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未寒
[前文提要]
鳴佩峰中,許驚弦與翩躚樓主花嗅香細說了桑瞻宇的身世?;ㄐ嵯愫鱿埠霰?,嗟嘆不已。
溫柔鄉(xiāng)主水柔梳查出不久前溫柔鄉(xiāng)失竊一事與桑瞻宇有關(guān),花嗅香推薦女兒花想容幫忙查證。
之后許驚弦告別花嗅香等人與水柔清、阿義踏上回梅影峰的歸路。途中被人跟蹤,在山神小廟里跟蹤者現(xiàn)身,出題與許驚弦比試,若許勝了便可拿去《鑄兵神錄》。
第一回合,文斗,許驚弦認輸;第二回合,武斗……
第一章 華山之約
破廟中,水柔清拉著阿義退到一旁。
許驚弦與年輕人相隔三步而立,彼此對視一眼:“請!”
年輕人更不遲疑,忽然搶出兩步,一記右拳往許驚弦胸口擊去,拳速極是緩慢,仿似腕挽千斤,到了身前半尺處,驀然一縮一抬,肘尖反撞許驚弦的下頜,口中低喝一聲:“跳!”
這一招變化得清清楚楚,卻又一反常規(guī),極不合情理,如同臂彎內(nèi)裝有機簧,將肘尖疾射而出,不似血肉之軀。
許驚弦足尖微旋,斜跨半步,然而雖然下頜讓過肘尖,卻將左肩湊了上去,只不過稍稍偏了幾分。
年輕人本料此招一出,許驚弦要么側(cè)頭閃躲,要么退步以避,早已備下后招。卻不料許驚弦不退反進,這一肘雖能堪堪撞在他肩上,卻恰好錯過鋒芒,力道全然不足,而自己肋下則會露出空門,盡管許驚弦有言在先只守不攻,不會出招反擊,但習(xí)武之人豈會將自家破綻隨意暴露在對方面前?
年輕人再喝一聲:“刺!”肘隨身轉(zhuǎn),從許驚弦的左肩上空掠過,復(fù)將肋下空門封住,右手中指于不經(jīng)意間陡然彈出,徑刺許驚弦的太陽穴。
水柔清看得一顆心怦怦亂跳,雖說雙方言明卸去內(nèi)力,僅以招法相拼,但看年輕人這一指捷似風(fēng)行,迅若電閃,若他施詐突然發(fā)勁,憑著方才鑿石為棋的指力,若是彈實在許驚弦的要害上,哪里還有命在?眼見阿義神情不忿,反手取下背后長弓,似也看出許驚弦的形勢岌岌可危,欲要出手相助,便急忙拉住了他。
許驚弦輕道一聲:“好!”
年輕人出指雖然突兀,卻早在他意料之中,眼見指尖離額間只有半寸,驀然仰首一擺,避讓開對方的指力。但這一擺頭卻似是力道過足,竟將喉頭要害置入其攻勢之下。
“關(guān)!”年輕人一聲冷喝,右手化指為掌,劈向許驚弦的喉間,同時腳下急動,側(cè)轉(zhuǎn)半圈,右足無聲無息地撩向許驚弦的膝蓋。其實他原是算定許驚弦縱能避開這一指,身體將會移開半尺,胸口與小腹處必會空虛,計劃使出一招“扳”,反掌切其中門,足下踹其丹田。卻不料對手喉頭要害竟不設(shè)防,露出極大的破綻,出于習(xí)武者的本能,不假思索地變招再攻,只是掌勢高了七分,足下卻又低了半尺。
許驚弦斜步一滑,看似險至毫厘,卻于間不容發(fā)之際避過年輕人的殺招。
“鎮(zhèn)!”年輕人右足似踢非踢,以左足為圓心一個旋身,擰腰轉(zhuǎn)身間,右掌緩收急發(fā),竟如刀劈斧鑿般朝著許驚弦當(dāng)頭罩下……
水柔清起初聽這年輕人大言不慚,還道是個不知天高地厚之輩,此際只見他幾招一出,身隨意轉(zhuǎn),變招快捷,或翩若驚鴻、或矯若游龍、或翔若潛鳳、或奔若虎豹,身影幾已化作一道淡淡的輕煙,圍著許驚弦疾速轉(zhuǎn)圈,徑尋對方縫隙而入,每一式皆是毫無花架,直取要害,殺機畢現(xiàn),招招博命,絕非尋?;ㄈC腿可比。而他的左手一直空捏訣法,懸于胸前,蓄勢待發(fā),若是一旦出手,就必將是驚天一擊。這位年輕人武功之強,早已遠遠超出她的估計,不由替許驚弦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阿義亦是神情緊張,口中喃喃念叨,用力握弓的手青筋顯露。
殊不知那年輕人卻是有苦難言。幾招下來,他的攻勢已展開了大半,表面上看似許驚弦左支右絀,空門大露,卻能在小廟五尺的空間內(nèi)盡施小巧騰挪之術(shù),破綻雖多,卻全無致命之處,更能招招留有余地,隨時可彌補身法的缺陷,令他最有威脅的左手始終尋不到半分機會。
一個攻得犀利,一個守得沉穩(wěn),轉(zhuǎn)眼間已過了七八招,但由始自終,雙方身體都沒有半分接觸,皆是稍有意向即被對方識破,立時變招。
年輕人的武功由棋道悟出“尖、刺、飛、關(guān)、跳、跨、鎮(zhèn)、沖、立、扳、點、夾”十二字訣皆由圍棋術(shù)語化成,各有功效。
以往對敵應(yīng)戰(zhàn)時,對方往往被他的奇招怪式弄得不知所措,最終全盤皆潰。然而今日遇上許驚弦可謂碰到了克星,對方明明陷入被動,卻又在他一招尚未完成之際誘他匆匆發(fā)出下一招,每一式都是中途半端,盡管攻勢極盛,卻全無勝利在望之快意,反倒是因總是半招而止,胸問一口悶氣越集越多,無處發(fā)泄。
就如在棋局中尖刺一手對方卻不粘接,小飛攻敵反遭跨斷,好不容易精敲細算下出一記隱伏后續(xù)手段的妙手,對方竟然置之不理,投子大場新辟疆域,局部雖受損,大局卻不落后。
縱然年輕人身懷絕技,但第一次遇上奕天訣那避實就虛、一味求和的武功,亦覺縛手縛腳,難施所長。
十招方過,年輕人驀然跳出戰(zhàn)團,大叫一聲:“不比了。我搶占邊角實地,你卻是追求虛勢厚味,棋風(fēng)迥然不同,境界全然各異,這一場架根本打不起來。”
說話間年輕人躍向那黑白大石處,連出數(shù)十指,“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狂響,一口氣鑿下數(shù)十枚棋子,將過招之際的悶氣宣泄而出,方覺酣暢。
水柔清明明見許驚弦敗勢濃厚,卻不料年輕人竟收手罷斗,雖不太明白,卻也知他略遜一籌,拍掌喜道:“你可是認輸了?”
許驚弦笑道:“尚有兩招未出,就算作和局吧?!笔聦嵣纤酝棉忍煸E對敵,雖是志在求和,但心頭總是存著勝念,而此役唯愿與對手平分秋色,反倒對那“致虛極、守靜篤”的功訣有了更深的領(lǐng)悟,武功隱隱又精進一層,實乃拜年輕人所賜。
年輕人面如死灰:“我才不要你承讓,輸了就是輸了,差半子與大龍被殲全無差別。”
水柔清笑吟吟道:“既然輸了,還不快將彩頭奉上?!?/p>
年輕人拾起《鑄兵神錄》,擲與許驚弦。略一躊躇,方道:“實不相瞞,此書乃是受人所托交與許幫主,在下豈敢私藏?不過本想贏了之后再給你,令你受我一個莫大的人情,想不到棋差一著,中盤脆敗,還有何話可說?”
此人確是棋癡,明明是武比認輸,卻也當(dāng)作是在棋盤上敗下陣來。
許驚弦正容一揖:“兄臺言行光明磊落,小弟由衷佩服。卻不知是受何人所托將此書給我?”
“許幫主可認識馮破天此人?”
許驚弦大覺驚訝:“兄臺說得可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么?”
“不錯。正是他臨終前托我將此書交給許幫主?!?/p>
“啊,他……已死了?”
“大約在三個月前,我無意中遇見一人被追殺,見他渾身是血,卻被多人圍攻,忍不住一時動念,救下了他,才知竟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奈何馮破天不但身受外傷,更還中了絕毒,實是回天無術(shù)。死前他摸出這本《鑄兵神錄》,請我將此書交給你。我雖因大師兄的緣故對你頗有芥蒂,但既然有緣遇上了他,卻又救不得他的性命,也只好答應(yīng)了他臨終的懇求?!?/p>
原來當(dāng)年馮破天與許漠洋同赴滇南媚云教,無意間知道了許漠洋收養(yǎng)的義子許驚弦實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陸羽之子,便想以此在教主爭奪中占得有利之機,刻意與許漠洋結(jié)交。卻不料寧徊風(fēng)率擒天堡暗夜突襲,激戰(zhàn)中許漠洋受寧徊風(fēng)一掌,恰好被趕來的暗器王林青與蟲大師相救,奈何已是不治,只好星夜兼程送往鳴佩峰好見上許驚弦最后一面。
許漠洋身受重傷神志不清,馮破天就趁機將那本《鑄兵神錄》暗藏起來。
其后許驚弦之表兄陸文定做了媚云教主,烏槎國擁泰親王起兵,寧徊風(fēng)化身丁先生,暗中聯(lián)絡(luò)媚云教、擒天堡與川、渝、滇各派,訂下了“刺明計劃”,又將化名盧居蒼的魯子洋派入媚云教,并位居青蝎左使。
熒惑城之戰(zhàn)后,泰親王身死,烏槎兵敗求和,刺明計劃功敗垂成,媚云教中幾員大將俱亡,陸文定任用一批新人,魯子洋漸漸勢大,而馮破天則被多方排擠,不受重用。后來聽說許驚弦做了裂空幫幫主,想到他性格寬厚,不計舊嫌,與自己亦算頗有交情,便起了投靠之心,而這一本《鑄兵神錄》亦可算是晉見之禮。當(dāng)即尋個機會,連夜逃出媚云教。
陸文定知情大怒,遂派出媚云教徒追殺。馮破天身經(jīng)百戰(zhàn),加之對媚云教中諸多手段早有所料,一路化險為夷,總算逃至中原。
卻未想到陸文定知當(dāng)年馮破天并不支持自己坐上教主之位,早有防他之意,再加上魯子洋挑撥攛掇,提前令人給他暗中下蠱,并以解藥放入平時的飲食中。馮破天離開媚云教半月之后,蠱毒發(fā)作,終被追兵趕上。若非年輕人恰好路過出手相救,只怕當(dāng)場就會被亂刃分尸。
馮破天自知中蠱已深,無藥可解,死前天良未泯,便請年輕人將《鑄兵神錄》交還許驚弦,亦算是做下最后一樁善事。
許驚弦聽罷原委,想到當(dāng)年若不是馮破天去清水小鎮(zhèn)接駁“越風(fēng)寶刀”,引來日哭鬼擄走自己,從此踏入江湖,或許現(xiàn)在還與義父相依為命,一輩子不聞江湖之事,安心做一個樸實的鄉(xiāng)村少年,亦不知是福是禍?不由長嘆一聲,默默在心頭祝禱:無論馮破天對自己懷著好心還是惡意,既然其人已死,亦都一了百了,唯愿他在天之靈能得到最終的安息。
許驚弦翻開《鑄兵神錄》,一物從中輕輕飄下,卻是一根羽毛。
許驚弦眼利,認得那是一根鷹羽,凝神細看,幾可確定正是扶搖身上之物,渾身大震:“此物由何而來?”
