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一
農(nóng)民工的日子越擰越緊。
從正月初二開始走親戚,一直走到正月初五,到了晚間也不閑著,闔家老小屁股撅上天,磕頭作揖送灶神,熬到天明是初六,六六大順是吉日。俗語云,平安走,三六九,又開始拾掇大包小包,匆匆忙忙送自己。今年,父親沒有把自己送出去。
去年的這一天,父親去省城打工途中不幸遭遇一場車禍,丟失一條腿。父親送不走自己,日日心情陰雨連綿,坐臥不寧,便開始琢磨如何把我錘打一下送出去。每天吃罷飯,煙也不吸了,茶也不品了,架上桑木拐就朝門外顛。母親見他一反常態(tài),就問他,又去哪里找死呀?父親不悅地回頭硬她一眼,姐的個歪腳,不會放屁甭放!
父親一步一踮,來到村口的石橋上,陪著一幫留守老人看風(fēng)景。橋下,流水悠悠,悠去幾多無奈和寂寞。兩岸密密實實站著大片灰青色的白楊林,零零星星擎著幾只喜鵲窩。堤外起起伏伏的灣套里,青黛著一望無際的冬小麥和零星油菜。深遠(yuǎn)的天空里不時有幾只不知名的鳥族飛過,轉(zhuǎn)瞬消失在天盡頭。
再遠(yuǎn)處,便是一派沉渾的迷茫。
橋上不時走過一撥候鳥一樣的男女打工族。小字輩的新生代清一色綠毛紅毛,見了父親,離老遠(yuǎn)就恭恭敬敬尊他一聲:煙袋叔,曬太陽呢?父親端著長輩的莊重架勢,一臉溫和的青銅色,嗯哪一聲,新年的太陽暖和,吃足了陽氣少招疾病。父親饞煙,諢號大煙袋。幾個愛開玩笑的同輩就不是那般溫文爾雅了,面瓜嘴咧得比懶婆娘的褲腰還大,捏著小嗓,把舌尖挑到天上,高聲大語地調(diào)侃道,大煙袋,鍋臺上的油花該舔凈了吧?收拾收拾家伙什能動身了。父親拎起灌滿春風(fēng)的空褲腿抖抖說,桑木拐扎根,今年走不動了。
嘁,得了吧,你是黃鼠狼不打食,在家戀臊窟。
放你的老驢屁!
父親目送著一撥撥紅男綠女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一時心中五味雜陳,就再也無心看風(fēng)景,遂架起桑木拐,趟著起起伏伏的雞鳴犬吠,朝著家的方向一路搗去。
母親癩蛤蟆一般趴在雞窩前,用糞鏟一下一下往外扒拉雞屎糞。父親拎起拐杖點了點她的大屁股說,姐的個歪腳,咋不知道丑呢,我看你可能撅上天。不嫌臟你就使勁扒吧,把糞鏟頭扒成了耳挖子,也不可能扒出來金元寶。母親一勾頭,惱火地硬他一眼,臭得熏死人,你以為我想扒呀?
正說著,鄰居狗頭大哥叼著半支玉溪煙,手背著,人沒到腐敗肚子先一步拱進(jìn)大門里,看母親正忙活,頗顯夸張地喲了一聲,大嬸子,你這又是磕頭又是作揖的,是在拜啥呢?父親接腔說,娘我日,這大正月你說還能拜啥?拜財神!有啥貴干就說吧。
村主任的二孫子過百天大待客,委托我來兌份子錢。
幾張老人頭?
狗頭大哥眨巴眨巴三角眼,撮著沙缸嘴,調(diào)動舌頭幫嘴使勁,一會兒把煙屁股倒騰到左嘴角,一會兒又把煙屁股支使到右嘴角,說,這沒一定的,若是兩家處得厚實呢,就多放點血;若是一般大眾關(guān)系呢,那就拿個基數(shù),兩張老人頭。父親吧嗒吧嗒嘴,拿兩張老人頭就已經(jīng)夠咬手了。狗頭大哥后退一步,歪著頭瞇了一眼父親吊著的空褲腿,你說啥?咬手?咬誰的手?煙袋叔呀,你還沒到七老八十吧,咋就糊涂起來了呢?你數(shù)數(shù)看,眼下這年頭,把一分錢夾進(jìn)腚溝里、攆十八里都不掉的人還有幾個?錢不走空路,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你就沒想過求主任幫你神通個低保啥的?父親明白狗頭大哥話里的勾當(dāng),委婉地說,我這不是治腿把家底掏空了嗎,不然,誰有粉不知道往臉上搽呢?
