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堅
她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的苦戀。
農(nóng)歷正月二十八日凌晨五時許,天還未亮,雄雞還未報曉三遍,夜和黎明還在絞殺。一陣急促的電話聲把我叫醒?!澳憧靵?,我媽沒了!”當時我沒聽清,問:“誰沒了?”他說:“麗麗她媽。我的初戀?!蔽矣謫枺骸吧稌r候?”答說剛才。放下電話,我如五雷轟頂,呆如木雞,襪子未穿,扣子也沒扣,敞著懷向她家跑去。
到后,見她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心臟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告別了她的親人告別了她的苦難人生。她的突然去世,雖然自己得到了解脫,留給她丈夫女兒的是悲痛欲絕,呼天號地。留給我的是永遠的思念。此時,我倒變得非常冷靜,對她丈夫說:“你別再哭啦,趕緊去買壽衣,時間長身子硬了穿不上。”她丈夫擦擦眼淚很尷尬地說:“家里還沒錢!”只從兜里掏出幾十塊錢。當時我兜里只裝了一百塊錢,我掏給她丈夫,對她丈夫說,你在家招呼著,我去給她賒點壽衣,先把衣服穿上再說。
走在路上,我踩著點點星輝,迎著凜冽寒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澀都有,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那年,我二十一歲,她十九歲,都是風華正茂,歌的年齡、詩的年齡、花的年齡。同在一個車間工作。愛,沒有理由?,F(xiàn)在我還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愛得那樣刻骨銘心,如癡如狂。論身材,她不是纖纖柔軀,窈窕淑女;論容貌,她不是冰清玉潔,荷花芙蓉;論文化,只有小學水平;論脾氣,時而溫柔,時而暴烈。也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這樣一個農(nóng)家女孩,我想聽她說話,愛看她的微笑,愛看她發(fā)脾氣,更愛看她走路時胳膊一甩一甩的樣子。她的臉不白,微黑中帶紅,也是那么耐看,那么養(yǎng)眼,總之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愛情以激情為血液,這種激情呈燃燒狀態(tài)。詩歌和愛情互相孕育,它們是天上最高貴的女神的一對和諧的乳房,明亮、溫暖,讓人如癡如狂。愛她的種子在我心的土壤上播下,我就要使它生根、發(fā)芽、結果。開始,我用我肚里僅有的一點墨水,和她高談闊論,她聽得津津有味不住點頭稱贊我的才華。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真實意圖后,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是很穩(wěn)重很有心計的女孩,不像有的女孩很外露,接受不接受當面見分曉。我再去找她,她就變得矜持、淡然,里面還有自尊自傲的神秘。見我連句話也不說,只是淡淡地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人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想要。就像懸崖上的桃花開得正艷,越是上不去越想上,哪怕扎破手蹭爛腳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為了表達我對她的真心誠意,我也使了好些小手段,給她買筆記本、給她買車票,又專門到車站接她。我對她追求得那樣熱烈執(zhí)著,她依舊不冷不熱。人都說戀愛是甜蜜的,是兩顆心靈碰撞迸出的火花,是兩股熱血的交流,是兩個脈搏的跳動,是兩個生命的合一……我感覺不到這些,沒有任何甜蜜幸??裳?,我愛她愛得這樣累,這樣痛苦,簡直就是在受折磨!盡管如此,我還是常常把她的名字寫在手心,閑時就看、就親,把她含在嘴里,張嘴怕把她放飛,合嘴又怕把她咽在肚里。有時我泄氣了,心想你真是不愿意就算了,一棵樹上也吊不死人!可她見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淡淡一笑,神秘莫測的女孩??!神秘莫測的愛情?。∨⑦@部文言文的大書,只能閱讀,不能詮解,也解釋不清。
她像只彩蝶,你不捉它,她在花蕊上飛舞翩躚,你去捉它,她又翩躚著翅膀飛去,若即若離,非常誘人又非常使人失望。我就這樣“抗戰(zhàn)”苦戀了年余,一天晚上,她出乎我意料笑容可掬地來到我屋,說:“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觀察,覺得你對我是真心的,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我接受你。想不到我會跟你走到一塊!”像久旱的禾苗盼來甘霖;沙漠里的駱駝盼來了綠洲;結冰的心靈盼來了陽光……我看著她的笑容,滴蜜的言語,心,狂跳起來,血也一下子沸騰。
誰知道,我的愛情故事后來也會落入俗套。就在我跟她就要訂親的時候,她聽從了父母之命跟她父親好朋友的兒子好了。我成了多余的。人往高處走,水就低處流。那個他是合同工比我這臨時工好!我只好祝福她。
路上我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和她的初戀、苦戀,不知不覺來到了壽衣店門口,我敲開壽衣店門,給店主說了她的家庭困難情況,店主認識我也同情她,同意叫我賒賬,我給店主打了六百多元的欠條,把壽衣拿了回來。
穿衣服時,我退了出來,想著活著沒見過她的身體,連她的手也沒摸過,死了也不看。七時左右,天剛蒙蒙亮,我就把禮桌支了起來,到八時許已收了一千多元吊孝禮,開始給她辦喪事。在她的喪事上,我既是總管,又是禮桌。她火化那天,陰云低沉,天的臉色更加灰暗,眼淚似乎要哭濕大地。
我坐在車上,看著沒有綠葉的楊柳樹垂首站在道旁,只有小枝杈在來回搖曳,乍暖還寒的陣風刮亂我的頭發(fā),把我的臉刮得麻木生疼,又把我拉回我們兩家下崗后共同的生活上,還有她悔恨的目光……
太陽依然是日出日落,青草依然是枯枯榮榮,花朵依然是開開落落……下崗后的日子螞蟻般爬得很慢很慢,我們兩家依然還是非常困難。一次,我和她去送兩個女兒去無錫打工,路上她們每人只花了一塊錢,喝了一碗沒有肉的牛肉湯,吃了一個饃。當我去時,她三塊錢給我買了一碗有肉的湯,這事是以后我女兒給我說的。
回來我倆坐在一排座位上,她一改過去的矜持和守口如瓶,話匣子像奔流的河水滾滾而瀉。從我們進廠時的風華正茂說到現(xiàn)在的雪染雙鬢;從那時廠的興旺說到現(xiàn)在廠的破產(chǎn);從人情世故說到世態(tài)炎涼;從親戚朋友說到雙方老人;從生活艱辛說到油鹽醬醋,說了很多很多。車過田湖,我們都感覺累了,她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們倆的頭相互依偎著,依偎成時間的永恒,她放肆地睡著了,還輕輕地打起鼾。我雙眼微閉,裝著也睡著了,怕一動把她惹醒。一任胸中的熱血奔涌……
初戀、苦戀的人啊,你知道嗎?將近三十年來,這是我離你最近的一次,當年你答應我的時候,也沒有挨得這樣近,心貼得這樣緊?,F(xiàn)在我仿佛用肩膀在傾聽你的心跳。用肩膀和你的熱血交流,和你的心靈相融……這種心靈深處的愉悅,無法用語言表達,任何文字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現(xiàn)在回味起來還非常美好,終生難忘。
我又最后看了她一眼,看著她化為一縷黑煙,飛到了那個永恒的世界。裝骨灰時,我把她的骨灰掃得很凈很凈,裝在盒子里,交給她的女兒。我又把她送回老家,看著她入土為安。做完這一切,我的心里非常釋然,覺得我該做的已經(jīng)做到。人的一生,不管男人女人,真正的愛,是不圖回報,無私奉獻。人心就是這樣繽紛復雜,愛情就是這樣道不清說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