年輕人神秘一笑:“這本是另一個彩頭,不過許幫主輸了一場,便不能告訴你了。若想知悉其中秘密,還請閑暇之際去華山一行?!?/p>
“華山?”許驚弦沉吟,久聞華山掌門無語大師慷慨豪俠,為民解憂之名,卻是無緣得識,莫非扶搖之事竟與他有關(guān)?不過知那年輕人好勝心強,怕是再不肯多說,反正此去梅影峰會合斗千金后,尚要去重鑄偷天弓,必會去關(guān)中無雙城見過楊霜兒與物由心,屆時路過華山,或可找出真相。
年輕人道:“《鑄兵神錄》已給了許幫主,我總算不負馮破天所托,亦見識過了你的本事,這就告辭了?!?/p>
許驚弦急忙喚住他:“多謝兄臺帶來家父遺物。另外不知你那大師兄與我到底有何過節(jié),還望兄臺居中調(diào)解一下?!?/p>
“嘿嘿,你與大師兄之間的事我可不好說,總之你不要以為勝了我,便可小窺于他。你們的武功頗有近似之處,若有一天相見對決,我依然押他一注。”又對水柔清與阿義點頭為禮,“山水有相逢,下次我請一個人再與水姑娘斗嘴,管教你輸?shù)脽o話可說。”
水柔清嘻嘻一笑:“盡管放馬過來,本姑娘可不怕?!?/p>
年輕人再不多言,足尖連畫,將地上的棋盤毀去,提起一黑一白兩塊大石負在肩上,轉(zhuǎn)身出廟。他雖承了兩塊數(shù)百斤的大石,卻依然健步如飛,瞬間消失在黑夜中。
水柔清苦笑:“沒來由地打了一架,卻連對手的名字都不知道?!?/p>
許驚弦卻是胸有成竹:“如此精深的棋道,如此強橫犀利的殺人武功,雖對我頗不服氣,卻也無甚惡意,行事倒也不脫俠道,你還猜不出是誰么?”
水柔清低頭想了想,驚呼一聲:“齊生劫?如果真是他,身為蟲大師的弟子,為何來找你的麻煩?”
“十有八九正是此人。不過雖有波折,但畢竟給我送上了天大的禮物,心里實在是感激不已?!闭一亍惰T兵神錄》固然是許驚弦的心愿,而扶搖尚且活著的消息對他來說更為重要。
“聽他的口氣,對他的大師兄似是十分崇拜,那又會是誰?”
“蟲大師有‘琴棋書畫四大弟子,秦聆韻是女子,應(yīng)該不會用師兄相稱,舒尋玉幾年前伏殺魯秋道時死于水知寒之手,其后也未聽聞蟲大師再收新徒,算下來就只有墨留白了?!?/p>
“不錯不錯?!彼崆鍝嵴菩Φ?,“蟲大師收徒有個古怪的毛病,每一徒殺滿五人后即可出師,齊生劫雖是排名第二,卻未必是先入門,反倒是久久不聞墨留白的出手,必是一直留在蟲大師的門下,所以反倒成了大師兄。但不知他與你之間有何不解之仇?嘿嘿,依我看是樹大招風(fēng),自從你做了裂空幫主之后,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拿你當(dāng)欲要超越的目標(biāo)呢?!?/p>
許驚弦想到當(dāng)初明將軍在惡靈沼澤中對墨留白武功的評價,在他眼里的少年高手中排名第二,尚列在沈羽之前,當(dāng)是一大勁敵。至于他與自己為敵的原因,已隱隱有了一些猜想,卻不虞與水柔清多言,淡然一笑:“該來的遲早會來,多想無益,明日還要趕路,早點安歇吧。”
再過幾日,他們終于趕到了梅影峰。
許驚弦見過夏天雷后,先告知了四大家族答應(yīng)前來加入神州盟的消息,隨即急于問詢宮滌塵與何其狂的消息。
夏天雷早已得到裂空幫的線報:“管平請?zhí)酉铝?,集合葛公公、刑部左飛霆、妙手王、潑墨王與御林鐵騎,在京師南郊絕云谷中設(shè)伏擒拿宮滌塵。苦戰(zhàn)良久后,幸有明將軍深夜入宮請得赦令,并派鬼失驚與蒹葭掌門駱清幽一同出馬,救下了二人。何其狂雖然傷重,但幸無性命之憂,宮滌塵唯恐在京有變,亦不便留在白露院連累駱掌門,派人傳來消息,此刻已陪著凌霄公子同去恒山,在那里靜休養(yǎng)傷,并等待你前去會合。”
許驚弦一怔:“潑墨王薛風(fēng)楚不是已瘋了數(shù)年,如何被治好了?”
“據(jù)說是被關(guān)明月請來的高人相治,具體詳情老夫亦不明了?!?/p>
許驚弦想到四年前京師兵變前夕,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那京師郊外的樹林中遇見六色春秋與瘋狂的潑墨王,當(dāng)時點睛閣主景成像亦在場,說潑墨王身中離魂舞,必須七日內(nèi)解救,否則雖無性命之憂,卻是癲狂一生,沉疴難愈。憑景成像的醫(yī)術(shù)都束手無策,潑墨王又如何能復(fù)原?解鈴還須系鈴人,除非是另有精通離魂舞的御泠堂高手施術(shù)解救。如此看來,幾乎可以肯定簡歌是這一場對宮滌塵伏擊中的幕后主使,桑瞻宇怕也難脫干系。
而最令他擔(dān)心的,是簡歌與管平的聯(lián)手。
一個是城府極深的京師公子,一個是計驚天下的太子御師,他們的合作到底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陰謀?
或許,只有到了恒山見過宮滌塵后,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許驚弦處理完幫中事務(wù)后,抽空見過斗千金與黑二。
斗千金本是個閑不住的老人,所以這些日子時常在梅影峰演武堂內(nèi)指點幫中弟子的武功,他并不看重招法的變化,而是由兵器方面入手,言論與眾不同,別出蹊徑,針對每個人皆有不同的見解,諸多弟子聞風(fēng)前來受教。
而黑二雖然發(fā)下誓言不再行醫(yī),但憑著多年仵作的經(jīng)驗,遇到被人暗算受傷的弟子,往往能指認出兇手的兵器與手法,破了幾個疑案,兩人俱是大受歡迎。
黑二一生漂泊,以往做個默默無聞、令人驚怕的仵作,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與冷落,此刻被人如此看重,亦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脾性似也變得開朗了許多。雖然仍是與水柔清斗嘴不休,卻再無當(dāng)初心浮氣躁之相,而是平心靜氣,不時面呈微笑,隱有仁者之風(fēng)。
夏天雷受許驚弦傳書所托,已征求過黑二入駐轉(zhuǎn)輪谷的意見,他亦欣然應(yīng)允,只等尋適當(dāng)?shù)臅r機通告全幫上下,即可入谷。
而那“風(fēng)云雷電”四大轉(zhuǎn)輪長老亦被秘密安排離開梅影峰,各尋悠閑處頤養(yǎng)天年。
斗千金得知《鑄兵神錄》失而復(fù)得,白是大喜過望:“如此一來,我們同去笑望山莊拜祭四兩師兄,亦可告慰他在天之靈了?!?/p>
“師叔且莫心急,不如先與我去一趟恒山,見過宮大哥后,我們再同去西域吧?!?/p>
斗千金大笑:“妙極妙極,久聞恒山靜塵四士之名,卻是無緣見識?!?/p>
許驚弦不解:“靜塵四士?師侄只聽說過冥沉、慧靜、辟塵三士,卻不知還有一士是什么?”
“靜塵齋被譽為近千年來最為神秘的門派,那是因為他們只為天下蒼生謀利,不為揚名,行事低調(diào)。所以外人不知詳情,許多精妙之處亦漸漸被江湖人所遺忘了。所謂靜塵四士,冥沉士察人觀相,辨識性情,可為人中良師;慧靜士辨真識假,分析情報,可為將帥謀臣;辟塵士觀勢識運,統(tǒng)籌全局,可為丞相國師。但最為厲害的,卻是那‘般若士,能夠洞悉天運,冊立明主。據(jù)說歷史上諸多開國之君,皆是般若士欽點之人。呵呵,這都是如神話一般的人物,或許只是一些傳說,姑且聽之,未必能信?!?/p>
許驚弦一呆,在那鳴佩峰的英雄冢上,他曾見過“般若士”之名,原只當(dāng)這個從未聽聞過的名字是某位歸隱多年的前輩高人,想不到竟是出于靜塵齋。而英雄冢既然能名列其上,由此可知斗千金口中所說的“神話一般的人物”并非虛妄,而是確有其人了。
陡然間,不知為何,他想到了苦慧大師多年前坐化在青陽山中時,留下的那八句至今未能一窺全文、卻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天命讖語。
千古昊空,神兵顯鋒。
勛業(yè)可成,破碎山河!
第二章 悟魅初現(xiàn)
恒山,亦名太恒山,始于太行,橫跨塞外,東連燕山,西跨雁門,南障三晉,北瞰云代,東西綿延五百里,位于塞外高原通向冀中平原之咽喉要沖,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歷稱北岳,與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中岳嵩山并列為中原五岳名山。
北岳原是香火極旺,常年不休,但此刻,在入山的大道路口邊,卻有數(shù)十名香客躑躅不前。而在不遠處一方空地上,更停著數(shù)百人的馬隊。馬上騎者服飾一統(tǒng),皆是精短小褂,外罩青色長袍。靜靜佇立在寒風(fēng)中,無人喧嘩,渾如靜雕默像,不發(fā)一言。就連那些馬兒亦是口中銜枚,靜無聲息,極顯肅穆。
蕭蕭風(fēng)中,馬蹄聲響,一行車隊悠悠行來,到了恒山腳下,被人群所阻,只得遠遠停了下來。
車隊共有十余騎,護著兩輛馬車。馬車中有人低聲吩咐幾句,派出一名隨從打扮的騎者前去打探。
過了一會兒,隨從轉(zhuǎn)了回來道:“范老爺,我們來得不巧,恰好今日封山,所有人都不得上山。我怕老爺不信,還特地帶了這個回來?!笔种姓归_一道字幅,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八個大字:山中朝會,封山一日!
由馬車中下來一位大腹便便的員外,接過字幅細細觀看一番,喃喃道:“上面有恒山道觀與懸空寺的印鑒,應(yīng)該不假。但我來了恒山數(shù)次,從未聽說過開朝會謝絕香客之舉。今日是臘月二十,離小年還有三天,又不是什么黃道吉日,這可真是奇了?!?/p>
在漢人的民間習(xí)俗中,小年乃是每年臘月二十三,用于祭灶,掃塵,送灶神、灶王等。
原來這范員外本是淮南大戶,因心慕北岳,眼見新年將至,特攜家眷入山朝拜還愿,卻不料走了十余日方到了恒山,卻吃一個閉門羹。
范員外不由心想恒山道觀乃是出于全真道教,懸空寺卻是信奉佛法,二者又怎會在同一天行法事?故有此疑惑:“那些騎兵又是什么人?可是與他們有關(guān)?”
