼前浮現出鄂中富商臨死掙扎的臉——資財對桓安,已經不再是問題。
眼前一切詭異得如同幻境迷夢。荊南一直以為,從不依賴身份的翦明,此刻應該在某處自由閑適地生活,而不是……而不是被束縛在暗無天日的閣頂。他一把抓起那些絲線,沉聲道:“這絲,是白蘞干的吧?用這絲捕獲執(zhí)劍劍技,消耗原澗的體力,又能把你束縛在這里,還一邊威脅我聽命于她,這女人當真是算無遺策!”
“等等,荊南——”翦明驚叫。
荊南揚起匕首的手腕被原澗握住了。原澗望向翦明:“翦明,你應該并不懂得控絲之技,為什么能潛入這里?又如何得知能以此阻攔桓安?”
翦明神色略略遲疑:“我……”
一個聲音打斷了她:“原大人果然如傳言中一樣無情。即使世間最掛心的女子受困于前,也這般氣定神閑。”
荊南腕箭陡轉,對準自帷幕后緩緩踱步而出的身影。安陸侯輕袍緩帶沐風而出,臉色卻是陰沉:“為什么不出手救她?”
“為了借我們之口勸退翦明,不得不層層設計,看來她的確給你造成了很大麻煩?!痹瓭巨D身面對桓安,“然而你卻不能殺她。為什么?”
“因為我不允許?!?/p>
另一個聲音回答。緋紅盛裝的女子自帷幕另一側行來,與桓安相對:“翦菡宗伯身為潯門學宮前代祭酒,為延續(xù)學宮殫精竭慮。她的后人,白蘞必會以身相護?!?/p>
荊南抬手指她:“白、白蘞,不,夏語蛾你不是一心向著桓安……”
月色傾灑入閣,順著白蘞的衣袂流淌。她一笑,聲色縹緲:“語蛾、白蘞,此身到底歸屬何人……白蘞只是想向先生求得心智歸一之法,除去心念中的矛盾。然而先生不允,白蘞只得……自己做個了斷?!?/p>
原澗冷然道:“看來安陸侯夫妻不睦的傳言是真的了。不過你了斷自身猶豫的方式,竟是利用無辜者制約你的夫君,當真也是費盡心機?!?/p>
白蘞微微苦笑:“先生認為白蘞有辱師門,白蘞無可辯駁。然而以控絲牽制桓安這件事,卻是翦明對我提出的請求。”
翦明眼神清澈,其中有什么東西是荊南從未見過的。她沉默片刻后開口道:“翦明……加入了國書眾?!?/p>
國書眾。荊南聽說過這個名稱,這個號稱匿世著史、活動于暗處的組織,與朝堂文人遙遙相對,卻與各大學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到底何者是何者的延伸,卻沒有人能說得清。翦明身為菡妃之女,與其自有淵源,但是——
“但我也是陳王秦淵的女兒。我必須向宗伯證明己心。阻止桓安,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濒迕魍瓭?,兩人身形切近,目光渺渺如隔天地。
桓安的低笑生打破沉默,他手指白蘞:“哈哈哈,我終于明白了,我徹徹底底被珀霖騙了!眼前這個自稱‘白蘞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語蛾的魂魄從未渡到這女人的身體里,珀霖只不過用了催眠術傳授了她控絲之技而已!她……她從一開始就是國書眾安置在我身邊的探子!”
白蘞的手在袖中無聲地握緊:“不是……”
“住口!我還一直對你心存幻想,以為你反對我殺翦明只是一時思緒不清,誘請荊南醫(yī)師前來診治就能復原。其實——你真正想做的,是引原澗來助你們國書眾的計劃吧?”桓安一反常態(tài)地大笑,竟笑出了眼淚,“我早該明白,珀霖的話不可信。語蛾……根本不可能回來!”
他提劍,一步步逼近被絲纏繞的翦明,全然不顧荊南與原澗兵刃相對。
白蘞呵斥道:“桓安,你想干什么?如果你想傷害翦明,必須先斬斷纏絲!你不想要執(zhí)劍劍技了嗎?”
一絲笑,蜿蜒攀上桓安嘴角:“你以為我真在乎這劍技?”
