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張延文(張)
受訪者:周大新(周)
張:周大新先生,您好。很榮幸有機會和您進行如此近距離的交流。有一首歌唱到: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紅紅的領章印著我開花的年歲。雖然沒有戴上呀大學?;?,我為我的選擇高呼萬歲。生命里有了當兵的歷史,一輩子也不會感到懊悔。您也是十八歲參軍的吧?能不能談談當時的具體情況?
周:是,我是十八歲參軍的。1970年十至10至11月間,山東的一支部隊來我們公社招兵。當時,我在讀高中,但學校上課主要是學農學工,跟鎮(zhèn)上拖拉機站的人學開拖拉機,到各村犁地。文化課上上停停,而且那時大學已停止招生,我看不到上學的前途。最重要的是當時吃不飽肚子,在學校沒錢買飯票,回到家也是頓頓吃紅薯,只有在給人家用拖拉機犁地時,方能吃頓白面條。為了尋找前途,也為了吃飽肚子,我決定去當兵,遂在大隊報了名。剛好,接兵的李連長愛打籃球,他到我們學校的球場上打球,看到我們幾個同學籃球打得不錯,問我們愿不愿當兵,我們自然說愿意,并告訴他我們已經報了名,于是,他和其他接兵的人對我和我的幾個同學就格外重視。我們順利通過了體檢和政審關,拿到了入伍通知書。12月份,我們坐上了開往山東的悶罐子軍列,向著山東的部隊出發(fā)了。到了山東肥城的部隊駐地才知道,我們當的是地面炮兵,我們這個炮兵團隸屬67野戰(zhàn)軍。我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一當竟然當了四十多年兵。
張:青年女作家、評論家梁鴻在2009年寫過一篇關于您的評論《那荒涼而溫馨的‘圓形盆地——周大新論》,你們都是河南鄧州人,她對于您作品當中的故鄉(xiāng)情結做了全面的論述;同時,她描寫故鄉(xiāng)的文學作品《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在國內引起了一定的反響。在當代文學中,鄧州還有包括姚雪垠、張鮮明等著名的作家、詩人,令人刮目相看,這其中的奧妙何在呢?
周:我們家鄉(xiāng)喜歡寫東西的人比教多,這可能與前輩人的影響有關。張仲景當年寫過《傷寒論》,范仲淹雖不是鄧州人,但他在鄧州當知州時寫了《岳陽樓記》,姚雪垠寫了《李自成》,我們讀小學、中學時就知道了他們,他們對后人是有影響的。再就是我們那個地方比較窮,窮地方的人也會把寫作當作一種謀生手段,起碼可以掙點稿費。我最初寫作就有這方面的考慮。還有一點,就是我們那里的老百姓一向對會寫書的人懷一種崇敬心理,過去每年過春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在墻上貼一張寫有“敬惜字紙”的紅色紙條提醒家人。人們見到寫有字的紙片,都會謙恭地揀起來放在家里。大概是這種傳統也在鼓勵著人們去學習和從事寫作吧。
張:南陽盛產黃牛,是國家小麥生產基地,糧倉。作為一個農業(yè)為主的地方,鄉(xiāng)村和鄉(xiāng)土自然容易成為聚焦點。您的《第二十幕》等關于故鄉(xiāng)的小說,主題也往往是和工商業(yè)等題材相結合的,這和傳統的鄉(xiāng)土敘事有著一定的差異,您是如何理解鄉(xiāng)村生活面臨的新問題?
周:我的故鄉(xiāng)的確如你所說,是一個糧食主產區(qū)。種植,是老百姓的主要營生和任務,但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從來都有著緊密的聯系,農業(yè)和工商業(yè)不可能完全分開。尤其是我的家鄉(xiāng)位于豫鄂兩省的交界處,處于中原和兩湖的交通要道上,糧農和工坊的工人及商人的來往,一向是很密切的,而且他們之間的身份轉換也在經常進行著。這可能也是我的寫作和我別人的鄉(xiāng)土寫作不太一樣的原因所在。
今天的鄉(xiāng)村,面臨的主要問題有兩個,一個是如何富起來,讓農民的生活質量有進一步的提高。農村要想富起來,就不能不與工業(yè)和商業(yè)聯姻。要對糧食和其它農產品進行深加工,爭取賣出的不是原糧,而是各種制成食品;要借助商人把自己經過深加工的產品變成商品賣出去,不僅在本縣本省賣,要爭取賣到外省外國去。還要辦好鄉(xiāng)間旅游,為城市人提供新的旅游服務項目:踏賞田園美景,體驗種植之樂,夜聽鄉(xiāng)間之靜,品嘗農家飯食等等。另一個問題是如何搞好鄉(xiāng)間的環(huán)境保護,不讓空氣、水體、土地遭受污染。這是我們在富的過程中要特別注意的問題。
張: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走出盆地》,使用了平行敘事的方法,將神話和現實互為照應,為南陽盆地的三條河流賦予了三個異形同構的美好的神話故事,帶有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而另外一位著名的豫籍作家李佩甫的代表作《羊的門》,則將他家鄉(xiāng)的平原上生存的各色人等比喻成了在鄉(xiāng)間生長的不同類型的野草,現實主義的味道更為濃厚。您關于盆地的描寫其中是否包含著個人情感與社會現實之間的沖突?
