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溪琳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
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宋·周邦彥《蘇幕遮》
周邦彥是錢塘的疏雋少年,曾因一篇驚艷的《汴都賦》走出家鄉(xiāng),走向汴京。然后隱身于迭起的黨爭,在廟堂起起落落,但是厚重的朝服下依然是那個單純的少年。真性情不能流露在朝堂上,就寫進新詞里,埋在曲調(diào)中。
他愛音樂,歡樂或悲傷都能唱成詞調(diào),寂寞的時候就朝著錢塘的方向放聲歌唱。歸期遙遙,宦海中沉沉浮浮的一葉小舟,什么時候才能駛向可以依靠的港灣。
五月的一天,剛下過雨,呼吸中彌漫著悶熱潮濕的暑氣。燃一支沉香,香氣繚繞,空氣中流轉(zhuǎn)著平靜的遐思,一縷青煙劃破寂寞,這樣沉靜的夏日是難得的愜意。畫檐上的鳥雀跳來跳去,窺視窗內(nèi)藏匿的故事。荷葉上宿夜積存的雨珠,一張張清新圓潤的荷葉臨風英挺,抖落夜晚的潮濕,周身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爽快。
此情此景,他有些悠然,又迷茫,錢塘的夏天應該比這里更可愛吧。
不經(jīng)意間,來汴京已多年,風已把漫長的來路吹斷,生命在故鄉(xiāng)的另一端經(jīng)歷著無數(shù)不同的體驗。然而歸思是難收的心事,是錢塘上鐫刻下的誓言。在京城追逐的仕途之路像一種流浪,而這種流浪沒有盡頭。而錢塘,是一束寂寞的光,那樣靠近地亮著,卻握不到溫暖。
人一想念,生活就與某種虛空相聯(lián)結(jié),彼此照耀,卻隔著無數(shù)光年。它要你保持一段距離,才能看清真實的內(nèi)心。走在漫長深邃的黑暗邊緣,往后一步是蒼老,往前一步是更深沉的眷戀。
所以,周邦彥雖徘徊于汴京的繁華與迷亂,卻依舊是依戀錢塘的少年。
故鄉(xiāng)的五月,江上擺渡的漁郎應是幸福的吧,如果他的小船漂到熟悉的地點,還會不會想起曾經(jīng)同游的時光。又或者他找到了另一個乘舟的少年,他還沒看過外面紛繁復雜的世界,所以安心地聽著故鄉(xiāng)的歌謠,也許他有足夠強大的心,可以擔當?shù)闷鸺拍謸醯米√摕o。只不過那只舊日的輕舟小楫,還能否在夢中飄進故鄉(xiāng)的芙蓉浦?
南方那個錢塘小巷,潮濕的童年,炎熱的呼吸,有他出生、成長的印記。在那里,他從孩童到少年,然后迫不及待地離開,然后經(jīng)歷了流離顛沛,重新印證了故鄉(xiāng)在心里留下的深刻痕跡。
留在周邦彥記憶中的錢塘,始終是他命里的缺口,雖然還在,但是已經(jīng)碎裂。他愛著,一直以為這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有一天陡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愛也是那么不容易。悲傷或歡喜,都是兩個城市的交易。要追逐名利,就要丟棄回憶。很明顯,他太單純的心靈不會做選擇題。所以,在暮夏里,他懊惱悲傷,嘆息哭泣,他被命運反轉(zhuǎn)著不由自己。
如果有一天,他駕著小船,再次回到錢塘那片美好的荷花池中,徜徉在豐盛而濃烈的舊日時光里,是不是就可以忘記半生漂流在世界另一邊的記憶。也許在夢里,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