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昭輝
提要:湖南省博物館珍藏有兩通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札,內(nèi)容涉及維新變法和夫妻伉儷信仰佛教種種,對于研究譚嗣同生平歷史提供了第一手珍貴的資料。
關(guān)鍵詞:譚嗣同 李閏 信札 佛家情緣
譚嗣同(1865-1898),湖南瀏陽人,字復(fù)生,號壯飛,又號華相眾生、東海褰冥氏、通眉比丘、寥天一閣主等,是中國近代資產(chǎn)階級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維新志士。梁啟超稱他為“中國為國流血第一士”。少時師從歐陽中鵠,后加入維新派。他主張中國要強盛,只有發(fā)展民族工商業(yè),學(xué)習(xí)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制度。公開提出廢科舉、興學(xué)校、開礦藏、修鐵路、辦工廠、改官制等變法維新的主張,寫文章抨擊清政府的賣國投降政策。1898年參加領(lǐng)導(dǎo)戊戌變法,失敗后被殺,年僅三十三歲,為“戊戌六君子”之一。代表作品《仁學(xué)》《寥天一閣文》《莽蒼蒼齋詩》《遠遺堂集外文》等。
譚嗣同年少之時即“倜儻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俠,善劍術(shù)?!弊T嗣同知識廣博,好今文經(jīng)學(xué),喜讀王夫之《船山遺書》,也嘗學(xué)習(xí)近代自然科學(xué)知識。在譚嗣同自擬的這許多名號中,華相眾生和通眉比丘這兩個號顯然都與佛教有關(guān)。譚嗣同在京期間,會見了許多佛教學(xué)者,對佛學(xué)有了認同。這時,他覺得“平日所學(xué),茫無可倚”“徒具深悲”。他開始對佛教思想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并且還進行學(xué)佛的實踐。他的種種言行也深深地影響著他志同道合的妻子李閏,二人譜寫了一篇凄涼感人的愛情篇章。
一、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札釋讀
湖南省博物館珍藏有兩通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札,行草書寫而成,譚嗣同的書法沉潛北魏,參以漢隸有著極深的造詣。此信札對于研究譚嗣同的佛家情緣、伉儷之情提供了第一手珍貴的資料。 這幾通信札系1956年10月湖南省文管會從長沙市南區(qū)公安分局征集撥交湖南省博物館入藏。1957年2月,湖南省博物館將其匯裝成《譚嗣同遺墨》集,并書跋附后,以志收藏經(jīng)過。這些信件是研究譚嗣同、研究戊戌變法的極其重要的文獻史料。
信札內(nèi)容(圖一、二)如下:
夫人如見:
正欲起程往鄂,忽然記出一件至要之事,我既保舉進京,而功名保札、部照及一切公文,均未帶來,茲特專人來取,請詳細撿出來,并捐道員之實收,一一點清,封作一包,外加油紙,即交送信人帶下,萬不致誤。
又,單紗、蟒袍各一件,挖云抓地虎新快靴一雙,伽楠十八子香珠及鑲金伽楠扳指,去年所買者各一個,天球、地球、圓扇各一柄并紙盒,香末數(shù)珠一串,好紅燒料鼻煙壺二個,均請撿作一包,一同寄來為要。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當(dāng)自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jié)儉,免得人說嫌話。至要至要!二十九日信收到,諸事即照辦。此請德安!
譚復(fù)生手草 五月初三日
我們從寫信的時間來看,此信寫于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初三日(1898年6月21日),譚嗣同在長沙接到光緒皇帝的諭旨之后,準備啟程前往北京,可是在他正欲啟程時,忽然記起自己的那些功名保札、部照、捐道員之實收之類的公文都留在瀏陽老家,由他的妻子李閏保存著,而這些公文都是他在進京之后所必須用到的。于是,譚嗣同便給他的愛妻李閏寫了這么一封信,請她將這些公文詳細檢出來,一一點清,封作一包,外加油紙,交給他派去送此信的人帶回長沙。清朝盛行捐官,光緒二十二年(1896),其父譚繼詢?yōu)橹韫伲ㄓ媒患{捐款的辦法取得官職)同知,為候補知府,促往南京候缺,分司浙江。
同時,譚嗣同在信中還請李閏將自己在進京之后所需的其他一些物品,諸如:單、紗蟒袍各一件,挖云抓地虎新快靴一雙,伽楠十八子香珠一串,鑲金伽楠扳指一個,天球一個,地球一個,團扇一柄(并紙盒),香末數(shù)珠一串,好紅燒料鼻煙壺二個,都撿作一包,也交給送信人一起帶回長沙。這些物品中,除生活用品如衣服鞋子外,其他便是隨身把玩之物,足見譚嗣同平時生活中便是一情趣高雅之士。如伽楠十八子香珠一串和香末數(shù)珠一串,兩件禮佛念珠物什便表明了譚嗣同的佛家弟子身分。一串為手珠,用沉香中的極品伽楠雕刻而成,一般是戴在手腕上, 亦可隨時拿在手上掐捻念佛。 沉香中最為珍貴的為伽楠香,樹脂含量較沉香高。伽楠香量少而質(zhì)優(yōu),世稱至貴。另一串當(dāng)為掛珠,即掛在頸上的佛珠,一般是一百零八顆,或拿在手上或繞在手上隨時掐捻念佛。
在此信的最后,譚嗣同也與李閏傾談數(shù)語,說他此行進京“真出人意外”,可謂“絕處逢生”,主要是因為“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認為是因果報應(yīng),得到了福報,歡喜之心溢于信表。同時也告訴了愛妻,三月二十九日(1898年4月17日)寫給他的信,她在信中所囑咐的諸項事宜他都立刻照辦。譚嗣同在此信中還向李閏這樣叮嚀道:"夫人益當(dāng)自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jié)儉,免得人說嫌話。至要至要!"