村主任待客那天是個星期天,太陽暖暖地大在天上,晃眼的亮。風(fēng),柔柔地欲老未老;云,一朵一朵地棉花一般白,欲厚未厚。雞呀鴨呀鵝呀貓呀狗呀豬呀羊呀牛呀驢呀啥的,咿咿呀呀,聲聲唱得歡實;一千響五千響一萬響十萬響的鞭炮,噼里啪啦,掛掛炸得脆生。父親吸溜一口硫黃味,說,是時候了。就把我使過去捧場。父親交代說,眼下你也初中畢業(yè)了,過罷年虛歲就是二八年華了,二八年華是個什么概念呢,那就是能當(dāng)個大人使喚了,往后,咱家出頭露面的大事小事就全交給你應(yīng)承了。我說,在鄰居眼里,我還是個胎毛未褪的小屁孩呢。父親說,此言差矣,往上說,甘羅一十二歲為宰相,周瑜十四歲就領(lǐng)兵。往近里說,你歪頭大伯十六歲就抱兒子了呢。我說,人家是圣賢俊彥,我是肉泥凡胎,那能比嗎?再說了,俺歪頭大伯那是啥年代的人了,我就是有心想比,那還有上面的政策管著呢。父親馬眼一瞪,翻嘴是吧?小心我鞋底伺候!去,把貓臉洗洗,臉是萬家的招牌。我說,洗過一遍了。不行,再洗一遍,長相不贏人,還不把臉洗干凈那咋行。我跺了跺腳,震掉鞋頭鞋幫的一層浮塵,扭頭就走。慢,把家伙什帶上。我伸手接過父親的銅嘴銅頭大煙袋,恭恭敬敬地托在手里,仿佛托著一桿槍,又仿佛捧著一座山,感覺很沉甸。父親說,煙袋到,也就代表我到了。剛轉(zhuǎn)過屋角,父親又響亮地吭了一聲,把我拽回來,叮囑說,從小到大,這是你頭次代表我拋頭露臉,走動臥步一定要端一把,守規(guī)矩,懂禮貌,處處像個大人樣子,甭動輒齜牙笑了,咧嘴尿了,讓老少爺們瞧不起。
走過村中的老井時,幽幽老井冷不丁咕咚幾聲。事后聽父親說,二十年前,他曾在井邊磨過剃頭刀。一路磨蹭晚到一步,已經(jīng)開席了。狗頭執(zhí)客高聲喊道,老萬家的大煙袋來了嗎?我忙把父親的大煙袋高高舉過頭頂,來了來了。狗頭執(zhí)客隔著五桌女席,四桌男席,三桌娃娃席,沉著麻袋臉,把目光遠(yuǎn)遠(yuǎn)地拋過來,搭在我手中的那桿煙袋上。大煙袋在家閑著是看螞蟻上樹,還是給狗撓蛋■?啊?派你個沒扎鳥毛的小屁孩來了。我很不高興,太不尊重人了,示威似的依舊把煙袋高高舉在半空里。父親說,煙袋到了,也就代表他到了。來個只張嘴不吸煙的大煙袋,能跟來個會喘氣的大活人一樣嗎?你就隨便找個位置坐吧。我東看看,西看看,說,已經(jīng)沒有空位了。狗頭執(zhí)客指了指西南角。我扭頭看,西南角有棵合抱粗的臭椿樹,樹下有個大糞坑。狗頭執(zhí)客說,你就跟樹下那一桌毛娃子擠一擠吧。都是一幫沒扎鳥毛的毛孩子,我不坐!你不坐?你看哪桌管坐,就委屈一下吧。我把煙袋重新托在手里說,我雖是晚輩,那也是頂著一份大禮來的,可以委屈一下,但不能讓父親也跟著一起受委屈。狗頭執(zhí)客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那你說咋辦吧?很好辦,你把兩個坐上席的毛娃子支走。狗頭執(zhí)客說,支走可以,位置留給大煙袋,但你必須坐下首。兩個被支走的毛孩子嘴噘著嘰咕道,煙袋又不會喝酒吃肉,還跟屁股爭啥的位置。我頓時火起,一拍桌子,你說啥?再敢齜齜牙,我掌你個鱉犢子的憨臉!說著,遂把父親的大煙袋恭恭敬敬地請到首席上。狗頭執(zhí)客頭擰著,定定地硬我一眼,熊雞巴孩子,蛋子沒有胡椒大,你還怪?jǐn)嚸兀?/p>
在這幫孩子中,數(shù)我年齡最大,但在個頭上我并不占優(yōu)勢,插在他們中間,沒大沒小的,心里就很不爽。餐桌是農(nóng)村常見的老式八仙桌,桌面油膩膩的,黑一塊白一塊,像塊西瓜皮,看上去很不舒服。加上我一共九個毛娃子,掛角坐,依然擠。桌腿高,板凳低,坐下只露半個頭,夾菜不得勁兒。一幫毛娃子只好把規(guī)矩丟一邊站著吃,嚴(yán)格一點說叫搶。我牢記父親的再三叮囑,一舉一動,比孔圣人還文面三分。吃著吃著,菜就沒了,直到離席時,一雙竹木筷子還依然牢牢地捏在手里。說實話,這頓喜筵我只吃了五分飽,抱著父親的大煙袋回到家時,家里已經(jīng)刷罷鍋了。我問母親,娘,鍋里可有飯了?我想再墊補一口。
父親坐在門旁的大屁眼石磙上,桑木拐斜靠在他的那條好腿上,半歪著頭,正津津有味地咂煙筋,懶懶地看我一眼,說,快把煙袋給我!娘我日,大魚大肉吃著還說沒吃飽,那你吃啥能吃飽?吃鐵,還是吃石頭?乖乖喲,你這不是故意寒磣主任家不為人嗎?