他揮劍,劍氣如游蛇橫掃,將延伸過他腳下的長絲橫斷為兩截。他身后的暗處傳來響動。十多個影子自陰暗處直立起來,蹣跚走到他身后。
月光流瀉,映出手執(zhí)刀劍、未繪眉目的偃偶。
桓安指向原澗和荊南,低聲道:“殺?!?/p>
荊南的腕箭瞬間射穿了兩具偃偶的頭顱,卻止不住它們的攻勢。那些偃偶吸收了執(zhí)劍劍技,又保持著野獸般蠻橫的力量,洪水般的攻勢向荊南與原澗沉沉壓來。
“原澗你退開!”荊南大喊。
然而原澗沒有回答,他擋在偃偶與翦明之間,用劍風高筑起一道障壁。
桓安的金鐸長刀卻撼動了這道障壁。
“執(zhí)劍大人,你以為這世間所有人,都甘心被你們羲皇御史所擺布嗎?”
一個偃偶趁著兩劍相抵的空隙,沖過原澗身側,舉刀向翦明劈去。
“叮”的一聲,刀被阻在翦明頭頂。白蘞自袖中探出玉笛,毫無停滯地前刺,直直貫穿偃偶的胸軸。
翦明只見木屑飛揚,偃偶沉重地倒了下去,而那枚笛子隨即回護,斬向束縛她的長絲。
“不行!如果你斬斷了這些絲——”
“斬斷這些絲,我就無法再回頭了。但不斬斷的話,執(zhí)劍大人和你都會死在這里?!卑滋`向她微微一笑,“謝謝你,翦明。你留給我了太長時間考慮,而我,也該下決心了——在語蛾與白蘞之間,在安陸侯府與國書眾之間,做出決斷!”
長笛勢如掃鐮,萬千長絲應聲而斷。翦明從飛舞的銀絲間踉蹌跌出,被白蘞一把扯到身后,護著她退到墻角:“執(zhí)劍大人,你不用顧慮翦明,自可放手一戰(zhàn)!”
執(zhí)劍九式·鬼紋。
鋒刃已然殘缺的劍在原澗掌間微微亮起,游走如蛇,流轉如光,疾行如筆。它在虛空中刻下轉瞬即逝的印記,以無法模仿的速度和精確,將每個筆畫點在偃偶最細密的關節(jié)深處,抹除它們的命數。
偃偶排布成的山墻一層一層地倒下。原澗最后的一筆,落在了桓安的肩頭。
金鐸長刀掉落。血瞬間染紅了安陸侯的半肩。
桓安在偃偶殘骸中踉蹌后退,一直退到窗口。天邊破曉,第一縷霞光自遠方奔馳而來,披灑在他喘息不定的肩背上。
就在這時,整座珞云閣晃動了起來?;赴部戳搜鄞巴?,咧了咧嘴角。
“執(zhí)劍,你以為你贏了嗎?”桓安整個人向后仰去,墜出窗口。
白蘞的身形霎時間僵住。荊南隨眾人一同追到窗前,忍不住脫口驚呼。
人海。
不可計數的偶人從珞云閣底各方源源不斷地擁出。整個珞云閣就像鑿破地下湖泊的鑿子,令湖水不可抑制地噴涌出來。
荊南頓時明白了,為何桓安能以太平盛世的虛景騙過了所有人——巨大的軍工廠從未外示,而是靜靜蟄伏在珞云閣底。如此規(guī)模的軍隊,應該在黑火帝國肆掠前就開始組建。千軍矜默,萬馬齊喑,等候的不過是桓安一聲令下。
桓安縱馬于千軍之中。在他跌出的瞬間,那匹木馬踏著高筑的人墻躍起,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他捂住肩頭傷口,回視閣頂。
“執(zhí)劍、司命、格物,向來都是你們以人世為棋盤,這次,你們的力量為凡人所用,滋味如何?”
