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醉

【呵，我闖禍了】

一切都是注定的吧。

那個下過雨的午后，如果不是著急，不是為了躲避堵車的主路，左文斯一輩子都不會路過我每天穿梭往來的這條城中村的小巷。它那么狹促、擁擠，一片拆遷前的兵荒馬亂。

作為一家KTV的門迎，我通常在下午兩三點鐘醒來，胡亂吃點兒東西，穿出那條巷子去往城市的繁華。

左文斯的車子，便在我剛剛過到路對面時唰地滑過去，濺起地面的一汪積水，潑了我一頭一臉。

想都未想，手中的可樂瓶子朝著車子大力丟過去，啪的一聲，瓶子剛好砸中車身，褐色的可樂飛濺起來。

車子竟然停下來，我在那一刻看清車標(biāo)，呵，我闖禍了。

沒有任何一家KTV的小門迎不認(rèn)識車標(biāo)的。

但是，有什么好怕？反正一無所有，我抱起手臂，且看對方如何“勒索”我。

于是我便看到左文斯，他從副駕駛的一旁下了車子，隨即，另一旁，一個高大的年輕人關(guān)了車門指向我。

左文斯制止了他。他看向我，我也看著他，我們隔著大概10米的距離。

看著看著，他笑起來。

左文斯40歲許，我對這個年紀(jì)的男子并不陌生，但我必須承認(rèn)，他不一樣。

首先是眼神。左文斯的眼神里沒有狂妄、高傲、張揚或高高在上。他的眼神是溫和清澈的，清澈得幾乎和他的年齡不相符。其次，他俊朗。英俊是屬于年輕男人的，俊朗則不同，需要好相貌作底，加上閱歷、素養(yǎng)、氣質(zhì)和身家，才能把這兩個字襯托出來。最后，我喜歡他的衣裝，近乎黑的墨綠色棉襯衣，袖口有卷起。黑色休閑褲、黑皮鞋，有一點兒隨意的溫和，又很優(yōu)雅。

我一貫以貌取人，是慣性。所以，在左文斯笑的時候，我也笑起來，然后，我用手指指衣服上的泥點兒，沖他皺皺鼻子——這是一個撒嬌的動作，很明顯。

在那樣的場所混跡一兩年，也慢慢學(xué)會和男人過招的技巧。

顯然，左文斯吃我這一套，他走過來，伸手遞給我一張名片，姑娘，明天上午打電話給我，我賠你衣服。

我歪頭看掌心里淺白色的小卡片，一個名字，一個電話號碼。無任何頭銜。

我笑起來。

那天晚上，在KTV，揣著那張卡片，我再沒把任何男子放在眼里。我相信我的眼光，左文斯——名片上的男子，他的身家，絕對比他們貨真價實。

很快，我的揣測得到證實。第二天，左文斯在接到我電話的20分鐘后出現(xiàn)在那個城中村的村口。他自己駕車來的。

不，他沒有帶我去買衣服，他來之前已經(jīng)把賠我的衣服買好了，兩條裙子，一條灰白相間色，一條是黑色。還配了一雙黑色淺口的皮鞋。

左文斯說，你不需要顏色，你已足夠艷麗。

話很含蓄，但我還是低頭看了看身上玫紅色背心和明黃色的短褲，忽地紅了臉。

他輕輕笑。

接下來呢？我想，他會做什么？

我當(dāng)然猜得到。

【他看透我，或者如我看透他】

沒錯，我是想好了才來的，因為我相信，左文斯就是我一直尋找的機會，我想過，要改變已被上天安置過一次的人生，與其取悅很多男人，不如取悅某一個。

左文斯沒有令我失望，甚至沒有轉(zhuǎn)彎抹角，如是說，離開你現(xiàn)在的生活，跟著我吧。

我亦沒有賣弄所謂的矜持，我知道，對左文斯來說，這很多余，我說，好啊。

他笑起來，你的性格，跟我想的一樣。

我也笑，是，他看透我，或者如我看透他。這多少省卻許多交鋒的虛偽和麻煩。兩個人就這樣笑著笑著，他伸出手來揉揉我的短發(fā)，他說，姑娘，我想我找對了人。

哈，他也在找？那么我們，可算各取所需？

但是，我還是猜錯了過程。左文斯將我搬到那套小巧精致的復(fù)式住宅兩個月后，都不曾留下來過夜。我慢慢明白，他不是想要得到我的身體，或者我的感情，他是想要改變我。由內(nèi)而外。