我說,爹,我真的沒吃飽。父親馬眼一瞪,說說為啥吧。你要求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可我守規(guī)矩了,一幫毛娃子卻不講究。父親仿佛突然明白似的哦了一聲,一拍大腿說,狗頭個孬熊,狗眼看人低,這是瞧不起老萬家的人呀!
母親蹲在廚屋門口搦豬食,肩上頂只貓,襠里夾只狗,嘴撇著嗔怪父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糊涂兒混蛋,你若是也神通個主任或是支書啥的干干,試試瞧吧,他舔你的腚還來不及呢,嘁,真是!會氣,氣人家;不會氣,氣自己。說著看我一眼,吧嗒一下嘴,差點忘了,我還烀一鍋紅芋呢,要不,你挑幾個先墊補一口呢?
母親看我一副餓貓相,搖搖頭問我,主任家的席面一共上了幾道硬菜?八道,外加八道素菜。硬菜里,用的是肉雞,還是柴雞?分不清,只感覺那雞肉火候老,稀爛稀爛的,不搪牙。那就是肉雞,是用飼料喂大的。主任平時摳屁眼嗍指頭,肯定不會用柴雞。那魚呢?吃魚肉就像吃面糊。不用說,那是塘魚了。眼下,平常人家遇到紅白喜事辦席面,也大都辦到十六道硬菜,四道素菜了。他堂堂一個村主任弄出恁大的動靜,煙花炮竹堆了半院子,響器班請了一兩臺,又是吹又是打的,辦席只辦到十六道菜,而且還不是免青席,這也太塌臺面了。
父親看我一副饞相,越想越氣,抓過桑木拐杖,咚咚搗幾下,驀地冒出一句,日他閨女,欺負(fù)老萬家的人!過罷正月十五,我就請麻臉孫給咱疙瘩開臉。
疙瘩是我的乳名。
二
開臉是皖西北淝河灣的俚俗,男人一般長到二十左右時開始光臉,光臉也叫開臉,意即從此告別少年,步入成人行列。講究點的人家,須等到孩子結(jié)婚時才行開臉大禮。因人而異,不一而足。
正月是閑月,父親坐在門口的大屁眼石磙上,沐浴著融融暖陽,手蘸著唾沫,一頁一頁地翻看著萬年歷,當(dāng)翻到正月十二那天時,扭頭看了一眼正在梳理掃面把子的母親說,正月十六是個雙八帶六的吉日,我看就選在那天給咱疙瘩開臉吧。
對此,我有些抵觸,礙于家庭現(xiàn)實,卻又不便直接表達(dá),就借題發(fā)揮說,爹,我的汗腺發(fā)達(dá),開臉早了會影響形象。父親臉子冷著,給我吃寬心丸,胡子拉碴,少年老成,相書上叫陽剛相,主大福大貴。母親放下掃面把子,一邊收拾鍋上,一邊拿眼瞅父親,說,就聽你胡吹吧。說著,解下圍裙掛在鐵鉤上。拍拍打打走出廚屋,看見門旁的辣椒串子落滿了灰塵,伸手摘下,撲撲吹了幾口,又重新掛上,再去摘另一串蒜辮子,摘著嘴里叨咕著,按說這個年齡就開臉,是有點早了。這話父親不愛聽,把手中的萬年歷啪的一合,早早早,多早?姐的個歪腳,我能不知道早嗎?