此信在長沙所寫,稱謂是親切的“夫人如見”,以“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相勉,似乎隱有預(yù)感,而意欲讓她有思想準備,有珍重與托付之意。
湖南省博物館珍藏有另外一通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札,寫于其抵達北京準備應(yīng)召覲見光緒帝之時。內(nèi)容(圖三)如下:
夫人如見:
在鄂連寄數(shù)信,嗣于六月十六日起程,本月初五到京,事之忙迫,殆不勝述。
朝廷毅然變法,國事大有可為。我因此益加奮勉,不欲自暇自逸。幸體氣尚好,精神極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萬難常寫家信,請勿掛念。
寄上《女學(xué)報》及女學(xué)堂書各一包,此后如欲看《女學(xué)報》,可開出賣報之處,請?zhí)拼呜┩腥巳ベI。唐若不能,可徑托大兄設(shè)法在上海購買也,或函托秦生弟更好。我十七八可引見。此上,即頌坤安。
復(fù)生手草 七月十一日住瀏陽會館
1898年農(nóng)歷七月初五,譚嗣同由瀏陽而長沙而武漢而南京,經(jīng)過大半個月的舟車勞頓,長途輾轉(zhuǎn),終于到達北京。此信正是譚嗣同到京后,于七月十一日在北京崇文門外北半截胡同瀏陽會館給李閏最后一函信了。農(nóng)歷七月二十日(9月5日)光緒帝在勤政殿接見了譚嗣同,第二天就賜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四人以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事宜,并給四人一道密諭:“命竭力贊襄新政,無得瞻顧,凡有奏本,皆經(jīng)四卿閱覽,凡有上諭,皆經(jīng)四卿屬草?!笨芍^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在信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譚氏伉儷情深,志同道合,對于維新事業(yè)付出了自己的一分光與熱。李閏為中國女學(xué)會倡辦董事?!杜畬W(xué)報》開創(chuàng)了中國婦女報刊的先河?!杜畬W(xué)報》的主辦者為中國女學(xué)會,創(chuàng)刊于1898年。這是在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支持下,由維新派婦女組織起來的社會團體,當(dāng)時頗有影響。而康有為的女兒康同薇、梁啟超的夫人李蕙仙更是直接參與,成為女學(xué)會的中堅力量。女學(xué)會成立后干了兩件大事:一是在上海桂墅里創(chuàng)辦了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所女學(xué)堂;由中國近代資產(chǎn)階級思想家、教育家經(jīng)元善先生于上海創(chuàng)立,是中國最早的一所女校,為當(dāng)時的中國女性提供了學(xué)習(xí)知識的機會。二即創(chuàng)辦了《女學(xué)報》。 《女學(xué)報》辟有論說、新聞、征文、告白等四個欄目,內(nèi)容分修身、教育等十六門,多為宣傳變法維新,大力提倡女學(xué),爭取女權(quán),要求男女平等,主張婚姻自主,要求婦女參政,反對封建迷信,反對陳規(guī)陋習(xí)等等。
《女學(xué)報》是目前所知的中國歷史上第一份女報,并且完全由婦女主編,以婦女為讀者對象,是真正意義上的女報。二十多位主筆中較為著名的有康同薇、李蕙仙以及中國第一位女報人——無錫人裘毓芳等,她們都是當(dāng)時婦女界的知名人士,實際也是中國新聞史上的第一批女編輯、女記者。它是中國最早的白話報刊之一,而且也是最早提倡使用白話文的報刊之一。
信中所提到的唐次丞便是譚嗣同的至交好友唐才常。唐才常(1867-1900)字伯平,號佛塵,漢族,湖南瀏陽人,清末維新派領(lǐng)袖,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動家。貢生,與譚嗣同時稱長沙時務(wù)學(xué)堂教習(xí)中的“瀏陽二杰”。
無獨有偶的是,在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初三日(1898年5月22日),是譚嗣同與他的妻子李閏結(jié)婚十五周年的紀念日。其時他正準備赴北京參預(yù)新政,就在這一天,譚嗣同離開了湖南省垣長沙,啟程前往湖北省垣武昌。恩愛夫妻,行將分別,情意綿綿,感慨系之,譚嗣同遂作一帖頗具佛意的《戊戌北上別內(nèi)子》 ,贈予愛妻李閏,內(nèi)容如下:
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裝將出遊,憶與內(nèi)子李君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頌述嘉德,亦復(fù)歡然,不逮已生西方極樂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迦陵毘迦同命鳥,可以互賀矣。但愿更求精進,自度度人,雙修福慧。詩云:
婆娑世界善賢劫,凈土生生此締緣。十五年來同學(xué)道,養(yǎng)親撫侄賴君賢。
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jié)儉,免得人說嫌話。
另人扼腕嘆息的是,在變法失敗之時,譚嗣同致夫人李閏的絕筆書,內(nèi)容居然與此信基本吻合,充滿了無盡的思念和傷感。譚嗣同曾從楊仁山學(xué)佛,其夫人亦知佛法,故有“十五年來同學(xué)道”之語。
閏妻如面:
結(jié)縭十五年,原約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寫此信,我尚為世間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陰曹一鬼,死生契闊,亦復(fù)何言。惟念此身雖去,此情不渝,小我雖滅,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鳥,比翼雙飛,亦可互嘲。愿君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我與殤兒,同在西方極樂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團圓。殤兒與我,靈魂不遠,與君魂夢相依,望君遣懷。
戊戌八月九日, 嗣同。
譚嗣同在這里將自己和妻子比作是在佛教西方極樂世界中“生生世世,同住蓮花”的迦陵毗迦同命鳥,并以“更求精進,自度度人,雙修福慧”的佛教精神與妻子共勉,希望與妻子無論在今世的娑婆世界,還是來世的凈土世界,都能“締緣”恩愛;最后,譚嗣同褒揚了妻子“養(yǎng)親撫侄”的孝德賢行,字里行間彌漫著譚嗣同對結(jié)婚“十五年來同學(xué)道”的妻子的濃情密意。因為譚嗣同是以佛教的方式來表達他對妻子的情誼的,所以,即使這是夫妻離別前的贈言,充滿了凝重和傷感。
迦陵毗迦同命鳥應(yīng)是兩種鳥,即迦陵毗迦鳥和同命鳥,此兩鳥往往被連用,其中迦陵毗迦,亦作迦陵頻迦(梵文kalavinka),《正法念經(jīng)》中曰:“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蓖B亦叫共命鳥(梵文Jivajiva),亦叫耆婆耆婆,此鳥兩首一身?!斗鹫f阿彌陀經(jīng)》將兩鳥連用,曰:“舍利,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是諸眾鳥,晝夜六時,出和雅音?!弊T嗣同將兩鳥連用,應(yīng)該是本于此,因為他在引文中講到了《佛說阿彌陀經(jīng)》中所描述的西方極樂世界。迦陵頻迦是愛情鳥,象征男女之間的愛情;共命鳥是友情鳥,象征朋友之間的友愛和同病相憐,這兩個象征非常符合譚嗣同與李閏夫妻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
譚嗣同從五月離開瀏陽到戊戌變法失敗之前,他寫給李氏的信有十多封。在給李氏的信中細致關(guān)心,諄諄囑咐,兒女情長處比比皆是,多年來的漫游和致力變革的生活讓他對李氏感到愧疚。
按譚嗣同的妻子李閏乃長沙宿儒李篁仙長女,李篁仙為咸豐六年進士,授戶部主事,工于樂府詩詞。李閏生長于詩書家庭,知書達禮,少即好讀博覽,擅勝詩韻。1883年春嫁嗣同,恰芳齡十八。而譚嗣同冰雪情操,著文反對納妾,而且嚴以律己。他們僅有的一個兒子蘭生早年夭折,但他和李閏仍然相敬如賓,伉儷情深。江湖多風(fēng)波,道路恐不測,譚嗣同北上后,牽腸掛肚的李閏曾對月焚香,祈求遠行的丈夫順利平安。“如有厄運,信女子李閏情愿身代。”
譚嗣同犧牲后,李閏自號“臾生”,表示自己含悲忍辱暫且茍活之意,并寫詩道:“前塵往事不可追,一成相思一層灰。來世化作采蓮人,與君相逢橫塘水。”李閏無比悲痛,常在夜深人靜時痛哭。譚繼洵也十分難過,有次走到她和譚嗣同的臥室窗外說:“七嫂,你不要如此悲傷,我也同樣難受,但老七將來的聲名一定會在我之上?!崩铋c是翰林的女兒,出入都十分知禮。因禮記有曰“寡婦不夜哭”,她知道自己逾禮了,便向公公表示今后再也不會那樣。為了減輕她的悲痛,譚父讓她搬出了先前的臥室,住到了廳次右邊的房間。幾個月之后,哀懼交加的譚繼洵也離開了人間。一系列的變故卻讓李閏從悲痛中振作了起來。
