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切實用物件幾乎都是二元共生的,古典文化語境里極少存在單純的器、物等,凡談及“器”必定要說“道”,因為“道”與“器”是從同一種文化心理中流淌而出的。“器”是現(xiàn)實物件,而由“器”中漸漸還原出的“道”正是由此“器”的制造、使用、工藝乃至獨立性審美等綜合心理因素所構成的文化圖示。
古典家具的生命,之所以到今天都仍然散發(fā)濃重古典味道的原因,并非僅在樣式、色澤等面貌上的皮膚之感,更在于人們難以直觀感受的骨骼和氣韻。這是現(xiàn)代家具的異質(zhì)同構、千篇一律所不能傳達的文化訊息。從不計其數(shù)毫無感情的膠水、釘鉚中,我們難以獲得中國古典器具的沉穩(wěn)感和滿足感。如果說古典家具的氣韻真的有一種一以貫之的精神的話,我想首先是工匠精神。也正是這種工匠精神中所生長而出的器具才能給人沉穩(wěn)和滿足。為什么呢?
只消看看古典家具本身就一目了然。古代的匠人對自己作品的態(tài)度正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經(jīng)過認真雕琢、打磨,一點點看著它從材料中脫胎而出,每一寸都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高度目光的對焦炙烤,每一寸都經(jīng)過靈敏的手指的千萬次摩挲,直到整個器具都用自己的心思和汗水浸透了,終于它活了,有了自己的性格和脾氣,于是一件有生命的精致家具停放在那里,讓人瞬間就回到古代的時光,看到古代匠人的簡樸而認真的生活,他們手邊的茶似乎還在散發(fā)出幽幽古香,與家具的木頭沉香一起從時間和歷史中宣散而出,把你一下子就帶進那個靜止的時間中,長久地和古代人的生活方式和久歷時間的工藝發(fā)生對視,靜默的、平衡的、契合的、贊許的,一種類似對先祖的油然而生的崇敬混雜著對老友的懷念之感緩緩從家具中流淌而出。是啊,這就是一件活的家具。
早先的匠人做東西不會偷懶,一定會將自己的活兒做到極致,于是手里的“活兒”真的就洗脫“活兒”的麻木和冷漠,變成了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家具,甚至細致入微的一顰一笑都會活靈活現(xiàn)地躍然于木質(zhì)的紋路之間。如果你靠近了看,似有似無地還會感受到一個沉默而極度認真的匠人一絲不茍、聚精會神的呼吸和心率。沒有現(xiàn)代的冰冷動力裝置和現(xiàn)成的精細到幾十微米的工具,僅憑一雙普通的手將各種木料無法復制地雕琢成器,讓一段段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樹木重新獲得一種更長久的生命。這雙手中所成就的樹木的新生,每一件都有著匠人性格的多面中的某一面或多面,這些性格各異卻又體格堅實,沉穩(wěn)俊俏的孩子最終帶著乃父的嚴謹和極意之誠走進贊嘆他們、欣賞他們、久久品評他們的歷史之中,讓所有遇見他的人心生溫暖,繼而也重新審視自己在歷史和文化中的位置。他們最終會成為無數(shù)個中華古典文化中相似卻又無法替代的坐標節(jié)點。他們的美和坦誠中所孕育的真,蘊含了悠長而堅韌的生命的溫度,等待著成為中國古典文化最質(zhì)樸最沉靜的文化注腳。
然而這些是現(xiàn)代工具無情而粗暴的釘子、膠水、氣泵等無法體會的,匠人的情感和生命被這些冰冷無情的工具冷冷地阻隔在一邊,再也無法和木料相互傳遞敬意和心思、最終摸對了彼此的脾氣而永遠融合在一起。
斫木而問道,斫古而問今。也許這種融合正是古典家具中所流淌出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