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財富堂》:江宏老師,你給大家的印象就是《三國演義》里還沒有出山的臥龍先生,一個整天看書、寫詩、畫畫、飲酒這樣散淡之人。你是不是每天要畫畫的?
江宏:放在十年前,我確實是天天要畫的,很賣力,在畫案前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元氣充沛,毫無倦意。這幾年嘛,一方面是年歲上去了,另一方面是喜歡畫畫想想,在走筆中調整自己的筆墨和心態(tài)。但有時要創(chuàng)作一組畫,還是能夠一氣呵成的。
《財富堂》:你是不是經(jīng)常去外地寫生?
江宏:我從來不寫生。外地是經(jīng)常去的,我有時還會與太太一起開車去,避開人潮洶涌的旅游景點,專門尋找尚未開發(fā)的村落,最好是荒山野嶺,幽澗淺流,找塊石頭坐下來看半天,將眼前的山水默記于心。
我特別留意樹,你看冬天的樹,當樹葉蛻盡,它就坦誠地裸露虬曲遒勁的枝干,完全不受人工支配,一切憑借生命的本原發(fā)生發(fā)展,姿態(tài)非常生動。我繞著大樹移步換景,它就向會你展現(xiàn)生命的豐富和堅韌。
《財富堂》:平時你讀些什么書?
江宏:我讀書很雜,也是憑興趣來的。歷史、地理,中西交通史這樣的書也讀得津津有味。西北少數(shù)民族史也讀得進去,并能發(fā)現(xiàn)許多有意思的東西。剛剛買了一套《宋人軼事匯編》五冊,宋人筆記很有趣,見性情,讀起來不吃力,像聽老樹底下村叟說書,有些東西經(jīng)得起反復咀嚼。
《財富堂》:你的書法也一直被人稱道,你的繪畫觀念里融入了書寫性的表現(xiàn)特征,而在具體操作中,你的書法功力、對筆墨精神的深刻理解又構成了繪畫的美學框架,體現(xiàn)出獨特的寫意性魅力,甚至有一種超越物象的純粹美感打動著審視者。你的書法是從哪里來的?在畫中又如何體現(xiàn)這種書法之美?
江宏:以前我對書法沒有特別的感覺,不少人說我寫得好,那只是字,并不能入書法的層面。因為要題畫款,總不能總厚著臉題個窮款吧,甚至還要題一首自己即興寫來的詩,那么就想寫得有些風采。
但最近幾年里,我倒是十分認真地將寫字當作一種操練了,先寫一年的篆書,接著是兩年的草書,一直到現(xiàn)在越寫越來勁。我不臨帖,只是寫之前從古人留下的碑帖中解析一下字形或筆勢。一旦寫開,完全聽自己的了。古人說,書畫同源,書法與繪畫溝通是必須的,也是無阻無礙的,我是把書法當作畫來經(jīng)營的。
篆書的情懷無法開脫,草書自然再神采飛揚也脫不了篆書的引力,由是體會到第一口奶的重要性。寫字多了,在畫畫時自然會反映出來,線條的內涵更加豐富,人也更快樂了。中國繪畫能立足于人本的最堅挺的支柱就是書法。
《財富堂》:平時除了畫畫、寫字、讀書,還有什么愛好?
江宏:喜歡聽音樂,古典的交響樂,德國音樂大師的作品,氣勢最為磅礴,直指心靈。歌劇也喜歡聽,特別感人的是奔放而抒情的一面,又有演員自由發(fā)揮的東西,比如華彩段,有敘事,有抒情,氣氛緊張得不得了,將劇情引向高潮,但一切又在掌控之中。這種感覺真好。
《財富堂》:都說你酒量極好。
江宏:酒量曾經(jīng)是可以夸耀一番的,許多文章,許多畫,許多豪言壯語,都是借助酒力完成的。與朋友同飲于春花秋月,誠為人生一大享受?,F(xiàn)在我一般情況不喝白酒了,每天晚上在家里飲一杯紅酒,這是對自己的犒賞。
《財富堂》:你的父親江辛眉先生是一位詩人,曾受教于王蘧常、錢仲聯(lián)教授,國學造詣甚高,建國前后執(zhí)教于上海南洋、育才、崇實等中學及東南醫(yī)學院?!拔母铩苯Y束后任教于北京中國人民大學語文系,后任上海師范學院歷史系副教授。著有《唐宋詩的管見》、《讀韓蠡解》、《詩經(jīng)中的修辭格舉隅》多種著作。前不久你在新民晚報副刊上有一篇文章提到令尊大人在上海師大執(zhí)教時,因為教材奇缺,他干脆用古文的駢體編寫了一本教材《校讎蒙拾》,還有一本《韓愈詩選注》好像也是教材。三十年后的今天,你找出《校讎蒙拾》原先的手稿,整理后作為“海豚書館”叢書出版。我又在文匯報筆會上讀到你寫的一篇文章,是深情地回憶了令尊引導你和兄長如何學藝的過程,他應該對你選擇繪畫當作終生的職業(yè)或愛好是有決定性影響的吧?
江宏:家父確實給我有點熏陶,很早就給我講解經(jīng)史子集,與來訪者交談及唱和時,也允許我在一邊湊熱鬧,我雖然聽不太懂,但一旦聽進去了,感悟到了,就可受用一輩子。
家父從不強硬指定我們五個兄弟姐妹如何設計自己的人生,一切憑我們自己的興趣來。我小時候對畫有興趣,但沒人教,又沒有專門的筆墨紙硯,只好在家中白墻上涂鴉,時間一長竟成黑墻,家父也沒有一句責怪。當時不會想到這竟是我繪畫事業(yè)的起點。后來我去農(nóng)村插隊,勞作之余也常感到苦悶,寫幾首古體詩自我排解一下,在寫家信時就夾進去一起寄回上海,家父認為寫得好的,也會簡單地批注一下,讓我慢慢領悟。有一次家父讀了我的一首詞,大加贊賞,竟說不改一字,入宋人集子也不遜色。我受寵若驚,好幾年都不敢寫詩填詞了。
《財富堂》:你是不是比較講究生活品質?
江宏:這個我也講一點,但從來不在乎名牌服飾之類的奢侈品。但我認為生活品質應該提升到審美層次上來看,比如我喜歡美食,就要求色香味形器俱佳,這是訴諸眼、鼻、舌、耳及手等感知器官的。
一款燒得很地道的蝦子大烏參,若裝在一只豁了口子的盤子里端上來,就不算圓滿。還有,餐館的環(huán)境也要好一些,不希望看到惡俗的裝潢。我喜歡吃潮州菜和川菜,前者比較清淡,突出食材的本味,后者講究味型,以七滋八味來表現(xiàn)對食材的尊重和熱愛。川菜以麻辣取勝,一般人對辣尚可接受,對麻則望而卻步,我則情有獨鐘,念念不忘。
二十多年前與朋友在成都吃到正宗的夫妻肺片,走出館子嘴唇一下子劇烈顫抖起來,話都說不囫圇了,但那種感覺很刺激,很過癮。我對美食的喜好可能也受到家父的影響,記得有一年他買來一罐云南產(chǎn)的油雞樅,撕成一絲絲的,可拌飯,可當面澆頭,第一次吃到這種美味,印象極其深刻。我就想: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美味等我去嘗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