父親叫我請的剃頭師傅是孫土樓的麻臉孫,爺爺?shù)拇笸降?。爺爺是“掃苗”行里的翹楚,在方圓十里八村名聲打得特別響。爺爺一生教授仨徒弟,麻臉孫,遠(yuǎn)房表叔周嘴和我父親。相比之下,麻臉孫的手藝最差。他學(xué)徒三年,幫我家干了三年雜活,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幫爺爺?shù)沽巳昴驂亍?/p>
父親的手藝是家傳,功夫老到,卻不安分,看著一撥一撥的村民撇家舍業(yè),紛紛涌入大城市拾金撿銀,便感覺手中的剃刀一日沉似一日,開始坐不住了,遂丟下家伙什,也學(xué)孔雀東南飛。自此,拐溝村留守的千把顆人頭便由麻臉孫拾過去伺候。父親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里爺爺走了,奶奶也走了,樓房起來了,卻把腿走丟了一條。父親就后悔當(dāng)初沒有定性,不然,也不會落到眼下這步田地。他麻臉孫哪里也沒去,憑著手中的一把刀,硬是把一座小樓撐起來了,看來,還是手藝養(yǎng)人啊。
按照江湖規(guī)矩,“掃苗”世家的男丁開臉不興自己動手。父親想來想去,便使我去請孫土樓的麻臉孫,一是因為麻臉孫這些年一直攬著拐溝村的人頭,近在咫尺;二是因為他曾是爺爺?shù)拇笸降?,關(guān)系非同一般。雖說兩家多年斷了走動,淡了情分,但在別人眼里卻一直厚實著,父親沒有理由不去請他。
依照舊俗,做頂上功夫的手藝人必須等到出了正月才興給剃具啟封,若要破規(guī),須先敬祭刀神,祈禱平安。父親為我準(zhǔn)備了兩張老人頭作為啟封大禮。這一趟去的,令父親很失望,麻臉孫在跨新年的門檻時,被絆中風(fēng)了。家人說,幸虧搶救及時,不然,那麻煩可就大了,說是得個一年半載的才能恢復(fù)拎刀。父親看指望不上他,就支使我去請六里周的表叔周嘴。第二天,我便帶著跟請麻臉孫同樣重的啟封大禮前去六里周,孰知,到了村口一打聽,周嘴不在家。
我暗自慶幸,但愿麻臉孫就這樣一直病著,表叔周嘴永遠(yuǎn)不在家。正走神,迎面走來一個臟兮兮的獨眼男人,笑瞇瞇地打量我一眼,問道,俺看你咋恁眼生呢?備下恁重的禮物,這是去誰家呀?我來請恁莊的周師傅給我開臉。獨眼男人歪頭笑笑,你稱他啥?周師傅。你高抬他了,本鄉(xiāng)本土,俺就喊他周浪蕩,你來的真不湊巧啊,年前邊他拐個小娘們跑了!說著,再次打量我一眼,懷疑聽錯了,吧嗒吧嗒嘴說,你才狗大年紀(jì)呀,鳥毛還沒扎齊吧?急著開啥的臉呀!我心里正難受著,不想聽他放屁,扭頭就走。出了村,不想馬上回家看父親的青銅臉,家里太悶了,想找個僻靜處清靜一會兒,想想心事,看時間還不到傍晌,便將車頭一調(diào),朝著十里之遙的梁營塔方向騎去。早就想來登高望遠(yuǎn)了,苦于一直沒機會。梁營塔是座框架式木塔,共七層。塔頂安著一個圓形的鐵疙瘩,探出一根長長的角,說是避雷針。對應(yīng)地面的塔心也有一個圓形的鐵疙瘩,栽在水泥墩子里,表面被游人踢來踢去,光滑可鑒。跟人打聽,說它是一座水文塔,也有人說是航標(biāo)塔,莫衷一是。爬到頂層,遠(yuǎn)看拐溝村影影綽綽,一派模糊。西淝河載著三五漁舟穿過村前的一片雜樹林,一路蜿蜒游向遠(yuǎn)方……
父親迷信,遇事不順,認(rèn)為不吉利。就納悶,咋能一遇到我去燒香,老佛爺就扭腚呢?心焦謀亂地煎熬到雞鳴三更時,便跟母親商量,在家的不能來,能來的不在家,我看不如就從我開始,破一破老規(guī)矩吧。母親迷信,瞄了一眼正堂上那尊灰頭土臉的刀神,嚅囁著說,疙瘩他爹,這么大的動靜,要不要先聽聽咱家刀神是咋說?父親同樣迷信,遂焚香叩拜,祈禱刀神給句定心的話。父親跪眠了三炷香,刀神依舊緘口不語。母親一邊給小貓小狗順毛,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父親,刀神說話嗎?父親搖搖頭說,老是抱著葫蘆不開瓢。母親吧嗒吧嗒嘴,再次問他,燒香時凈手了嗎?凈了,連凈三遍呢。還想想,有沒有看過不該看的地方?老實說,看過。說說都看些啥了?父親的青銅臉微微一紅,不說。母親察顏觀色,明白了,說,兒子都齊肩高了,心里咋還缺個定盤星呢?