李閏一生坎坷,三歲失母,青年喪子,中年喪夫,盡管譚繼洵將譚嗣同大哥的兒子兼祧過繼給她,可因侄兒早亡,她又在老年擔(dān)負起了撫育兩個孫子的重責(zé)。但她無比堅強。在譚嗣同受難之后,譚家的境況日益衰落,李閏為了貼補家用,將老宅臨街的幾間房子開做了客棧。她還繼承先夫的遺志,創(chuàng)辦了瀏陽第一所女校,給窮苦的女孩子們以學(xué)習(xí)的機會,為她們灌輸新思想,教授實用的謀生技能。李閏虔依佛法,為中國女學(xué)會倡辦董事。1925年逝世于大夫第,享年六十。康有為與梁啟超祝賀她六十壽辰合贈“巾幗完人”的匾額,曾懸于大夫第廳堂之上。李閏還悉心將譚嗣同的多種遺物,封存保管在閣樓之上,后來不知所終。
在她臥室的墻上,懸掛著一張譚嗣同的畫像,對丈夫的思念陪伴她度過了幾十年孤獨的時光?!敖袷酪讶缢梗苋碎g百倍牢騷,一死怎能拋恨去;他生須記得,任地下許多磨折,萬難切莫帶愁來?!蹦昴暝谧T嗣同的忌日悼亡賦詩,有悼亡詩一卷留于瀏陽天井坡譚家祖屋,惜“文革”中被抄家而下落不明。她所作的七律《悼亡》,今日讀來仍然令人一灑同情之淚,而想見作者當(dāng)年之痛斷肝腸:
盱衡禹貢盡荊榛,國難家仇鬼哭新。
飲恨長號哀賤妾,高歌短嘆譜忠臣。
已無壯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塵。
慘淡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
二、譚嗣同的信佛之路
在中國歷史上,有兩個人被譽為“佛學(xué)彗星”,一個是東晉時期鳩摩羅什的弟子僧肇,他只活了三十歲,但卻留下一部佛學(xué)經(jīng)典之作《肇論》,奠定其在佛教史上不可撼動的地位;另一位是晚清的譚嗣同,他活了三十三歲,但卻賦予佛學(xué)現(xiàn)代的精神。如果說僧肇是“理論佛學(xué)”,那么譚嗣同卻為現(xiàn)代人開拓了“應(yīng)用佛學(xué)”的領(lǐng)域,將佛法精神貫注于現(xiàn)實社會,使大乘佛教走出深深鎖居的圍墻,重現(xiàn)其剛健雄猛的精神。
譚嗣同出身官僚世家,父親是湖北巡撫。少時倜儻有大志,博覽群書,好談兵法,善于劍術(shù),很有俠氣,曾與京城名俠大刀王五結(jié)為好友。譚嗣同從小喪母喪兄,被父親的小妾所虐。他飽經(jīng)倫常之變,久歷人世之苦,于是懷墨子摩頂放踵之志,以為此身一無足惜,唯有追求真理、拯拔眾生而已。
當(dāng)時中國受列強侵凌,社會糜爛,孔教式微,綱常敗壞,大乘佛教的入世精神契合了新派知識分子的救世利生,實現(xiàn)社會變革的精神需求,獲取自由平等的精神武器。晚清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無一不與佛學(xué)有關(guān)。而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章太炎等新派知識分子中,又以譚嗣同對佛教信仰最堅,研究最精,實行最力。
梁啟超在《譚嗣同傳》中說:“當(dāng)君之與余初相見也,極推崇耶氏兼愛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聞南海先生所發(fā)明《易》《春秋》之義,窮大同太平之條理,體乾元統(tǒng)天之精意,則大服;又聞《華嚴》性海之說,而悟世界無量,現(xiàn)身無量,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凈,舍救人外,更無他事之理;聞相宗識浪之說,而悟眾生根器無量,故說法無量,種種差別,與圓性無礙之理,則益大服。自是豁然貫通,能匯萬法為一,能衍一法為萬,無所罣礙,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書。金陵有居士楊文會者,博覽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經(jīng)典為己任。君時時與之游,因得遍窺三藏,所得日益精深?!?/p>
1896年春,譚嗣同在京城結(jié)識了吳雁舟、夏曾佑、吳季清等人,吳、夏諸人均為一代佛學(xué)名宿,譚嗣同由此而傾心于佛學(xué),方才接觸佛學(xué)。他學(xué)佛時間雖晚,但其以發(fā)宏愿,以精進心而后來居上,遍覽三藏,尤其于法相、華嚴二宗最有心得。
同年夏,譚嗣同到南京,結(jié)識了近代著名的佛學(xué)家楊仁山居士,從楊仁山受學(xué)佛學(xué)一年。就在這期間,他“閑戶養(yǎng)心讀書,冥探孔、佛之精奧,會通群哲之心法,衍繹南海之宗旨,成《仁學(xué)》一書”,“于是重發(fā)大愿,晝夜精持佛咒,少不間斷”“漸漸自能入定,能歷一二點鐘始出定”。由此可見譚嗣同學(xué)佛是有一定的體驗的,不僅僅是理論上的認同。楊文會弟子,一代佛學(xué)宗師歐陽漸在回憶其師的文章中,列舉楊文會門下有大成就的佛學(xué)弟子,裒然首座者正是譚嗣同:“唯居士之規(guī)模弘廣,故門下多材。譚嗣同善華嚴,桂伯華善密宗,黎端甫善三論,而唯識法相之學(xué)有章太炎、孫少侯、梅擷蕓、李證剛、蒯若木、歐陽漸等,亦云伙矣?!?/p>