隨從道:“我聽那些香客說,這些人不知是什么來路,個個怪模怪樣不似漢人,問也不答,不知是聽不懂話語,還是有意裝聾作啞。而且他們身上都攜有兵刃。但據(jù)說其領(lǐng)頭的人已經(jīng)上山去了?!?/p>
范員外沉吟道:“北岳離京師不遠,常有境外王公貴族前來祭拜,或是他們帶來的護衛(wèi)。既然如此,我們便回鎮(zhèn)上歇息一晚,明日再來就是了?!?/p>
隨從不忿道:“那些當(dāng)官的就可以隨意入山么?我見這左右并無道長與僧人,或是都去參加那朝會,想必聲勢不小,不如我等依舊護送老爺上山進香,也可一睹盛會?!?/p>
范員外心虔,連聲斥道:“爾等不可莽撞!若是被真人與佛祖怪罪下來,誰也擔(dān)待不起。”
周圍的香客大多懷著與他同樣的心思,雖是滿臉無奈,亦只好返回。
眾人中突然閃出四騎,其中一位錦衣少年在鞍上抱拳施禮:“多謝范員外一路照應(yīng),我等先行一步,后會有期?!?/p>
范員外急得搖手:“小兄弟萬萬不可造次,未得應(yīng)允,怎可貿(mào)然入山?”
另一位黑衣老人笑道:“范兄可放心,我等并非不速之客,早已事先知會了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屆時表明范兄朝拜進香的誠意,定會好好相待?!?/p>
那止水真人乃是恒山道觀的掌教,而玄偈大師則為懸空寺的主持,范員外忽然聽到這兩個名字,滿腹疑惑,不再開口阻攔。
早先他的車隊行至半途遇見這四人,得知他欲入恒山,便提議結(jié)伴同行。范員外樂善好施,又見四人形貌各異,當(dāng)是有些本事,一路也好有個照應(yīng),便欣然答應(yīng)。此際見他四人硬要闖山,不由心頭惴惴,難辨吉兇。
四騎與范員外告別,疾馳而去,當(dāng)先一人是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身著錦袍,面容英俊,雖然年方弱冠,顧盼問卻隱有一種冷靜沉穩(wěn)的王者之氣。
一位美麗的少女緊隨其后,粉色小夾襖襯出優(yōu)雅的身姿,平添幾分成熟的韻味。
黑衣老者瘦小羸弱,面容蒼老,眼神中卻流露出飽經(jīng)滄桑后的堅強與達觀。
最后一人則是個矮小的侏儒,體形如孩童,身手卻是敏捷矯健,背負弓箭。
這四人正是許驚弦、水柔清、斗千金與阿義,他們由夏天雷處得知了宮滌塵與何其狂的下落,當(dāng)即離開梅影峰,一路策馬疾馳,徑往恒山趕來會合。
斗千金之言并非虛妄,裂空幫早已依著江湖規(guī)矩飛鴿傳書通知恒山劍派與懸空寺,只因不愿顯露形跡,被敵所躡,所以才混入范員外的車隊之中。
許驚弦眼利,早見那數(shù)百騎兵皆是深目高顴,皆非中土人氏,又是陣容齊整,訓(xùn)練有素,當(dāng)有非常來歷。但既然他們對周圍不管不顧,亦不愿多生事端。與斗千金使個眼色,兩人心有默契,沿途暗暗留心。
四人策馬走了一炷香時分,山路漸高漸窄,只好將馬兒栓在道邊樹前,步行上山。沿著蜿蜒的山道來到一條峽谷中。只見兩邊高峰聳立,石壁萬仞,中間僅露一線青天,而谷中淡煙繚繞,虛幻縹緲,如雨似霧,更有清澗流水,傾瀉而下,叮咚成曲,令人疑入仙境。
五岳為歷代帝王封禪祭祀之所,各具景觀,其中泰山稱雄、衡山挺秀、華山險峻、嵩山博奧、而恒山則以幽奇而稱著于世。如今一見,果是名不虛傳。
四人沿途一路急趕,根本無心留意風(fēng)景,但到了此處,不由覺得胸懷一暢,心情舒緩,腳步亦慢了下來。
斗千金見多識廣:“老夫聽人說起過,此谷名為金龍峽,乃是北岳恒山之門戶,恰位于兩座最高的主峰之間,恒山十八景中,尤以金龍峽中的磁峽煙雨為最,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兩邊高峰一為天峰嶺,那是恒山劍派的處所,而另一邊則為翠屏峰,在那峭壁上,便可見到名震天下的懸空寺了?!?/p>
眾人抬頭,透過彌漫煙霧,隱隱望見半山中的懸崖峭壁間,一座寺院離地數(shù)十丈,懸空而設(shè),上載危巖,下臨深谷,結(jié)構(gòu)奇巧,巍峨古樸,不禁嘖嘖而嘆。
水柔清道:“那恒山劍派乃是道家武學(xué),但這懸空寺分明卻又是佛門寺院,竟能同駐一山,倒也真是蹊蹺?!?/p>
“小丫頭有所不知。那五岳原本皆屬道教名山,但北魏末期佛教盛興,便于恒山翠屏峰修筑了懸空寺,自此種下佛源。天下名山之中,似北岳恒山這等兼有佛道兩家,實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亦可算是江湖一奇?!?/p>
“卻不知那靜塵齋又在何處?”
“這……老夫委實不知。靜塵齋弟子極少行走江湖,偶有現(xiàn)身,亦對其來歷諱莫如深,傳言那靜塵齋就在這北岳恒山之中,卻無人知道確切方位?!?/p>
“哈哈,原來老爺子自詡博聞,卻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不過這也無妨,我們只需找個道長或是僧人一問可知,不過說來奇怪,那些香客不敢入山也就罷了,但為何我們走了近半個時辰,莫說道長與僧人,就連山中的農(nóng)戶樵夫們也都不見個影子?”
斗千金笑道:“小丫頭莫要疑神疑鬼,寒冬臘月,新年將至,那些農(nóng)家們也落得清閑,此刻多半都在家中生火取暖呢?!彼?jīng)驗何等豐富,口中說笑,心中卻早生懷疑,只不過不愿說出實情以免引起水柔清的疑慮罷了,借著東拉西扯之際暗察四周,心知今日情景大非尋常。
水柔清依是不解:“按說這兩派在武林中都大大有名,當(dāng)是弟子眾多,就算大部分人都去了朝會,總當(dāng)留下幾個巡山守衛(wèi)的弟子,怎么我們長驅(qū)直入,連個盤問的人也沒有?”
斗千金趁機扯開話題:“嘿嘿,小丫頭此言差矣。有道是兵貴精不在多,江湖上大有聲勢的門派可未必廣收弟子,譬如天下皆知的昊空門不也就明將軍一個傳人,至于老夫的兵甲派,哪個不敬重三分,卻也一門兩徒分鑄兵、甲,決不濫收?!?/p>
水柔清嘻嘻一笑:“老爺子莫要胡吹大氣,兵甲派很有名么?我怎么以前就從來不知道?!?/p>
“小丫頭孤陋寡聞,待老夫有空講述一番兵甲派的來歷,也好讓你長長見識……”
水柔清撇嘴,故作不屑:“老爺子你每次說不過我時便用此句結(jié)尾,偏偏卻從不肯講,我看分明就是壓箱底的老本,一旦拿出示人,便再無倚仗。我才不要聽……”說著說著忍俊不禁,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原來斗千金孤身在江湖漂泊多年,性格怪異,又倚老賣老,每每愛與人爭論抬杠,偏偏遇上水柔清這個古靈精怪、決不服軟的小姑娘,由梅影峰一路行來,一個稱之為“小丫頭”,一個喚做“老爺子”,起初各不相讓,處處針鋒相對地斗氣拌嘴,渾若當(dāng)初水柔清與黑二般。過不幾日,漸漸發(fā)覺老人皓首雄心,博聞廣記,小姑娘卻是聰明伶俐,心地善良,竟成知交莫逆,談得十分投機,雖然仍是不時地爭論,卻早無敵意,反倒覺得這般互相調(diào)侃打趣,似也不失打發(fā)旅途寂寞的良方。
聽著水、斗二人的對答,許驚弦有會于心。或許正因恒山身兼僧道兩派之長,天峰嶺的恒山劍派與翠屏峰的懸空寺遙遙相對,互為策應(yīng),無人敢來惹事,所以靜塵齋才選了此清靜的處所。
許驚弦回想他所遇見的靜塵齋三名弟子:法號“紅袖裁紗”的連紅袖本是尼姑,因與追捕王梁辰相戀還俗歸,隱于惡靈沼澤;小指挑千仇卻似修道之人,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謀算;而鶴發(fā)乃是靜塵齋中的俗家弟子,雖身歸草莽,卻是守正惡邪,誨人良多,更像一個避世鴻儒。三人性情各異,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心志高遠,寧和沖淡,并且心緒靈動,不拘常規(guī),所以才可見常人所不能見,思常人所不能思。
看來靜塵齋名義上是佛門法庵,卻兼佛、道、儒三派之長,所收弟子亦是不拘一格,擇賢而士。
來到金龍峽深處,只見眼前分為兩條岔路。路口邊坐著一位老人,衣著陳舊襤褸,對四人的到來渾無所覺。
許驚弦上前抱拳:“請問這位老丈,我等要去靜塵齋,卻不知應(yīng)該走哪一條路才是?”
老人置若罔聞,從懷中摸出一只旱煙,磕磕煙管,放入煙絲,動作不緊不慢,狀極悠閑。
斗千金亦道:“老人家,我等遠道而來,確有要事,還望行個方便,指點一下路途?!?/p>
老人身形普通,衣著陳舊,就若尋常窮苦百姓,但偌大的恒山之中就只見他一人,應(yīng)是與恒山道觀、懸空寺不無聯(lián)系,是以雖見他傲慢無禮,言語上亦不敢怠慢。
老人這才抬起了頭,只見他皺紋滿面,須眉皆白,額間正中一顆赤色大痣十分醒目,看起來怕已有八九十歲的年紀,然而卻是面色紅潤,身腰強健,絕無佝僂之態(tài)。他細細打量四人一番,點起了火,深吸一口煙,口中發(fā)出滿意的“唔”的一聲。這才緩緩道:“你們也是為了那個東西來的么?”
眾人見他吸煙之際,煙管紅光大盛,皆是暗暗戒備。
水柔清奇道:“老人家說的是什么東西?看來在我們之前還有人來過,不知與山下那些番外騎兵可有關(guān)系?”