難怪刀神生氣了,沒捏你的頭疼就算客氣了。父親說,想必是我趟了十年的江湖紅塵,冷落了刀神,在跟我計較呢。母親說,神怕敬,你那就再敬三炷香吧,表表誠心。父親一把拉過我,來,咱爺倆一起拜。我說,我不敬刀神,只敬孔圣人。父親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殘腿說,上學(xué)時你咋敬我不反對,現(xiàn)在走出校門了,就必須聽我的,改敬刀神,是刀神保佑咱全家稀飯粘碗,世代平安。我拗不過父親,只好委屈地沉下雙膝。這時,絲絲縷縷輕紗似的薄霧無聲無息地翻過墻頭,秋水一般漫過來,把我和父親依稀在一派渾茫里。偌大的院落唯余一庭月光,兩炷高香。小花狗一臉的迷茫,歪頭瞅瞅月光,汪汪幾聲;扭頭瞅瞅高香,又汪汪幾聲。母親誠惶誠恐,一臉虔誠,問一聲月光,又問一聲高香,疙瘩他爹,刀神說話嗎?月光說,說了。高香也說,說了。都說些啥了?說不破不立,正月十六凌晨寅時就請君出鞘。
三
正月十六那天,星羅棋布,罡風(fēng)悠悠。父親和母親的心情好,睡不著,尚未挨到三更時辰就摸索著下床了。父親架著桑木拐斜靠著當(dāng)院里那棵老柿樹,指揮母親搬桌子、擺供品。母親眼里沒有準(zhǔn)線,擺來擺去,就是擺不正香案。父親皺皺眉頭,遂蹦跶到對著正堂的方向站定,抬頭看一眼神龕,低頭瞄一眼足尖。母親提醒說,你把目光再往上抬抬,看天上。這時,父親就看到左右兩縷青煙擰著旋兒裊向北斗星。母親說,我找到中線了。
家神居左,刀神居右,燒的是兩炷馬腿粗六尺六的高香。父親說,燒高香保平安。馬腿粗的香腿插在左右兩只柏木筲里,一只裝著場心土,一只裝著五谷灰。供品是一只柴雞,一條草魚,一盤紅臉蘋果,一盤炒煳花的五谷雜糧。
開臉分為陰開和陽開兩種。陰開,即在日出之前。這時雞不叫,狗不咬,無聲無息完成開臉大禮,等到日出時,頂著一頭霧紗跟太陽一起露臉。陽開,即選在午時三刻進(jìn)行,那時,太陽熾烈,陽氣正盛,與天地同輝。父親自認(rèn)是蓬門蓽戶,不事聲張,就選擇了凌晨陰開。開臉講究多,按規(guī)矩需走四道程序——首道,鳴炮認(rèn)刀;二道,游刃造型;三道,點暈開臉;末一道,拍打捶搉,四拽八挎。鳴炮認(rèn)刀時,父親燃放的不是普通的鞭炮,而是精心挑選的三六一十八響的天地炮,俗稱二踢腳,下接地氣,上沖霄漢。
疙瘩呢?過來認(rèn)刀吧。父親喊一聲沒人應(yīng),接著又喊一聲,也沒人應(yīng)。進(jìn)屋看看,床上沒有,伸手摸摸,尚有余溫。父親說,這鱉犢子跑哪去了呢?疙瘩娘,見咱疙瘩嗎?屋里沒有嗎?母親說,沒有呀,我去看看茅廁里可有。伸頭看看,沒有。就納悶,別是躲起來了吧?父親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去找找。母親說,這黑燈瞎火的,你上哪去找?跑不遠(yuǎn),有月亮幫我照路呢。我把小花狗也帶上,給我配雙眼。母親說,我也陪你去吧,給你壯壯膽。我能行,你還是留下看家吧,小心甭讓鄰居的貓狗把供品偷吃了。
小花狗頭前帶路,父親走幾步喊一聲,疙瘩,在哪屙屎尿尿■?喊一聲,沒人應(yīng);喊兩聲,也沒人應(yīng)。父親不厭其煩,圍著門前家后再喊,依舊沒人應(yīng)。父親走一步日咕一句,這熊雞巴孩子能跑哪去呢?
小花狗鼻子尖,東嗅嗅,西嗅嗅,最后嗅到村口的橋頂上,找到了我。夜深傳音大,父親拐杖搗地的聲音離老遠(yuǎn)就震得橋洞咕咚咕咚響。
搗著喊著:疙瘩,回家吧——
橋洞回音:疙瘩,回家吧——
彎彎的河道也彎彎地回音:疙瘩,回家吧——
我抱著膀子蹲在那里,陪著橋下的悠悠流水垂淚,頭擰著,故意不答理父親。父親走到我面前,一把揪住耳朵拉起我,看我滿臉星光燦爛,痛苦地?fù)u搖頭。我說,爹,我真的不想開臉,只想讀書。父親什么也不說,一把捉住我的手,重重地按在他的那條殘腿上。
我明白父親的心思,他希望我是一顆見水親水、見土親土的種子——種到菜園里,就能長成一棵茂盛鮮嫩的蔬菜;種進(jìn)田野里,就能長成一株果實累累的莊稼;種到大路邊,就能長成一株搖曳多姿的參天大樹……
我終于沒有拗過父親。
