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荒
我叫薇安。
我討厭我的名字。
雖然聽起來或許沒那么土氣,但它仿佛把我禁錮在了一個時代,而且還是不屬于我的時代。
冬天的陽光總是有些病態(tài)的蒼白,靜靜地渡到閱覽室的桌面上。我聽著耳機里安靜的男聲唱著老舊的英文歌,直到琴來到我面前———隔著耳機,聽不到她的聲音??晌抑?,她說:“薇安,我來了。”
和我不同,琴從小是在南方的水鄉(xiāng)長大,性子很柔和,臉上還總掛著包容的笑。這或許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
B市的白天川流不息,連夜晚也是一派車水馬龍的繁華。過往的人們從不會停下自己匆匆的腳步,“水泥森林”里的居民向來擅長冷漠———當(dāng)然許是他們都太忙的緣故。
在B市長大的我,是孤獨的??偙蝗苏f成清高,或者淡漠。其實我只是不愛笑而已,只是沒有合適的地點,合適的人。平白的,笑給誰看呢?
琴拉著我的手,一路在絮絮叨叨地講著最近發(fā)生的趣事。突然她停下了腳步:“薇安,安?你有沒有在聽???”我一怔:“呃……抱歉,我走神了?!笨粗矍霸O(shè)計得很復(fù)古的小店,琴指了指,道:“這就是我新發(fā)現(xiàn)的咖啡屋,怎么樣?”她略帶驕傲地問。我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走吧。”
進(jìn)了店,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裝潢十分精致,仔細(xì)到桌上的盒子、燈上的花紋,仿佛稍有改變就不合適了。
“薇安,知道嗎,你還是笑起來好看?!彼棵亢臀艺f起這句話,我都會反問她:“是這樣嗎?”久而久之,用琴的話來說,我那張萬年寒冰臉上終于能擠出笑容了。前提還是只有我倆出去的時候。
像今天這樣專門找家小店喝喝下午茶,已經(jīng)成為我和琴的一個習(xí)慣。“每個周末,總要抽些時間,讓整個人放松下來。這才叫周末??!”琴最早這樣信誓旦旦地告訴我的時候,我嘴里一口冰拿鐵險些噴在她臉上。這是什么理由?
最后的校園生活終于在一篇篇論文和一次次實習(xí)中揮灑而過。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分手的分手,有的準(zhǔn)備結(jié)婚,有的即將出國……畢業(yè)聚餐上每個人都喝的東倒西歪,甚至連琴的臉上,都浮著一抹醉紅。她拉著我的手,笑著說:“薇安吶,之后我要回到我的小水鄉(xiāng)了,B市確實不適合我,嗝兒~”本該悲傷的話題就被她一個酒嗝給打破了,我有些哭笑不得。
酒精的催眠使得我們尤其看不開離別,我伏在她肩上,用力地沉默著?!癟heres just too much that time cannot erase,when you cried Id wipe away all of your tears……”琴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歌兒,哄小孩兒似得拍著我的背。終于,兩個女孩抱頭失聲痛哭。
畢業(yè)后,在這座節(jié)奏過快的城池里摸爬滾打,忙到黑白顛倒快成了家常便飯,和琴的聯(lián)系更是少之又少。她還是像從前一樣,喜歡零零散散地講一些趣事。雖然只是短短幾句留言或者一張精致的明信片,我卻能透過它們看到她那雙黑亮的眼。琴以前不止一次和我講:“微安,我喜歡你的眼睛和頭發(fā),茶色讓人覺得溫暖?!笨墒?,我偏愛著她夜色的眸子和及腰青絲。
年末將至,高壓的緊繃狀態(tài)直接導(dǎo)致了我的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和藥物的使用都沒能使我入睡,于是只好單曲循環(huán)著琴總唱的那首歌,自欺欺人的忽略掉脆弱和快要崩潰的神經(jīng),第二天繼續(xù)用超量的工作來填補自己?!癟heres just too much that time cannot erase,when you cried Id wipe away all of your tears……”溫柔而低沉的女聲漸漸飄來,我有些恍惚。仿佛又似當(dāng)年那樣,可以借著酒精將所有的不愉快發(fā)泄出來,然后再伏上琴的肩膀。開始她會輕拍我的背,說:“薇安,難過可以哭一哭的?!笨晌覜]有淚可以哭,也不想,所以總是搖頭拒絕。最后我們便一起在沉默中睡著。