老人不置可否,驀然口中吐出中濃煙,在空中化為四道煙箭,朝著四人分襲而來。
四人皆是一怔,雖都瞧出老人深藏不露,身負武功,卻不曾料到他竟然突施冷招。煙霧雖是無形之物,但在老人內(nèi)力催動之下,豈可小視?更不知其中是否蘊毒。一時不假思索,各出絕技。
水柔清離得最近,連忙彎腰倒身,煙箭從她面門上空掠過;斗千金則是斜跨半步,右手一記劈空掌擊出,將煙箭打散;許驚弦深吸一口氣,輕喝一聲,口中吐出無形罡氣,以氣破氣;唯有阿義似是不懂危險,笑嘻嘻地道一聲:“阿義!”伸指去戳那煙箭。不料煙箭離他手指還有半寸處,突然一頓,隨即化散于空中。
老人口中念念有詞:“弱柳扶江!鐵嶺橫峰!原來是溫柔鄉(xiāng)與兵甲派的高人?!?/p>
旁人還不覺如何,水柔清與斗千金皆是心頭一震。水柔清方才閃避煙箭的那一身法正是纏思索第二十三式“弱柳扶江”,而斗千金劈空一掌亦正是出于兵甲派掌法中的一招“鐵嶺橫峰”,想不到老人目光如炬,雖然僅使出半招,竟也被他看破。
老人望向許驚弦:“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內(nèi)力修為,當(dāng)世少見。聽止水與玄偈說裂空幫新任幫主不日來訪,想必這位就是許少俠了?!?/p>
許驚弦聽他直呼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之名,口氣大得出奇,恭敬答道:“正是晚輩。卻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閑俗于山中,不知年月長短,不知紅塵濁世,哪還記得什么姓名?唯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而已?!崩先宿D(zhuǎn)向阿義,“到底是毫無機心?還是算準(zhǔn)老朽只是出招相試,絕無危險,所以不露武技?老朽卻是看不透你。”
阿義也不知是否聽懂了他的話,只答了一聲:“阿義?!?/p>
斗千金道:“既然老人家提到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當(dāng)知我等此次前來并無惡意,還望指引一下路途?!?/p>
老人伸手一指,卻是朝著四人來時之路。
水柔清怔然道:“難道我們走過了頭?”
老人眼光中似具深意,悵然一嘆:“你們路走得沒錯,但這一趟來的時機卻是大大不對。”
“此言何解?”
老人道:“若你們換個日子來,止水與玄偈必會出迎,老朽亦不會多事。但是今日么,卻須過了老朽這一關(guān)才可?!?/p>
許驚弦沉思道:“老人家所言可是與那朝會有關(guān)?若是平常時期,我等盡可多等一日。但此次入山只因晚輩有個朋友身受重傷,此刻正在靜塵齋中養(yǎng)傷,急欲一見,還請老人家應(yīng)允?!彼现@老人必是恒山前輩宿老,只怕輩分還在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之上,是以言語謙恭,盡以實情相告。
老人點點頭:“原來你們是為了凌霄公子來的。唔,此事本可通融,卻不能壞了規(guī)矩?!?/p>
許驚弦知道宮滌塵因防消息走漏,引來管平等人的糾纏,帶何其狂來恒山養(yǎng)傷之事并未通知止水真人與玄偈大師,想不到竟被這無名老人一口道破,已可確定他與靜塵齋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斗千金本非怕事之人,見老人執(zhí)意不允,忍不住道:“老人家雖然眼力高明,內(nèi)力渾厚,但畢竟年事已高,以一擋四,難有勝算。何不行個方便?”
老人哈哈一笑:“你等不必驚慌,老朽一大把年紀,豈會與你們動刀動槍,只是出個無關(guān)痛癢的題目,你們四人之中,能過關(guān)者就請上山,其余人便留下陪老朽看一日的北岳風(fēng)光吧。”
他雖說得客氣,但言語中卻流露出強烈的自信,似乎一旦不能過關(guān),他就有絕對的把握將四人留下來。
水柔清不由想到前幾日齊生劫出題為難許驚弦之事,笑道:“許幫主這一路上遇見諸多考較,來年不如去考狀元吧?!?/p>
許驚弦突然發(fā)問:“是否但凡今日上山之人,老人家都會阻攔?”
“不錯。今日朝會乃是靜塵齋幾年一度的大事,故謝絕外客。雖與恒山道觀、懸空寺無關(guān),但三派互為守成,若要硬闖,怕是不能?!?/p>
許驚弦語出奇峰:“晚輩見山下有數(shù)百塞外騎兵留守,卻不知他們的主子是否已上山?莫非亦過了老人家的這一關(guān)么?”
老人點點頭:“那人來自塞外離昌國,雖是出身異族,卻是心思靈動,機敏多變,不亞于我中原飽學(xué)之士,老夫所出的題目被他從容化解,只好放他過關(guān)。若你們能上山,或可見到他?!?/p>
許驚弦若有所思,十年前當(dāng)年明將軍率軍平定北疆,連破塞外諸國,義父許漠洋的冬歸城便毀于此役。但近來聽說在塞北新崛起一國,名喚離昌,聯(lián)同當(dāng)年國破家亡后流落的各族王公貴胄,勢力漸大,對中原漢室已隱隱構(gòu)成威脅。卻不知此人不遠千里專程來靜塵齋是何用意?不由對那人心生好奇。
千金皺眉道:“既然此次朝會如此鄭重,豈容異族上山打擾?”
老人長笑:“佛門廣渡,道法自然。既然適逢其會,便是機緣,何必獨排異族?”
斗千金一怔,一躬到地:“多謝老人家金玉良言,斗某受教了?!?/p>
老人見斗千金對自己本是頗有不服,但此刻受了一言點撥,立刻誠心拜謝,當(dāng)是性情中人,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之色。
許驚弦道:“既然連離昌異族之士都能解答老人家的題目,我等豈甘人后。這便請出題吧?!?/p>
老人忽伸右足,在地上一畫,頃刻間畫成一個六尺方園的圓圈。那地上皆是青石板,卻并不見他如何運勁發(fā)力,似乎輕松至極,顯見內(nèi)力深厚,更何況那圓圈渾然一體,平整光滑無半分棱角,縱借用工具所繪亦不過如此。
眾人雖不知他是何用意,但皆是心中暗暗嘆服。
老人淡然一笑,袍袖一展,激起一陣勁風(fēng),將腳下圓圈內(nèi)的雜物清掃一空。隨即手臂輕揚,旱煙管指處,空中飛舞的三片落葉如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不偏不倚地悠然落入他腳下那個六尺圓圈之內(nèi):“老朽不才,就給四位出個簡單的題目吧。這里有三片落片,且問待老朽一掌揮去后,圈中還剩幾片樹葉?你們可先說出答案,老朽再出掌,誰猜對了,便請入山。”
眾人齊是一呆??此敛唤?jīng)意揮臂間將輕巧的樹葉引入圈中,露了一手上乘武功,滿以為他會出一道難解之題,卻不料竟是如此簡單。
水柔清大聲道:“老人家功力超卓,應(yīng)可只激起一兩片樹葉而不驚動其余,但我們共有四人,每人猜一個數(shù)字,總歸不會錯?!?/p>
老人不動聲色:“答案只有一個,錯的三人便留下吧。”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老人名義上是出題,實際卻是故作刁難。即使四人各說一個答案,最多也只能有一人可過關(guān),而憑他掌上的功力,還可暗中選定上山之人。
老人見諸人面有難色,泰然道:“愿賭服輸,莫道老朽出題不公,若是再多一片葉子,管教你們都無法過關(guān)?!?/p>
許驚弦見水柔清與斗千金皆鎖眉苦思,唯有阿義依是魂游身外的模樣,忽心念一動:“也不必多想稀奇古怪的答案了,我們猜老人家一掌擊出后,圈中依然是三片樹葉?!?/p>
水柔清與斗千金聽許驚弦說得如此有把握,猜他或會暗施神功鎖住圈內(nèi)的樹葉,借以對抗老人的劈空掌力。此方法雖可行,卻須本身功力遠高過對方,看老人方才的出手,化繁為簡,舉重若輕,不露痕跡,已至江湖一流高手之境,縱然與許驚弦平手過招,亦難測勝負,實難相信他有此能力。但無可奈何之際,也只得勉力一試,遂齊齊點頭。
老人目射異光:“許少俠似乎成竹在胸,老朽也只好盡力而為了……”說話間深吸旱煙,煙管霎時明亮如炬,這一口氣好長,足有五息方歇。驀然間一掌擊向圈中,看似出掌輕柔,似拂塵撫裳,但掌風(fēng)到處,地面頓時飛沙走石,如有風(fēng)暴掠過,更是隱含風(fēng)雷之聲。
老人被許驚弦篤定的態(tài)度激起心頭傲氣,已暗中將功力提至十成,全力出手,務(wù)要將圈中三片樹葉劈為齏粉。
水、斗二人見老人出招聲勢如此驚人,齊是一震。此老一身精純的玄門內(nèi)功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絕非籍籍無名之輩。單以掌力而論,普天之下,能與之硬碰的怕亦不出十人,看那剛猛無鑄的勢道,莫說是三片小小的樹葉,就算是水桶粗的大樹,恐怕也會被一掌打折,且看許驚弦又將如何應(yīng)對?
卻不料許驚弦根本不為所動,既未出手阻止,亦不另尋他法,只是靜觀圈中的三片樹葉被掌力震得粉碎,鼓掌而贊:“老人家功力深厚,這一掌實令我等大開眼界。”
水柔清只道他甘心認輸,不由暗嘆一聲,斗千金雖料定必有下文,卻也猜不透他將做何辯解?
老人見他如此鎮(zhèn)定,渾若自己一掌擊在空蕩處,不由稍稍氣餒:“請問許少俠,圈中還有幾片樹葉?”
許驚弦淡淡道:“三片!”
老人嘿嘿一笑:“事實俱在,許少俠還想抵賴么?”
許驚弦神色不變:“由根枝而生,由雨露而發(fā),既已生于世間,縱損毀亦是無改三片之?dāng)?shù)?!?/p>
“原來如此!”斗千金大笑,“佛經(jīng)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那三片樹葉并不在你我眼中,而是存于心里,老人家掌力再強幾分,亦不能滅之?!?/p>
老人微笑道:“許少俠機智過人,卻還是有些美中不足。因為方才那位離昌國的異士亦做如此答,縱能過關(guān),卻不免有拾人牙慧之嫌。更何況那三片樹葉亦早不在圈中?!?/p>
許驚弦反問:“請教老人家,何為圈內(nèi),何為圈外?”
老人一怔,垂首靜思。
許驚弦灑脫一笑:“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圈內(nèi)即是圈外,老人家非要分個清楚,豈不是太過著相了么?”
老人嘆道:“雖是詭辯,卻具深理。唔,且讓老朽再想一想,是否可算做過關(guān)?”
許驚弦謙然道:“誠如老人家方才所言,‘既然適逢其會,便是機緣,晚輩妄自猜測出此題目只為相試,而非執(zhí)意阻撓,所以才敢斗膽如此應(yīng)答。過關(guān)與否,亦在老人家一念之間,還望成全?!?/p>
老人眉頭一挑,哈哈大笑:“不錯不錯,此題原本考得不是武功應(yīng)變,而是佛心。緣由天定,既然諸位不早不晚在這七七之劫的日子趕來,恐怕都是應(yīng)劫之人,老朽就不阻攔了?!?/p>
眾人突然聽到“七七之劫”的名稱,心中盡是不解,還想再問時,卻見老人已飄然遁入密林深處,口中吟道:“左行歸真,右行涅粲,身后才是紅塵。何去何從?請諸位自行選擇吧?!蔽ㄒ娔呛禑煹幕鸸庠诹种虚W爍不定,旋即消失不見。
彼此對望一眼,均覺老人高深莫測,難辨其意。雖然僥幸過關(guān),卻未覺歡喜,反是更增疑惑。
斗千金道:“聽這老人的語意,兩條岔路中左邊應(yīng)是通往恒山道觀,右邊則是懸空寺。想那靜塵齋與佛門關(guān)系更深,我們就往右邊走吧。”
四人沿著右路行出不遠,便踏上名為“云閣”的棧道,棧道年代久遠,古意盎然,在懸崖中腰盤繞,如若穿行于蒙蒙煙雨之中,一路上更不時可見歷代名家所寫下的詩句。
走過云閣棧道,便來到了懸空寺。但見四十余座殿樓曲折回環(huán)錯落相依,依著崖壁凌空而構(gòu)。抬頭只見一線青天,低首俯視深谷密林,迷霧重靄之中更有峽水長流,如聆仙樂,幾疑置身于九天宮闕之中。
此處風(fēng)景獨好,原是恒山第一勝景,眾人卻是無心瀏覽。但見寺門虛掩,門前兩座銅鑄香爐中雖有香火縈繞,卻不現(xiàn)人影,亦不聞頌經(jīng)木魚之聲,如同一座空寺,皆在暗自揣想老人所說“七七之劫”所指為何,那“應(yīng)劫”之語是否暗藏兇兆?