外觀的改變相對容易，從發(fā)型到著裝，他只用清爽的發(fā)式和黑白灰三種顏色，便抹去曾經(jīng)包裹我的所有色彩。

但，這些衣物，包括昂貴而款式簡單的飾物，都需要氣質(zhì)來相配。

我在社會底層混跡太久，高中一畢業(yè)我便從城郊的小民家庭扎入城市的燈紅酒綠，雖有底線，但終歸掙扎不出生活的層面，所以一直是一株野草。

左文斯請了不同的家教，禮儀、舞蹈、鋼琴、英語……他們輪番前來，認(rèn)真負(fù)責(zé)、嚴(yán)謹(jǐn)嚴(yán)格。且有極大耐心，因我并沒有底子。

最初，我甚為疑惑，不明白左文斯想做什么。并且，我有些為難，我覺得我不具備那些能力，否則，當(dāng)初我完全可以去考一所大學(xué)，家里也未見得供不起我。

于是那一日，我坦白地對左文斯說，也許，左，你找錯了人。

他笑起來，不試怎么知道？當(dāng)初一定是沒有人給你壓力，你又太放縱自己。你可以的。

左文斯的固執(zhí)令我有些灰心，對我來說，付出這些遠(yuǎn)不如付出一具青春的身體來得容易。

左文斯拍拍我的手背，玉笙，我想要一個更好的你。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有一種我陌生的正式感。他喜歡叫我姑娘。

我卻忽然惱怒，你還是看不上我，那你何必帶我回來？我以為，我只有青春。

他卻并不生氣，玉笙，青春數(shù)得過來，但是學(xué)到本事不一樣，你不可能跟我一輩子。

我愣住。我一早知道我不可能跟著他一輩子，我想或者等不到我30歲，他便厭了，給我一筆錢將我遣散。我甚至想到，他不會太小氣，那筆錢……如果我不太浪費，用來開個小店，找個安分的男子，后半生，也能過得下去。

但左文斯竟不這樣想！他果然和很多男人不一樣。

就當(dāng)試試，給自己一個機會。左文斯和我的那些家教一樣有耐心。他的耐心令我慚愧起來，他將我?guī)С瞿欠N灰蒙蒙的人生，給我一張無限額的信用卡，且不要我“以身相許”，只要我學(xué)點兒東西，我憑什么不愿意？

【他的情意，我無以為報】

那日起，何玉笙變?yōu)橐粋€好學(xué)生，努力學(xué)習(xí)別人所教授的一切，不懂便問。因為，除此，他的情意，我無以為報。

他不要我的身體。

事實上，左文斯也并不過分，讓人教我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學(xué)問，他只是想給我的眼神加點兒內(nèi)容。

慢慢地，我學(xué)會了挑選衣物，學(xué)會了在公共場所保持安靜，我不再將價格昂貴的腕表刻意露出袖口，我對任何場所的服務(wù)生報以誠懇微笑，我把寄給父母的衣物撕去價格簽……

有一次，路過曾經(jīng)上班的KTV，兩個彼時和我要好的男孩子看到了我，卻沒有認(rèn)出我，眼神里，卻流露無限仰慕。

那一刻，我確信，我徹底從曾經(jīng)的人生中走了出來。于是我停下腳步，輕輕舒了一口氣。

沒錯，那一刻，我也確信了，左文斯是為我好。

但是，不知怎么，我并沒有改掉我的性格，和左文斯一起，我依然會肆無忌憚。比如會一直笑到直不起腰，吃東西會舔手指，光著腳走來走去。

這樣的時候，左文斯只是寵愛地看著我。

于是我又知道了，之所以性格存留，亦是左文斯縱容的緣故。他不想修改我的性格，只是修改了我的氣質(zhì)和品位。

然后，左文斯鼓勵我嘗試出去找一份工作，并暗示我可以去某家或者某家公司。

我還是吃驚了，他說的某家或某家公司，據(jù)說，普通的研究生學(xué)歷都敲不開門。

但左文斯說，沒準(zhǔn)呢？再說，你漂亮。

他沖我眨眨眼，一剎那他是狡黠且曖昧的。

可是，漂亮？我從不覺得。從前不，現(xiàn)在也不。然后我忽然想起來問他，左，你當(dāng)初到底看中我什么？

我看中你野草一般的青春。左文斯收起笑容，認(rèn)真地說，你的漂亮和尋常的女孩子不同，會有人看懂。他像當(dāng)初一樣鼓勵我，只當(dāng)試試。

那么，好吧。我同左文斯擊一下掌，他答應(yīng)我，失敗三次，便可放棄。

慢慢地，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順從他。

【放心，我不會放過你】

但是，只是第二次，那個很有名氣的某公司便決定接納我做他們公關(guān)部的新人，不介意我沒有學(xué)歷、沒有工作經(jīng)驗。她說，你勝在絕好的出身培養(yǎng)出的氣質(zhì)。