譚嗣同甫聞《華嚴》性海之說,便悟世界無量,現(xiàn)身無量,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凈,舍救人外,更無他事之理;聞相宗識浪之說,而悟眾生根器無量,故說法無量,種種差別,與圓性無礙之理,從此豁然貫通。古今中外的種種學(xué)說真理,在其心中交匯奔騰激蕩,但如百溪歸大海,大海就是博大淵深的佛學(xué),而貫注其中的,是悲天憫人的博大胸懷,是救度眾生的偉大精神。這是千百年來,佛教流于空談而失去了的胸懷與精神。在這外辱內(nèi)亂,黎民蒼生流離失所的嚴峻時刻,僧眾唯知坐地念佛,以求自心清凈而已,其鼓吹的悲憫關(guān)懷,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譚嗣同正是于此種現(xiàn)狀下,揮舞佛學(xué)之劍,劈荊斬棘、勇往無前地開拓出一條指向社會人生的佛法之路。
梁啟超說:“晚清思想家有一伏流,曰佛學(xué)。前清佛學(xué)極衰微,高僧已不多;即有,亦與思想界無關(guān)系,其在居士中,清初王夫之頗信相宗……至乾隆時,則有彭紹升、羅有高,篤志信仰。紹升嘗與戴震反復(fù)辨難(《東原集》),其后龔自珍受佛學(xué)于紹升(《定庵文集》有〈知歸子贊〉,知歸子即紹升),晚受菩薩戒。魏源亦然,晚受菩薩戒,易名承貫……龔、魏為‘今文學(xué)家所推獎,故‘今文學(xué)家多兼治佛學(xué)?!瓧钗臅钔āㄏ唷A嚴兩宗,而以‘凈土教學(xué)者。……譚嗣同從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學(xué)》,尤常鞭策其友梁啟超。啟超不能深造,顧亦好焉,其所著論,往往推挹佛教??涤袨楸竞醚宰诮?,往往以己意進退佛說。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故晚清所謂新學(xué)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xué)有關(guān)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會?!鸾瘫痉菂捠?,本非消極,然真學(xué)佛而真能赴以積極精神者,譚嗣同外,殆未易一二見焉?!?因此,他更進一步地說:“晚清思想界有一慧星,曰瀏陽譚嗣同。嗣同幼好為駢體文,緣是以窺‘今文學(xué),其詩有‘汪(中)魏(源)龔(自珍)王(闿運)始是才之語,可見其向往所自。又好王夫之之學(xué),喜談名理。自交梁啟超后,其學(xué)一變。自從楊文會聞佛法,其學(xué)又一變。嘗自集其少作詩文刻之,題曰《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xué)》,示此后不復(fù)事此矣。其所謂‘新學(xué)之著作,則有《仁學(xué)》。……嗣同遇害,年僅三十三,使假以年,則其學(xué)將不能測其所至,僅留此一卷,吐萬丈光芒,一瞥而逝,而掃蕩廓清之力莫與京焉,吾故比諸慧星。”梁啟超對佛學(xué)的興趣是受自老師康有為的影響,他曾經(jīng)膺服康有為的深厚佛學(xué)功底,自嘆說:“余夙根淺薄,不能多所受?!币虼?,他努力鉆研佛學(xué),曾與譚嗣同一起“相互治佛學(xué)”。梁啟超在《仁學(xué)序》中記錄了譚嗣同為學(xué)上的勤奮:“每共居,則促膝對坐一榻中,往復(fù)上下,窮天人之奧,或徹夜廢寢食,論不休。每十日不相見,則論事論學(xué)之書盈一篋?!?/p>
梁啟超在《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中說:“石埭楊文會……夙棲心內(nèi)典,學(xué)問博而道行高,晚年息影金陵,專以刻經(jīng)宏法為事。……故晚清所謂新學(xué)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xué)有關(guān)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會?!边@一句話足見楊仁山居士對當(dāng)時思想界的影響。一批進步思想家和維新志士,都登門求教,有的并尊他為師。
譚嗣同在給其師歐陽中鵠的信中介紹了初次來寧的遭遇和感受:“固知官場黑暗,而不意金陵為尤甚。到此半月,日日參謁,雖首府首縣,拜之?dāng)?shù)次,猶不能一望見顏色,又何論上官?及上官賜以一見,僅問一兩語,而同寅早已疑之忌之矣?!绕嬲撸镜刂?,曾往拜之,以求學(xué)問中之益,而人聞其候補官也,輒屏之不見,并不答拜。幸有流寓楊文會者,佛學(xué)、西學(xué),海內(nèi)有名,時相往還,差足自慰。凡此諸般若惱困辱,皆能以定力耐之。”(《譚嗣同全集·上歐陽中鵠書(十)》)