許驚弦朗聲報上名號:“兵甲派斗千金、溫柔鄉(xiāng)水柔清、裂空幫許驚弦與阿義,一行四人同來請見玄偈大師?!?/p>
山谷回響,話音遠遠傳了出去,但卻無人應(yīng)答。
眾人面面相覷,心頭不解。依此推算,只怕恒山道觀中亦是一般的情景,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水柔清道:“就算都去參加什么朝會,至不濟寺中也會留下一兩人,只怕是出事了?!?/p>
許驚弦沉吟道:“事起倉促,只好入寺察看一番,清兒與阿義在外守候,我與斗師伯進去吧?!迸c斗千金一左一右,就要推門入寺。
忽聽寺內(nèi)傳來一聲鐘響,虛掩的大門無聲而開,宛若迎客。
只見殿堂前靜坐一位老僧,手持佛珠,垂首閉目。
眾人原只道寺中無人,卻驀然見到這老僧,著實大出意料。許驚弦與斗千金二人入寺前皆凝神留意,相距老僧也不過五六步的距離,竟是未聞他呼吸之聲,這身功力確非等閑。
許驚弦留意到大殿角落邊有一口大鐘,距離這老僧足有數(shù)十步遠,心想莫非另還有人,不然何以發(fā)出鐘響?眼角余光忽見大鐘下有一枚佛珠,方知應(yīng)是他以指彈珠,以振鐘鳴。
待望見那老僧的面容后,眾人更是齊齊一驚。只見他皺紋滿面,須眉皆白,竟與在山道前遇見的無名老人相貌一般無二。只是那老人形如山野隱士,不茍言笑;這老僧卻是寶相端嚴,胸懷慈悲,神態(tài)上實有天壤之別。
水柔清驚呼一聲:“老人家你何時趕到我們前面了?咦,不對,你那顆痣不是生在額間么,怎么又到左頰了?”
老僧淡淡道:“姑娘好眼力??磥碇T位已在山下見過那石中火了。”
眾人這才知道那無名老人的姓名,水柔清笑道:“怪不得他吟那隙中駒、石中火的詩句。嘻嘻,大師和他生得如此相像,莫非法號叫夢中身么?”她這一路上與斗千金拌嘴慣了,話語脫口而出方知不妥,連忙捂嘴。
老僧不以為忤,鎮(zhèn)定一笑:“那石中火亦只是他的自號,原非本名。老衲幽柏,原與他是孿生兄弟?!?/p>
諸人恍然大悟,許驚弦與斗千金知道懸空寺法號依空、幻、幽、玄而列,算起來這幽柏大師還是懸空主持玄偈的長輩,皆肅然起敬,唯有水柔清不知想到些什么,在一旁掩嘴偷笑。
許驚弦見禮道:“因見四下無人,疑有事變,所以才魯莽入寺,不想擾了幽柏大師的清修,還請見諒?!?/p>
幽柏含笑還禮:“無妨??芍銈兤鸪踉谒峦鈺r,老衲為何并不理會?”
“還請指教?!?/p>
“只因今日恰逢七七之劫,恒山三派齊聚靜塵齋召開天機會,空置寺,唯恐有人生事,所以我四人方才出山坐鎮(zhèn),見你們武功不俗,足有硬抗石中火之能耐,雖報上名號,卻難辨真假,或存異心,故靜觀其變。聽到你們商議后,老衲這才敲鐘發(fā)聲,現(xiàn)身出來?!?/p>
聽他如此說,諸人心頭更增疑惑。以往從未聽過天機會之名,莫非竟要召集恒山道觀、懸空寺與靜塵齋三派所有人?而這幽柏大師明明是懸空寺的僧人,又怎么并不參與?更何況佛、道有別,何以齊聚?聽他說共有四人出山坐鎮(zhèn),除了石中火與幽柏大師之外,還有誰人?
斗千金道:“老夫自詡熟知江湖諸事,卻還是頭一遭聽聞天機會的名頭,想必是恒山三派中的頭等機密,卻不料初次謀面,大師便將此事如實相告,這個是否……嘿嘿,也太過信任了。”
幽柏大師笑道:“施主可是說老衲不通機心么?”
斗千金本有此意,心想這幽柏大師怕是久駐山中,少與人打交道,所以才這般動輒以誠相待。卻不料被對方公然揭破,不由老臉一紅,連聲道:“不敢不敢,佛門高僧見識非常,我等凡夫俗子豈能臆度?”
幽柏悠然道:“施主多慮了。只因老衲見到你四人的形貌后,這才放心將機密托付?!?/p>
水柔清忍不住道:“難道大師有讀心術(shù),又或是有通天之眼,可一眼識破對方內(nèi)心?”
幽柏神情自若:“形諸其外,慧秀其內(nèi),但有心目,可辨忠奸?!?/p>
“心目?與一般的眼睛有何區(qū)別?莫非還有其他事物可當(dāng)眼睛來使?”
“同樣一雙眼睛,感知卻是大異。以眼為目,可見河山;以神為目,可見真假;以書為目,可見好壞;以史為目,可見興衰……但唯有以心為目,方見通徹天地?!?/p>
“我不信!”水柔清聽他說得神乎其神,不由連連搖頭,“大家望著同樣的東西,莫非就能看出不同的感覺?”
幽柏大師一笑:“你們既已過了山下石中火一關(guān),應(yīng)是有些真才實學(xué)。老衲亦想一試?!?/p>
許驚弦想到幽柏大師既說有四人坐鎮(zhèn),大概必須過了這四關(guān)方才能去靜塵齋,左右逃不過,索性爽快應(yīng)戰(zhàn):“還請大師指點?!?/p>
幽柏大師冥神屏息,似陷入沉思,忽雙目開闔如電,掃向殿堂之中。
眾人沿他目光望去,卻是五步外的一座香爐,高有五尺,寬有三尺,銅光湛然,怕有數(shù)百斤的分量。爐中尚插著十余支線香,卻僅有一支在燃,騰出一線裊裊青煙。
忽聽耳邊“嗖嗖”風(fēng)響,卻是幽柏大師一連十余指,盡朝著那香爐射去。
但見幽柏大師頭上熱氣蒸騰,顯是盡施全力,指風(fēng)勁凜,傳出刀劍破空之聲。但那香爐畢竟分量太重,幽柏大師縱然指力再強,亦難動其分毫。指法雖然變化繁復(fù),卻也并不出奇。
眾人正在暗中猜測幽柏大師徒耗功力是為何意?陡然間煙霧彌漫,竟是數(shù)香齊燃。
諸人齊齊色變。即便幽柏大師指力強勁,能將這數(shù)百斤的香爐擊倒,亦不會令他們?nèi)绱梭@訝。能用隔空指力將線香引燃,實是聳人聽聞,只憑這深不可測的內(nèi)家功力,便足以笑傲江湖。
幽柏大師道:“方才這位姑娘不信老衲的‘心目之說,那就試試諸位施主的眼力吧?!宾畷r又變指為掌,將香爐中的香火盡數(shù)擊滅,隨即手腕一抖,五指虛握,仿佛掌心里托著一件看不見的珍貴玉器。
香火雖滅,煙塵尚存。一團煙霧被幽柏大師的掌力所催,若有形之物般輕巧地移至諸人身前三尺處。掌法精妙,力道收放自如,本也不足為奇,但那團煙塵卻似被罩在一件透明的器皿之中,盡數(shù)凝聚在空中半尺之內(nèi),雖然不停變化著,卻連一絲煙氣亦不外泄消散。這等神功奇技,實令人嘆為觀止。
斗千金嘆道:“佛門玄功,望塵莫及。若是大師意在考較武功,我們就不必獻丑了?!?/p>
幽柏大師神秘一笑:“老衲的題目是:請諸位靜下心來仔細觀察,在這團煙塵之中,你們將會看到什么?”
聽他如此說,諸人既覺新鮮,又是好奇,就連阿義亦凝神觀看起來。
然而那團煙塵變化太快,無有定形,才捕捉到某一形狀,隨即又幻化為其他。
水柔清道:“不成不成,這煙塵變化太快,根本無從捉摸,又如何能看出形狀來?”
幽柏大師道:“心有所想,故眼有所見?!?/p>
“如果大師心中已有一個固定答案,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答對。又豈能過關(guān)?”
幽柏大師一笑:“石中火讓你們上山,必有其道理,老衲又豈會阻攔?諸位盡可放開胸懷,耐心觀察,無論你們給出的答案是什么,老衲都將指點去靜塵齋的路途,決不食言?!?/p>
眾人大出意料之外,聽幽柏大師言辭確鑿,當(dāng)無虛言,一旦再無后顧之憂,濾除了雜念,將一顆心靜了下來,眼中所見果有不同。
恍惚間那團煙塵已不再幻化無定,漸有形狀,各墜入不同的幻象中。
在水柔清眼里,那團煙塵輪廓逐漸分明起來,先是隱隱現(xiàn)出父母的模樣,忽又極顯猙獰,如猛虎餓狼撲擊而至,那是她心中不共戴天的仇人:簡歌!
在斗千金眼中,卻仿佛望見遼闊無際草原,壯麗錦繡的山川,不由心馳神往。
而由許驚弦看來,近處有一位牧羊少女悠然揮鞭,而遠處卻是無數(shù)戰(zhàn)士策馬狂奔,慘烈廝殺的疆場,更有偷天神弓遙懸天際,引箭待發(fā)……
驀然間弓弦聲急響,一箭穿透煙塵而過,諸般幻象消散無形。
眾人霎時清醒過來,竟是阿義忽施冷箭射穿煙塵,面上卻仍是一片茫然之色,仿佛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許驚弦轉(zhuǎn)頭望去,只見幽柏大師雙目神光炯炯,鎖在四人身上。突然心有所悟:靜塵齋最重要的技藝不是武功與見識,而是那細致入微的洞察力。當(dāng)他們在觀察那煙塵之時,幽柏大師亦正在觀察著他們!
由此看來,幽柏大師雖在懸空寺出家,但一定與靜塵齋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無論你們方才從煙塵中看到了什么,都已不必說了?!庇陌卮髱熋娆F(xiàn)神秘古怪的笑容,仿佛已洞悉天機,手指向后殿一處偏門,“由此出懸空寺后門,可見一條竹林小徑,那就是通往靜塵齋的路?!?/p>
水柔清奇道:“如此也可算過關(guān)了么?”
幽柏手捻佛珠,含笑點頭。
斗千金哈哈大笑:“原來大師早有容讓之心,所謂出題測試不過是個幌子罷了?!?/p>
許驚弦卻道:“不然。我倒認為大師這等做法有失公平?!?/p>
“許少俠何出此言?”