五把寶刀并排躺在供桌前的一盆清水里。在父親眼里,這五把寶刀就是一把手的五根指頭,有了這把手,就能抓著撓著金豌豆銀豆子,盤肥萬家的日子。
爺爺年輕時在馮玉祥隊伍里干過伙夫,從戰(zhàn)場上撿回一把東洋刀,東洋刀的鋼火老,吃口深,能迎風(fēng)斬草。爺爺如獲至寶,愛不釋手,就請火燒陳莊的陳麻子老鐵匠打制了七把剃刀,作為日后吃飯的家伙。自用一把,還剩下六把。后來開門授徒,孰料,被麻臉孫偷偷順走一把。爺爺病故后,一把陪葬,余下五把刀全被父親壓在箱底。
每把刀的刀口上都站著星星和月亮。刀在水里,也在天上。父親一臉銅香爐般的凝重,架著桑木拐走在前面,我別別扭扭跟隨其后,開始圍著一盆寶刀繞星星、繞月亮,行話叫“踏步認(rèn)刀”,也叫“走圓滿”。走滿一周,父親問我,都看到啥了?我說,寶刀。不對,還有啥?星星和月亮。幾把寶刀?五把。幾顆星星?一天星星。幾個月亮?五個月亮。父親臉繃著,不滿意。我不知道父親心中的正確答案到底是指啥。接著,支使我繼續(xù)“走圓滿”,一周、兩周、三周……我的回答依舊是五把寶刀,一天星斗,五個月亮。父親的青銅臉依舊繃著,不滿意。讓我看著北斗星再走,當(dāng)我走到第十周時,一盆清水里沒有了寶刀,也沒有了星星和月亮,那窺見天地盈虛的一盆清水也慢慢地消失了,切換成一片青蔥彌望的鄉(xiāng)原,鄉(xiāng)原上蓬勃著大片大片的秋莊稼,環(huán)抱著一幢幢瓦甍舍宇,炊煙裊裊。我吸溜吸溜鼻子,似是聞到烤紅芋、蒸地鍋饃的香氣。蒼竹佳木掩映的村街上,依稀里,年邁的爺爺穿著大襠棉褲,扛著犁杖,牽著老牛慢慢悠悠走過;中年父親穿著小襠棉褲,揮舞著皮鞭,趕著太平車吱吱扭扭走過;少年的我西裝革履,駕駛著奔馳像狗攆兔子一樣跑過……我把看到的景象一一告訴父親,父親依舊只言不發(fā),一臉高古。一把抓過手工推子,進(jìn)入第二道程序——游刃造型。
父親用的是老式手工推子,高高地舉過頭頂,極為瀟灑地挽了朵牛蹄花,憑空推出一串咔咔聲。此時此刻,我仿佛聽到收割機隆隆開進(jìn)田野收獲秋莊稼的嚓嚓聲,心頭驀地滋生一縷莫名的激動和悲哀。我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爺爺撇下的那條模樣古舊、包漿沉厚的八腳板凳上,挺著多筋的脖子,等著父親的完美收拾。
父親端著爺爺用過的老式推具,高高架在我的耳際,一邊咔嚓咔嚓跑空車,一邊扭頭征詢母親的意見:疙瘩他娘,你看,給咱疙瘩剃啥頭?母親說,你這不是廢話嗎,推子在你手里,問它吧。父親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遂夸張地叉開五指,上上下下粗略地摸了摸我的四棱子頭,重重地吸溜一聲,乖乖喲,咱疙瘩的這顆頭不好剃呀!這是一塊難倒陳永貴的山地版圖,七溝八梁一面坡。這種頭型只適宜留長發(fā),遮丑。母親說,留長發(fā)不精神,還是留平頭吧,平頭抬人,俗話說,精精神神三分俊。父親說,是大平頭,還是小平頭?母親說,入鄉(xiāng)隨俗,就剃老式糞耙子頭,要有棱有角,走直線,帶鋼刃。父親說,就跟鎮(zhèn)箱的寶刀一樣鋒利。當(dāng)鐮刀,能割小麥和黃豆;當(dāng)鍘刀,能鍘草和劈樹。說著,頻頻咔嚓著老式推具,輕輕吃進(jìn)我的密密發(fā)叢,吃掉一綹,更雞叫一聲,我的淚水就掉一串;再吃掉一綹,更驢叫一聲,我的淚水就再次掉一串。一地落發(fā),一泓淚水,一世界雞鳴驢嘶,父親就像收獲鄉(xiāng)原上的秋莊稼一樣,把我的一頭青絲訇然放倒在地。母親用半是擔(dān)心半是調(diào)侃的口氣提醒父親:手下要小心,功夫往老處使,剃破一道口,克扣你一斗紅高粱;剃破兩道口,罰你去蹲學(xué)習(xí)班;剃破三道口,送你去當(dāng)農(nóng)民工。
父親嘴繃著,一臉云垂大野的凝重。
我抖了抖圍裙上的寸寸青絲,沉下腳尖,把一頭黑色生命的絲絲縷縷攏到面前來,堆起一座尖尖的山墳,而后,輕輕踏住。黎明前的大地霧氣重,陰氣也重,磁石一般抓住我的雙腳往下墜。此時此刻,屋舍沒了,大樹沒了,村莊也沒了,視界一派虛迷的渾茫。一望無垠的大地只剩下我和我腳下一座高高的山墳。心頭驀地掠過一陣莫名的悲傷,真想大哭一場。為父親,為了這個家,別了,我的一頭十萬青絲!