譚嗣同《金陵聽說法詩》序中自言:“吳雁舟嘉瑞為余學(xué)佛第一導(dǎo)師,楊仁山先生文會為第二導(dǎo)師,乃大會于金陵,說甚深微妙之義,得未曾有。” “于是重發(fā)大愿,晝夜精持佛咒,不少間斷:一愿老親康健,家人平安;二愿師友平安;三知大劫將臨,愿眾生咸免殺戮死亡。”
三、仁學(xué)與佛家教義
譚嗣同的主要論著是《仁學(xué)》,梁啟超稱他為“清末知識界的泰斗”。有的史學(xué)家稱他為“十八世紀九十年代的激進思想家”。按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xué)風(fēng)·譚嗣同》云:“(譚嗣同)聞華嚴性海之說,而悟世界無量,現(xiàn)身無量,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凈。舍度外人更無自度之理。聞相宗識浪之說,而悟眾生根器無量,故說法無量,種種差別,圓性無礙。深造而有得,豁然貫通,能匯萬法為一,能衍一法為萬,無所掛礙,而以佛理印《易》理,以佛說‘慈悲證孔子言‘仁。佛說‘悲智雙修與孔子‘必仁且智之義,如兩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間,即出世間,無所謂凈土。即人即我,無所謂眾生。世界之外無凈土,眾生之外無我,故惟有舍身以救眾生。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故即‘智即‘仁焉。即思救眾生矣,則必有救之之條理,故孔子治《春秋》,為大同小康之制,千條萬緒,皆為世界也,為眾生也。因眾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說法不同,而實法無不同也。既無凈土矣,既無我矣,則無所希戀,無所掛礙,無所恐怖。大凈土與我且不愛矣,更何利害、毀譽、苦樂之可以動其心乎?故孔子言‘不憂‘不惑‘不懼,佛言‘大無畏,蓋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則游行安閑,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度眾生。于是觀孔佛之會通,條而貫之,而傅以康有為《春秋》三世之義,《禮運》大同之說,以成《仁學(xué)》一書,而人我之閡以祛,死生之故以明,而任事之勇猛亦精進。嗚呼,此所以舍命不渝,而能視死如歸也!” 由此可知譚嗣同的佛學(xué)造詣很深。
《仁學(xué)》的內(nèi)容可分為三部分:第一,論述全篇玄學(xué)基礎(chǔ),即:仁、以太、通和心力;第二,考察評論困擾中國的主要問題;第三,佛教、孔子、耶穌三家學(xué)說比較。據(jù)歷史學(xué)家吳晗考證,譚嗣同的這部名著《仁學(xué)》就是在楊仁山創(chuàng)辦的金陵刻經(jīng)處內(nèi)寫成的。譚嗣同接受佛學(xué),是因為佛學(xué)博大精深,并且有著“自貴其心”、積極進取的救世精神。在學(xué)術(shù)上,譚嗣同認為佛學(xué)廣大,“六經(jīng)未有不與佛經(jīng)合”“故言佛教,則地球三教,可合而一”。(《仁學(xué)》在應(yīng)用上,佛學(xué)有著舍身救世的大無畏精神?!吧茖W(xué)佛者,未有不震動奮勇而雄強剛猛者也”(《仁學(xué)》)。在譚嗣同看來,佛教積極入世、普渡眾生的精神與“孔孟救世之深心”是一致的?!岸缺娚鉄o佛法” ?!度蕦W(xué)》一書,正體現(xiàn)出以佛法求世法、經(jīng)世致用、積極入世的經(jīng)世佛學(xué)思想。
譚嗣同在《仁學(xué)》中,盡力從各學(xué)派吸取精華的東西,形成了一個有效的建立在佛學(xué)哲學(xué)基礎(chǔ)上的綜合體系?!度蕦W(xué)》中所有主要概念都深深地浸透著佛學(xué)思想。譚嗣同稱其學(xué)為“沖決網(wǎng)羅”之學(xué):“網(wǎng)羅重重,與虛空而無極,初當(dāng)沖決利祿之網(wǎng)羅,次沖決俗學(xué),若考據(jù)、若詞章之網(wǎng)羅,次沖決全球群學(xué)之網(wǎng)羅,次羅決群主之網(wǎng)羅……然真能沖決也自無網(wǎng)羅?!?/p>
《仁學(xué)》一書中,譚嗣同的思想中存在著矛盾與沖突,反映出一個知識分子復(fù)雜的心理狀態(tài)。他既墨守全盤西化,同時又堅信中國文化,特別是佛學(xué)的生命力?!巴ㄓ兴牧x:中外通,多取其義于《春秋》,以太平世遠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內(nèi)外通,多取其義于《易》,以陽下陰吉,陰下陽吝,泰否之類故也;人我通,多取其義于佛經(jīng),以無人相、無我相故也?!?“終括其義,曰‘人我通。此三教(佛、孔、耶)之公理,仁民之所為仁也?!?/p>