現(xiàn)在的我早已不是那個淡妝、穿著松垮的黑色T恤的薇安?;斓搅烁邔雍?,像大多數(shù)Office小姐一樣,套裝,高跟鞋以及精致的妝容。除了每個周末還是會像當(dāng)初和琴約定好的那樣,哪怕一個人也要找家咖啡屋去放松一下一周的疲倦,順帶回復(fù)下彼此的留言之類。寧靜被打破,是在我接到電話的那天。
“喂?”手機那頭傳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請問……你是薇安嗎?我是阿琴的外婆?!蔽矣行┘{悶兒,卻還是繼續(xù)聽了下去:“您找我,有什么事嗎?”這次,卻是混雜著嗚咽聲:“拜托你,拜托你得空一定要來看看我們阿琴……”她莫名的說了這么一串,又不等我說話,就掛斷了。腦子里閃過一絲不好的念頭,正好明天開始公司就放年假了,我當(dāng)即定好了機票。
我甚至想好了如果看到重癥監(jiān)護(hù)室滿身插滿管子的琴,或者像八點連續(xù)劇那樣忘掉了一切的琴,我該說什么、做什么。直到看清墓上刻著的名字:顧琴,突然間我很想像過去幾年的她那樣笑著說:“薇安,我來了。”我知道自己此刻的笑一定比哭還難看,然而我什么都沒說,什么都說不出口。
我只是跪在她的墓前,然后試圖用體溫去溫?zé)崮潜涞氖?。淚水暈濕了一片黃土,誰的思念在石碑上發(fā)芽?
記不清我是怎么離開的,阿婆也反反復(fù)復(fù)地勸我莫要太過傷心,小心身子?!盀槭裁床辉琰c告訴我?”她嘆了口氣,遞給我一個手機,說:“事發(fā)突然,阿琴她當(dāng)時就……”
我一看,是當(dāng)時和琴一起買的同款,點開了留言“薇安,別做傻事,你好好的知不知道……”
“安,薇安……痛,咳咳咳,可能是不行……咳咳,有你,很開……心,薇安……”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而且周圍還參雜著不少雜音。可為什么,她連最后都不給我打電話。還有一條是沒發(fā)出去的草稿,沒有收信人。上面寫著“什么都會沒有,”沒人能知道她剩下的半句話是什么,我也不懂,阿婆也不懂。至少我知道不會是琴的父母,因為那兩個人拋棄了琴,所以他們也不配在這個時候被提起。
渾渾噩噩的告別了阿婆,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起這么句話:“B市是喧囂的,亦是孤獨的?!边@是琴對B市的定論,而當(dāng)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從機場向家趕,手里還舉著杯拿鐵站在地鐵站臺前的時候,才深深的感觸到了。麻木的擠上冰冷的鐵皮箱,麻木的聽著電臺里放著悲切的情歌。沒有薇安,沒有琴,沒有開始,沒有告別,我們只是路人甲和路人乙……這樣……多好。
年三十的夜晚人們都在忙著賀歲迎新,團(tuán)圓。我獨自窩在沙發(fā)里看著電視里嘻嘻哈哈的小品,心里卻是堵得難受。不想閉眼,因為一閉眼,就全是琴的種種。莫名的想起了畢業(yè)聚餐的那個夜晚,琴也喝到傻笑,然后攬著我,毫不淑女的打了個酒嗝兒,說,薇安吶,我要走了。
一回神,我手中的玻璃杯早被摔了個粉碎,滿地的紅酒仿佛血液似的在地板上蔓延。我聽見自己發(fā)出宛如野獸面對死亡般絕望的嘶吼:“啊!——”
“嘭!!”窗外的煙花在此時炸裂開來,于是我的吶喊就這樣被湮滅。
空剩下那群幸運的人兒繼續(xù)著他們的歡歌笑語,慶祝著跨年即將開始。我呆呆的望著滿地的玻璃碎片,用力的抿了抿嘴唇,終于還是任淚水染花了臉。
琴留下的只言片語大多是不停的重復(fù)著我的名字,宛若囈語。可我知道,她連最后的“再見”都沒來得及說。她走的有些匆忙,許多事都沒來得及做。
沒有見面的再見,成為了再也不見。
一切不過繁華敗盡,如夢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