父親的頂上功夫扎實,很快就把我的四棱子頭收拾得走直線,帶鋼刃。而后,順利轉(zhuǎn)入第三道程序——點暈開臉。點暈是開臉程序里最為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攸關(guān)性命。早年間,理發(fā)師每次光臉,必須先點暈,后光臉。因為點暈危險大,后來被逐步略去,久而久之,這一民間絕活便瀕臨失傳。尤其是當(dāng)下盛世,國人日子肥美,刷牙漱口都是用香油,“三高”多,生命比草尖上的露珠還脆弱,就再也不敢造次了。點暈,即在氣舍穴用力點擊,顧客便頓時暈厥過去,行話叫“放倒”。在這段時限里,理發(fā)師悠著功夫完成光臉的全部動作,恍惚中,顧客盡享飄飄欲仙的愜意。而后,理發(fā)師再次點擊氣舍穴,行話叫“收”。這一放一收,頗有講究,理發(fā)師必須具備一指禪的功夫,馬虎不得。
父親決定在我身上小試牛刀,遂放下推具,一臉虔誠請出剃刀,口中念念有詞:此刀非凡刀,老君爐里煉寶刀,煉了七七四十九天,煉成三把刀。一把刀,關(guān)公偃月刀;二把刀,楊戩救母刀;三把刀,江湖掃苗刀,一不宰豬,二不殺羊,三不斬鳳凰,恪盡職守只割草,割罷黑草割白草,敢教人人都光頭。
母親提心吊膽說,俺這一輩子就給你屙下這么一個寶貝蛋,可要當(dāng)心啊。父親說,咋的,懷疑萬某的手段?你就心裝肚里吧,咱疙瘩兒的命比貓命狗命還皮實呢,站在一米開外,都能聽到他心跳如鼓。母親不信,便真的走到我面前,送上一只耳朵。一切準(zhǔn)備就緒,父親后退一步,力運食指,看去烏紫烏紫的,賽似麥黃五月的桑葚,頓時把我放倒過去。
恍惚間,我順利考進(jìn)全縣最高學(xué)府——縣一中。開學(xué)那天,父親送我一枚用一元紙幣做成的書簽,母親送我一只用一元硬幣做成的胸墜,以示鼓勵。每當(dāng)我學(xué)習(xí)倦怠時,就聞聞浸著父親汗香的書簽,摸摸帶著母親體溫的胸墜。高中三年,學(xué)??喽?,烹飪晨昏,終以優(yōu)異的成績告別五谷庶草,走出砂礓黑土地……
時間悠悠地走,走過梁營村的水文塔,走過村中的幽幽老井,走過我家的菜園子,走著走著便猛然打住。這時,感覺喉頭突地一緊,隨之格登一下打個激靈,被父親一把拉回到星斗闌干的現(xiàn)實。
進(jìn)入到末道程序時,父親完成前一半的拍打動作后,卻無法獨立完成后一半的四拽八挎。父親說,你來配合一下。父親端坐在板凳上,我站在父親的位置。父親說,我咋說,你就跟著咋做。父親平端著右胳膊,讓我使勁拽。我遲疑一下,遂拉開一副狗屙屎的架勢,一把捉住父親的手,感覺有些異樣,又倏地收回。父親的手像木銼一般澀得拉人,心頭驀地掠過一陣難言的酸楚。父親不解地瞪大眼睛,咋啦?我說,你的手把我嚇著了。父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粗糙的大手,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再次捉住父親的手,嗨一聲,拽一下,連拽四下。接著,又拽他的左胳膊,也是同樣連拽四下。我問父親,感覺咋樣?父親說,不咋樣,眼下你還是個孩子,力量頭還沒來全呢。說著,眼圈微微泛紅,無奈地?fù)u搖頭。我有點不服氣,說,狗頭家的小牛犢還被我拽掉過左大胯呢,要不,你讓我再拽一遍試試?父親說,算了,想練,以后有的是時間。緊接著,開始“八挎”,俗稱背。我想,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父親小瞧了,便暗暗使出牛犢吃奶的橫勁,遂將四棱子頭朝父親的腋下猛地一拱,嗨喲一聲,背起父親如椽的胳膊就朝外掙,孰料用力過猛,把父親的胳膊背脫了臼。父親疼得哎喲一聲,你個憨熊喲!