他長笑一聲,驅馬率軍向城區(qū)奔去。
“他們正沖向城中……那些偃偶失去了牽絲的控制,就會漫無目標地殺戮!”翦明焦急道。
原澗看著珞云閣下的人海,疲憊和失血導致神志一陣恍惚。他支撐墻壁等待暈眩過去,說了句“我去阻止”,便向閣頂走去。
衣袖被扯住了。他回頭,對上了那雙曾經含過愛慕,又含過怨懟的眼睛。此刻,它們平靜下來,就像風嵐過后的湖水。
“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國書眾與安陸侯之間的對決,抱歉將先生也牽扯了進來。事到如今,自是應該交給我們來應對?!彼D過身,面對白蘞,“師姐,如果我算是通過了宗伯的測試,已是國書眾的一員,就請幫助我……完成這件事?!?/p>
白蘞頷首:“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去做的?!?/p>
白蘞走上珞云閣的閣頂天臺。在她將玉笛橫在唇邊的剎那,無數細小黑影組成的云霧從遠山上浮起。那些云霧飄過河流,飄過村田,飄過晨煙裊裊的人家,徑直向珞云閣飛來,直撲向桓安的偃偶軍隊。
荊南睜大眼睛,卻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組成這烏云的是……黑色的鳥!這些鳥沖向偃偶,用尖利的喙爪折斷偃偶關節(jié)深處脆弱的聯結。至強的偃偶軍隊,卻在這細密如雨的攻擊中,土崩瓦解。
它們瘋狂逃竄,卻在城口遭遇了領軍前來的鈞塵和樊籬。
荊南大驚,回頭問道:“你何時派榆木腦去搬的救兵?”
原澗淡然一笑:“在我們離開鄉(xiāng)宅的時候?!?/p>
白蘞端立塔頂,默默遠眺著這場不流血的殺戮,淚水滑過面頰,就像遠古時用法術阻止夫君遠行的神女。荊南忽然意識到,廩君的傳說并非虛妄,兩部族的傳人還活著。
此地廣大,愿留共居。穿越千年后,這句祈愿未變,但其言的含意,卻早已不似曾經。
秋風過,滿山黃葉皆落。荊南提著藥包穿過鎮(zhèn)街,推開宅院的門。
風穿越門扉而來,荊南一愣。原澗一人坐在蓮塘旁側的屋檐下,垂首靜閱手中信箋。
“怎么就你一個人?”荊南大驚失色,圍著院子尋找,“其他人呢?翦明那丫頭呢?”
“她走了,與白蘞一起。我讓鈞塵去送她們了?!痹瓭韭燮鹦偶垺?/p>
“傻丫頭,難道她真的要投靠那個國書眾?”荊南氣急敗壞,“你手里拿的什么?”
“她的留書。信中說,世間可親的樹有兩種,一為桑梓,溫近若故園親人;一為銀杏,盤根于傳承之上。而攀附其樹的藤蔓亦有兩種,一稱‘蔦,依附樹木而活,一稱‘女蘿,自生自長,只求自承陽光雨露。”
“什么意思?樹啊藤的,亂七八糟!”荊南被繞暈了。
原澗遠望漫山秋枝,淺淺笑道:“我想她的意思是,她已經找到自己的行路了。”
刃與花第二季后 記
第二季竟然就這樣結束了。
倉促,還留著太多東西沒有塵埃落定。
在構思之初,我為第二季及后來的故事畫了體形龐大的藍圖,勾勒邏輯規(guī)則、時序更迭、山川地理、人物格局……那時感覺故事已經出生,只需要足夠的時間它就能自行生長。
然而人算不如天。一路走來,讀著,寫著,感受著,曾經的信心變成了不安。我開始懷疑——自己真正想敘述的,是怎樣的東西?
帶著疑慮寫作,就像身處原始叢林,眼睜睜看著想法飛速枯萎又瘋狂生長,無可奈何得抓狂。
幸好不是孤獨地碼字,否則一定會一敗涂地。借此,對寬容睿智的傲月寒團長、用溫婉小皮鞭鞭策碼字的空哥、英明神武的治愈系導師木劍客、熱血豪情的木(拖)匠(稿)盟眾,以及讓人心都暖化了的讀者,獻上山無棱江水竭乃敢與君絕的愛與感激。
說起來第三季會是怎樣的呢?雖然很想預告,但實在沒有辦法……因為不知道這自己長腳的故事會蹦達向何方。寫東西的樂趣和悲催都在于此,疾馳的筆總是趕不上今天自己對昨天自己的嫌棄,同理今日的自己不敢妄斷明天。
回望那曾激情澎湃碼下的長長大綱,估計用不上了吧。
不過沒關系。埋葬未出鞘的刃,是為了生發(fā)屬于未來的花。
璃砂
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