“那么大師由‘心目中看到了什么,可否如實告知?”
幽柏沉思半晌,方才緩緩道:“你們透過煙塵看到了自己的心,老衲卻透過煙塵看到了你們的人!”
許驚弦深吸一口氣:“恐怕這才是大師本意吧。”
幽柏嘆道:“不錯,既已被許少俠看破,也就無須隱瞞了。所謂出題測試其實只是一個障眼法,借機觀察諸位才是老衲真正的目的。”
眾人皆默,既驚且懼。習(xí)武人在江湖,總會習(xí)慣性地保持著一份警惕,但方才那一刻,每個人都全情地投入在那似夢似幻的煙塵中,卻不料自己的神態(tài)已被幽柏大師盡收眼底。
這固然是源于他們十分信任幽柏大師,另一方面,卻是誰也沒有料到,在這新奇古怪的測試之后,還隱藏著完全出乎意料的用意。
“不過諸位請別懷疑,老衲并沒有任何陰謀詭計。這是每一個參與天機會之人必須經(jīng)過的考驗?!?/p>
聽幽柏大師說得誠懇,眾人漸漸放寬心結(jié)。
斗千金道:“天機會是為何而開?那七七之劫究竟是何意思?大師可否告知?”
“你們?nèi)チ遂o塵齋后,一切自明。”
水柔清好奇:“方才大師用‘心目看我們,不知得出了什么結(jié)果?”
幽柏大師目光掃過眾人,面色一整,肅聲道:“那片煙塵如一面鏡子,映出諸位的內(nèi)心。老衲從其中看到了許少俠的矛盾掙扎,斗施主的未竟之志……”
兩人齊是一驚,復(fù)又垂頭沉思?;叵肫鸱讲艔臒焿m中看到的種種幻景,幽柏大師的評價雖然未必準(zhǔn)確,卻也相差不遠。只是那些幻象皆是出于自家眼中,幽柏大師又從何得知?想必是從自己神情的變化中捕捉到蛛絲馬跡,這洞察力委實令人驚嘆。
“至于這位阿義施主,靈智緊鎖,神竅未開,若混沌亂世。老衲功力不濟,只隱隱看到了一個封閉的圓環(huán),沒有起點,沒有終點,但若有朝一日破開束縛,或許每一處都可能是起點與終點……”
諸人聽得似懂非懂,料想阿義迭逢巨變,神智全失,以幽柏大師之能,亦無法窺出其內(nèi)心。
許驚弦回身望去,恰好瞅見阿義臉上驚惶之色一閃而過。在他的印象中,從來只見阿義面無表情,偶爾會有些茫然無措,卻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般神態(tài)。方才自己與斗千金、水柔清皆被那煙塵幻象所惑,唯有阿義突施冷箭將煙塵擊散,到底是他神智盡失后的無意之舉,還是靈臺尚存一線清明,所以立刻出手制止了幽柏大師的觀察?回想起在鳴佩峰中愚大師對阿義的評價,心頭泛起一絲懷疑。
“那么我呢?大師又看到了什么?”水柔清方才由那煙塵幻象中見到了父母的面容,思親心切,眼眶不由些泛紅,聽幽柏大師講得有趣,不禁好奇心大起,偷偷拭去淚痕,連聲追問。
幽伯大師良久不語,喟然一聲長嘆。
水柔清被他瞧得百般不自在,隱隱覺得怕是被看出了什么不妙,卻又不肯服軟,硬著頭皮道:“大師何故欲言又止?就如實說了吧?!?/p>
幽柏大師反問道:“方才老衲提及石中火時,姑娘何故發(fā)笑?”
水柔清不知他為何突然問及此事,撫頭回想一番,赧顏道:“嘻嘻,那時我只是想到一些無關(guān)之事,大師不要問了?!?/p>
許驚弦本在思索阿義之事,被水柔清這一打岔,亦就略過不提。
幽柏目中閃過奇光,罩定了水柔清,微微一笑,口宣佛號:“阿彌陀佛?!?/p>
水柔清見他神情親切,一雙老眼中盡是慈祥,膽子亦大了起來:“我聽說出家之后形同再世為人,更不理凡塵俗事,卻不料大師還要惦記著孿生兄弟,所以覺得有些好笑。”
“只要一佛存心,入世出家,原無差別,一樣的愛恨情仇,生死榮辱,只不過前者深陷其中,故難以自拔,后者堪破恩怨,方心胸寬容?!?/p>
“這……大師雖然言之有理,卻又與我有何相干?”
“只因我方才透過混濁煙塵,看到了姑娘內(nèi)心難解的仇恨!”
水柔清剎那間被切中心結(jié),一時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幽柏大師沉聲道:“你原是天真爛漫的靈秀女子,本可盡享人生,卻因被太多仇恨所縛,雙眼被心靈的重負所蒙蔽,錯失了世間太多的美好。”
水柔清面現(xiàn)倔強之色:“莫非大師是教我放過仇家?這……父母深仇,若不能報實為不孝,恕難從命!”
“你錯了。老衲只是擔(dān)心你長此下去,縱有一日報了大仇,卻又有何快樂可言?之后的歲月,又將如何度過?”
水柔清怔住了。她這些年念念不忘找簡歌復(fù)仇,卻從未想過當(dāng)真殺了簡歌后將會如何,那個遙遠而強大的敵人似乎已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撐……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她想到當(dāng)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愛笑愛玩鬧的自己時,竟有著太多難以言述的悲哀,簡歌不但奪走了她的雙親,更奪走了她原有的快樂。
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恐懼:她怕的不是無法復(fù)仇,而是報仇雪恨之后的她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自己!
水柔清望著幽柏大師那如穿透她內(nèi)心所有糾結(jié)的眼神,心神俱震,不由雙膝一軟,跪伏于地:“請大師教我?!?/p>
幽柏大師雙掌合十,吐出一句話:“先寬己,再容人!”
水柔清喃喃念著這六個字,一時竟似癡了。
許驚弦想起一事:“此前大師可見到過一位來自離昌國的異族?”
“此人居離昌高位,不遠千里而來,卻通曉許多不為人知的機密,老衲不便擅自做主,放其入山,天機會自定其去留?!?/p>
斗千金心頭存疑:“大師佛法精深,功力通玄,又是懸空寺的前輩高僧,為何不參與那天機會?”
“天機會須集三派僧道尼之念力而成,凡心未泯者、未閱經(jīng)綸者皆不可入。而似老衲這般了無牽掛者,便司職守護?!?/p>
斗千金忽道:“大師莫非就是那般若士?”
“想不到斗施主竟也知道般若士之名?!庇陌卮髱焽@道,“世間千百種智慧,皆不出五蘊之感,唯有般若之境超脫其上,惠塵澤世,妙諦無窮,只可意會,無可言傳,老衲尚無此修為?!?/p>
“我等此去,是否也會見到般若士?”
“見與不見,皆存于一念之間。你們這就去吧,遲早會明白!”留下這句令人費解的話語后,幽柏大師閉目靜坐,仿若入定,再也未發(fā)一言。
四人按幽柏大師所指之路離開懸空寺,見到三株老樹后,果然在左首邊找到一條隱秘的山徑。小徑藏于怪石與密林中,野草及膝,若非有幽柏大師的指點,刻意留心,原是極難發(fā)覺。
山徑曲折蜿蜒,一直繞過翠屏峰的后山,通往另一座小山峰。
沿途上許驚弦與斗千金低聲商議,這一路上先后遇見石中火與幽柏大師,雖設(shè)關(guān)卡,但似乎只為測試而未攔阻,名為封山,卻連那一位離昌國的異族之士亦通行無阻,著實猜想不透其中玄機。
水柔清一語不發(fā),若有所思。少了她一路的喧鬧,眾人似覺頗不習(xí)慣,就連阿義亦顯得沉靜了許多,許驚弦只盼她受了幽柏大師的點化后有會于心,能放下心中之結(jié)。
上到無名山峰的半山腰,眼前景物一變,竟是偌大一片紫竹林,寂靜深雅,幽邃玄秘,竹林深處已可隱隱望見數(shù)間錯落的房屋。
穿過竹林,就見到一座約十丈方園的尼庵,草頂木柱,簡樸淡雅。兩塊丈余高的大石分立庵旁,其上各刻著四個大字,左邊是:靜守乾坤,右邊是:忘歸紅塵!
他們終于來到了被譽為江湖數(shù)百年來最為神秘、僧道四派中的靜塵齋!
庵中依然靜悄悄并無人影,但不遠處卻隱隱傳來語聲。
四人偱聲找去,來到庵旁山坳,只見眼前的一片空地上燃起幾堆大火,火光極是明亮,有幾條人影在火堆中來回躥動,不時朝著火堆揮手,行動詭秘難言。
火堆旁邊站著一人,身形高大,穿著青色的長袍,只是背向而立,瞧不見形貌,而在他的對面另有數(shù)十人,雙方似成對抗之勢。奇怪的是明明眾寡懸殊,但對面那數(shù)十人全都寂然無聲,只是呆望著火光中閃動的人影,反倒是那青衣人在火堆前來回踱步,狀極悠閑,倒像是占盡了上風(fēng)。
斗千金低聲道:“依服飾看來,對面那數(shù)十人多是恒山道觀、懸空寺與靜塵齋的俗家弟子,這青衣人敢在恒山三派面前生事,膽子倒是不小,多半就是那離昌國來的異族之士?!?/p>
許驚弦卻對斗千金的話語渾若不聞,張嘴欲呼,卻欲言又止。原來他在那些人群中儼然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白瑪與呂昊誠身在恒山尚在他預(yù)料之中,鶴發(fā)童顏師徒于此出現(xiàn)則全然出乎意外,見到多吉更是大喜過望。本想招呼,但見諸人神態(tài)有異,皆是一臉木然,眼睛只盯著那火堆,似是渾不知他的到來。其他人也還罷了,多吉與他感情極深,但雖掃了他一眼,卻是視若無睹,著實令他驚訝莫名。心知必有古怪,話到嘴邊復(fù)又收了回去。
那青衣人聽到動靜,轉(zhuǎn)過身來,但見他年約三十出頭,深目寬眉,直鼻闊口,額上還扎了一條紅色的汗巾,當(dāng)是塞外異族的裝扮。
青衣人見到四人,面露詫異,從容抱拳:“在下還道是恒山三派的前輩長老前來,想不到竟是武林中人。在下離昌勒苦吉,因向幼仰慕中原文化,便起個漢名喚做向中原,這廂有禮了。”
此人容貌雖談不上英俊,但顧盼間眉眼中自有一股豪邁男兒之風(fēng),說話亦是純正的漢家官話,絲毫沒有塞外異族的口音。
見對方彬彬有禮,許驚弦亦報上四人姓名。
向中原亦聽聞過許驚弦之名,笑道:“怪不得你們能安然闖過般若子所設(shè)之關(guān),原來竟是中原第一大幫的許幫主,果然是少年英雄?!?/p>
許驚弦聞言一怔:“般若子?”
“般若士前拾、百、千、萬四位護法,喚做般若子。許幫主竟然不知情么?既然如此,卻又如何來赴此天機會?”