四
父親操刀開臉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麻臉孫便指使他的大兒子麻九帶上重重的禮物前來回拜年。吃喝一罷,麻九從懷中掏出一只紅布包,兩手捧著,恭恭敬敬放到桌面上,怯怯地看了一眼父親,囁嚅道,叔,俺來時爹囑咐俺,把這個還給你。父親一臉莊重伸手取過。他明白,麻臉孫指使麻九回拜年,一是想借機表達(dá)一下當(dāng)年偷刀的悔愧之意,二是明確告訴父親手下留情,他很在意拐溝村留守的千把顆人頭,甭把生意搶走了。父親托了托沉甸甸的紅布包,又把它還給麻九,說,回去告訴你爹,意到就行了,留下作個紀(jì)念吧,放心吧,萬家的刀不戀舊。
出了正月,陽氣日盛,母親種下的兩畦四季青已經(jīng)鋪展成酒盅口大的葉片,各種小菜也適時下種,父親的煙苗也已破土展容。父親說,疙瘩,是時候了,幫我把家伙什收拾收拾,擇個日子俺爺倆就上路吧。我說,爹,爺爺?shù)膶毜冻恋椋持慌铝嗖粍?。父親馬眼一瞪,罵了句:娘我日,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屙啥屎!想上天,可有天梯呢?手藝是金,多門手藝多條路。眼下,若按實齡算呢,你才十五歲,進(jìn)廠打工,只怕沒人敢收你,先學(xué)著,待把個頭往上再躥躥,像個大人模樣了,到那時你再想改行也不遲。
這次上路,父親決定不坐汽車,也不坐火車,全靠步行。一路走,一路走村串戶攬生意,估計不到半年時間,我的頂上功夫就能日臻成熟、摘開單挑了。待到了省城,不站門面,也不擺攤設(shè)點,專跑工地,把點暈開臉、四拽八挎的絕活全用上,讓農(nóng)民工兄弟也享受一下城里人無福享受的服務(wù)。
決定上路的前一天,父親就著手把剃頭擔(dān)子收拾妥了,一頭是帶抽屜的老式板凳,一頭是四條木腿支撐的煨水鍋,扁擔(dān)是爺爺用過的桑木扁擔(dān),我用它擔(dān)過水,挑過柴,擔(dān)水和挑柴只壓我一時,如若用它挑起這副剃頭擔(dān)子,那就會實實在在地壓我一生,我不想繼承父親的衣缽,只想上學(xué),走自己的路。
吃罷早飯,父親一遍一遍地催我上路,我心里說不出是啥滋味,蹲在門旁抱著頭,故意跟他玩肉勁。父親見使不動我,很是傷心,就把母親叫過去,幫他把擔(dān)子扶上肩,然后架著拐,一步一搗走出脊架門樓,走著叨咕著,乖乖喲,現(xiàn)實擺在那里,就好比生牛皮煮在了硝甕里,想不服軟可行呢!母親催我,疙瘩,上路吧。我硬著心腸,就是不接腔,隨手撿起一根柴火棒,把一只走投無路的螞蟻困在一個圓圈里,螞蟻不甘心,試圖突圍出去,努力幾次,終于沒有硬過柴火棒。母親看了一眼父親肩上那副沉重的擔(dān)子,再次催我,疙瘩,是時候了,上路吧。我這人心腸軟,架不住母親三催。確切些說,是我不想讓父親因為我的少不更事再傷心,盡管一百個不樂意,最后,也只好咬牙認(rèn)了。望著父親艱難行走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再難平靜,毅然丟下柴火棒,遂撂幾個稀步趕上去。我說,爹,你的這副擔(dān)子我接了!
陽光靜好,慷慨揮灑。麻雀銜著縷縷炊煙,高蹈在老屋的檐頭、脊嶺。南風(fēng)微微,捉迷藏一般鉆過豬腿、羊腿、狗腿,忽閃著雞翅膀、鴨翅膀、鵝翅膀,笑嘻嘻地款款走來,跟我打招呼。走出小巷,拐上村街,頂頭碰見鄰居狗頭大哥,我慌忙揩了把淚水。狗頭大哥品著玉溪煙,頭歪到肩上,一只眼半瞇著,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又打量父親一眼,問道,煙袋叔,這一大早的,你爺倆一個挑擔(dān),一個架拐,這是干啥去呀?父親下意識地瞄一眼空褲腿,出口沒好腔:娘我日,你說我還能干啥去?
我挑著擔(dān)子,蹚著豬蹄子羊蹄子狗蹄子貓?zhí)阕与u爪子鴨爪子鵝爪子刨起的蕩蕩浮塵,走在前面。父親架著桑木拐一路蹦跶,遠(yuǎn)遠(yuǎn)地墜后,走一步敲一下我家的狗腿,老妹,回去吧,甭送了!再走一步,又敲一下我家的貓腿,疙瘩娘,回去吧,千里相送終有一別!走過村中的百年老井時,老井再次咕咚幾聲。稍后,來到爺爺脊背似高拱著的石橋上,橋上幾個正在閑嗑牙的留守老人麻木地看我一眼,又看父親一眼,冷不丁地問一句,大煙袋,你這一走,咱拐溝村的千把顆人頭交給誰拾掇呀?父親脆生生地回答,麻臉孫的大兒子麻九。
說著,父親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日漸索寞的空村,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雞送一程,狗送一程,狗頭家的八哥也送一程。我問,爹,今天第一站到哪村落腳呀?父親說,腳板還沒磨熱呢,不急,走著看吧。
天高日遠(yuǎn),路迢迢,水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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