絕好的出身？我？而彼時，我跟了左文斯，不過一年多點兒。

呵，我跟了他。我怎么能說跟了他？左文斯壓根兒都沒有碰過我，雖然他偶爾會留下來過夜，但只在他的房間。有時也會跟我聊天到很晚，在可以看到星星的露臺。

也試圖誘惑左文斯，用語言，或者某個小動作。都被他拒絕了，很給我面子地拒絕，左文斯說，放心，我不會放過你，但不是現(xiàn)在。

那是什么時候呢？我一直在等。好像是有筆懸而未決的債務(wù)，非還不可，只是不知哪日。慢慢也不再著急。

不過被聘用的消息還是令我興奮，走出那家公司時，我感覺到一種叫自信的東西從腳底慢慢升騰而起。

那是一種不錯的感覺。

然后，我打電話給左文斯，告訴他結(jié)果。

他呵呵笑，然后說，你不用真的去上班，我養(yǎng)得起你。

我說，好。我不再好奇，也不再刨根問底。

這次，左文斯卻主動給我答案，能做到是一種能力，不做，是因為不需要。

然后，那天晚上，左文斯留在了我的房中。

沒有什么需要描述的，一個43歲男子的歡愛，不再激情四射，也不再花樣百出。但是，很溫暖。他在我因舒適和暖意由衷歡笑的時候，輕輕蒙住我的眼睛。他說，玉笙，你的年輕令我有自卑感。

心忽然就晃晃悠悠地疼了一下，自卑感？左文斯？怎么會？縱然他已經(jīng)43歲，可是如果他想要，年輕美好的身體比比皆是、唾手可得。

然后我明白了，這句話，是他給我的贊美。左文斯，他在得到我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把我的自尊捧在了掌心。

我當(dāng)珍惜和回報，所以，我撥開他的手掌，定定看著他，我說，左，我從來都是你的灰姑娘。

左文斯輕輕地笑起來。

【心咚的一聲，是拒絕的號角】

當(dāng)真沒有出去工作，兩年后，我長發(fā)及腰，依然由他供養(yǎng)生活，并且，他從不曾帶我進入他的社交圈子。

左文斯說，我才不舍得，姑娘，我得好好藏著你。

說是這樣說，但事實上，左文斯給我無限度自由，很少過問我的去處。而我?guī)缀趺刻於疾婚e著，我發(fā)現(xiàn)太多人生樂事。

比如，看書。我連《左傳》和《詩經(jīng)》都看得下去，難以想象，曾經(jīng)我那么不喜歡讀書。再比如，插花和做陶。我找到小區(qū)不遠(yuǎn)一所培訓(xùn)這些愛好的學(xué)校，玩得不亦樂乎。還學(xué)了幾手廚藝，考了駕照，每天下午四點半做瑜伽，已經(jīng)可以看得懂英文原聲電影，莫名其妙對西班牙文產(chǎn)生小興趣……

從不主動給左文斯打電話，他來則來，也有三五日沒有消息的境況，我并不過問。偶爾他來時，我并不在家，他便翻翻書等著，并不問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左文斯不多問，不多疑。