周:我在《走出盆地》這部作品里,是想寫人改變命運的不易,當然包含著個人情感與社會現實間的沖突。一個人要超越自然地理和社會環(huán)境的限制太不容易,超越精神觀念的限制更不容易。但每個人都在努力地尋找此生的幸福,都在試圖超越上天給自己設置的各種樊籬。我期望讀者從這本書里能讀出一種堅韌來,看到堅韌在人的命運形成過程中所能起的作用;同時對幸福在哪里也能生出一點新的感悟。人們都認為幸福在別處,從一個地方找到另一個地方,從今年找到明年,從明年找到后年,它真的在別處和以后嗎?
張:2011年4月央視科教頻道“子午書簡”欄目對您的訪談當中,您談到童年最深刻的記憶是饑餓。在您的作品當中,也多次描寫了大饑荒對于故鄉(xiāng)人民造成的苦難。心理學上把這些稱為創(chuàng)傷性記憶。您是如何將不同類型的記憶進行藝術處理的?選擇性的遺忘會不會減弱敘事的力量?
周: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對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至關重要。這些記憶以怎樣的藝術面目出現,得看作家的藝術處理能力。我作為一個寫小說的,總是把這些記憶塞進我所寫的人物的腦子里,嵌進我寫的故事中,畫到故事發(fā)生的背景里,匯進我對人生、社會和自然界的思考里。寫一種記憶時,另外的記憶可能暫時被擱置起來,也就是你說的“選擇性的遺忘”了。寫完這一種記憶,另一種記憶又會浮現出來。記憶,對于作家的寫作太重要了。
張:您的短篇小說《哼個小曲你聽聽》,講到家鄉(xiāng)人喜歡哼小曲,這些小曲既帶有地方戲曲色彩又有山歌的野味,這種現象在北方平原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并不多見,這是否因為鄧州受楚地文化的影響更多一些呢?
周:我們鄧州古屬楚地,人們愛唱歌愛聽曲。我們村里我有一個堂哥,在世時特愛哼小曲,俗稱拉“肉弦子”,他雙手一邊干活,嘴里一邊拉弦子哼曲,我們在一旁聽著,非常好聽。那些曲子似曲劇、似豫劇、似越調,但又都不像,完全是他自己的隨心創(chuàng)作,聽上去悠揚婉轉。他并不識譜,不知他的創(chuàng)作之源在哪里,也許就是天生的?在國家搞民間歌曲普查時,我們南陽各縣都收集有成本的歌曲,那都是人們在干農活時常哼唱的。
張:在《哼個小曲你聽聽》當中,有大量的民歌民謠,活潑動人,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這些小曲大都是您自己編的吧?豫籍作家李洱在他的長篇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當中穿插了很多“顛倒話”,這些顛倒話作為豫北的一種民間小調,帶有反諷的意味;而豫南的這些小曲大多直抒胸臆,但兩者都有點冷幽默的味道。您平常喜歡音樂或者歌唱嗎?
周:那些小曲,有的是在鄉(xiāng)間流傳的,有的是經過我改造的。我自己非常喜歡音樂,主要是喜歡民族音樂。年輕時,我愛拉二胡,愛吹笛子,特別愛聽二胡獨奏曲,對《二泉映月》和《良宵》非常著迷。也愛聽民族歌手唱的歌曲,在連隊當戰(zhàn)士、班長、副指導員時,我是連隊演唱隊的主要成員,那時主要是唱一些民族歌曲。后來進了大城市,年齡大了,事情多了,自己不拉了,不唱了,只聽,通過音響去聽。直到今天,我只要一聽到二胡獨奏曲和嗩吶曲,還有簫獨奏,就特別高興,感到心曠神怡。
張:《哼個小曲你聽聽》里的主人公五爺,早年就成為了孤兒,后來又喪妻,好不容易把兒子養(yǎng)大成才,作為教師的兒子又在武斗當中為了救學生被紅衛(wèi)兵亂槍打死。風燭殘年的五爺含辛茹苦地將孫子拉扯大,孫子清華大學畢業(yè)后成為高級知識分子,而五爺卻仍然是孤身一人,從放羊娃成為了放羊的老頭。這個故事讓人想起余華的長篇小說《活著》當中的主人公徐富貴,比較起來,五爺的形象顯然更為正面,他在面對命運的輪回時,是一個勝利者。《哼個小曲你聽聽》里塑造了一個堅強的“父親”形象。這其中是否也有著您自己家族人物的影子?
周:鄉(xiāng)間有些人物,當然也包括我們家族的一些人物,人生很不順,命運很凄慘,但他們最終都能平靜面對,達觀地看待人生過程,盡力把失去的東西“忘掉”,去應付新的人生問題,去活完自己的人生。我們村里有個瞎爺,他只是瞎了一只眼睛,但我們這些孩子都叫他瞎爺,他并不生氣,他終生未娶,一個人過日子,家里的財產少得可憐,可他很少有憂愁的時候,整天樂呵呵的。五爺就是這些人的代表。我塑造這個人物,就是想向這類人表達我的敬意。其實,人怎么活不是個活?不就幾十年時間?人最好的待遇,是不來人世。
張:非常感謝您接受這次訪談,祝愿您生活愉快,創(chuàng)作再獲佳績!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