梁啟超以“實用佛學(xué)”來說明譚嗣同整個的思想體系。梁在《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中說他“又治佛教之‘唯識宗‘華嚴宗,用以為思想之基礎(chǔ),而通之以科學(xué)”“文會深通法相、華嚴兩宗?!T嗣同從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學(xué)》”。梁在《譚嗣同傳》中說:“作官(指譚)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書。金陵有居士楊文會者,博覽教乘,熟于佛教,以流通經(jīng)典為己任,君時時與之游,因得遍窺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學(xué)術(shù)宗旨,大端見于《仁學(xué)》一書?!焙髞碜T嗣同以佛法的無常、無我、“沖決羅網(wǎng)”的大無畏精神從事維新變法運動。梁啟超在譚嗣同殉難后評述道:“瀏陽一生得力在此,吾輩所以崇拜瀏陽者,亦當(dāng)在此?!?/p>
四、以身飼虎和舍生取義
譚嗣同學(xué)佛時曾作《感懷四律》:
“同住蓮華語四禪,空然一笑是橫闐。惟紅法雨偶生色。被黑罡風(fēng)吹墮天。大患有身無相定,小言破道遣愁篇。年來嚼蠟成滋味,闌入楞嚴十種仙。無端過去生中事,兜上朦朧業(yè)眼來。燈下髑髏誰一劍。 尊前尸家夢三槐。金衰噴血和天斗,云竹聞歌匝地哀。徐甲優(yōu)容心懺悔,愿身成骨骨成灰。死生流轉(zhuǎn)不相值,天地翻時忽一逢。且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冥蒙。桐花院落烏頭白,芳草汀洲雁淚紅。再世金環(huán)彈指過,結(jié)空為色又俄空。柳花夙有何冤業(yè)?萍末相遭乃爾奇!直到化泥方是聚,只今墮水尚成離。焉能忍此而終古,亦與之為無町畦。我佛天親魔眷屬,一時撒手幼僧祗?!?/p>
變法失敗時,譚嗣同曾致佛學(xué)老師楊文會:“仁翁大人函文:金陵聽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勝感念。梁卓如言:‘佛門止有世間出世間二法。出世間者,當(dāng)代處深山,運水搬柴,終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來投胎人世,以普度眾生。若不能忍此苦,便當(dāng)修世間法,五倫五常,無一不要做到極處;不問如何極繁極瑣極困苦之事,皆當(dāng)為之,不使有頃刻安逸。二者之間,更無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獄也。此蓋得于其師康長素者也。嗣同深昧斯義,于世間出世間兩無所處。茍有所悟。其惟地藏乎?‘一王發(fā)愿:早成佛道,當(dāng)度是輩,今使無余;一王發(fā)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 提,我終未愿成佛?!煌醢l(fā)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來是;一王發(fā)愿:永度罪苦眾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菩薩是。嗣同誦佛經(jīng),觀其千言萬語,究以真旨,自覺無過此二愿者。竊以從事變法維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當(dāng)度是輩; 今事不成,轉(zhuǎn)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自度不為人后,赴死敢為天下先,丈夫發(fā)愿,得失之際,執(zhí)此兩 端以謀所處,當(dāng)無世間出世間二法之惑矣!吾師其許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業(yè)譚嗣同合十?!?/p>
在致生死之交好友唐才常時:“常兄大鑒:弟沖決網(wǎng)羅,著《仁學(xué)》以付卓如,朝布道,夕死可矣!《仁學(xué)》題以‘臺灣人所著書,假臺人抒憤,意在亡國之民,不忘宗周之隕。前致書我兄,勉以‘吾黨其努力為亡后之圖,意謂‘國亡,而人猶在也。今轉(zhuǎn)而思之,我亡,而國猶在也。我亡,則中國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道,當(dāng)隨我以去;吾兄宜約軫兄東渡,以革命策來茲也。臨穎神馳,復(fù)生絕筆。戊戌八月九日,于莽蒼蒼齋?!?/p>