左文斯，他真的很好。遇到他，是我的幸運。

但是，不會幸運一輩子吧？只是我沒想到，那一天來得那么早。

那天晚上的夜空晴朗得近乎不真實，一場大風(fēng)吹散籠罩城市多日的霧霾，同左文斯攜手走上露臺的時候，我看到久違的星星。

他在藤椅上坐下，將我攬入懷中，我們一起仰起頭，看夜空。

偶爾的寂靜中，可以聽到左文斯的心跳，平穩(wěn)、平和、平靜。

忽然想起一首英文詩中的句子，于是背誦給他聽，并笑問，現(xiàn)在的口音，像美國郊區(qū)還是英國郊區(qū)？

已經(jīng)會開這些和往日不同的玩笑，心有靈犀地笑一場。

但這一次，左文斯并沒有笑，他好像沒有聽到。

我用手臂緊一緊他的身體，左，你走神了。

他反應(yīng)過來，拍拍我手背，誠實道歉，呵，對不起，我走神了。

我沒有問他為什么，他想說的，自然會說。沉默片刻后，左文斯扳過我的身體，讓我和他面對面。

我看著他，等著。

于是左文斯說，玉笙，我們，該分開了。

我聽到我的心咚的一聲，是拒絕的號角。但是，我沒有流露出來。只是笑了一下，說，真快，4年了。我26歲了，你嫌我老了，就知道。

左文斯順著我的說笑也笑了笑，但也只是那么一小會兒，他收起笑容，說，她回來了。

這四個字讓我把后面所有的話都封殺在了唇邊，本來，是想再耍一耍賴的?？墒牵瑳]有必要了。左文斯在法國陪讀的妻子回來了，他要結(jié)束和我的關(guān)系。

他不是和我商量，是告訴我結(jié)局。

【沒有他，我永遠(yuǎn)是野草】

我從左文斯的房子里搬出來。他并沒有把這棟房子過到我名下。我料到了。并且我搬走后，他便把房子賣掉了，幾日后我偷偷溜過來，房屋已易主。

左文斯不想留下任何痕跡讓我左顧右盼。

看看他給了我什么——新的住處在這個城市很普通的小區(qū)，兩居室的房子也不算奢華。還有，租用期為20年的兩爿店鋪。左文斯說，打通了，隨意你做什么。

我選擇了做服飾，考察了兩種截然不同風(fēng)格的品牌，找人裝修了店面，只用了兩個月，店就開了起來。

上面一層裝成了書吧，可以看書、喝咖啡、聽音樂、上網(wǎng)，提供簡餐，拒絕喧嘩……

從計劃到實施，我獨立完成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生存和生活，都已經(jīng)難不倒我，一直到這樣的時候，我才知道，左文斯賜我的到底是什么。

那兩家看似風(fēng)格迥異的服裝店生意盎然，一家黑白灰色基調(diào)的店鋪吸引有品位的富家女，另一家色彩艷麗的，吸引穿梭在城市燈紅酒綠中的年輕女孩。

我很喜歡在街對面看著我的兩爿店，那是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以及未來。

左文斯來過一次，笑得不可自已，玉笙，也只有你，把不倫不類做成風(fēng)格。

只有我嗎？那也是左文斯培養(yǎng)的我。

沒有他，我永遠(yuǎn)是野草，一味地自生自滅。

【只可惜，我們愛不逢時】

26歲的年紀(jì)還好，相貌也不俗氣，又有所謂“日進斗金”的事業(yè)，以至于陸續(xù)近身的男子，都忘記詢問我的出身和學(xué)歷，只顧一味靠近、討好，希望進一步發(fā)展下去。

我用我的現(xiàn)在，成功地給了他們和世界一個假象。

但我也不想坦白，他們并不是我的誰，也不可能成為我的誰。有時候，我會忽然發(fā)呆，定定地看著某一個男人的臉，年輕的、略顯滄桑的、英俊的或者個性的。

卻都是陌生的。

我熟悉的，只有左文斯。他住在我的心里，我的靈魂里。

我終于想明白，“她回來了”只是一個讓我走下去的臺階，不過是讓我離開，因為“26歲，還來得及”。

這話是左文斯說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這個年齡，我還來得及重新開始、來得及愛、來得及經(jīng)營一個未來。一切都會很美好，他已為我打好基礎(chǔ)。

只是如此通透又周全的左文斯卻忘了一件事，愛，不是說走就走、說來就來的。

你們說什么都可以，我和左文斯的關(guān)系，但我想說的是，我們之間，是愛情。只有愛情。

甚至連左文斯都否認(rèn)，在某天晚上，我以撒嬌的名義詢問他的時候，他給我如下答案，嗯，你年輕，而我好色。我不認(rèn)可，他想了想又說，我年輕時，喜歡過和你相貌相仿的女孩子卻沒有得到她。我依然不認(rèn)可。

這些說辭太老套，缺乏真實感。

后來我忍耐不下了，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因為，你愛我。

左文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拿起我的手指撫摸他泛白的鬢角，輕輕反問，愛？你不覺得這個字對我來說很奢侈嗎？愛情，是年輕人的事。

但正是那一刻，我知道了，左文斯，他愛我。承不承認(rèn)都沒有關(guān)系，我看到了結(jié)果。

他愛我，就如我愛他一樣。只可惜，我們愛不逢時，但愛就是愛。

這世上，也只有他，愛我那么多、那么好、那么真。

所以，離開左文斯，我再也碰不到那個男子了，和愛情有關(guān)的男子。永遠(yuǎn)碰不到了。

但我不后悔。絕不！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