許驚弦恍然大悟,幽柏大師曾說有四人坐鎮(zhèn)山中以阻外人,原來便是這四位“般若子”,想必那石中火便是“拾”,而幽柏大師則是“百”,更不知另兩人身在何處?隨即心生疑惑:按說這些都應(yīng)是靜塵齋中的機密之事,卻被向中原如數(shù)家珍般娓娓道來,他身在塞外又怎能得知?難怪幽柏大師疑其身份,甘愿放他入山。
斗千金:“尋常江湖人根本不知般若士之名頭,七七之劫與天機會更是聞所未聞,向老弟人在塞外,卻不早不晚地趕來,倒也是奇事一件?!彼?jīng)驗何等豐富,言語中不露半分破綻,反倒顯得知曉內(nèi)情,以誘向中原之語。
向中原笑道:“在下本也孤陋寡聞,只因奉我離昌國護國國師威赫王之令,前來求取天機鼎,方才知悉一二。不瞞諸位,在下此次還是首次前來中原,果然大開眼界,不虛此行?!毖韵虏粍賰A慕。
斗千金曾聽說那離昌國原只是塞外小國,只因得一高人相助,近年來在塞外征伐,無往不利,最終將柔然、回紇、西夏、突厥、沙陀、黨項、契丹、女真等族一一收復(fù),疆土延伸至極北至寒之地。離昌王拜其為護國國師,離昌國人對其奉若神明,威震塞外,人稱威赫王。據(jù)說此人亦來自中土,除此之外,再不知詳情。想不到他竟然對靜塵齋的機密如此了解。更又從向中原口中聽到了“天機鼎”這名字,倍覺驚奇,只是不愿示弱相詢。
許驚弦沉吟道:“山下數(shù)百塞外騎兵,可是向兄所帶來的?”
“不錯,他們是在下入中原的隨身護衛(wèi)。不過威赫王切切囑咐過,靜塵齋乃是中原名門,決不可失了禮數(shù),所以在下留兵于山下,以示敬意?!?/p>
許驚弦冷然道:“向兄言語謙恭,倒似不懷敵意。但為何卻與恒山三派之人起了沖突?”直到此際,多吉等人依然對他毫不在意,不由懷疑已被人所制。不過他深知鶴發(fā)童顏師徒的實力,若是連他們也不知不覺中了向中原的毒手,此人的手段可謂驚世駭俗。一面問話,一面暗中戒備。
向中原大笑:“許少俠怕是多心了。這些恒山的俗家弟子因為不得參與天機會,所以留在這里等待。見在下前來,疑為不速之客,故擺陣法相拒,但經(jīng)在下一番解釋后,已然消除了誤會。此刻正在欣賞我離昌國獨有的待客之道?!闭f罷略一揮手,火堆前幾位異族漢子見主人下令,閃過一邊,熊熊火光登時暗淡了下來。
“?。…偙4谓?,你怎么來了?”多吉如夢初醒,對著許驚弦咧嘴而笑。
白瑪、呂昊誠、鶴發(fā)、童顏等人亦望了過來,面上盡是一片歡喜。
向中原對鶴發(fā)道:“鶴發(fā)先生,如今可知向某一片赤誠拜山,并無半點虛言了吧。”
鶴發(fā)眉頭微鎖,神情略顯猶豫,隨即似有些不情不愿地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向中原,緩緩道:“憑此鑰匙,即可打開天機道,由秘道上得峰頂,便可見到般若大士。向兄,請?!?/p>
向中原待要去接,卻聽許驚弦道一聲:“且慢?!币验W至他身前。
若是其他人,許驚弦本無懷疑,但他畢竟對鶴發(fā)十分熟悉,但見他神態(tài)大異平常,不但失了往日的沉穩(wěn),更帶著一絲惶切之色,而且這神情他似是在什么時候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但心中卻莫名現(xiàn)出兇兆,當(dāng)機立斷,搶先伸出右手朝鶴發(fā)手中的鑰匙抓去。
向中原笑道:“打開天機道后,許幫主盡可與我同去,又何必急于一時?”口中說笑,右掌卻是豎立如刀,朝著許驚弦右手的脈門切去。
許驚弦心頭一凜,這一記手刀顯是出于塞外,完全不同于中原武學(xué)的招式,抖腕之間已齊聚肩肘之力,穩(wěn)準(zhǔn)狠疾,迅快如電,看那來勢兇猛,若是強取鑰匙,被他劈中脈門要害,只怕一只手臂登時廢了,不敢怠慢,急忙翻掌相迎。雙掌相交,發(fā)出一聲悶響,兩人各退開半步,卻是誰也未能得到鶴發(fā)掌中的鑰匙。
許驚弦但覺對方掌力沉重,炙熱如火,但其中卻又隱含著一道尖銳的陰勁,一陰一陽,剛?cè)嵯酀?,對方的陽剛之力與自己的掌力互抵,但那道陰柔之力卻如一條小蟲般,沿臂間經(jīng)脈直躥上來,到了臂彎曲池穴處方被自身的護體功力所化解。
此人外表豪爽耿直,想不到武功竟是如此陰損,怕是某種塞外邪功。
向中原心里更是無比驚訝,他自幼迭逢奇遇,游離于塞外各族,學(xué)會了不少獨門武功,后被北海一位異人收為徒弟,習(xí)得陰陽兼修之秘技,取個漢文名目喚做“陽春白雪”,一般人只顧防備“陽春”之剛力,卻往往被那陰冷的“白雪”之功所挫,出道幾年來,掌下敗將無數(shù),乃是離昌國僅次于威赫王的第二高手。方才雖是事起突然,但他其實早有預(yù)備,這一掌暗集了十成的功力,更何況許驚弦中途變招,勁道已是大打折扣。表面上看來兩人對掌平分秋色,他卻知道單論內(nèi)力,自己實是略遜一籌。不由暗嘆中原果然能人無數(shù),難怪許驚弦以弱冠之年,竟可當(dāng)上中原第一大幫的幫主,確非僥幸。
許驚弦淡淡道:“向兄好俊的身手,不過你與小弟皆是遠客,怎可在主人面前逞強于拳腳?怕是于理不合吧?!?/p>
向中原大笑:“許幫主所言極是。方才是在下莽撞了,這便給你賠罪?!庇沂忠粩[,火堆前幾位異族漢子同聲低喝一聲,各揮手臂,似將什么東西撒向火堆,霎時火光大盛。
向中原朗聲道:“中原禮儀之邦,威服四海。離昌塞外小國,無以為賀,唯此雕蟲小技,望能一入諸君法眼?!?/p>
許驚弦心知這或許便是令鶴發(fā)等人神態(tài)失常的原因,當(dāng)下定睛望去。來時并未留意,還只道是那幾名異族漢子裝神弄鬼,此刻凝神察看,方知古怪處竟是那些火堆。
火堆共有八處,異族大漢亦是八人,隱成八卦方位,各守一方。隨著那八人手臂張揚,每一堆火中都射出一條火線,綻出異彩,或赤紅,或青綠,或橘黃,或慘白……
八條火線在空中翻滾映射,演化出各式圖形,煞是好看。許驚弦一眼望去,便覺得自己目光已被其吸引,再也挪移不開。
水柔清本是沉思不語,此刻忽見這奇特的火光,忍不住撫掌而笑,但才笑了兩三聲,便陷于沉默。
斗千金亦道:“塞外奇技,果然不同凡響。倒似變戲法一般……”語聲越來越低,直至無聲。
向中原柔聲道:“此乃威赫王特意為中原武林準(zhǔn)備的大禮,還請許幫主仔細觀看,當(dāng)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p>
許驚弦一時恍惚,向中原的話聽在耳中,竟難辨其意,只覺得他的聲音里似有一種奇異的磁性,令他心中大生好感,從而對其產(chǎn)生強烈的信任……
然而,在他內(nèi)心深處,卻是警兆急現(xiàn),但那火線如有魔力,牢牢牽引著他的視線,就連轉(zhuǎn)一下頭都覺得十分困難。
剎那間,他的眼前閃過另外一幅畫面:一個山洞中,一位黑衣人用手指在地面上快速畫過,將各種雜亂無章的線條組合成了那一個詭異的圖形,那看似簡單的圖形中卻隱含著某種玄機,每一根弧線的長度、每一個轉(zhuǎn)折的角度、每一個次序的銜接……都是那么天衣無縫,仿佛任何微小的錯失都將導(dǎo)致圖形的中斷,差之毫厘,謬之千里。
而那時他的心情,就與現(xiàn)在一般無二!
這本是他刻意回避的記憶,因為那時他看到的一切都太過詭異,令他無法得出一個公正判斷,寧可相信出于自己的幻覺。
但這一刻,這火光中色彩絢麗的火線讓他重溫了那一場噩夢,他已記起了所有細節(jié)!
那是在吐蕃的無名山洞中,南宮靜扉在他面前畫下了悟魅圖!
通過破解青霜令,漸漸知道了悟魅圖的來龍去脈,但許驚弦亦曾私下想過:即便悟魅圖有著難以言述的魔力,但繪下圖形時本身亦是極耗心智,試想兩人對敵之時,對手又怎能給你從容繪圖的時機,何況若是自身定力不足,還極有可能被悟魅圖反噬。所以此圖雖然可怖,卻未必實用?;蛟S只有乘人不備時,才可收到奇效。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悟魅圖竟還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重現(xiàn)人間!
八道火線由八個異族大漢分別掌控,每個人只須繪圖形的一部分,本身幾乎不受影響,但功效卻是倍增。
假設(shè),不是八人合使,而是八百人,八千人……
如果調(diào)集一支心腹大軍,每個人只演化一部分圖形,悟魅圖的秘密不會外泄,但卻能令對方的軍隊?wèi)?zhàn)志全無,直至崩潰。
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皆有當(dāng)年天后武則天憑悟魅圖登基的說法,但他一直以為事隔近千年,后人以訛傳訛,夸大了事實,內(nèi)心并不以為然。
如今,他終于相信,那并不是傳聞!
許驚弦驀然長嘯一聲,目光由火堆中移開,只見除了向中原與那八位異族大漢外,在場諸人皆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火線,有些神情木然,有些卻癡如醉。難怪他覺得鶴發(fā)面上的奇特神情似曾相識,那是因為他與鶴發(fā)初見南宮靜扉之時,就曾受過悟魅圖之惑!
聽到許驚弦的嘯聲,向中原驚訝地望來,脫口道:“許幫主,你怎么……”
許驚弦手按腰間劍柄,冷冷道:“向兄最好讓手下立刻停止,然后再如實告知你是如何得到悟魅圖的秘密。若不然,莫怪小弟翻臉無情!
向中原見許驚弦不受那火光所惑,已是一驚,又瞧他氣沉丹田,手按劍柄,蓄勢待發(fā),心知若不從其言,必將面對全力一擊。方才交手半招,深悉許驚弦身負絕技,功力并不在自己之下,一旦交手,怕是敗面居多,遲疑一下,口中發(fā)出一記短促的呼哨聲,略一揮手,說了幾句塞外番語,八名大漢聞得主子發(fā)令,當(dāng)即停止。火勢立緩,八道彩色火線亦消失不見。鶴發(fā)等人齊是一震,面上迷茫神色逐漸褪去。
向中原奇道:“許幫主何故動氣?你我初次謀面,縱有誤會,亦不必拔劍相向吧。你方才所說那……悟魅圖又是什么?”
