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均
多年來我特喜一支曲子,乃是元代馬致遠的《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此闕被稱作是元曲第一,其感時傷世之情,其實盡寄托于喟嘆之間。如首句便是:
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永夜低低吟來,真有不勝今夕何夕、今世何世之感?;蛟S在平行宇宙里,亦有一人,把酒臨風(fēng)悲歌吧。如莊子之夢蝶,而不知蝶為莊子,抑或莊子即蝶?
幽蘭宛如蝶夢中
古琴曲《幽蘭》亦可作如是觀。蔡邕《琴操》記此曲為孔子所作,解道:“倚蘭操者,孔子所作也??鬃託v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wèi)至魯、過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偷也。乃止車援琴鼓之。蓋自傷不逢時,托詞于薌蘭云。”
此乃“幽蘭”隱喻之所在。原是君子志士孤傲狂狷而不應(yīng)合俗世之象征。由于彼時琴曲并無文字記載傳承,現(xiàn)今之琴曲《幽蘭》是否為傳說中的孔子所作《倚蘭操》已不可考?;蛘呖梢詳喽殛P(guān)系甚淺。
但是,《幽蘭》在琴史上的重要位置在于,它是現(xiàn)存所見的古琴第一部也是唯一的文字譜,也即用文字來描述古琴的演奏過程。大約抄寫于唐代武則天時期,此后古琴則多用減字譜,近代以來則又用五線譜、簡譜。
尤為奇妙的是,這部《碣石調(diào)·幽蘭》的文字琴譜,前有小序,云:“丘公字明,會稽人也。梁末隱居于九嶷山,妙絕楚調(diào),于《幽蘭》一曲,尤特精絕。以其聲微而志遠,而不堪授人以陳楨明三年授宜都王叔明。隋開皇十年,于丹陽縣卒,年九十七,無子傳之,其聲遂簡耳?!?/p>
原來,此曲的彈者及傳授者是南朝梁代之隱士丘明,恰好又隱居在九嶷山,此地又是華夏文明的象征。
此后《幽蘭》沉淪千年,在華夏之地逐漸湮滅失傳。其后琴人所演奏、琴譜所記載之此曲,亦是不同。直至1882年,駐日公使黎世昌及其隨員考據(jù)學(xué)者楊守敬陸續(xù)刊行《古逸叢書》,收錄此份日本京都市上京區(qū)西賀茂神光院收藏的《碣石調(diào)·幽蘭》寫本的影印本,此曲方才重新橫空出世。
古琴命運的縮影
《幽蘭》一曲的命運,恰是古琴命運的一個縮影。雖然古琴有四千年之歷史,亦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必備的素養(yǎng)之一,但畢竟陽春白雪,知音難尋。每逢亂世,古琴則隨世事而淪落。尤其是近代以來,古琴可謂是處于谷底。1956年,査阜西等人進行全國古琴調(diào)查,彼時全國所統(tǒng)計的琴家不足百人。彼時明琴、清琴之價格也很低,不過十元、數(shù)十元而已,不比如今動輒千萬。
《幽蘭》一曲出現(xiàn)后,引起后世琴家的興趣,時人打譜、研究者甚多,直至如今,或可編書數(shù)卷。然而,這份《幽蘭》文字譜,讓人驚異的是,它的不協(xié)和音是如此之多,指法是如此之簡,與后世之琴曲之風(fēng)格與趣味多相異。琴家楊時百率先將《幽蘭》的文字譜譯作減字譜,并解說“《幽蘭》取音最為奇妙,與今時琴曲,迥不相同。近時琴曲,只用單弦,其用雙聲者,必取按同聲,然后兩弦并用?!队奶m》純用雙弦,滿指雙音,兩弦同按一徽,取其同聲”。琴家楊典在《琴殉》里也稱《幽蘭》為殉于美的“上古鐵幕之花”。
也許可以說,上古的古琴世界,和近世的古琴世界,必定是不同的世界。如今所崇尚的“清微淡遠”之風(fēng)格,與上古的狂狷激烈,究竟哪一種才是古琴的“真正面目”?
昆曲的象征亦是“幽蘭”,晚清民國時期,昆曲走向民間,而日益沒落。讀彼時之花譜,時人常常有“幽蘭”之嘆。更有昆曲班社戲臺對聯(lián)云“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昆曲之為“幽蘭”,也是因為隨社會變遷,陽春白雪之藝術(shù),難為世人所賞了。
琴家徐立孫談及彈奏《幽蘭》的體會時,說“《幽蘭》音調(diào)雖極復(fù)雜,但曲趣方面哀傷悲感之音并不顯著。而是孤芳自賞,自得其樂,有賢者不逢時不得其所,不得已而逍遙于大自然之間之意?!彪m然感時傷世,然又能跌宕自喜。這一解讀,卻又是從孔子到莊子之《逍遙游》了。
《幽蘭》的千年史,或者也如同馬致遠之“百歲光陰”,亦只是逍遙于萬物、往來于天地宇宙之間的“一夢蝶”而已。
此處有一例尚可說:《幽蘭》由日本訪出并刊行后,一位日本琴家林謙三對此本亦欲一睹。但當他翻檢舊錄,發(fā)現(xiàn)曾在“奈良京都之古寺”“塵土之香”中見過《幽蘭》原本,并略記有該寫本之樣貌。于是不禁生起“往事茫茫,宛如夢寐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