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娟
午后的陽光透過一頂頂大樹冠灑下一院子的斑駁。鳥鳴稀了。樹上偶爾飄下一片葉子,落在地上,無聲無息。土狗趴在院門口,眼睛微閉,樹上倏地滴下一聲鳥鳴,狗的耳朵立刻豎起,眼睛也睜開了,警覺地尋望一會,沒了響動,又趴下了,微閉了眼睛。祖母盤腿坐在堂屋的大炕上捏著佛珠打盹兒。母親靠在廂房的門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做著針線。我不忍驚擾這份恬靜,就坐在樹墩上支起下巴捉摸院前儲滿古老傳說的老槐樹,數老屋土墻上大大小小的麻雀窩。
新鮮的陽光瀉在老屋剝蝕的土墻上,轉眼間舊了。木窗格泛著歲月的黑。窗戶紙發(fā)黃了,上面總有幾個新戳的洞。屋檐下壘滿了燕子窩,有的窩很舊很舊了,與屋檐一樣鐫刻著時光的記憶。常言道:“燕子做窩,喜事多多。”祖母常以此為榮,有人進院子,總要給人如數家珍般講解一番,哪個是老窩,哪個是新窩,哪個窩里新添了小燕子。來人嘖嘖夸贊,祖母的臉就笑成了一朵菊花。
院子西邊的角落里有一間用木棍搭建的干柴房。母親分給我的任務就是拾干柴。于是無論冬夏,只要出門遇見有樹的地方,我就會尋尋覓覓撿干柴。那時,如果在村里碰見一個穿花衣裳,抱著一捆干柴的小姑娘,不消說就是我了。每當家里生火做飯時,看著那紅紅的火苗在爐膛里歡快地跳竄時,心里便得意極了。
我安心地待在院子里,待到太陽偏西,院子就醒過來了,動靜漸漸大了起來。羊兒餓得咩咩叫,雞柵里也鬧騰起來,咯咯聲不絕于耳。狗把院門撂在一邊,沖著堂屋汪汪叫。母親一會兒伙房,一會兒糧倉忙個不停,不大工夫,就把熱氣騰騰的雞食端到雞柵里,雞們撲閃著翅膀見了救星般涌了上來;狗食端來了,土狗感激地舔舔母親的腳,專心地吃了起來。我按母親吩咐把一捆鮮嫩的青草放在羊圈里,羊也消停了,靜靜地吃著青草。
隨后,院落上空炊煙裊裊,母親又開始進伙房給我們做晚飯了。祖母則倚在門框上,手持佛珠,慈祥地看著院子里吃食的生靈,滿眼都是笑意。院子里彌漫著甜甜的幸福。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感受到一種安心。
親人、動物、大自然、慢悠悠的時光……我在童話般美好的老院子里度過了童年,這一生,不論在哪里,都能聽見故鄉(xiāng)院子的雞鳴狗吠,都有最初的人世溫暖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里靜靜地流淌。
花全開了,就像樹都笑了
每年清明一過,院子里梨花、桃花、杏花、槐花、蘋果花……都開了?;ㄈ_了,就像樹都笑了。隨之,蜜蜂來了,蝴蝶來了,花朵一樣的小姑娘小媳婦也來了。蜜蜂在花海中嚶嚶嗡嗡忙個不停,只顧著鉆進花蕊采蜜,忘記了欣賞花朵的美麗。蝴蝶不似蜜蜂那樣的工作狂,它們是唯美的浪漫主義者,正展開魅惑的翅膀,似一片片飛舞的花朵忘情地翩躚在花海中,扮靚了季節(jié),扮靚了農家院落。
小姑娘小媳婦捧著花繃坐在果樹下繡花,繡桃花繡杏花也繡梨花,那繡繃上的花兒也像是活了,艷艷地要躍出繡繃與滿院子的花兒相媲美。她們一針上一針下專心地繡著,不時地望一眼院里的春光,抿嘴笑了,眼睛背叛了她們,泄露了心事。這逃不過大媽大嬸的眼力,于是就有人大咧咧地戲謔開了“吆吆,瞧這些小妮子聰慧的,專等著院子里的花開了來照著繡!嘖嘖,瞧這鞋墊、荷包俊的,誰家的小伙子有福嘍!”小姑娘小媳婦聽著,臉蛋兒騰紅了,就像盛開了兩朵鮮艷的桃花。
花開的季節(jié),也是種瓜點豆的好時節(jié)。清早,莊稼人在滿院花香中扛鍬荷鋤出了院門,盛載著滿心芬芳走向田野;暮色中,又懷著滿心歡喜回到花海般的院落里。這樣的時節(jié),晚飯一定要在花香四溢的院子里吃。繁花點點的果樹下,一張油漆斑駁的八仙桌,幾把油亮的椅子,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一人捧一老碗母親做的香噴噴的揪面片,就著兩三碟自家產的小菜,邊吃邊談論花事:俊俏新娘模樣的艷麗桃花,鄰家小妹般的素雅杏花,大家閨秀似的清新梨花……春風沉醉,庭院花香,歲月深處,溫暖的親情靜靜流淌。沉溺在此情此景中,我心里的美妙盛不下,溢得滿臉滿眼都是笑,祖母和母親也都笑得滿面春風。多年以后,已近中年,兒時滿院花開的老院子,一家人果樹下吃著晚飯談論花事的情景每每入夢,讓我笑醒在異鄉(xiāng)的夜里。
在長滿果樹的土院里長大的我,潛意識里,花朵就是農家院落里開得熱熱鬧鬧的果樹花兒,對千姿百態(tài)的觀賞花是沒有概念的,再名貴再艷麗的觀賞花,于我都是陌生的,有距離的。有時候,在公園或者花園里,看著游人興致勃勃地觀賞各種鮮艷的花朵,我竟感到茫然。而不論在哪里,一旦看見梨花、蘋果花、棗花、沙棗花……我的眼眸瞬間就會被點亮,親切感油然而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故鄉(xiāng)。
踏上通往人世繁榮的路,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在奔忙的途中,有時候會不經意遇見滿樹繁花的果樹,這時,不管有多忙,我都會停下腳步,望著,懷想著,故鄉(xiāng)院子里的果樹,果樹下的童年時光會越空而來,直抵心靈最柔軟的地方。這樣的一刻,什么都可以放下了,只管安心地與果樹枝頭樸素的小花相守著,心田里也繁花朵朵。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處院落,那里綠樹環(huán)合,清風蕩漾;那里氤氳著滿滿的親情,灑滿了童年的歡笑。笑在我心里的,還有盛開在故鄉(xiāng)老院子里的那一樹樹繁花。
責任編輯 ? 江 ?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