向中原的反應(yīng)大出許驚弦意料之外,本以為自己揭破他的奸計,必將惱羞成怒,或會拼死一戰(zhàn)。誰知看他雖面有訝異之色,卻并未顯得心虛慌張,仿佛頭一遭聽到“悟魅圖”這三個字,要么他果真不知內(nèi)情,要么就是一個善于掩飾、城府極深之輩。不過此人雖來自塞外,但是風(fēng)度翩翩,言談舉止十分得體,若非自己白幼修得《天命寶典》,天生對悟魅圖有抵抗之力,只怕亦與鶴發(fā)等人一般,對其產(chǎn)生莫大的信任。
方才鶴發(fā)被那火光所惑,對周圍情況一無所覺,此刻神志稍復(fù),陡然聽到“悟魅圖”三個字,驚心動魄之余,霎時明白過來:“不錯,這火光中的圖形正是悟魅圖,你究竟從何學(xué)得?”想到南宮世家為了此圖歷經(jīng)千險萬阻,老堂主南宮睿言尋得青霜令卻在西域染上惡疾病故,而南宮逸痕則生死不明,原以為此圖流落異域,從此難見天日,想不到竟在這里出現(xiàn)。
碧葉使呂昊誠雖知悟魅圖之名,卻是首見,一時亦驚訝莫名。
向中原正色道:“鶴發(fā)前輩請了。你可是指我這八名手下的彩焰之技么?此乃威赫王之寵姬錦夫人所傳,不過是娛人娛己的玩意,又何必大驚小怪?”
鶴發(fā)聞言一呆,因他本是靜塵齋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此次回恒山頗得玄寧大師信任,雖不能參與天機會,卻執(zhí)掌著開啟天機秘道的鑰匙,一眾恒山三派的俗家弟子亦以他為首,留守于靜塵齋中。向中原率異族手下闖來,不但求見般若士,更要一觀天機鼎,當(dāng)即攔阻,雙方見禮之時,他并未報上鶴發(fā)的名號,而是以桑雨鴻本名相稱,卻不料向中原竟是早有所知。如此看對方實是有備而來,須得小心提防。
鶴發(fā)身邊一位藍衣人挺劍在手,喝道:“什么威赫王、錦夫人?不過都是些旁門左道,妖異邪術(shù),可敢與我光明正大地在劍下一見高低么?”
此人乃是恒山道觀的俗家大弟子莫寒,同門之中以他功力最高,初時受那悟魅圖之惑,此際已然清醒過來,不忿之余開口搦戰(zhàn)。
向中原連連搖手:“離昌國內(nèi),在下不過是無名之輩,如何能是恒山高手之?dāng)??在下之所以被威赫王選中前來攜重禮拜謁恒山,不為其他,只為在下略通中原文化,總算明白得些禮儀。臨行之際,威赫王特意囑咐:恒山諸位大師與其淵源極深,寧可一時忍辱,亦不能意氣用事,以免失了和氣。由此還特意讓錦夫人身邊精熟彩焰技的八名侍從同行,特來將此技奉與中原諸位英雄,以示我離昌國交好之誠意。不料竟引起諸位誤會,必是在下弄巧成拙,可莫要因此怪責(zé)威赫王與錦夫人?!毖粤T頻頻抱拳作揖。
諸人見他如此忍氣吞聲,不免猶豫起來。畢竟剛才受其魅惑,若要趁機加害,在場諸人皆無幸理。又聽他言語間對那威赫王與錦夫人極為推崇,對這兩個陌生的名字大是好奇。
“無量天尊!”
忽聽半空中傳來一聲道號,聲音雖不大,卻是平朗清越,響徹全山。
聽在耳中人人皆是一震,那些功力較淺的恒山三派的弟子原本尚沉浸于悟魅圖的幻覺之中,聞聲俱是靈臺清明澄澈,霎時清醒過來。
向中原朝半空一拱手,大聲道:“可是拙淺大師么?在下向中原有禮了。”
來人只聞其聲,不見其形:“老道拙淺,有一事不解。向居士如何得知天機會與天機鼎之名,望能如實相告?”
許驚弦與斗千金聽到“拙淺”之名,料想是那般若子中的“千”,算來亦是恒山道觀的前輩。如今般若四子已現(xiàn)其三,卻是一俗一僧一道,由此可見靜塵齋與恒山道觀、懸空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極深。
向中原恭謹答道:“這些名字在下以往亦無所聞,皆是聽威赫王所言。離昌國這些年征戰(zhàn)塞外,共收服三十余族,但各族間仇怨極深,時有爭斗。為使眾族歸心,威赫王計劃在明年三月之時集塞外十六島、二十七洞、三十三寨、共計七十六位各族高手,共同訂下盟約,從此為離昌國同心協(xié)力,不再內(nèi)斗。但因知諸族歸服不久,各族高手又皆是心高氣傲之輩,必須用一個公平的法子訂下座次,方不會引起糾葛。故想借貴山天機鼎一用,事后立刻歸還,并有重禮相謝?!?/p>
莫寒斥道:“蠻夷番邦,也想窺伺我中原至寶!”
向中原嘆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威赫王深知恒山諸位大師慈悲為懷,必不忍見塞外各族為爭名利而血流成河,所以才命在下厚顏相求?!?/p>
拙淺沉吟道:“這威赫王竟知天機鼎的功用,果然與我恒山有些淵源。也罷,諸位能在七七之劫日來到恒山,皆屬有緣,誠心請見大士之人,就由雨鴻打開天機道,引領(lǐng)你們上山吧?!?/p>
莫寒惶聲道:“拙淺師祖,這些人怕都不安好心,豈可讓他們擾了大士的清修?”
拙淺一笑:“無妨,大士自能辨識真?zhèn)巍!痹僖饕宦暤捞枺源肆藷o聲息。
莫寒等人聽他如此說,雖不情愿,亦只得從命。
由鶴發(fā)引路,帶著諸人由一條山道行去。向中原令八位手下留在原地,并打開帶上山來的四只大箱子,里面都是塞外的一些奇珍異寶,送與恒山三派之人,自己則獨身前往。眾人見他如此,稍去了疑心。
此刻許驚弦方有機會與各人見禮,先對碧葉使呂昊誠躬身一拜:“見過呂大叔。”當(dāng)著眾人之面便不再喚以“堂使”。
呂昊誠急忙扶起他:“如今你已是一幫之主,我如何受得起你這大禮?”
許驚弦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驚弦頑劣,如今方知呂大叔昔日對我的一番苦心教誨。”當(dāng)下集氣于身,強行磕了一個頭。
呂昊誠見他不動聲色化去自己攙扶之力,武功比起從前高明了數(shù)倍,暗暗吃驚。又見他雖志得意滿,卻不忘本,心下大慰。
許驚弦與多吉近兩年不見,自是十分歡喜,只是不及訴說別后遭遇。
白瑪羞澀依舊,只是望著許驚弦遠遠一笑。
而直到許驚弦聽了童顏大致一番敘說,才知他師徒二人如何在高安小鎮(zhèn)從桑瞻宇的手中救下呂昊誠與白瑪,又一同來到恒山的經(jīng)過。證實了桑瞻宇果真叛出御泠堂,想到花嗅香對此子的一番厚望,只得暗自嘆息。
山道終結(jié),卻是在一處懸崖。鶴發(fā)來到一處山壁前,扳動機關(guān),露出一扇密制石門。從懷中掏出鑰匙插入石門中的鑰孔中,左右各旋數(shù)下,只聽隆隆聲響,石門洞開后,里面乃是一條長長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又隱隱傳來梵唱誦經(jīng)之聲,更顯莊嚴。
鶴發(fā)肅聲道:“此天機道乃是恒山機密之地,未得長老許可,三派弟子皆不得入,但外人卻不在限制之內(nèi)。一旦進入天機道,一切皆在大士的法眼之下,無所遁形,若有非分之想,自受天罰,你們可都想好了么?”
眾人見他神情凝重?zé)o比,又說出“受天罰”之語,雖然好奇,卻也不免有些躊躇。唯有向中原淡淡一笑:“在下身負威赫王重托,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碑?dāng)先往甬道中行去。
呂昊誠沉吟道:“何為無所遁形?”
“汝奉大士以明心,大士贈汝以慧言。唯無愧于心、虔誠請見者,方有機會?!柄Q發(fā)悵然一聲長嘆,“在下乃是靜塵齋俗家弟子,本就無緣聽聆大士教誨。何況自問此生做下許多不堪回首的錯事,實不敢盡現(xiàn)于大士眼底,縱有機緣,也當(dāng)卻步。”
呂昊誠一怔,隨即大笑:“呂某比桑兄好不了多少,亦就此駐足吧?!碑?dāng)下站過一邊。
白瑪本就對此事無甚興趣,也不言語,只是悄悄跟著呂昊誠。
令許驚弦頗覺意外的是,阿義亦隨在其后。
水柔清問道:“這個般若大士到底是什么人,見他有何好處?”
鶴發(fā)道:“大士常年閉關(guān)修行,只有七七之劫日方才開關(guān)現(xiàn)身。我等凡俗之輩能遇此機緣,實屬造化。大士智通天下,慧識廣博,洞悉過去未來,任何人只要有疑難之事,皆可求解,不過在見大士之前,尚還有一道關(guān)卡,諸位能否如愿以償,要看是否有足夠的誠意。而且每人只限求一事,多則無益?!?/p>
斗千金半信半疑:“世事萬千,大士如何能一一知曉?”
鶴發(fā)一笑:“能見大士者,內(nèi)心皆有解不開的死結(jié),以盼點化。又怎會以尋常事情相煩?”
童顏插言道:“師父,徒兒心中有難題,需得問一下大士,請師父準(zhǔn)行。”
鶴發(fā)無奈一笑:“去吧?!彼佁觳慌碌夭慌?,一生別無所好,唯嗜武成狂,已可大致猜出他的難題,但只怕他會受挫于此,卻不便明說,只得允了。
童顏大喜,昂首往甬道里走去。
水柔清沉思半晌,幾不可聞地低嘆一聲,也毅然前行。
多吉偏頭想了想道:“人生總也免不了各種煩惱,解開一事又有一事,倒不如聽天由命,我不去了?!?/p>
“只可惜老夫癡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還不如這位小兄弟看得開。”斗千金贊許地瞅了多吉一眼,笑道,“老夫打心眼里喜歡你直來直去的性子,待見了大士回來,再好生與你結(jié)交?!贝蟛叫腥ァ?/p>
最后只余下許驚弦,他聽了鶴發(fā)的一番話,一時心頭茫然,頗難下決定,開口問道:“我們此次來恒山,本是為了見宮大哥與何大哥,卻不知他二人如今在何處?”
“他們一早就已去見大士了?!?/p>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去一趟了。”
“驚弦的語氣為何如此勉強?莫非并不想見大士么?”
“晚輩總覺天機難測,有些事情似乎不知道比知道更好。更何況,我等匆匆前來,大士也未必愿意見?!?/p>
鶴發(fā)忽道:“你們上山之時,已見過石中火與幽柏大師了吧。”
“不錯,承他二人以題相試,僥幸過關(guān)。”
鶴發(fā)卻是搖搖頭,神秘一笑:“四位般若子與大士靈犀相通,我相信,由那時起,大士就已經(jīng)選擇好他想見的人了。”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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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柔清、斗千金、鶴發(fā)和許驚弦會在天機道中遇到怎樣的試煉,都會被天機大士接見嗎?向中原能完成威赫王交予他的任務(wù)嗎,那神秘的威赫王與錦夫人的真實身份是什么?阿義到底身懷什么秘密,是真的毫無機心還是暗藏詭計呢?簡歌與桑瞻宇的陰謀會怎樣展開,又會有怎么樣進一步的行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