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會俠
汪淏是成名很早的作家了。他二十二歲就在商丘肉聯(lián)廠寫出了專業(yè)性很強的學術(shù)著作《王蒙小說語言論》,他寫小說的時候,跟李洱一起,被認為是河南后起之秀中的翹楚。那時,汪淏已經(jīng)顯示出他在文學方面過人的深情和才華。后來,他顯示更多的,是他獨特的性格。許多年來,汪淏放任自己的性子,長久地生活在自己的性情和志趣中,于是,他也就長久地生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世界沒有紛至沓來的雜事來纏絆,沒有瑣碎嘈雜的家務(wù)來擾煩,沒有人情世故的得失來磨亂,他有大把大把寂靜的時間可以讀讀書,聽聽音樂,或者就瞇著眼睛讓想象隨意翻飛,讓情緒自由起伏,讓記憶點點滴滴墜落眼前。是不是挺讓人羨慕?尤其是被日常事務(wù)搞得疲憊、厭倦的讀書人,在夜晚沉靜下來聆聽自己靈魂殘喘的時候。真的是羨慕這樣簡單的一個人的蟄居,讓自我在闊大的清凈中漫涌起某種無邊無際的情緒,任靈魂的煙雨絲絲縷縷地繚繞心房。就這樣耽溺在一個人的世界里,耽溺在那種連空氣顆粒撞擊的聲音都響在耳畔的寂寞里。也真的是羨慕汪淏不管不顧的率性和自我,沖動得像濃烈的沒有加封的酒,喜怒絲毫不掩,愛憎果敢分明,這種快意哪里是任誰都敢于潑灑和交付的呢?
就這樣任由自己的性情活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怎樣呢?不管許多人盤算的,不顧許多人掛念的,就擁有了意愿里的自由和純粹吧?或許是。但那云卷云舒的自在背面,會不會細細辨認出另一種同樣不堪承受的沉重和像柵欄一樣的困處?汪淏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讓自己以最接近藝術(shù)家的姿態(tài)追求著藝術(shù),也許是適合他的主動選擇,也或許是錯失了拐點后的就此延續(xù)。
這是他的道路了。世上哪里有同一條道路呢?有的只是踏上同樣道路的千千萬萬個人群,或者是獨自孑行在寂寥小徑上的清影。汪淏獨行在自己的道路上,沒有鮮花和喧鬧,文學是汪淏對這個世界的唯一所求、唯一所戀了。曾經(jīng),文學是他的理想,他為之傾付激情,現(xiàn)在,文學是他不離不棄的寄托和伴侶了,是他守著的隔離了世界、靠著打盹曬太陽的墻壁。
這條汪淏選擇的道路,他一個人走著的道路,究竟能有多長呢?
汪淏的這部隨筆寫于好幾年前了。細細讀起來,覺得再早幾年或者晚幾年都是一樣,他都是這樣寫。
在這部隨筆里,他寫了這樣一段經(jīng)歷:作家馬牧居住在浮戲山寫一個長篇,一個簡單念頭——徒步走回商城突然而至。于是,他就“雄赳赳氣昂昂”地一路走了回去。這樣概括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個隨筆的內(nèi)容和意義只能一句句在閱讀中心領(lǐng)神會,任何提煉出的主題說明都與它無關(guān)。它是一個人在大自然中心曠神怡的每一個有意味的瞬間,它是一個人在旅途中的每一個有趣細節(jié)。他與花花草草親近遭逢,因長久凝視而融會了它們的生動氣息;他與親人般的山民朝夕相處,清晰地體會到了被關(guān)懷的樸素情感;他在不斷回想起的故人往事沉陷,在被淹沒而忘乎所以的剎那得到溫暖與欣慰。后來,他主意已定,就固執(zhí)地在一個雨天出發(fā),一路上,心里鼓蕩著英雄般豪氣,卻也撒著很好笑的孩子氣。他看見一群孩子赤條條地在河里洗澡,遇上黑臉三輪車夫攬活、放羊老漢搭訕、女人誘惑等,都想“很壯實地戧老家伙一下”。那個從虞城出來的男孩子,原來一直是他不變的內(nèi)核。那時他自尊自傲,要在小伙伴中非同尋常,那時他魯莽逞強,從橋上一頭躍入水中,不料卻吃了個狗啃泥;那時他跟著叔叔們在城里熬了一夜排隊賣蘿卜,發(fā)誓要擁有一個城市的房間……
自顧自的時候多于顧他,堅持自我而不換位理解,在日常人事的行走中保持戰(zhàn)士的狀態(tài),生生將自己逼至邊緣處的小結(jié)構(gòu)中。汪淏那么自顧自地生活,自顧自地思考。他的思考和言行的出發(fā)點是“我”——“我”的感受,“我”的認識。而這部隨筆,更是每個文字都是那個“我”的一切。是的,他依然是“我”視角。他是以我視角看他人,看文學,看世界。
這部隨筆于我而言,是一種召喚。
它讓我想起自己經(jīng)常產(chǎn)生的一些沖動,它在心頭涌起,它被我“不現(xiàn)實”地強行按下,它再沒浮上來過了。有一刻,靈魂輕聲嘆息。它只不過想回歸一下自己。于是,也就逐漸習慣了勉強,習慣了索然,習慣了枯燥,習慣了不顧自己的自己。這個隨筆讓我強烈渴望山的氣息,水的氣息,花草的氣息,跟自然越親近的時候,人距離自身越近,近得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和剎那間消逝的感覺,都生動地恍然眼前。而對于每一個在城市生活的人們來說,這種誘惑是永恒的,因為它是心靈的需要,哪顆心靈不喜歡自由自在天馬行空地漫游呢?山的召喚,就像童年的召喚一樣,誰都抵擋不了。在融入自然中,人能獲得多少心曠神怡的精神豐富呢?無法估量。在與自然的隔閡中,人能有多少性靈的荒蕪和鈍化呢?難以確知。坐在深夜里,聽著馬路上大卡車的轟隆聲,看著昏黃燈影下清楚的景觀,知道黑漆漆的無邊無際的夜是遙不可及的夢了,就像遙不可及的童年一樣。所以,我羨慕馬牧,羨慕那一日日寄身山中的日月,或者確切說,我渴望與羨慕著與一切生命貼近著相守相知的歡欣與滿足。
該結(jié)尾了吧?這時候我耳邊先是飄蕩起一首前段時間特別流行的歌來——《時間都去哪兒了》,然后想到了黑塞的一首詩《給少年時代的肖像》,放在此作為結(jié)束吧。
自渺渺的既往,我年輕的
肖像把我凝睇,它問:
昔日的煥發(fā)榮光,
有幾分殘輝猶存?
追撫昔日之我
生命之路曾貽我多少痛苦
多少冥冥長夜,多少顛沛流離
我實不敢重履斯途
然而我一懷忠貞把它走過
它的記憶我彌感珍貴
任是挫折連連,失著屢屢
我卻從不追悔
責任編輯 ? 王小朋