佛家有語:“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譚嗣同接受了“人為不死之物”“不生不滅”“六道輪回”等思想,也有此決心,預(yù)備舍身以救眾生,表現(xiàn)出視死如歸的氣概,因而他是帶著對另一世界美好的向往而從容就義的。
1898年9月21日,慈禧改動政變,囚禁光緒皇帝,逮捕維新派,眼見大勢已去,梁啟超勸譚嗣同一起出走日本。日本使館方面也表示可以為譚嗣同提供“保護”,譚嗣同堅持不受,并傲然宣稱:“各國變法無一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尚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第二日黎明時分,譚嗣同命仆人敞開會館大門,自己安然品茶,坐等官兵拘捕。他預(yù)料到時日無多,在獄中墻壁中賦詩道:“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月28日,同林旭、楊銳、劉光第、楊深秀、康廣仁一起被頑固派殺害,史稱“戊戌六君子”。譚嗣同臨刑前憤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譚嗣同慷慨就義,誠如梁啟超所說:“然真學(xué)佛而真能赴以積極精神者,譚嗣同外,殆未易一二見焉?!?佛以救世救人為己任,曾說“有一眾生不得度者,我誓不成佛”,譚嗣同亦發(fā)出“以心挽劫”的宏愿,誓為中國人民“沖決網(wǎng)羅”而奮斗,并最終以鮮血印證了自己的信仰。
據(jù)陳叔通《譚嗣同就義軼聞》中說:“光緒戊戌政變,瀏陽譚嗣同所從學(xué)劍術(shù)俠客大刀王五名正誼,愿挾以出亡。嗣同湖北巡撫繼洵子,懼罪連其父,方代父作責(zé)子書,為父解脫。書未就,不從王五請,迨書就,而捕者已至,書被抄。” 譚嗣同面對被捕殺頭的危險,能逃卻不逃的這種可以免死卻靜待死亡的不怕死與其他革命家不得已而死的不怕死,顯然不可同日而語。譚嗣同的不怕死,其背后有其獨特的精神境界以為支援,這種境界便是佛教的境界。譚嗣同賦予維新運動以佛教的意義,將維新運動看作是佛教普度眾生的一個實例。在被賦予了佛教意義的維新活動中,譚嗣同常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菩薩獻身精神自勉。
譚嗣同自接受佛教后,其整個生命便為佛教的精神所浸染,斷我執(zhí),空生死,入于涅槃之境界。在譚嗣同看來:“今夫眾生之大蔽,莫甚乎有我之見存。有我之見存,則因私利而生計較,因計較而生掛礙,因掛礙而生恐怖,馴至一事不敢辦,一言不敢發(fā)。……今夫世界乃至恒河沙數(shù)之星界,如此其廣大;我之一身,如此其藐小,自地球初有人類,初有生物,乃至前此無量劫,后此無量劫,如此其長;我之一身,數(shù)十寒暑,如此其短。世界物質(zhì),如此其復(fù)雜;我之一身,分合六十四原質(zhì)中之各質(zhì)組織而成,如此其虛幻,然則我之一身,何可私之有?何可愛之有?既無可私,既無可愛,則毋寧舍其身以為眾生之犧牲,以行吾心之所安?!庇郑骸凹葻o凈土矣,既無我矣,則無所希戀,無所掛礙,無所恐怖。夫凈土與我且不愛矣,復(fù)何有利害毀譽稱譏苦樂之可以動其心乎?……通乎此者,則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睆倪@些言論中,我們分明可以看出,譚嗣同已完全進入了佛教涅槃無我的境界,這是譚嗣同靜待死亡不怕死的深層原因。
譚嗣同之不怕死,既是革命英雄主義的表現(xiàn),也是佛教涅槃境界的結(jié)果,而佛教涅槃境界則使譚嗣同之死顯示寧靜之美。我們以孟子“舍生取義”的儒家精神和佛教的涅槃境界來審視譚嗣同之死,那么譚嗣同的死無疑乃是儒佛境界相互融合的典范,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他伉儷倆寬闊的佛家情懷。
注釋:
① 陳建明主編《湖南省博物館館藏百位湘籍名人手跡》,岳麓書社2006年版。
② 譚嗣同《戊戌北上別內(nèi)子》,見《譚嗣同全集》第285頁。
③ 梁啟超《譚嗣同傳》,《梁啟超選集》,王蘧常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
④ 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xué)風(fēng)·譚嗣同》,岳麓書社2010年版
⑤ 譚嗣同《仁學(xué)》,中華書局1958年11月第1版。
⑥ 梁啟超《飲冰室全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
⑦⑧⑨《譚嗣同全集》第446頁。
⑩ 陳叔通《譚嗣同就義軼聞》,見《譚嗣同全集》第5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